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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第023章

    仅一句话,便将龙憬行的一星半点希望尽数扑灭了去。他不是没有想过这个结果,只是在内心深处,更愿意相信一切都是龙翊晨的胡闹,虽然也努力克制自己不去幻想,却禁不住把希望呵护在手心。自然,也只有这仅存的、连自己也察觉不到的幻想,才叫做希望。然而如今,面前这年轻男人不留情面地宣判了希望的死亡,龙憬行像是掉进了冰窟窿,置身黑暗,也找不到光亮,前所未有的绝望击得他头晕目眩。

    “神医的意思是,他……”龙憬行花了好长时间来吐出这几个字,却再没有勇气把意思表达清楚。

    年轻人点点头:“我不知道他以前发生过什么事,但那些事,一定痛苦到足以令他忘记过去。他选择做一条狗,证明在他心底,没有比这更好的事了。”

    “没有比这更好的事了。”龙憬行低了头,反复咀嚼这句话。倘若这便算好的话,那这孩子流浪在外的三月里,到底遭受了怎样的苦难?被自己赶出家门已经够伤心了,却还要忍受外人的白眼和折磨,这从来被自己捧在掌心视若珍宝的儿子,想必是从身到心都伤痕累累了吧。若是在家里,伤了还有药治,可偏偏龙翊晨回不了家,流了血,也只能独自躲在角落里用舌头舔砥。然而血不流了,伤口却留下了,留在龙翊晨心里,叫他宁愿做条狗也不敢再像个人一样大声说话。

    龙憬行,你究竟做了些什么啊!

    龙憬行缓缓坐在儿子身边,用手抚摸他的头。龙翊晨从喉咙里哼哼两声,斜眼看了看父王,很快又把眼睛闭上,睡了过去。

    良久,龙憬行才扯着沙哑的嗓音,一字一句道:“可还有救治的方法?”

    “没有。”年轻人毫不犹豫答道,“我不知道一切的原由,所以不能救他。不过王爷也不用担心,或许在他心里,做狗比做人好呢?”

    “他哪里是肯屈身为狗的人。”最后一个音节,龙憬行收得极快,生怕慢了,便有泪水涌出眼眶。

    年轻人又道:“不如我开些强身健体的药,万一他哪天想通了,不做狗了呢。”

    “师傅怎么乱开玩笑。”一旁那老徒弟不干了,忍不住插嘴道,“两年前师傅才治好了一个,跟他的情况□不离十。”

    “你胡说些什么!”

    “我哪有胡说。”老头避开年轻人的目光,道,“当年那人,也是失了心志,非当自己是只鸟,师傅还不是妙手回春把他医好了么。这会儿师傅不医,徒弟也不怪您,您自然是有自己的想法的……”

    话说到此,纵使龙憬行再愚钝,也猜得出这师徒二人的意图了。当下摒退旁人,独留那年轻人在房中,拱手求道:“神医要什么,只管开口。龙憬行虽不是什么人物,但为了这儿子,也愿意竭尽所能,倾尽所有。”

    “呵……”年轻人轻笑,踱至龙翊晨身边,伸出手,抚了抚他的脸庞,半晌才道,“当真什么都愿做么?”

    他看着龙翊晨,而余光却落在龙憬行身上,那光芒与贪婪的商人迥然不同,那里面充满了太多的回忆和痛苦,沉重得叫龙憬行蓦然怔住,无从作答。

    龙憬行等着那人开口,而那人却像陷进了另一个时空,不说话,也没有更多的表情,只是那样静静地立在那里,任由时间从身侧走过。一瞬间,龙憬行从那身形里读出了母亲的影子。多么相似啊!他的母亲,也总是这样沉默又沉重地站在时空的那头,把身边的一切都视作过往。小时候,他常常站在母亲背后,怨恨着那样忧愁不搭理自己的母亲,而,在经历了后来的许多之后,无论他多么渴望回到过去,却再也回不去了。母亲已经不在了。

    母亲……

    龙憬行朝那人走了两步,终又止住,缩回手,再次安静地等待对方开口。

    “在下呼延随。”对方终于说话,声音不大,却足以把龙憬行震得双耳失聪。

    多么熟悉的姓氏,熟悉到龙憬行心口生疼生疼的。

    对方淡淡扫他一眼,脱下手套,露出被龙翊晨咬伤的手背。手背上多了两个血印,而龙憬行却很轻易就辨认出了那个刺青——一只火红的狐狸。

    狐狸。在青月国的传说里,国王是狐神的后裔,只有最高贵的王族,才被允许在手背上烙上这种图案。

    狐狸。犹记得,母亲的手背上,也有同样的一只。

    龙憬行按住心口,后退两步。多年前的记忆,如潮水一般涌上来,压得他呼吸不稳。

    对方又道:“已故的呼延枫,是我的父王。而你的母亲,正是我父王的亲姐姐。”

    龙憬行闭起眼,仿佛又听见父皇洪钟一般低沉的声音:“篱妃呼延氏,勾结青月人叛乱,罪大恶极,当处极刑……青月乃我国属国,而其王作乱,亦不当饶……”母亲撕心裂肺的哭喊犹在耳边,声声断肠。龙憬行捂住耳朵不听,而那声音却穿越了时空,像利刺一样刺得他脑袋生疼。

    呼延随顿了顿,又道:“你的母亲……和我的父王,本不应该死的。”

    “不应该死,可是人已经不在了。”龙憬行深深地喘息,好半天才吐出话来。“过去的事,请莫再提起。”

    “我不提了,你就能忘记了么?”呼延随挑开窗帘,一股寒风吹进来,吹得他面颊略略泛红,“我的父王、你的母亲,不过是当年那场阴谋的替罪羊,你忍心令他们直至现在仍然蒙受不白之冤么?”

    当年,青月白汲王呼延楠与大胤朝中大臣勾结,欲图作乱攻打大胤朝,不想被大胤皇帝察觉,顺藤摸瓜,查出大胤王朝的奸细居然是青月王呼延枫的亲姐姐,嫁入大胤朝的篱妃。篱妃自然难逃一死,而呼延楠,为了保命,索性嫁祸呼延枫。两国战火起,敌众我寡,青月汲汲可危。呼延枫万般无奈,忍痛将年仅八岁的独子送走,从此呼延随流浪在外,再无家可归。又过半年,风波平息,呼延枫被处极刑,而白汲王呼延楠登基,可这青月的江山,本该是呼延随的囊中之物,若不是当年的不白之冤,他又怎么会落得如此窘迫的下场?

    而龙憬行,又何尝不知,母亲的冤屈,本就是无中生有的呢。那样与世无争的母亲,从没有一次,主动与人为敌过,母亲的咄咄逼人,向来都是为了保护他,而这,恰恰成了激怒恶人的有利武器。如此算来,母亲的冤屈,与他不是没有关系的。也正是为此,他才被迫远离京城,做了这岭南王。

    然而,过去的事,在隔了十多年后计较,还有什么意义呢?

    龙憬行摇摇头,道:“母亲的冤屈,我一人记得就好。旁人,无所谓。”

    “如若无所谓,为何你儿子病了这许久,皇上连一声问候都没有呢?”呼延随关了窗,回过头来,直视龙憬行的双眸。

    “那是因为……”龙憬行思量半天,才道,“此地离京太远……”

    “这根本不是理由。”呼延随上前一步,“想想你的母亲,她在临死前是如何哭泣的,她说了些什么,她又为你做了些什么,你忍心叫她含恨九泉么?”

    龙憬行摇头。那时的母亲,没有哭,她笑得像清晨初绽的海棠花,她只说了一句话,是要父皇饶龙憬行不死。倘若不是母亲,他怕是也不在这人世间了。

    “如今计较这些,早已没有了意义。即使我再计较,母亲也活不过来了。”龙憬行完全陷在回忆里,痛苦地自言自语。

    “那么他呢?”呼延随指了指睡得正香的龙翊晨。此时的龙翊晨侧着头,微微张开下颔,口水流出来,就用舌头舔掉,咂吧咂吧嘴皮子连眼睛也不睁地接着睡。

    “你的意思是……”龙憬行快走两步,将儿子拦在身后。

    呼延随道:“你帮我,我也帮你,就这么简单。”

    “我帮不了你。”龙憬行深深地呼吸,一字一句吐出要说的话。不详的预感渐渐抓住了他,他只觉一阵头皮发麻。

    “你可以。”呼延随道,“这世上,除了你,再没人帮得了我。”

    龙憬行垂下眼睑,未有做声。

    呼延随绕过他,帮龙翊晨掖了掖被角,又轻轻道:“不是要你做伤天害理的事,只不过想请你回京罢了。”

    “回京?”龙憬行瞪大了眼睛,但很快,又将睫毛垂下,“却不是龙憬行一人说了算的事。”

    “那就想尽一切办法回去。回到你的过去里,回到你母亲死去的地方。”

    “我回京,与你有何好处?”龙憬行不动声色把儿子揽进怀里。梦里的龙翊晨吧唧吧唧地砸了两下嘴巴。

    呼延随拂了拂衣袖,眨眨眼睛,顾左右而言其它:“不回去也没关系,与我无碍。只是,方才我在他体内种了一味毒,解药只有皇宫才有。”

    龙憬行倒抽一口冷气。方才一直目不转睛盯着呼延随的动作,根本未曾发现这毒是何是种下的。“你撒谎。你根本没有种过什么毒。”

    “是么?”呼延随眨眨眼睛,“不如你试试,过段时间,看他还是不是这么活蹦乱跳。”

    “……”龙憬行抿紧了唇未有作答。

    呼延随又道:“此毒名为落华,病发时全身会浮出密密麻麻的小梅花印,疼痛无比。解药嘛,名为葬春。”

    龙憬行心头咯噔一下。呼延随说的不错,这葬春,是母亲研制的奇药,也只有皇宫,才有此物。他看着呼延随,半晌才出声道:“倘若没有解药,会如何?”

    “会死。”呼延随瞬也不瞬地注视着对方的眼眸,“不出半年,他必定暴毙而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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