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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九章 罕拉尔旗 (二)

    王叔做起事來倒是利索,沒一会便安排妥当,四个人挤上勒勒车,厚道伯鞭子一扬,迎着烈日缓缓向西进发。

    正如王叔所介绍,大多数蒙古同胞都住在附近的牧场里,刚出小镇,一堆堆蒙古包赫然入眼,连绵不断,衣着大同小异的牧民骑着马穿梭其间,羊叫声、呼喝声此起彼伏……这彻底颠覆了我的第一印象----罕拉尔旗绝非荒凉之地。

    随着渐渐深入,蒙古包越來越稀落,到最后,目所能及之处唯有茫茫苍翠。面对这一望无际的广袤草原,我震撼之余又有些陶醉,这种原始之美让人意乱神迷,真想纵声大喊几句。

    父亲也曾路过这里吧?突然,我想起王叔说过,当年父亲跟厚道伯从罕拉尔旗出发向北,沒多久俩人就走散了,想必就在这附近。可是,眼前毫无遮挡的环境摆明,这根本就不可能,就算父亲有意甩开厚道伯,也很难逃出他的视线……我不由自主地把视线转向厚道伯,总觉得这位蒙古老人身上积满秘密。

    勒勒车行走了大约三个小时后,前方突然出现两个相连的小山丘。这低矮的山丘呈马鞍形,上面长满参天大树,在茫茫草海中,像极一座孤岛。厚道伯指着其中一处林地说:“应该就是那里了。”

    大伙循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只见一片翠绿间,有个土黄色的凹坑分外醒目。

    “在山脚筑墓,的确是匈奴的丧葬习俗。”建国迅速拿起笔记本,把这片山丘的地形绘下來,还注上编号。这就是考古跟盗墓的区别吧?我偷偷一笑,把头再次转向那个凹坑,突然,远处一个灰白色人影引起我的注意,他一动不动的站在草丛间,就在林地边缘。

    “看,那个人好奇怪。”我失声喊了一句。

    “是武士俑吧!石像來的,这玩意儿草原上到处都有,沒啥奇怪的。”厚道伯不以为然地说,突然回过头來问王叔,“这东西的來历你们还沒研究清楚吗?”

    “是啊!别说來历,想断代都难。”王叔点了一根烟,吐出一口说:“新疆那边更多,去年所里还专门组队去考察,结果也是铩羽而归。这种石文化太神秘了,如今的哈萨克、维吾尔、还有你们蒙古族同胞,都沒有竖立石人的习俗和记载,所以只能是远古的民族。一直以來,考古界都认为是西突厥人的作品,可就在不久前,有位专家无意中发现,其中几处石人手的位置上刻着一个奇怪的陶器,而这种独特的橄榄形陶器却属于卡拉苏克文明,比突厥至少要早一千年以上。所以,突厥武士像的论断就显得苍白无力了……”

    说话间,勒勒车已经來到山丘前。我跳下车,好奇地直奔石人而去。

    这座高约两米的塑像是由整块石头刻成,造型既简单又粗犷,几乎只是一个人的大轮廓----头脸宽圆,身体呈粗大的扁平状,分不出四肢來。

    “现在考古界的统一意见是----竖立石人的民族已经消失在历史长河中,而后突厥继承了这一文化。他们这样做的意义,大概是源于宗教,认为石人具有通灵的能力,人死了之后,他的灵魂会依附在这些石人上面,从而达到永恒。”王叔站到我旁边,很认真地讲解。

    “这也太粗糙了吧!连五官都刻不到位,堆个雪人都比它形象。”

    “呵呵!这一个的确比别处的粗糙,不过,这也正好说明,它的年代比较远久。”王叔说着,神情突然变得很严肃,他上前一步,手指顺着石像的线条游弋,若有所思地说:“这样的构图还真沒见过,说不定是史前石器时代的遗物。去!快把建国叫來,先拍几张照片存档。”

    不就一块烂石头吗,这玩意儿要是摆在琉璃厂卖的话,估计要倒贴搬运费才能甩出去,王叔却当它是宝。我兴味索然地转过身,正要去找建国,却听他在远处大喊,“王主任,这的确是匈奴墓,规模还不小……”

    王叔一听,踉踉跄跄地奔跑过去,不再理会眼前的石人雕像。我顿了顿,回头再看一眼,只见烈日下,这残旧的石像带着一种难以捉摸的表情,默默矗立,或许几千年來,它就是这么孤独面对大草原的风云变幻。

    “糟糕!咱们还是來晚了,都被破坏成这个样子。”面对杂乱的凹坑,王叔心疼得直跺脚。

    我抬头观察了一下,这片矮山丘就如一条蜿蜒的青龙,而这墓偏偏筑在中间的低洼处,明显切断了气脉,从风水的角度來看,属“断龙困尸”之类的恶地,是个死局。家传的《寻龙点穴》是这样评述的----这种既不藏风又不纳气的穴场,葬之势必贻害子孙,甚至家变。除非,下面有条暗河來调转脉眼中的生气……

    想想这是匈奴人的墓,未必笃信风水相地。我又把目光转向墓穴,实在想不出它是怎么坍塌的,从痕迹來看,也不像专业盗墓者的手笔。只见这个圆形的凹坑直径大约十米,沒有砖墙墓室,被人抄得凌乱的沙土中,除了几块破碎的棺木片,就剩一堆马的头骨,数量还不少。

    这使我想起《分穴辨土》中的描述----匈奴人有杀马殉葬的习俗,不过只葬马头,身躯留族人分食。细数殉葬马头的数量,可以推断墓主人的身份,越多则地位越高……

    “这墓主人肯定是个人物,至少是个贵族,但还不是单于,因为单于都是方形墓。”我似模似样的卖弄一番,说得王叔连连点头。

    “好小子,看來前段时间是下力气研究了,不错不错!继续说啊!”

    “这墓明显是在仓促间修筑的。”王叔这一激励,我更來劲了,清了清嗓子,气定神闲地说:“照匈奴的丧葬规格,葬有马头的墓,里内必定是铁、银、金三重棺,而且无论圆形墓还是方形墓,都有石块砌的墓基。而这个是木质棺,又沒有基石,显然是在毫无准备、仓惶的情况下草草下葬的,很可能是碰到突发事件。”

    “好!分析得很到位,果然是虎父无犬子。”王叔乐得合不上嘴,拍着我的肩膀不停夸奖,我能感觉到他的激动,那是发自内心的、不带任何装饰的表露。真是让人难以费解……

    这时,一直在旁边围观的厚道伯“嗤”的一笑,用不屑的眼神瞪了我一眼,转身回到林地的勒勒车上,悠然抽起旱烟來。

    “这墓损毁严重,看來已经沒有研究价值了,天桦,你帮建国清理造册,我找厚道伯聊聊。”王叔说完,径直走向林地。

    他这话真叫人懊恼,难道千里迢迢的赶來,就这样两手空空的结束?此时魏建国已经拍好照片,一言不发地分给我一把刷子,自己跳进坑里,先把马头骨一个个搬出來,再用刷子很认真的清扫每一寸沙土……

    日头渐渐西落,转眼间破墓就快收拾完毕,不出所料,里面什么也沒发现。这时王叔招呼我俩过去休息,魏建国应了一声,拍拍手自个走了,这书呆子真是越來越让人讨厌。

    厚道伯早已烧好一锅热水,分成四碗,齐刷刷的摆在车上,每份还搭有几块羊肉干。大伙也不客气,各自端起來就喝。

    “嘿!哪來的水?你车上的水罐明明是空的啊!”我好奇地问。

    “哈哈!在草原,跟着厚道伯就什么都有。”王叔笑着解释,“刚才那会儿,他老人家悠转了一下,很快就嗅出水源來,就在前面的山脚,沒挖多深,那水就扑通扑通地冒出來。”

    “哦!真是厉害。”我敷衍了一句,内心却不以为然,他生于斯长于斯,说不定在这附近生活过,找水源还不是囊中取物?

    厚道伯一直露着笑脸,突然靠到我身边,指着一侧山丘说:“年轻人,刚才听你分析墓穴头头是道,是有一套哈!你再看看那片树林,有什么蹊跷吗?”

    我不明就里地望过去,这一看还真发现问題----那片看似杂乱无序的松树林中,却有两棵鹤立鸡群,它们一样的高大挺拔,并排而立,形成一个门的形状。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神门木,契丹墓前的保护神?

    或许是因为身在草原,我自然地联想到契丹墓。据父亲的考古资料记载,早期的契丹人对树木很崇拜,他们认为,高大的树顶离天最近,是神灵栖身之所,因此有树葬的原始习俗。说起來有点恐怖,他们在人死后,用马车拉入大山里,选一棵最高大的树,然后直接把尸体挂到树顶,等三年后再回來收拾骨头焚烧撒掉……直到辽国建立,由于受中原文化影响,契丹人才有筑墓厚葬的习俗,可对树木的崇拜却始终沒忘,所以在墓的前面栽下一对树,称谓“神门木”,意示着受到天神的保护。

    此时此刻,面对跟资料描述相似的场景,我顿时血脉贲张,把碗一撂,疾步向土丘顶上跑去。在这种杂草丛生的山林地,想要看出挖掘留下的痕迹,只能借用“稻作遗存”勘测法----凡是地底下有人工建筑,上面的植物就会有不同的长势和颜色,不管时隔多少年。只要从高处往下看,就能辨别出轮廓。

    我一鼓作气爬到山丘顶,手撑着膝盖往下望,只见残阳下,两棵参天大树的后方果然现出一块长条形的斑纹,那是由稍微发黄的杂草形成。下面有墓穴是肯定的,只是,这里的风水格局比山脚的匈奴墓还要恶----“龙”断头、“砂”穿心、“水”无照而“向”逆行,这四要均成绝煞,分明是困尸之恶地,葬之必绝后。

    这时王叔他们都跟上來了,很明显,他们也看出痕迹來,一个个目瞪口呆。魏建国迅速摆弄相机拍照,从各个方位拍摄。

    “会不会这个才是真正的匈奴墓,坍塌的那个只是疑冢。”我來一招抛砖引玉,想听听王叔的见解。

    “不!草原民族不屑搞疑冢之类的把戏,这里地广人稀,想要密葬那太容易了,何必费事。”王叔立即驳斥,样子很是激动。

    “呵呵!想不到你年纪轻轻的,做事还挺老练。明知故问……”厚道伯笑着说,找了块石头坐下。

    我一时有点尴尬,刚才这样说的确露出破绽----明明是认出契丹神门木才跑上來,却又说是匈奴墓。突然,我内心猛的一怔,这神门木是厚道伯指引出來的,老人家原來也是个高手,如此眼力,恐怕比乔老头还要厉害。

    “这个才是宝啊!”王叔感慨地说:“就这规模格局,绝对是贵族以上级别的人物。”

    “那咱们现在就去挖开看看?”我开始摩拳擦掌。

    “不行不行!要按考古的守则來办事。”王叔摇摇头,带着惋惜的口气说:“古墓勘考最基本的一条,就是必须是有破口的墓,或者即将发生不可逆转的地质灾害,才能进行抢救性发掘。”

    “摆在眼前都不能挖,那咱们來干嘛?”我赌气地说。

    王叔不再理会,一言不发地往坡下走去,魏建国紧随其后,我望向坐在石头上的厚道伯,他悠然地抽着旱烟,脸上仍挂着莫名其妙的浅笑。突然,他敲了敲烟杆,站起來也往山下走,当经过我身边时,贴着我耳朵悄悄说:“别一副受委屈的样子,要知道这是在考古,不是淘沙。”说完便放声哼唱起草原牧歌,一时间,整片山林回荡着诡异的歌调……这个厚道伯真是越來越难以捉摸。

    ……

    草原上日落得晚,不过天黑却在一瞬间,一抹残阳刚刚消失,漫天繁星便骤然浮现出來,快得让我无所适从。跟天色变化一样快的还有温度,入夜后,整个草原笼罩在一片阴冷中,仿佛又回到冬天。

    此时厚道伯已经搭好蒙古包,就在那座石人旁边,点起一堆篝火后,我们三个席地而坐,一边烤火一边等着吃晚餐。很快,厚道伯端着一个大盘子出來了,一看还是四只碗、一堆羊肉。

    蒙古人的食物以羊肉为主,这个我也喜欢,可那碗东西就有点难以下咽了,好像是传说中的发酵马奶,味道怪怪的,喝到嘴里又腥又酸。王叔看我皱着眉头,悄悄提醒说:“在这里,拒绝主人的盛情是极不礼貌的,你不但要吃,还要表现得很欣赏。”

    “哈哈!跟我就别讲究了,不过这马奶可是好东西,等你喝习惯后,保证每天都追着我要。”厚道伯笑着说。突然站起身來,径直走向不远处的勒勒车,我看他从上面解下一个布袋,又慢悠悠地走回來。

    “吃不惯的话,我这儿还有更好的。”厚道伯一脸得意地打开布袋,拿出几个包子放在盘子上。

    “甜菜包子?”

    我差点跳起來,这可是我老家那边独有的特色小吃,此时却在千里之外的茫茫草原上看到,能不激动吗?我抓起來猛咬一口,那久违的味道立即溢满唇齿间,心里徒生出许多感慨。

    “好吃吗?我刚去包头的时候,也不习惯这甜菜的味道,沒想到后來居然吃上瘾了。”厚道伯用一种很奇怪的眼神望着我,慢条斯理地说:“接受新事物总有个适应过程,早点习惯才能早点品尝出味道……”

    “大家都累了,早点休息吧!”王叔搁下碗,做了个伸腰的动作,“咱们明天就回乌兰察布,争取赶上后天下午的火车。”

    “林子里的那个古墓怎么办?不顺带勘察一下?”魏建国歪着头问。这可是他踏入草原后主动说的第一句话。

    “这个当然要了。咱们虽然不能开挖,但必须做记录和标示。”王叔说完,起身钻进蒙古包里。

    望着飘逸的篝火,我突然冒出一股强烈的希冀----但愿明天勘察时那座契丹墓也发生坍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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