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 光与光，在黑暗中碰撞
寂静如死的地下三层楼道里那冰冷的一角还渗着蓝盈盈的光，她的坡跟鞋“咯嗒咯嗒”踩着空谷传响。张定言脸色铁青，镇定地快速覷一眼手腕上小巧的卡西欧夜光表盘。已经10：05分了，早过了医学实验楼的规定关闭时间。要不是她在今天下午第二节解剖课上把套在小指的装饰戒指落在了置物盘里，她绝不会想要尝试着在如此黑黢黢的浓墨夜色掩映下，轻推仿佛是牢牢锁上的解剖室玻璃门。然后挑起一条秀眉，看着反射着走道日光灯的门扇，仿佛在水波上滑开，一如潜伏在阴影的鬼魅般无声，也无息。
她盯着那门扇顿一顿，沉着一颗隐隐颤抖的心，疾步穿过飘散着漂白剂刺鼻气息的瓷砖走廊。忽地抬头她瞥见内室钢化玻璃墙上，绿幽幽的一张脸如海水中的冥焰般浮动。
头顶皮本能的发麻却在她的心里投落一丝隐秘的刺激，她倏地侧过身像只弓着背的小猫滑开步贴到门后，发丝散乱的额头贴着冰冷的不锈钢门框，睫毛下目光直直灼向翕开的门缝。…有人潜入了解剖室，偷窃器械仪器…或者更骇人的情况，是偷尸…她翻眼回想着校保卫科的报警电话，手指摸索着口袋里的手机。
她突然盯着前方，无声地半张开了干涩的嘴。柔软的睫毛在粘稠的死寂中微微颤抖着。
临床医学系四年，虽然早已经在最初吐了一次两次三次的锻炼下习惯了专业所需的解剖课程，眼前的一切“过程”还是让她的太阳穴突突猛跳起来，舌头失控地轻舔上唇，闪亮的瞳孔里充斥着前方的影像鬼魅。
正对的解剖室里，空落的无影灯，在围绕那座闪着生铁寒光的单式解剖台的时空里投下齐齐整整的圆环，把狭小的世界切割为阴阳两界。像要冲出门缝的停滞空气，粘粘地泛着翻倒活人肺腑六脏的气息泡沫，一浪一浪扑来。
那个身穿白大褂瘦弱高挑的背影灵巧地在台边走动着，像个着燕尾服的高妙魔术师随心摆弄着台缸里白、黄、红相间的柔软“东西”。
这个角度看去，他在缝合早已剖开的布满青紫脉络的头的同时，另一只脱去橡胶手套白皙而修长的手已经用尖利的大型号手术刀流畅如云地划开了那尸体的肚子，从颈部开始，直拉到腹部下面。除了主讲解剖学试验的刘教授，张定言还没有看过如此娴熟的刀位，这个人一定是一个资深老手。
转眼间切口里面的肠胃暴露了出来。那个灯光下的白色身影先是毫不犹豫地切下了整个的胃，可看到它不太大，皱皱的，有些发黄的白色。又切了一片肝下来，有些发红，是软的，不像市场里卖的那些动物肝脏，那只是一叶肝。接着就是一些大大小小的腹腔内的器官，全部切除，放入玻璃器皿内，光洁的指尖迅速地飞动着。布满软软褶皱的大肠和小肠只割了一截。白袍下沉稳地支开肘，他握在手里莹绿色的探灯定着坐标一般精确地探进湿滑的腔壁。
靠在门侧的张定言瞬间倾听着内脏之间滑滑摩擦的黏滞声响，她瞪大了颤抖的眼，长指甲无意识地刮擦着坚硬如冰的钢门拉手。
他赤裸着渐染得腥红一片的手，拈起那一枚桃子形状的绵软物体轻轻摆上白色塑料案桌。
像只突然张狂飞起的大蝙蝠，那个身影愤恨不已地，举起手边的那把大锥子扎向死死握住的死人心脏。一下，又一下。随着“咚咚”的寒音响彻在异教禁室般解剖间，他疯狂得像想要把这个旋转不休的世界戳上几个黑乎乎的大洞。
终于停下了疯颠。张定言现在可以从这里看到他灰暗的侧影…实验袍下有些单薄的胸膛因为刚才太过用力发泄而上下起伏着，苍白而笔挺的鼻尖对着那个汁液溅出的软物，微微有些讥诮般地皱了皱。
陆铭，她有些抽空的脑海里蓦然闪现这个熟悉又陌生的名字。
“哗啦啦”他现在已经打开了清洗池的水龙头，动手清洗起一片狼藉的案板和满是骇人窟窿的心脏…嘴里跳跃地哼着仿佛是《蓝精灵》里的主题曲。
定言的心却在此时迟到一般疯狂地跳动起来。学生是绝对不能私自解剖大动物尸体的，何况这是具新鲜的……在如此深邃阴沉的黑夜！这种事只有《沉默羔羊》里莱克特博士这种变态狂才干得出。
犹豫着该怎么办，她转过身脑袋有些昏昏沉沉手指犹豫着揿下校务报警的号码，手腕部猛地被捉住了。
一声低低羊羔般的尖叫，她挣扎着抱住脑袋退缩，背顶到钢面门扇上。那只带着淡淡温度有力地束缚住她手腕的手悄无声息地松开了。
“你在这里干什么？”
一个平缓如水波的声音沉着地响起在她的头顶。这个和她同窗四年却只说过一句话的男生，他严峻消瘦的脸上诡秘的映着走道安全指示灯的荧光。
“没干什么…”张定言咬牙抬起头嘶嘶道。用力压下去心头无可言说的紧张和恐惧，她反而咄咄逼人地向面前身着白大褂的男人跨出一小步。
“我说，这句话改我问你吧！”她脸上闪现着妖精般的讥笑，食指送向前去顶着他的第三颗扣子。心里暗想自己终于又恢复了正常，那句话怎么说的来着？对了，淡定。
她从来喜欢冷眼观看着别人的狼狈，尤其是眼前这种专业各科老师眼中雷打不动好好学习天天向上拿奖学金大满贯的“好宝宝”。
这个看上去有些瘦弱的男生却丝毫不理会她的满含暗示的诘问，默默回头看着清洗一新的台面，和现在水母般瘫软在上面的显得有些傻呆呆的敞开着切口正待缝合的尸体。
“都看到了？”他温柔地低下头，看不清现在是何种表情。
她没想到他到此时此刻还可以这种语气跟他说话，想到那些班上同学间的传言…这难道真的是一个永远只会微笑的怪人。她略微感到胸口一阵恶心。
“看到了，全看到了，你这个变态在虐尸！你又敢把我怎么样！”她掩饰哆嗦地猛跳起来冲他吼叫道，好像听见自己心脏抽搐地发出艰涩的声响。
女生尖利的吼声像直直坠入古老水井的石块，响彻在寂静如同墓穴的地下试验室。
他眼睛闪烁着小小的光点，抬头看着她：“你也是违规闯入者，能不能就小声一点…”忽然好奇地盯着她的眼轻道：“你就不害怕？”
“哼，”像是从鼻孔里发出来的闷音，“怕什么？怕鬼，还是怕你？”
张定言面无惊惧，反而竟是带着些许漠然的表情侧过身体，绕过直直站立的陆铭，擦过钢化清洗台走过去俯身向摇起的解剖台。
她熟练地“嘣嘣”戴上橡胶手套，漫不经心地问到：“这是那具新来的？”
他还是站在原地不动，仿佛正在揣测着她。
“明天上课被刘教发现了怎么办？”她自顾自埋下头若有所思地打量着纵切开的腹腔，留意到台面上溅出的粘液和组织碎屑非常少。张定言心中不禁倒吸一口凉气，就是毫无感情的切割机器也几乎没有这个矢状面完美。
他轻轻走过来，靠在停尸柜上斜斜地看着她专注地移动着器官的位置：“明天该我做助手，你知道刘教授是最相信我的。演示每个部位的第一刀都是由我来，缝合得好的话应该发现不了…如果没检查出什么破绽就让我工作吧。”仿佛是在镇定地解说一场轻松的球赛。
他说着从那神奇而灵活的指尖抽出细细的缝合线，从她手里小心接过人为破损的脏器开始作业。
她就站在一旁静静地看着，看到他苍白的额头细细滑落小颗汗珠手却始终有节奏地紧绷着。一个半小时过去，他移开目光，把尸体似乎是按照原位推进柜里，一阵冷雾泛起。
陆铭抬头看一看张定言，看到她嘴角奇怪地抽了抽，交叉抱着手臂一只脚打着奇怪的节拍。他晃然觉得那是一种淡绿色长着长长的胡须的异生物般的微笑，总之，不是正常人类的笑。但陆铭又是奇怪地如此确定地知道，那是个浅浅的暖暖的，笑容。
于是陆铭淡淡地看着她：“好吧，你抓住了我的把柄…你想要怎样？要钱？还是我帮你做作业？”
之前同学三年，他从来没有接触过这个总是露出一副生气似的表情的孤立女生。她看人的时候嘴角有些傲慢地向上翘着，就像现在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招牌式的笑容一样。
“把柄？”她自嘲似的笑出声来，“我干嘛要抓什么把柄？”又转到房间的另一侧四下寻找起什么东西。
他反而恼了，冲她忙碌的背影道：“你就没有想要问我的问题？不想知道为什么…”
张定言停下东倒西翻搜索的步骤，思索般地把食指伸进嘴里啃咬着：“我根本不了解你，所以不想要问。”
陆铭听着越发觉得这个人不能被了解了，一如自己平日里拼命想要做到的那样。她究竟在想些什么，她究竟能够接受多少如此的“反常”，她究竟是怎样的人？
她终于懊恼地停下地摊式搜索，走过来开始帮他一一收拾好散乱的脑刀、拉钩、磨刀棒、手术剪、肠剪、组织镊。他们之间没有任何语言，但是动作极其迅速。
最后张定言拎起包，仍不死心察看光洁如镜的杂物盘里，转过身质问道：“喂，你有没有…看见我的戒指？上课时放在了这盘里。”
“没有。”他仍旧微笑着，侧过身去褪掉左手橡皮手套，身上的白色大褂在忽然间穿堂而过的夜风中翻然起舞。她恍然看见衣袖下他瘦削手臂上的青筋抖动着，一直连到深处，不禁暗自莞尔笑了：她知道他在掩饰着某种紧张。
走上地下三层的冰冷温度，走出去，张定言走到初秋的夜风中。她看见路灯暖暖光晕下林道两旁茂密的草叶簌簌摇动着，突然伸手到脑门后放掉紧紧束在脑后的头发，轻松地甩一甩，回头看着仍旧仿佛空无一人的试验楼，讳莫如深地陷入了遥远的冥想。
当她迈着轻快的脚步刚走到西区宿舍门口，超市那边还亮着的招牌下一个矮墩墩的影子迅速地朝这边移动过来，一个低沉的声音呜呜叫道：“定言！”
王子木抱着厚厚一摞硬面教科书，迈着略微有些八字的大步从阴暗的角落走过来。她的马尾藏在黑色棒球帽后面更让她显得难猜出男女了。
“这么晚了，你还从…教学楼那边回来？”粗重的眉头微微拧了上去，眼睛上翻着挤出一个粗犷的笑给定言。
后者像习惯于对应似的眼光游离到远处的虚点，突然捂住嘴，打了个夸张的大哈欠胡乱道：“去拿点东西…如果没事的话，我要回去睡觉了。”
王子木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缝，脸上的横肉抽搐着似乎是哀求地靠近她：“这个，定言…你能不能陪我…”
“有什么急事的话，明早课上再找我吧！”张定言微微欠一欠身，面无表情地向前蹬蹬蹬跳到宿舍大门前的阶梯上消失了。
“喂，定…”她还站在原地的那个点，手汗湿地插在宽松的裤袋里，她知道此时她再也酷不起来了。
午夜了。王子木的脑海里第x次响起，一首冰凉里暧昧的熟悉旋律。就是这个人，她悲漠的心里想要搞定的又像高高在上的圣母般不可征服的渴求，折磨她到无以复加又让她每一次都如此兴奋。他娘的！她猛地向下攥紧了拳头，朝脚边摇摇晃晃走来乞食的一只小猫喷了一口唾液走开了。
推开寝室半掩的门，定言甩开包，抬头觑见高及头顶的床板上拱起一个亮着暖光的大包，小山丘的一侧突然钻出一个蓬头散发的头来。
这个和巨型甲鱼一样体型来自东北黑土地的同室叫梁萧如，四人间里其余两个本地人家住得近经常都回家睡觉去了，所以房间接近于两人对峙的状态。当然，也有其他的原因…
“又到教学楼鬼混去了？还是去找那些夜游的寂寞男？”梁萧如嬉皮笑脸地露出一口大牙，一根粗发粘在额头上看上去像三流朋克奇怪极了。
张定言拿起搁在床头的漱口杯斜眼盯着头顶吱呀吱呀摇头晃脑的风扇，蹙起眉：“我说，能不能把风扇关掉，都秋天了耶，何况你还捂着被子。”
“好吧好吧…”胖女生自觉没趣，又躲回被子里嘟嘟囔囔地自顾自哼那些怪异的西班牙歌曲去了。
还记得她们第一次见面，是在四年之前。
“喂，你是搞什么的？”看上去还像个中规中矩中学生的张定言放下沉重的旅行箱也是那样斜眼看着交腿坐在上层床的庞然大物，想要表现得友好一点。
梁萧如穿着一件新买的被撑成气球般透明的红色抹胸：“我啊，我搞临床的。跟你说一个笑话：听说我们这里临床算是最累的了，说什么女生上完一天课都累得爬不上床，更别说找男人了…嗬嗬嗬嗬，别介意啊！我告儿你，我这人啊可是顶不正经的！”说着颤抖着一只猪蹄般的手摸出一包香烟，蹩脚地夹着点燃。
忽地她想起了似的：“你，你是搞什么的？”
定言那时嫣然地扭脖一笑：“也跟你说个笑话，我搞男人的。”
食指中指尖悠然地夹起梁萧如落在凌乱的被褥上的烟，缓缓闭上眼醉迷地吸了一口，再轻轻在床栏上磕掉灰白的烟灰。
于是两人都摸清了彼此脾性之后有了潜规则，也都被同学看作系里难以接近也没人愿意接近的怪人。
而现在。
张定言舒适地躺在散发着肥皂水干爽味道的床褥上，她双手搁在脑袋下略微有些倦意地闭上眼睛。
上层床也寂静了下来。
她脸上又浮起那种奇特的笑容，止不住的笑容。
她习惯性地在睡前开始背诵那些艰涩的术语：“二尖瓣…腱索…乳 头肌… 动脉圆锥…左心室…房室束及其分支…主动脉口及主动脉瓣…”
“矢状面…陆铭…”她的头自然的偏向一侧，陷入梦魇袭来之前短暂的模糊中。
就这么小声地念叨，她睡着了。
窗外的月色，在跳着一个人的华尔兹。今夜月圆了，这个荒唐的世界上所有荒唐和不荒唐的人都安睡了。
这就是露骨的真实，而真实是如此的肮脏。
求金牌、求收藏、求推荐、求点击、求评论、求红包、求礼物，各种求，有什么要什么，都砸过来吧！
她盯着那门扇顿一顿，沉着一颗隐隐颤抖的心，疾步穿过飘散着漂白剂刺鼻气息的瓷砖走廊。忽地抬头她瞥见内室钢化玻璃墙上，绿幽幽的一张脸如海水中的冥焰般浮动。
头顶皮本能的发麻却在她的心里投落一丝隐秘的刺激，她倏地侧过身像只弓着背的小猫滑开步贴到门后，发丝散乱的额头贴着冰冷的不锈钢门框，睫毛下目光直直灼向翕开的门缝。…有人潜入了解剖室，偷窃器械仪器…或者更骇人的情况，是偷尸…她翻眼回想着校保卫科的报警电话，手指摸索着口袋里的手机。
她突然盯着前方，无声地半张开了干涩的嘴。柔软的睫毛在粘稠的死寂中微微颤抖着。
临床医学系四年，虽然早已经在最初吐了一次两次三次的锻炼下习惯了专业所需的解剖课程，眼前的一切“过程”还是让她的太阳穴突突猛跳起来，舌头失控地轻舔上唇，闪亮的瞳孔里充斥着前方的影像鬼魅。
正对的解剖室里，空落的无影灯，在围绕那座闪着生铁寒光的单式解剖台的时空里投下齐齐整整的圆环，把狭小的世界切割为阴阳两界。像要冲出门缝的停滞空气，粘粘地泛着翻倒活人肺腑六脏的气息泡沫，一浪一浪扑来。
那个身穿白大褂瘦弱高挑的背影灵巧地在台边走动着，像个着燕尾服的高妙魔术师随心摆弄着台缸里白、黄、红相间的柔软“东西”。
这个角度看去，他在缝合早已剖开的布满青紫脉络的头的同时，另一只脱去橡胶手套白皙而修长的手已经用尖利的大型号手术刀流畅如云地划开了那尸体的肚子，从颈部开始，直拉到腹部下面。除了主讲解剖学试验的刘教授，张定言还没有看过如此娴熟的刀位，这个人一定是一个资深老手。
转眼间切口里面的肠胃暴露了出来。那个灯光下的白色身影先是毫不犹豫地切下了整个的胃，可看到它不太大，皱皱的，有些发黄的白色。又切了一片肝下来，有些发红，是软的，不像市场里卖的那些动物肝脏，那只是一叶肝。接着就是一些大大小小的腹腔内的器官，全部切除，放入玻璃器皿内，光洁的指尖迅速地飞动着。布满软软褶皱的大肠和小肠只割了一截。白袍下沉稳地支开肘，他握在手里莹绿色的探灯定着坐标一般精确地探进湿滑的腔壁。
靠在门侧的张定言瞬间倾听着内脏之间滑滑摩擦的黏滞声响，她瞪大了颤抖的眼，长指甲无意识地刮擦着坚硬如冰的钢门拉手。
他赤裸着渐染得腥红一片的手，拈起那一枚桃子形状的绵软物体轻轻摆上白色塑料案桌。
像只突然张狂飞起的大蝙蝠，那个身影愤恨不已地，举起手边的那把大锥子扎向死死握住的死人心脏。一下，又一下。随着“咚咚”的寒音响彻在异教禁室般解剖间，他疯狂得像想要把这个旋转不休的世界戳上几个黑乎乎的大洞。
终于停下了疯颠。张定言现在可以从这里看到他灰暗的侧影…实验袍下有些单薄的胸膛因为刚才太过用力发泄而上下起伏着，苍白而笔挺的鼻尖对着那个汁液溅出的软物，微微有些讥诮般地皱了皱。
陆铭，她有些抽空的脑海里蓦然闪现这个熟悉又陌生的名字。
“哗啦啦”他现在已经打开了清洗池的水龙头，动手清洗起一片狼藉的案板和满是骇人窟窿的心脏…嘴里跳跃地哼着仿佛是《蓝精灵》里的主题曲。
定言的心却在此时迟到一般疯狂地跳动起来。学生是绝对不能私自解剖大动物尸体的，何况这是具新鲜的……在如此深邃阴沉的黑夜！这种事只有《沉默羔羊》里莱克特博士这种变态狂才干得出。
犹豫着该怎么办，她转过身脑袋有些昏昏沉沉手指犹豫着揿下校务报警的号码，手腕部猛地被捉住了。
一声低低羊羔般的尖叫，她挣扎着抱住脑袋退缩，背顶到钢面门扇上。那只带着淡淡温度有力地束缚住她手腕的手悄无声息地松开了。
“你在这里干什么？”
一个平缓如水波的声音沉着地响起在她的头顶。这个和她同窗四年却只说过一句话的男生，他严峻消瘦的脸上诡秘的映着走道安全指示灯的荧光。
“没干什么…”张定言咬牙抬起头嘶嘶道。用力压下去心头无可言说的紧张和恐惧，她反而咄咄逼人地向面前身着白大褂的男人跨出一小步。
“我说，这句话改我问你吧！”她脸上闪现着妖精般的讥笑，食指送向前去顶着他的第三颗扣子。心里暗想自己终于又恢复了正常，那句话怎么说的来着？对了，淡定。
她从来喜欢冷眼观看着别人的狼狈，尤其是眼前这种专业各科老师眼中雷打不动好好学习天天向上拿奖学金大满贯的“好宝宝”。
这个看上去有些瘦弱的男生却丝毫不理会她的满含暗示的诘问，默默回头看着清洗一新的台面，和现在水母般瘫软在上面的显得有些傻呆呆的敞开着切口正待缝合的尸体。
“都看到了？”他温柔地低下头，看不清现在是何种表情。
她没想到他到此时此刻还可以这种语气跟他说话，想到那些班上同学间的传言…这难道真的是一个永远只会微笑的怪人。她略微感到胸口一阵恶心。
“看到了，全看到了，你这个变态在虐尸！你又敢把我怎么样！”她掩饰哆嗦地猛跳起来冲他吼叫道，好像听见自己心脏抽搐地发出艰涩的声响。
女生尖利的吼声像直直坠入古老水井的石块，响彻在寂静如同墓穴的地下试验室。
他眼睛闪烁着小小的光点，抬头看着她：“你也是违规闯入者，能不能就小声一点…”忽然好奇地盯着她的眼轻道：“你就不害怕？”
“哼，”像是从鼻孔里发出来的闷音，“怕什么？怕鬼，还是怕你？”
张定言面无惊惧，反而竟是带着些许漠然的表情侧过身体，绕过直直站立的陆铭，擦过钢化清洗台走过去俯身向摇起的解剖台。
她熟练地“嘣嘣”戴上橡胶手套，漫不经心地问到：“这是那具新来的？”
他还是站在原地不动，仿佛正在揣测着她。
“明天上课被刘教发现了怎么办？”她自顾自埋下头若有所思地打量着纵切开的腹腔，留意到台面上溅出的粘液和组织碎屑非常少。张定言心中不禁倒吸一口凉气，就是毫无感情的切割机器也几乎没有这个矢状面完美。
他轻轻走过来，靠在停尸柜上斜斜地看着她专注地移动着器官的位置：“明天该我做助手，你知道刘教授是最相信我的。演示每个部位的第一刀都是由我来，缝合得好的话应该发现不了…如果没检查出什么破绽就让我工作吧。”仿佛是在镇定地解说一场轻松的球赛。
他说着从那神奇而灵活的指尖抽出细细的缝合线，从她手里小心接过人为破损的脏器开始作业。
她就站在一旁静静地看着，看到他苍白的额头细细滑落小颗汗珠手却始终有节奏地紧绷着。一个半小时过去，他移开目光，把尸体似乎是按照原位推进柜里，一阵冷雾泛起。
陆铭抬头看一看张定言，看到她嘴角奇怪地抽了抽，交叉抱着手臂一只脚打着奇怪的节拍。他晃然觉得那是一种淡绿色长着长长的胡须的异生物般的微笑，总之，不是正常人类的笑。但陆铭又是奇怪地如此确定地知道，那是个浅浅的暖暖的，笑容。
于是陆铭淡淡地看着她：“好吧，你抓住了我的把柄…你想要怎样？要钱？还是我帮你做作业？”
之前同学三年，他从来没有接触过这个总是露出一副生气似的表情的孤立女生。她看人的时候嘴角有些傲慢地向上翘着，就像现在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招牌式的笑容一样。
“把柄？”她自嘲似的笑出声来，“我干嘛要抓什么把柄？”又转到房间的另一侧四下寻找起什么东西。
他反而恼了，冲她忙碌的背影道：“你就没有想要问我的问题？不想知道为什么…”
张定言停下东倒西翻搜索的步骤，思索般地把食指伸进嘴里啃咬着：“我根本不了解你，所以不想要问。”
陆铭听着越发觉得这个人不能被了解了，一如自己平日里拼命想要做到的那样。她究竟在想些什么，她究竟能够接受多少如此的“反常”，她究竟是怎样的人？
她终于懊恼地停下地摊式搜索，走过来开始帮他一一收拾好散乱的脑刀、拉钩、磨刀棒、手术剪、肠剪、组织镊。他们之间没有任何语言，但是动作极其迅速。
最后张定言拎起包，仍不死心察看光洁如镜的杂物盘里，转过身质问道：“喂，你有没有…看见我的戒指？上课时放在了这盘里。”
“没有。”他仍旧微笑着，侧过身去褪掉左手橡皮手套，身上的白色大褂在忽然间穿堂而过的夜风中翻然起舞。她恍然看见衣袖下他瘦削手臂上的青筋抖动着，一直连到深处，不禁暗自莞尔笑了：她知道他在掩饰着某种紧张。
走上地下三层的冰冷温度，走出去，张定言走到初秋的夜风中。她看见路灯暖暖光晕下林道两旁茂密的草叶簌簌摇动着，突然伸手到脑门后放掉紧紧束在脑后的头发，轻松地甩一甩，回头看着仍旧仿佛空无一人的试验楼，讳莫如深地陷入了遥远的冥想。
当她迈着轻快的脚步刚走到西区宿舍门口，超市那边还亮着的招牌下一个矮墩墩的影子迅速地朝这边移动过来，一个低沉的声音呜呜叫道：“定言！”
王子木抱着厚厚一摞硬面教科书，迈着略微有些八字的大步从阴暗的角落走过来。她的马尾藏在黑色棒球帽后面更让她显得难猜出男女了。
“这么晚了，你还从…教学楼那边回来？”粗重的眉头微微拧了上去，眼睛上翻着挤出一个粗犷的笑给定言。
后者像习惯于对应似的眼光游离到远处的虚点，突然捂住嘴，打了个夸张的大哈欠胡乱道：“去拿点东西…如果没事的话，我要回去睡觉了。”
王子木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缝，脸上的横肉抽搐着似乎是哀求地靠近她：“这个，定言…你能不能陪我…”
“有什么急事的话，明早课上再找我吧！”张定言微微欠一欠身，面无表情地向前蹬蹬蹬跳到宿舍大门前的阶梯上消失了。
“喂，定…”她还站在原地的那个点，手汗湿地插在宽松的裤袋里，她知道此时她再也酷不起来了。
午夜了。王子木的脑海里第x次响起，一首冰凉里暧昧的熟悉旋律。就是这个人，她悲漠的心里想要搞定的又像高高在上的圣母般不可征服的渴求，折磨她到无以复加又让她每一次都如此兴奋。他娘的！她猛地向下攥紧了拳头，朝脚边摇摇晃晃走来乞食的一只小猫喷了一口唾液走开了。
推开寝室半掩的门，定言甩开包，抬头觑见高及头顶的床板上拱起一个亮着暖光的大包，小山丘的一侧突然钻出一个蓬头散发的头来。
这个和巨型甲鱼一样体型来自东北黑土地的同室叫梁萧如，四人间里其余两个本地人家住得近经常都回家睡觉去了，所以房间接近于两人对峙的状态。当然，也有其他的原因…
“又到教学楼鬼混去了？还是去找那些夜游的寂寞男？”梁萧如嬉皮笑脸地露出一口大牙，一根粗发粘在额头上看上去像三流朋克奇怪极了。
张定言拿起搁在床头的漱口杯斜眼盯着头顶吱呀吱呀摇头晃脑的风扇，蹙起眉：“我说，能不能把风扇关掉，都秋天了耶，何况你还捂着被子。”
“好吧好吧…”胖女生自觉没趣，又躲回被子里嘟嘟囔囔地自顾自哼那些怪异的西班牙歌曲去了。
还记得她们第一次见面，是在四年之前。
“喂，你是搞什么的？”看上去还像个中规中矩中学生的张定言放下沉重的旅行箱也是那样斜眼看着交腿坐在上层床的庞然大物，想要表现得友好一点。
梁萧如穿着一件新买的被撑成气球般透明的红色抹胸：“我啊，我搞临床的。跟你说一个笑话：听说我们这里临床算是最累的了，说什么女生上完一天课都累得爬不上床，更别说找男人了…嗬嗬嗬嗬，别介意啊！我告儿你，我这人啊可是顶不正经的！”说着颤抖着一只猪蹄般的手摸出一包香烟，蹩脚地夹着点燃。
忽地她想起了似的：“你，你是搞什么的？”
定言那时嫣然地扭脖一笑：“也跟你说个笑话，我搞男人的。”
食指中指尖悠然地夹起梁萧如落在凌乱的被褥上的烟，缓缓闭上眼醉迷地吸了一口，再轻轻在床栏上磕掉灰白的烟灰。
于是两人都摸清了彼此脾性之后有了潜规则，也都被同学看作系里难以接近也没人愿意接近的怪人。
而现在。
张定言舒适地躺在散发着肥皂水干爽味道的床褥上，她双手搁在脑袋下略微有些倦意地闭上眼睛。
上层床也寂静了下来。
她脸上又浮起那种奇特的笑容，止不住的笑容。
她习惯性地在睡前开始背诵那些艰涩的术语：“二尖瓣…腱索…乳 头肌… 动脉圆锥…左心室…房室束及其分支…主动脉口及主动脉瓣…”
“矢状面…陆铭…”她的头自然的偏向一侧，陷入梦魇袭来之前短暂的模糊中。
就这么小声地念叨，她睡着了。
窗外的月色，在跳着一个人的华尔兹。今夜月圆了，这个荒唐的世界上所有荒唐和不荒唐的人都安睡了。
这就是露骨的真实，而真实是如此的肮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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