正文 第九章 黑马
一个礼拜后，郭一民主持召开了深圳市八四大爆炸反思大会。市、区、镇、村四级干部都参加，大会小会讨论发言整整开了三天。让郝正仁震惊的是，叶大刚在医院说的话竟然改了大会的主题，成了郭一民动员和总结的主要论点。会议作出了六个决议：市委市政府登报向全市人民检讨并报上级请求处分，郭一民自降工资一级；设立市安全生产指挥中心，建立由各级政府、村委、企业首长为安全生产第一责任人的制度；全面检讨城市建设规划，危险品仓库分离搬迁；在市中心建一座八四大爆炸纪念碑；加强消防队伍建设并进行设备更新；立即在全市范围内进行安全生产普查，发现隐患坚决整改。
会议开完这天，正好是郝正仁生日。他惯例要请市委组织部长吕金和三两知己喝几杯的。
他来到了吕部长办公室，吕部长未等他开口，便先给他递过一份材料。郝正仁一看，是关于钟诚处理问题的建议。鹏海区委：所报《关于给钟诚同志撤销职务处分的决定》收悉。遵照市委主要领导的指示，我们对 “钟诚在八四大爆炸中临阵脱逃 ”的情况进行了全面核查，证实你们的结论与事实不符，所作的处分依据不足。根据实事求是有错必纠的原则，建议撤销该项处分，继续留任现职。市委组织部。
郝正仁边看边苦笑。这抓典型处分人是市里布置的，爆炸时钟诚未经请假不在现场，你老郭也生气了，现在生米做成了熟饭，你们却来个核查来个建议！这哪里是建议？这官样文章我还不懂？妈的，我真成了老鼠钻风箱两头受气了！他把一肚子怨气摁住了，堆出一脸笑纹：“放心，我会照办。今天是我芳龄五十的生日，胡丽在家里炒了几个菜，咱们喝两杯？”
“不，去不了了，晚上要开常委会，讨论干部。”
“讨论干部？大明任职问题讨论么？”
“应该讨论吧，这事在大爆炸之前书记碰头会已经议了，材料都在党群书记手上。”
“这事还得靠你多费心，里面的利害关系，你最了解。”
“区长这一级，可不是我能做主的啊！”
郝正仁了解吕，不到尘埃落定，他是守口如瓶的，便点点头：“那我静候佳音了。”他见吕部长不来赴家宴，少了最核心的主宾，便不想请别的人，独自回家。
为了郝正仁的生日，胡丽精心组织，摆了满桌酒宴。其实这些酒菜，没有一样是她下厨做的。她在市人事局当科长，懂得用干部。她只是给了官油一个电话，今天晚上来吃顿便饭吧，你郝书记五十大寿。官油听话听意锣鼓听点，早已是心领神会。他本来对郝正仁怀着深仇大恨，原因是争不了官做还给查了几年。后来想通了。兵书说，打得过它就吃了它，打不过它就联合它。深仇大恨不如化敌为友，而且更显出自己的宽宏大量。于是他成了郝书记的人。接到胡丽的电话，他就忙开了。乡下的盐焗鸡炆狗肉，海里的东星班肥蚝，山里的黄羊穿山甲，佛跳墙店里的鱼翅燕窝，精品屋里的阿二靓汤，全都煮烂蒸熟煲足火路准时送到。
郝正仁有个特点，他和家人的零星小喜，从来不到外头大肆挥霍，他对人说，做领导摆酒请客，等于变相敛财，还是低调一些好。殊不知他这个小花招害死了多少人。想捧他谢他求他认识他的人，奉承无路送礼无门，便变着法子寻家门托熟人问喜好，许多人送了礼出了钱还见不到庐山真面目，更无法给领导露露笑脸说上几句自己认为很重要的话。但还得送。你送了多少送了什么他可能忘了，但要是不送，他会永远记得。今晚也不例外，还未到傍晚，明的花篮、蛋糕、洋酒、营养补品、香烟、西服摆了半厅，暗的红包、金器、手饰、参茸也藏了大半个衣柜。郝正仁照例有意晚些回来，任由胡丽一手客气地摇着一手不客气地勾着，天上来天上收，地下来地下收，海里来海里收，阴沟里钻出来照样收。
郝正仁一路上嫉妒与无奈同在，落寞与希望并存。进屋见到鲜花灿烂，心里也就渐渐灿烂起来。胡丽和弟弟胡可、小叔郝正义在闲聊。胡可是区工商局长，风流倜傥，人称三少爷。郝正义是海关调查处副处长，以沉实稳重著称。老郝进屋，胡丽就说：“官油打电话了，说陈大明来了，一会他们一起来吃饭。你来，看看人家给你送的寿礼。”说完就领着进房。
“来的正是时候，说不定，饭没吃完，他的区长就做上了。”
这是郝正仁处心积虑要办好的一件事。陈大明是省纪委副书记陈大道 ——人称陈大刀 ——的弟弟，郝正仁当区纪委书记的时候，大刀就是他的直系上级。他深谙大刀的厉害，更懂得靠近组织部天天有进步，靠近纪检会夜夜放心睡的道理。在大刀暗示为他的弟弟陈大明谋个职位的时候，他便千方百计把区长郭东挤走。怎么挤？安插重要亲信缺位子，最好向检察院伸手要，腾位子是检察院的拿手活。郭东无大错。可检察院查你就等于请你滚蛋！接着他向市委组织部吕部长和郭一民作了郑重推荐。干部不是他家的，一个空缺有千百条线千百号人在盯着。比如南湾镇委书记的位子，他已经收了人家的东西才把钟诚调走。谁知郭一民巧妙地提出了叶大刚，能不让出来？叶大刚病房发难，不做了，老郭便顺着大刚为钟诚复职平反。用人是不是变戏法似的？不打通方方面面的关节，这官做得成？为使大明的任职万无一失，他又请大刀给郭一民打了招呼。不信他老郭不给大刀面子。压了那么久，今晚市里讨论干部，鹏海区区长就是其中之一，还能漏网？刚看完礼品，门铃就响了，胡可把笑容可掬的陈大明和官油迎了进来。 “欢迎陈区长啊！今晚这桌酒可是为你摆的啊！”胡丽摆出老太姐的尊容，拉陈大明入座。
“胡姐这话说得太早了吧？开大开小，一会才揭盅呢！”看来他也知道今晚市里要讨论干部。其实在领导层，讨论干部最是保密，却是越保密越漏风。往往是事前放消息，讨论期间通消息（大多是上厕所打的电话，你会上不准打电话，还能不让人上厕所？因此厕所电话被认为是铁定消息），会一散，满天是消息。
郝正仁胸有成竹，但他习惯深藏不露。他矜持地让座，敬酒，劝菜。胡可举杯起身：“两位大哥，同喜同喜！我饮尽表示祝贺，各位随量！”
官油也起身：“祝郝书记寿比南山，这杯单敬郝书记！”饮尽，又上满一杯，“这杯单敬陈区长，祝你步步高升！”饮尽，又满上一杯，“我有两位大哥罩着，背靠大树好乘凉，也是喜事。来，敬各位，同喜同喜！”
轮到陈大明起身了，他用水杯倒满酒：“我要满饮三大杯！这里没有外人，我说句心里话，郝书记为我谋这个区长，费尽心机了！我有今天，没齿难忘。我借郝书记的酒，代表我哥和我们全家，给郝书记贺寿，感谢郝书记，感谢各位！”说完和大家碰了碰，连饮三大杯。
官油见高潮来了，晓得机会到了。官场中多少微妙，不都融化在杯子中！他斟满水杯：“各位！酒逢知己千杯少，人生难得几回醉，今晚双喜临门，我也放量了！不醉无归了！”说罢自饮一杯，又倒满和各位碰。
胡可本性就是酒囊饭袋，这种场合哪甘寂寞？他把酒杯一撂，拿起一支人头马一饮而尽，把空酒瓶重重一放：“喝！像我那样喝！喝出气势来！喝得烦恼全滚蛋，喝得前途金灿灿！”
一桌人中，唯有郝正义喝得很冷静。席间接了个电话，他便告辞。市委常委此时正在讨论干部。安全生产指挥中心的正副主任定下来之后，党群副书记提出了鹏海区区长问题，请吕部长介绍区长人选。吕部长一一介绍了，全场长时间沉默。
这是个难产的区长。经筛选，共有三个人选。排第一的是陈大明，省某单位的处长；排第二的是北京某领导的前任秘书，人们称之为 “空降兵 ”；排第三的是工程兵一个转业干部。大爆炸前，两次书记碰头会都统一不了意见，赞成陈大明和 “空降兵 ”的各一半，理由都有十条八条。郭一民是关键一票。但他一直锁着眉头，不评论不比较不拍板。书记会未统一，拿到常委会讨论，这是很反常的，因此书记们不好表态。常委们见书记们装聋作哑，便一个个作沉思状，见风才驶舵。
这也许是郭一民预料之中的情形。人选的档案和考察材料，他反复看反复比较过。在他看来，这几个人适宜在机关工作，不适合政府领导岗位。组织部之所以推荐，书记们之所以提名，无不与人选的背景有关，包括这些 “背景 ”
对自己的压迫，他深知其中利害。但他不想戳穿。你半夜放了个屁，天不亮 “背景 ”便闻到味了。如果说，三个人选大多数人同意了任意一个，他可能就拍板了。偏偏是对半！这就意味着自己非说话不可了！他对吕部长说：“请你把叶大刚的考察情况给大家说说吧。”
谁都想不到他会在这时候提叶大刚，几乎所有的人都惊诧地看看他又看看吕部长。吕部长说：“鹏海区委在任叶大刚为南湾镇委书记时，报了备案材料给市委组织部，这次我们在对处理钟诚的复查中，也有意无意地了解了叶大刚的一些情况，总的看来，政治坚定，思想开放，作风端正，勤奋务实，熟悉基层工作。是本地人，大学本科。具体情况是 ……”
郭一民等吕部长说完后，说：“我给大家讲几个小故事。前年，天降暴雨，深圳市发生内涝，街道水深三尺。我的车子给水淹得熄了火，叶大刚和水利局的一个工程师帮我推车。我问工程师，靠海的城市，怎么会内涝？工程师说，是城市建设破坏了原始河道，加上现有地下水道堵塞造成的，要解决问题，最好是恢复原貌或对下水道进行全面疏浚。我吃了一惊，这样做谈何容易！便问大刚。他带我到街边看一个井盖，只见水呼呼地透过井盖喷出来。他说，这说明下水道并没有堵塞。如果说原始河道，七几年时就发生过水浸大街，所以说建设破坏了原始河道也不是理由。我连忙问，那到底是什么原因？他说，只有一个原因，就是海涨大潮。今天是十五，逢初一十五大潮大汐，下午四至六点，凌晨四至六点，海涨大潮。这时间如果天降暴雨，排出的雨水便给涨潮的海水顶着回流，内涝就是这样形成的。我连忙问，有什么办法可以解决么？他反问我，听说过荷兰被称为风车之国吗？荷兰三分之二的国土是围海围出来的，其中很多地方低于海平面。为解决内涝问题，他们就以风车做动力，常年抽水向海排。我们何不借鉴？我一下子给点透了，马上派专家去荷兰考察，这就是后来我们建的水泵站。水泵站的作用不用我说了吧！我再讲一个故事。也是前年，荔枝成熟季节。小叶带了两小笠荔枝请我尝。他问，糯米糍多少钱一斤桂味多少钱一斤禾生多少钱一斤知道吗？我做市委书记不成还要去市场买荔枝吃？问我价钱可笑吗！我无法答。他又问，因为你不了解荔枝价格，所以害得征地办和农民打架，建设受到阻滞，你知道吗？我一下子蒙了。一个小镇长居然这样来质问市委书记就不怕犯上？后来他说了原委，我一下子就明白了，因为果树补偿标准市里统一，价钱太低，伤了农民，农民就和政府顶着。吵呀！打呀！建设能搞吗？第二天我便带了分管市长、农业局长、征地办主任到南湾吃荔枝，这新的补偿政策就吃出来了。小叶的故事很多，包括这次抗爆救灾，我就不多说了。吕部长我问你，如果把叶大刚提为区长，你觉得合适吗？”
吕金暗吃一惊，但书记点名问他，他不能不说：“从组织部门知人善任的角度看，我觉得用得其所。但从任职的程序上看，似乎有点唐突。”
郭一民点点头：“所谓唐突，一是从镇长直接提为区长，二是没有经预先提名逐级讨论，更没有上级领导打招呼，我理解你的意思。但我提几个问题给各位考虑，第一，吕部长说的知人善任，我们既然知人，却不敢善任，是不是叶公好龙？第二，为这个区长，我们书记开了两次会，拖了几个月，却无法抉择，说明对人选有异议。我们集体推选一个大家都熟悉的人选，民主集中都有了，还要什么程序？第三，叶大刚多次向我反映情况出谋划策，还有这次救灾，镇长当了全市的总指挥，越级了没有？为什么工作可以越级而任职就不可以越级？”
郭一民说完，请大家议论，常委会就热闹起来了。
郝正仁的寿筵，这时也步入了高潮。大杯小杯丁当乱响，小曲段子妙趣横生。
郝正仁饮酒从不过量，他开始时微笑着听他们尽兴胡闹，鼓励众人喝好喝开心。后来渐渐就放开了。喝吧，这段来烦心事接连不断，冲冲喜，也许就否极泰来了。于是在其他人喝得七颠八倒的时候，他来了个后发制人，拿出了一瓶六斤装的轩尼斯，给每个人的水杯倒满，带头一饮而尽。身为书记又是寿星亲自倒酒，谁敢不给脸？便一个个不管站直的躺横的坐歪的全都往死里喝。六斤洋酒，五个人三轮就干完了。
胡丽又想去拿第二支六斤装，郝正仁的手机响了。他见是吕部长的电话，心立马提了起来，连忙摆手叫静，看一眼陈大明，指了指电话。众人知好消息来了，便都向大明投去喜眼，静听着郝正仁讲电话。
“吕部长吗！正等你呢！什么？来不了？等着签发任命？大明的事，方便问吗？”郝正仁静静地握着电话，众人屏住呼吸看着他。好久，他才问：“哦！就这样定了吗？哦，马上发任命！”
胡可、官油还未等郝正仁挂机，便迫不及待地 “哗！胜利啰！”马上端杯乱碰。不料郝正仁却把手机一扔，抢过胡可的酒杯狠狠一摔，酒杯啪的一声粉碎。
“胡闹什么！完了！”
“什么完了？不是说定了要发任命了么？”胡丽问。
“定的是叶大刚！一匹黑马！”众人似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互相用眼神猜疑。郝正仁一反常态，他把饭菜使劲一推，随着一阵哗啦乱响，他闭着双眼倒
坐在椅子上。
会议开完这天，正好是郝正仁生日。他惯例要请市委组织部长吕金和三两知己喝几杯的。
他来到了吕部长办公室，吕部长未等他开口，便先给他递过一份材料。郝正仁一看，是关于钟诚处理问题的建议。鹏海区委：所报《关于给钟诚同志撤销职务处分的决定》收悉。遵照市委主要领导的指示，我们对 “钟诚在八四大爆炸中临阵脱逃 ”的情况进行了全面核查，证实你们的结论与事实不符，所作的处分依据不足。根据实事求是有错必纠的原则，建议撤销该项处分，继续留任现职。市委组织部。
郝正仁边看边苦笑。这抓典型处分人是市里布置的，爆炸时钟诚未经请假不在现场，你老郭也生气了，现在生米做成了熟饭，你们却来个核查来个建议！这哪里是建议？这官样文章我还不懂？妈的，我真成了老鼠钻风箱两头受气了！他把一肚子怨气摁住了，堆出一脸笑纹：“放心，我会照办。今天是我芳龄五十的生日，胡丽在家里炒了几个菜，咱们喝两杯？”
“不，去不了了，晚上要开常委会，讨论干部。”
“讨论干部？大明任职问题讨论么？”
“应该讨论吧，这事在大爆炸之前书记碰头会已经议了，材料都在党群书记手上。”
“这事还得靠你多费心，里面的利害关系，你最了解。”
“区长这一级，可不是我能做主的啊！”
郝正仁了解吕，不到尘埃落定，他是守口如瓶的，便点点头：“那我静候佳音了。”他见吕部长不来赴家宴，少了最核心的主宾，便不想请别的人，独自回家。
为了郝正仁的生日，胡丽精心组织，摆了满桌酒宴。其实这些酒菜，没有一样是她下厨做的。她在市人事局当科长，懂得用干部。她只是给了官油一个电话，今天晚上来吃顿便饭吧，你郝书记五十大寿。官油听话听意锣鼓听点，早已是心领神会。他本来对郝正仁怀着深仇大恨，原因是争不了官做还给查了几年。后来想通了。兵书说，打得过它就吃了它，打不过它就联合它。深仇大恨不如化敌为友，而且更显出自己的宽宏大量。于是他成了郝书记的人。接到胡丽的电话，他就忙开了。乡下的盐焗鸡炆狗肉，海里的东星班肥蚝，山里的黄羊穿山甲，佛跳墙店里的鱼翅燕窝，精品屋里的阿二靓汤，全都煮烂蒸熟煲足火路准时送到。
郝正仁有个特点，他和家人的零星小喜，从来不到外头大肆挥霍，他对人说，做领导摆酒请客，等于变相敛财，还是低调一些好。殊不知他这个小花招害死了多少人。想捧他谢他求他认识他的人，奉承无路送礼无门，便变着法子寻家门托熟人问喜好，许多人送了礼出了钱还见不到庐山真面目，更无法给领导露露笑脸说上几句自己认为很重要的话。但还得送。你送了多少送了什么他可能忘了，但要是不送，他会永远记得。今晚也不例外，还未到傍晚，明的花篮、蛋糕、洋酒、营养补品、香烟、西服摆了半厅，暗的红包、金器、手饰、参茸也藏了大半个衣柜。郝正仁照例有意晚些回来，任由胡丽一手客气地摇着一手不客气地勾着，天上来天上收，地下来地下收，海里来海里收，阴沟里钻出来照样收。
郝正仁一路上嫉妒与无奈同在，落寞与希望并存。进屋见到鲜花灿烂，心里也就渐渐灿烂起来。胡丽和弟弟胡可、小叔郝正义在闲聊。胡可是区工商局长，风流倜傥，人称三少爷。郝正义是海关调查处副处长，以沉实稳重著称。老郝进屋，胡丽就说：“官油打电话了，说陈大明来了，一会他们一起来吃饭。你来，看看人家给你送的寿礼。”说完就领着进房。
“来的正是时候，说不定，饭没吃完，他的区长就做上了。”
这是郝正仁处心积虑要办好的一件事。陈大明是省纪委副书记陈大道 ——人称陈大刀 ——的弟弟，郝正仁当区纪委书记的时候，大刀就是他的直系上级。他深谙大刀的厉害，更懂得靠近组织部天天有进步，靠近纪检会夜夜放心睡的道理。在大刀暗示为他的弟弟陈大明谋个职位的时候，他便千方百计把区长郭东挤走。怎么挤？安插重要亲信缺位子，最好向检察院伸手要，腾位子是检察院的拿手活。郭东无大错。可检察院查你就等于请你滚蛋！接着他向市委组织部吕部长和郭一民作了郑重推荐。干部不是他家的，一个空缺有千百条线千百号人在盯着。比如南湾镇委书记的位子，他已经收了人家的东西才把钟诚调走。谁知郭一民巧妙地提出了叶大刚，能不让出来？叶大刚病房发难，不做了，老郭便顺着大刚为钟诚复职平反。用人是不是变戏法似的？不打通方方面面的关节，这官做得成？为使大明的任职万无一失，他又请大刀给郭一民打了招呼。不信他老郭不给大刀面子。压了那么久，今晚市里讨论干部，鹏海区区长就是其中之一，还能漏网？刚看完礼品，门铃就响了，胡可把笑容可掬的陈大明和官油迎了进来。 “欢迎陈区长啊！今晚这桌酒可是为你摆的啊！”胡丽摆出老太姐的尊容，拉陈大明入座。
“胡姐这话说得太早了吧？开大开小，一会才揭盅呢！”看来他也知道今晚市里要讨论干部。其实在领导层，讨论干部最是保密，却是越保密越漏风。往往是事前放消息，讨论期间通消息（大多是上厕所打的电话，你会上不准打电话，还能不让人上厕所？因此厕所电话被认为是铁定消息），会一散，满天是消息。
郝正仁胸有成竹，但他习惯深藏不露。他矜持地让座，敬酒，劝菜。胡可举杯起身：“两位大哥，同喜同喜！我饮尽表示祝贺，各位随量！”
官油也起身：“祝郝书记寿比南山，这杯单敬郝书记！”饮尽，又上满一杯，“这杯单敬陈区长，祝你步步高升！”饮尽，又满上一杯，“我有两位大哥罩着，背靠大树好乘凉，也是喜事。来，敬各位，同喜同喜！”
轮到陈大明起身了，他用水杯倒满酒：“我要满饮三大杯！这里没有外人，我说句心里话，郝书记为我谋这个区长，费尽心机了！我有今天，没齿难忘。我借郝书记的酒，代表我哥和我们全家，给郝书记贺寿，感谢郝书记，感谢各位！”说完和大家碰了碰，连饮三大杯。
官油见高潮来了，晓得机会到了。官场中多少微妙，不都融化在杯子中！他斟满水杯：“各位！酒逢知己千杯少，人生难得几回醉，今晚双喜临门，我也放量了！不醉无归了！”说罢自饮一杯，又倒满和各位碰。
胡可本性就是酒囊饭袋，这种场合哪甘寂寞？他把酒杯一撂，拿起一支人头马一饮而尽，把空酒瓶重重一放：“喝！像我那样喝！喝出气势来！喝得烦恼全滚蛋，喝得前途金灿灿！”
一桌人中，唯有郝正义喝得很冷静。席间接了个电话，他便告辞。市委常委此时正在讨论干部。安全生产指挥中心的正副主任定下来之后，党群副书记提出了鹏海区区长问题，请吕部长介绍区长人选。吕部长一一介绍了，全场长时间沉默。
这是个难产的区长。经筛选，共有三个人选。排第一的是陈大明，省某单位的处长；排第二的是北京某领导的前任秘书，人们称之为 “空降兵 ”；排第三的是工程兵一个转业干部。大爆炸前，两次书记碰头会都统一不了意见，赞成陈大明和 “空降兵 ”的各一半，理由都有十条八条。郭一民是关键一票。但他一直锁着眉头，不评论不比较不拍板。书记会未统一，拿到常委会讨论，这是很反常的，因此书记们不好表态。常委们见书记们装聋作哑，便一个个作沉思状，见风才驶舵。
这也许是郭一民预料之中的情形。人选的档案和考察材料，他反复看反复比较过。在他看来，这几个人适宜在机关工作，不适合政府领导岗位。组织部之所以推荐，书记们之所以提名，无不与人选的背景有关，包括这些 “背景 ”
对自己的压迫，他深知其中利害。但他不想戳穿。你半夜放了个屁，天不亮 “背景 ”便闻到味了。如果说，三个人选大多数人同意了任意一个，他可能就拍板了。偏偏是对半！这就意味着自己非说话不可了！他对吕部长说：“请你把叶大刚的考察情况给大家说说吧。”
谁都想不到他会在这时候提叶大刚，几乎所有的人都惊诧地看看他又看看吕部长。吕部长说：“鹏海区委在任叶大刚为南湾镇委书记时，报了备案材料给市委组织部，这次我们在对处理钟诚的复查中，也有意无意地了解了叶大刚的一些情况，总的看来，政治坚定，思想开放，作风端正，勤奋务实，熟悉基层工作。是本地人，大学本科。具体情况是 ……”
郭一民等吕部长说完后，说：“我给大家讲几个小故事。前年，天降暴雨，深圳市发生内涝，街道水深三尺。我的车子给水淹得熄了火，叶大刚和水利局的一个工程师帮我推车。我问工程师，靠海的城市，怎么会内涝？工程师说，是城市建设破坏了原始河道，加上现有地下水道堵塞造成的，要解决问题，最好是恢复原貌或对下水道进行全面疏浚。我吃了一惊，这样做谈何容易！便问大刚。他带我到街边看一个井盖，只见水呼呼地透过井盖喷出来。他说，这说明下水道并没有堵塞。如果说原始河道，七几年时就发生过水浸大街，所以说建设破坏了原始河道也不是理由。我连忙问，那到底是什么原因？他说，只有一个原因，就是海涨大潮。今天是十五，逢初一十五大潮大汐，下午四至六点，凌晨四至六点，海涨大潮。这时间如果天降暴雨，排出的雨水便给涨潮的海水顶着回流，内涝就是这样形成的。我连忙问，有什么办法可以解决么？他反问我，听说过荷兰被称为风车之国吗？荷兰三分之二的国土是围海围出来的，其中很多地方低于海平面。为解决内涝问题，他们就以风车做动力，常年抽水向海排。我们何不借鉴？我一下子给点透了，马上派专家去荷兰考察，这就是后来我们建的水泵站。水泵站的作用不用我说了吧！我再讲一个故事。也是前年，荔枝成熟季节。小叶带了两小笠荔枝请我尝。他问，糯米糍多少钱一斤桂味多少钱一斤禾生多少钱一斤知道吗？我做市委书记不成还要去市场买荔枝吃？问我价钱可笑吗！我无法答。他又问，因为你不了解荔枝价格，所以害得征地办和农民打架，建设受到阻滞，你知道吗？我一下子蒙了。一个小镇长居然这样来质问市委书记就不怕犯上？后来他说了原委，我一下子就明白了，因为果树补偿标准市里统一，价钱太低，伤了农民，农民就和政府顶着。吵呀！打呀！建设能搞吗？第二天我便带了分管市长、农业局长、征地办主任到南湾吃荔枝，这新的补偿政策就吃出来了。小叶的故事很多，包括这次抗爆救灾，我就不多说了。吕部长我问你，如果把叶大刚提为区长，你觉得合适吗？”
吕金暗吃一惊，但书记点名问他，他不能不说：“从组织部门知人善任的角度看，我觉得用得其所。但从任职的程序上看，似乎有点唐突。”
郭一民点点头：“所谓唐突，一是从镇长直接提为区长，二是没有经预先提名逐级讨论，更没有上级领导打招呼，我理解你的意思。但我提几个问题给各位考虑，第一，吕部长说的知人善任，我们既然知人，却不敢善任，是不是叶公好龙？第二，为这个区长，我们书记开了两次会，拖了几个月，却无法抉择，说明对人选有异议。我们集体推选一个大家都熟悉的人选，民主集中都有了，还要什么程序？第三，叶大刚多次向我反映情况出谋划策，还有这次救灾，镇长当了全市的总指挥，越级了没有？为什么工作可以越级而任职就不可以越级？”
郭一民说完，请大家议论，常委会就热闹起来了。
郝正仁的寿筵，这时也步入了高潮。大杯小杯丁当乱响，小曲段子妙趣横生。
郝正仁饮酒从不过量，他开始时微笑着听他们尽兴胡闹，鼓励众人喝好喝开心。后来渐渐就放开了。喝吧，这段来烦心事接连不断，冲冲喜，也许就否极泰来了。于是在其他人喝得七颠八倒的时候，他来了个后发制人，拿出了一瓶六斤装的轩尼斯，给每个人的水杯倒满，带头一饮而尽。身为书记又是寿星亲自倒酒，谁敢不给脸？便一个个不管站直的躺横的坐歪的全都往死里喝。六斤洋酒，五个人三轮就干完了。
胡丽又想去拿第二支六斤装，郝正仁的手机响了。他见是吕部长的电话，心立马提了起来，连忙摆手叫静，看一眼陈大明，指了指电话。众人知好消息来了，便都向大明投去喜眼，静听着郝正仁讲电话。
“吕部长吗！正等你呢！什么？来不了？等着签发任命？大明的事，方便问吗？”郝正仁静静地握着电话，众人屏住呼吸看着他。好久，他才问：“哦！就这样定了吗？哦，马上发任命！”
胡可、官油还未等郝正仁挂机，便迫不及待地 “哗！胜利啰！”马上端杯乱碰。不料郝正仁却把手机一扔，抢过胡可的酒杯狠狠一摔，酒杯啪的一声粉碎。
“胡闹什么！完了！”
“什么完了？不是说定了要发任命了么？”胡丽问。
“定的是叶大刚！一匹黑马！”众人似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互相用眼神猜疑。郝正仁一反常态，他把饭菜使劲一推，随着一阵哗啦乱响，他闭着双眼倒
坐在椅子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