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君心若雪第九章可怜心事画图空
君心若雪 章九 可怜心事画图空
“我有此心，却已无此力。”
康熙不明白为什么他的容若如此哀伤。他抱在怀里的人，好似一个朦胧的影子，那淡淡的却又挥之不去的哀伤，凝在他的眉梢，以至于康熙错觉的认为容若整个人就像一块凉玉。只有薄唇开合的瞬间，透出一丝热气。
“不会的，”康熙含住容若的唇，寻找那丝热气亲吻安抚，一遍又一遍，“不会的，不会的，你不会有事的，没有人能伤害你。”
康熙将容若搂得紧紧地，额头抵着容若的额头，脸贴着脸，才知道他的肌肤那样冷，像初雪的霜一样，“这么冷的冬天，我还让你陪我来这么远，这么冷的地方。”心头涌上一股歉意，康熙手绕到容若背后，将他搂着更紧了，“不冷了，很快就不冷了。”
康熙一向沉稳镇定，如今这样失控，语无伦次，容若的眼眶不禁有些湿润，如果可以这样的相互依偎，哪怕要拿他余生的寿命来换这片刻的相互依偎，他都心怀感激。
康熙扶起容若的肩膀，他的眼中闪过灼灼光芒，仿佛要抚平一切悲伤，“我带去一个地方！”
一黑一白两匹骏马，并行山道向前。
出了御用大帐，向燕然山的顶端继续前行已经快一个时辰了。
山崖的风兀自冷冽，一望无际的浩瀚雪白，除了两道旁屹立的枯寂岩石，便是一颗挡雪的枯树也没有。
风愈加肆意，从四面八方狂卷袭来，它们的力量来自百川万物，不受任何凡间力量控制，也许只有这种力量才能折磨骄狂的帝王。
山道的风口，吹得巨石乱滚。
“山道陡峭，两匹马同行是不可能了。”康熙向容若伸出手，“来，和我一起。”
指尖一热，容若的手已被康熙握住，忽然身体凌空腾起，跌入了熟悉的怀抱里。
“你……这又是要去哪儿？”容若唇角苍白，已耐不住这风寒。
康熙胯下的黑马受力不耐，马蹄焦躁踩雪，昂头猛然嘶鸣一声！
“清愁峰。”
“嗯？”容若的神情有一丝恍惚，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白马背上陡然一空，马儿眷恋主人，不由靠近了黑马，蹭了蹭容若的腿。
容若仿佛累了，没有挣脱康熙的怀抱，看了一眼跟随自己多年的坐骑，反手一扬马鞭，抽到白马身上，“回去，这儿不用管我。”
马儿吃痛呜鸣一声，仿佛知道被主人遗弃，伤心似的往来时的路奔驰。
容若这一鞭用力猛了些，胸口喘息地更厉害了。
“瞧你嘴唇都冻白了，一匹马儿也值得你用那么大力气。”康熙手臂收拢，话语中不自觉地便多了几分疼惜，温暖的胸口熨帖着容若的冰凉的背脊，肩上宽厚的披风已将容若完全笼罩其中，“好些了么？若还是觉得冷，就抱我紧些。”
容若微微偏头，手臂却还是环住了康熙的腰，看着眼前陡峭的窄路道：“这样的路，马儿会驼不动的。”
康熙轻轻一笑，“呵呵，驼不动？它是这几年被朕惯娇气了！”
康熙弯下腰，伸手抚了抚马背上鬃毛，俯身向前对着马儿的耳朵轻轻呢喃了几句，马儿顿时安静了，转过头竟是温和地看了一眼背上的容若。
康熙唇边漫出命令的笑意，忽然眼神一变，“梵觐！”
名字一出，马儿原本黑色的瞳孔竟泛出金色的眸光，长嘶一声，
康熙即刻下令道：“去清愁峰！”
全身乌黑的骏马，铁蹄翻飞，卷起的一阵狂风。巨石滚落的非常快，梵觐却更快！
它稳健穿梭于不断滚落的巨石之间，丝毫不把这些能将凡人碾成粉末的巨石放在眼里，马蹄轻灵一点，借力跃起——
它如一道黑虹掠出，稳稳落到了地面。
朔风割面，乱雪纷飞。
容若轻咳一声，唇角苍白渐显，他只能靠在康熙怀里。这样的天气，就算是平常只怕吊起全部的精气神才能勉强行走。
容若抵在了他的温暖宽厚的胸前，听到他胸膛激烈而有力的心跳，披风的纯白风领里裹着的眸子渐渐失去神采。
“……容若，容若。”
睡着了么？
康熙看着伏在怀里睡着的容若，睡容安详而踏实，只是薄薄的唇泛着枯白。
是太累了么，一路颠簸竟也能睡着。
长长的睫毛轻轻颤动，俊朗的眉微微皱起，容若轻咳一声，悠悠转醒之际，康熙温暖的手掌抚上他的脸庞，突然说了这么一句，“我定会医好你的。”
容若只是闭目休息，康熙温情话语，他听的一清二楚，眼眶不觉已是湿润，轻轻叹息一声，“皇上何必如此执着？”
“这样冷的天，我应该就让你待在炭火的大帐里好好休息。……也说不上哪儿不对劲，就是觉让你一个人待着，我不放心。”
仿佛这一瞬回到了从前，曾有过的隔阂都已在这极寒之地却奇迹般的消融，容若抬起头看向康熙，“这个时候你还担心我，你又何曾受过这样的冻。”
康熙抿嘴一笑，将容若抱下马，他将身上的披风取下裹住了风中清瘦颤抖的人，柔声道：“已经到清愁峰了。你在这儿等我，我去给你找雪莲。”
皇上！”容若才喊了一声，寒气一下窜入喉中，方才一直压抑的寒症便再也抑制不住了，“咳咳，咳咳……”猛力的咳嗽，肺随时会撕裂一般！
康熙将容若扶靠在石壁上，轻抚他因咳嗽而颤抖的后背，“前面已经没有路，全是峭壁，你在这儿等我。”
雪花在彼此视线飞舞，风飘万点，朦胧似梦。
眼看康熙已走出好五六米远，容若脱口而出，“皇上，那些传说是假的！”
那些传说，是假的！
高山雪峰，这一句话千折百回的回响了三次。
然而，让容若失望的是，康熙并没有停下脚步，甚至没回头看他一眼。
他踉跄地跟着康熙的背影，却觉得怎么也跟不上，深深提了一口气，“水母雪莲，是不是你来漠北的目的？”
他的声音融化在风雪里，点点飘雪，瞬间凝重。
康熙目光骤然一变，忽然驻足，容若以为他就要回头看自己的时候，希望却落空了，康熙起先的两步有些犹豫，而后越走越快，大片大片的雪花沾上了他的衣摆。
“皇上，皇上……皇上！”容若几乎本能的去追要消失在风雪中的人，“大寒之地积雪，春夏不散，雪间有草，类荷花独茎，婷婷雪间可爱。其根茎有散寒除湿、强筋活血之奇效。”容若目光一瞬不瞬的注视康熙的背影，强自笑道：“皇上，你难道忘了么，久病已成医啊。”
声音之轻，恍若一片雪花。
然而这一片雪花却压在了康熙的心头，沉沉重重，寒寒凉凉。康熙不必回头，就能想象到容若此刻靠着石壁，风华的脸庞，微微皱起的眉，还有唇角那抹生死不得以的自嘲。
“你是不是有事瞒着我？那副画，清愁峰，御行千里……皇上我不傻，你还要瞒我到多久？”
风雪太大了，容若四肢冷地几乎要失去知觉，他看到康熙仰起头看着不断降雪的天空，“我不甘心！！！”
风，刮得更猛烈了。
容若离得太远，生怕错漏一个字，想快点儿到康熙身边去，可腰下已完全冰凉地失去知觉，步子怎么也迈不大。
“看看你现在的样子，”康熙终于回头看向容若，四目相对，寒风刺骨，“只是几步路，你走了多久。容若，你甘心么？”
“我…。。”容若咬紧了唇，一瞬间，只是一句话的功夫，从脚底到天灵盖全部都凉透了。
天地浩渺，万物纳入其中，却裹不住这帝王的哀伤。
容若再抬头望去时，哪里还寻得到康熙的身影。
清愁峰。
听说这一座山峰是一位神仙坐化成仙的地方。这位神仙名唤清愁，他是一名大夫，有神医之誉，菩萨心肠，救人无数。他离世的那一天，山头开满了雪莲花，山下的雪狼嗷嗷嚎叫了七日凄凄不舍。从此以后此山便有名字，清愁。
这也是水母雪莲最初的传说。
费扬古曾说：“此莲耻于众草为伍，宁可深雪委严寒。若非真命天子驾临，绝不展颜一笑。”
昔日送天神归位，今日天子亲自来取。
会不会又成为一段佳话呢？
康熙莞尔一笑，微微皱眉，“只是若真是圣品，会在哪儿呢？”康熙抬头望了望四周，目光最后定在最高处的峭壁上，嘴角露出一丝笑意，“那样孤傲的品性，应该生在在离天最近的地方吧。”
康熙足尖一点，跃起身子向来巍峨白雪的山峰之处而去。
越向上攀去，四周的景致越是不同于山下所见。
雪风依旧，气温却回升，明明飘着雪，却一点凉意也没有。
康熙身子一折，稳稳落在山峰顶端的最高处，雪柔柔软软脚踩上去没有一丝冰硬，远处有一池温泉既深且清，热气汩汩，延绵不绝。
“应该就是这里了！”康熙已然笃定水母雪莲就会在此出现，水母雪莲能使春夏不散，这儿的气温便犹如传言一般，已然闻到温泉四周弥漫空气中的清香默默。
康熙松了一口气，心中的巨石总算是落下了，他一面向温泉走近，一面心中迫不及待念道：“容若啊容若你再耐心地等我一等！就算我撇下你，也要等我！”
然而康熙并不知晓，此刻清愁峰脚下大军聚集，兵戈出鞘，只待饮血。
费扬古看着纳兰容若切切道：“纳兰大人，你会不知道皇上去哪儿了？”
容若抚了抚康熙的黑色的坐骑梵觐，满目倦意，“我人微言轻，圣上要去哪儿又岂会知会于我？”
梵觐似乎感受到容若的心情，转过头柔软的鬃毛蹭了蹭容若冰凉的掌心。
费扬古震怒起来，冲上前双手拽着容若的衣领，方寸大乱，“你把皇上弄丢了！？”
容若看着费扬古，又好像没有看着他，脑海里如何挥之不去的都是康熙消失漫天风雪的最后一句话，看看现在的你，就这么几步，你走了多久！
被费扬古拽着衣领，纳兰容若却并未还手，他的脸上是人无法看懂的落寞和灰心，低不可闻道：“明明是他已经不需要我了，哪里是我把他弄丢了。”
“纳兰性德你还记得你的身份吗！你就算再矜贵也别忘了你是御前侍卫！” 费扬古大为光火，腰中长剑拔出，杀意顿生， “明知道皇上漠北之行，机密万分，身边所带御林军不足百人，如今你却攒动皇上离开御帐事前还瞒得滴水不漏，丝毫不通知我这副都统！”他越说越激动，声似洪钟，燕然山顶都快被他的声音轰塌了，“皇上现在一个人，他的安危该谁负责！没人在他身边守护，万一有个闪失，大清国本动摇，漠北的一大批官员都得抄家灭族！你纳兰性德要是不在乎，可别拖累上我！！！”
纳兰容若慢慢抬起头，静静地看着费扬古，他审视的目光仿佛要看穿费扬古的心，他的声音还是方才那么轻，“都统大人嗓门不防再大些，吼得整个燕然山最好连漠北的葛尔丹都晓得当今圣上就在漠北，还孤身一人不见踪影！”
“你！”费扬古脸一阵煞白，剑一横已架在容若颈项之上，“皇上究竟在哪儿？！”
没有两黄旗的禁卫军，清愁峰全是费扬古的亲信。
没想到官场里唯唯诺诺根本不惹人注意的费扬古，居然一剑就架在御前侍卫统领，明相的公子脖子上！
纳兰容若看了一眼雪亮的长剑，“不得不承认，你的剑比我想象中要快，但是，你确信我罔顾皇上的安危么？你敢再说一次么？”
费扬古的剑锋一亮，直抵容若咽喉，“我知道你是个才子，可你别想文过饰非——”
纳兰容若声音陡然沉静，“那好，我请教副都统大人，燕然山峰琳叠翠，群山环绕，怎么大人偏偏就往清愁峰来寻圣上？”
纳兰容若指向御林军最前有一匹没有人骑的白马，“老马认途，可是这匹马带大人来的？”
费扬古略略一怔。
纳兰容若扫视周围一圈，最后落在费扬古脸上，“看大人脸上的表情是不是想说不幸被纳兰言中了！都统大人既然跟着这匹马上山，就不该不知道这匹马是谁的！？”
越是在逼仄之下，容若身上越能爆发出光芒万丈，苍白的面容，却透着神圣不可亵渎。
费扬古脸上表情有些松动。
没错，千里良驹都有识主人的本事，确实是那匹白马带自己找到了纳兰性德。
纳兰容若黑白分明的眸子，推开费扬古架在颈项上的长剑，缓缓道：“我纳兰性德是个随时可以把命留下的人。但你记好了，只要我还活着，皇上就绝不会有事！”
“哎！”费扬古扔下手中宝剑长叹一声，方寸全无，“那你倒是说呀？皇上究竟去哪儿了？”
纳兰容若感觉稍稍缓和的气氛，不禁长吁一口气，转身的动作并不利索，他轻轻地摸了摸梵觐的额头。
费扬古不由也看向康熙留下的黑马。
容若轻轻抚摸它的耳朵，黑亮的鬃毛异常的柔顺，“让你呆在这里等他，你也很不甘愿是不是？”
只见容若轻轻拍了拍马背，“带我们去找他吧！”
黑色的骏马，眸中忽然泛出金光，长鸣一声，仿佛脱离了枷锁向前狂奔。
容若即刻道：“跟着御马！”
费扬古遂下令道：“快，快跟着它！”
“是！”
“是！”
左右副将得令立刻带着队伍拍马跟了上去，顷刻间雪地留下无数斑驳的脚印。
费扬古亦翻身上马，发现靠着峭壁站在雪地里一动不动的容若：“纳兰大人难道不一起去找皇上？”
“恐怕我要落在都统大人后头了。”纳兰容若看着诧异的费扬古，嘴角苦笑道：“我的四肢已失去了知觉。”
费扬古一怔，态度不似方才粗鲁，“我扶纳兰大人上马。” 费扬古下马扶住了容若的肩膀，身体冰硬僵冷确实不像再说谎。
“御马停下来了！“
“皇上找着了，皇上找着了！”
“都统大人，皇上找着了！”
很快有人传来休息。
费扬古大喜，脸色又微微一变，亲自牵来白马，扶容若上了马背同时见机揖道：“纳兰大人方才的事您别生气，我费扬古就是个粗人说话欠玲珑，若是有得罪之处，还望大人海涵。”
容若没有理会费扬古，他的心百转千回想地是，找着了！
容若骑马赶到时看到梵觐在一处绝壁下急躁地转悠，不时还用马蹄踢打地面。
费扬古看着容若，说道：“马儿盘旋不离，皇上难道就在绝壁之上，他去那儿做什么！？”
容若点头道：“十有八九在上面。”
清愁峰顶峰，百年的雪已经停下了。
几个轻功了得的侍卫随着费扬古和纳兰容若先上了顶峰。
温泉腾腾泛着烟雾袅袅，温泉之后那明黄身影确实熟悉得不能再熟悉。
“皇上……”容若一声唤出，心头狂跳的厉害。
不见回应，费扬古亦忍不住唤了一声，“皇上！”
康熙仍没有回应。
费扬古额头上急出了冷汗，正想绕过雾气缭绕的温泉看个究竟，却被容若一把拉住。
“不要过去，带着你的人退到涯边！”
费扬古主动和容若和解，却不见他反应，有些警惕道：“纳兰大人一见到皇上就把我支开，莫不是想在御前告我一状。”
容若淡淡道：“我这人忘性大，都统大人之前说了什么，我已经不记得了。但如果都统大人不撤掉手中人马退到崖边，我或许就真的什么都想起来了，并且，很难忘掉。”
费扬古深吸一口气，权衡一番，他向身后的侍卫挥手示意：“后退！”
片刻间，清愁峰的顶峰安静得空无一人。
容若立刻向温泉后方疾步而去，他希望方才只是眼花了，然而他支开费扬古原来一点都不是多此一举。
他没有看错，康熙确确实实是跪在雪地里。
“皇上，你怎么了？！”容若不断摸康熙的腿，焦急道：“是不是哪儿受伤了？！”
腿骨没有任何受伤的痕迹，腰间也没有，肩膀也没有，手腕亦是无恙，容若应该安心，可眼角看到康熙身旁的雪地上那小小的花骨朵，绿色的花苞没有丝毫绽放的痕迹。
他忽然明白康熙空洞的眼神，也因为这明白，心如凌迟。他的指尖不停的颤抖，轻轻扶着康熙的肩膀，可他的手抖的完全使不上劲，“皇上，我扶你起来，我们下山去吧。”
“又多了一件……”康熙握着那株没有开花的水母雪莲，他的声音微微恍惚，连眸光都带着恍惚，“我许诺你的事，又多了一件没有做到的。”
“……皇上”容若心头莫名酸楚，他的膝盖再也承受不住，人也跟着跪在雪地里，他看着康熙，泪水忽然澎湃而至，“别再对我这么好了。”
“你错了。我总是让你落泪，我哪里对你好了。”康熙凄然一笑，眼前已雾蒙蒙成一片，“若非天子驾临绝不展颜一笑，难道，我不是真命天子？难道我能征服天下却不能让一个人开开心心的活着！”
康熙的神情让容若感到害怕，他从未见过康熙这样的神情，这样的挫败和灰心，即便是平定三番时也不曾见过的沮丧，“皇上不要因为我而难过。能活多久我不在乎，我真的不在乎。”
康熙用力握住容若的肩膀，他忽一开口，眼泪就砸落在雪地里，“你知道吗我想找到水母雪莲，我不过是想认认真真和你说一声对不起。”
容若一怔，那一刻他想起了许多往事。
春雨杏花里的一相逢，乾清宫内的深情相许，明府房门外的生死难见，慈宁宫里的敬酒谢恩。
时间在这一刻像丝线一般被拉的很细很长。
容若回握康熙的手，他很想抓住这一刻，“我早就原谅你了。”
康熙只觉身体所有的血液都涌上心头，“那如果有天你发现我骗你了呢！”
容若清浅一笑，“我还是会原谅你。”
康熙心头一震，他好想立刻就抱着这样的容若，揉进血液里，融为一体，死也不分开，可他没有，他还不能。
康熙牢牢盯着容若，每一个字说的都很小心，“我让沈凡卿骗了你。容若快回京城吧，没有水母雪莲，卢蕊的孩子就要保不住了。我瞒着你卢蕊的病情，我瞒着你可能随时会失去腹中孩子，我甚至剥夺了你留在妻儿身边仅剩的时间。没有水母雪莲，我凭什么对你说对不起，又凭什么我说了，你就一定就要原谅。”
容若深深吸了一口气，仿佛被人掏空三魂七魄，眼神黯淡空洞无光，他怔怔望着康熙，“为什么？为什么！”
“卢蕊是先天宫寒，以她的身体是绝难有生孕的机会。因为孩子会在寒邪的入侵下一天天死去。”
“不！”容若大喊一声。
康熙一把紧紧抱住他，他感觉到容若的全身都在颤抖，心如刀搅，容若低声道：“你为什么现在才告诉我。为什么！”
“不管传说是不是真的，我必须亲自来一趟燕然山！沈凡卿已经什么都对我说了，水母也可以救治你的寒疾，可如果我找不到水母雪莲，你的病……”
容若深深吸了一口气，看着康熙，“我还可以活多久？”
康熙的泪一直没有停过，“我……不知道。”
容若喃喃又重复了一遍，“还有多长时间，是不是没有多少时间了？”
康熙将他紧紧拢在怀里，温柔至极，霸道至极，“我、我们会一直在一起，到天荒地老！”
容若抬起眼帘，神色复杂，他忽然想通了什么，凄然一笑，“你害怕和我分开，所以你要让我和她们分开。”
康熙心口仿佛被剪刀剖开，鲜血淋漓。
“我是皇帝，我不可以吗，我不应该吗”康熙的声音渐渐弱了，泪水亦随之潸然而下，“没有水母雪莲替你续命，不足三个月你会经风灼痛，强光刺目，我没有时间了！我总是，我总是以为我可以救你的，我可以的！”
“我没有资格怪你，我没有！从我随你来漠北的那一刻起，我就丧失了理智。我答应过太皇太后，可我……。我出尔反尔！是我有罪，是我！”
康熙用唇堵住一直说着有罪的那个人，辗转反侧的吻着，“不要放弃，也许燕然山别的地方，还有水母雪莲，纵然没有这朵花，或许还有别的方法。不要放弃希望！”
“……希望……或许那是不属于我该奢求的东西。”容若悲极反笑，他缓缓抬起手臂回搂康熙的背，“不毕再浪费心力，我知命不久已，心里却觉得从未有过的轻松。”
康熙一怔正要开口，容若并指在他唇间做了个禁声的手势，“你先听我说——拿着我的命，赎这一场罪。现在这样抱着你，我终于可以不再内疚了。”
康熙心头如泰山压顶，“我是皇帝我可以赦免你所有的罪！你是至纯至真的存在，你没有任何污点。没有人能怪你，不会有人怪你！”
容若被康熙这样搂在怀里，有好多话想说，却不知该从哪一句开始，千里远行，雪莲未开，希望幻灭，冰天雪地就许此刻他在他的怀里静静流泪吧，这一世的情，这一世的悲。
当周培公接到密旨得知康熙秘密出巡，便从遥远的漠北马不停歇赶来，终于今日赶到了燕然山。他毅然上了清愁峰，推开费扬古的阻拦，他看到大清帝王康熙和第一才子纳兰容若在清愁峰上相拥哭泣，康熙将容若抱着是那样紧，他的泪划过脸颊和容若的泪混为一体，泪水是那样静默，那样哀伤。
周培公怔怔不知所言，说不上原因的，心里就好一阵酸痛，“皇上……微臣周培公前来……”
康熙木然抬起头，“……。你看到了吧，”数年不见周培公如今这样相逢，泪未干，声哽咽，“……我就是爱他！”
周培公一震，他看向在康熙怀里的容若，容若没有回应，只是听到康熙坦白这一切的时候轻轻的闭上眼睛。
周培公懵然跪在雪地里，他茫茫然地想着，原来这才是一切的始因。
跟着周培公上前的费扬古正撞着康熙说的话，费扬古面色煞白，皇上和纳兰容若之间竟然还存着这样的关系，他方才居然还拿剑横在纳兰容若脖子上，谁能告诉他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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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有此心，却已无此力。”
康熙不明白为什么他的容若如此哀伤。他抱在怀里的人，好似一个朦胧的影子，那淡淡的却又挥之不去的哀伤，凝在他的眉梢，以至于康熙错觉的认为容若整个人就像一块凉玉。只有薄唇开合的瞬间，透出一丝热气。
“不会的，”康熙含住容若的唇，寻找那丝热气亲吻安抚，一遍又一遍，“不会的，不会的，你不会有事的，没有人能伤害你。”
康熙将容若搂得紧紧地，额头抵着容若的额头，脸贴着脸，才知道他的肌肤那样冷，像初雪的霜一样，“这么冷的冬天，我还让你陪我来这么远，这么冷的地方。”心头涌上一股歉意，康熙手绕到容若背后，将他搂着更紧了，“不冷了，很快就不冷了。”
康熙一向沉稳镇定，如今这样失控，语无伦次，容若的眼眶不禁有些湿润，如果可以这样的相互依偎，哪怕要拿他余生的寿命来换这片刻的相互依偎，他都心怀感激。
康熙扶起容若的肩膀，他的眼中闪过灼灼光芒，仿佛要抚平一切悲伤，“我带去一个地方！”
一黑一白两匹骏马，并行山道向前。
出了御用大帐，向燕然山的顶端继续前行已经快一个时辰了。
山崖的风兀自冷冽，一望无际的浩瀚雪白，除了两道旁屹立的枯寂岩石，便是一颗挡雪的枯树也没有。
风愈加肆意，从四面八方狂卷袭来，它们的力量来自百川万物，不受任何凡间力量控制，也许只有这种力量才能折磨骄狂的帝王。
山道的风口，吹得巨石乱滚。
“山道陡峭，两匹马同行是不可能了。”康熙向容若伸出手，“来，和我一起。”
指尖一热，容若的手已被康熙握住，忽然身体凌空腾起，跌入了熟悉的怀抱里。
“你……这又是要去哪儿？”容若唇角苍白，已耐不住这风寒。
康熙胯下的黑马受力不耐，马蹄焦躁踩雪，昂头猛然嘶鸣一声！
“清愁峰。”
“嗯？”容若的神情有一丝恍惚，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白马背上陡然一空，马儿眷恋主人，不由靠近了黑马，蹭了蹭容若的腿。
容若仿佛累了，没有挣脱康熙的怀抱，看了一眼跟随自己多年的坐骑，反手一扬马鞭，抽到白马身上，“回去，这儿不用管我。”
马儿吃痛呜鸣一声，仿佛知道被主人遗弃，伤心似的往来时的路奔驰。
容若这一鞭用力猛了些，胸口喘息地更厉害了。
“瞧你嘴唇都冻白了，一匹马儿也值得你用那么大力气。”康熙手臂收拢，话语中不自觉地便多了几分疼惜，温暖的胸口熨帖着容若的冰凉的背脊，肩上宽厚的披风已将容若完全笼罩其中，“好些了么？若还是觉得冷，就抱我紧些。”
容若微微偏头，手臂却还是环住了康熙的腰，看着眼前陡峭的窄路道：“这样的路，马儿会驼不动的。”
康熙轻轻一笑，“呵呵，驼不动？它是这几年被朕惯娇气了！”
康熙弯下腰，伸手抚了抚马背上鬃毛，俯身向前对着马儿的耳朵轻轻呢喃了几句，马儿顿时安静了，转过头竟是温和地看了一眼背上的容若。
康熙唇边漫出命令的笑意，忽然眼神一变，“梵觐！”
名字一出，马儿原本黑色的瞳孔竟泛出金色的眸光，长嘶一声，
康熙即刻下令道：“去清愁峰！”
全身乌黑的骏马，铁蹄翻飞，卷起的一阵狂风。巨石滚落的非常快，梵觐却更快！
它稳健穿梭于不断滚落的巨石之间，丝毫不把这些能将凡人碾成粉末的巨石放在眼里，马蹄轻灵一点，借力跃起——
它如一道黑虹掠出，稳稳落到了地面。
朔风割面，乱雪纷飞。
容若轻咳一声，唇角苍白渐显，他只能靠在康熙怀里。这样的天气，就算是平常只怕吊起全部的精气神才能勉强行走。
容若抵在了他的温暖宽厚的胸前，听到他胸膛激烈而有力的心跳，披风的纯白风领里裹着的眸子渐渐失去神采。
“……容若，容若。”
睡着了么？
康熙看着伏在怀里睡着的容若，睡容安详而踏实，只是薄薄的唇泛着枯白。
是太累了么，一路颠簸竟也能睡着。
长长的睫毛轻轻颤动，俊朗的眉微微皱起，容若轻咳一声，悠悠转醒之际，康熙温暖的手掌抚上他的脸庞，突然说了这么一句，“我定会医好你的。”
容若只是闭目休息，康熙温情话语，他听的一清二楚，眼眶不觉已是湿润，轻轻叹息一声，“皇上何必如此执着？”
“这样冷的天，我应该就让你待在炭火的大帐里好好休息。……也说不上哪儿不对劲，就是觉让你一个人待着，我不放心。”
仿佛这一瞬回到了从前，曾有过的隔阂都已在这极寒之地却奇迹般的消融，容若抬起头看向康熙，“这个时候你还担心我，你又何曾受过这样的冻。”
康熙抿嘴一笑，将容若抱下马，他将身上的披风取下裹住了风中清瘦颤抖的人，柔声道：“已经到清愁峰了。你在这儿等我，我去给你找雪莲。”
皇上！”容若才喊了一声，寒气一下窜入喉中，方才一直压抑的寒症便再也抑制不住了，“咳咳，咳咳……”猛力的咳嗽，肺随时会撕裂一般！
康熙将容若扶靠在石壁上，轻抚他因咳嗽而颤抖的后背，“前面已经没有路，全是峭壁，你在这儿等我。”
雪花在彼此视线飞舞，风飘万点，朦胧似梦。
眼看康熙已走出好五六米远，容若脱口而出，“皇上，那些传说是假的！”
那些传说，是假的！
高山雪峰，这一句话千折百回的回响了三次。
然而，让容若失望的是，康熙并没有停下脚步，甚至没回头看他一眼。
他踉跄地跟着康熙的背影，却觉得怎么也跟不上，深深提了一口气，“水母雪莲，是不是你来漠北的目的？”
他的声音融化在风雪里，点点飘雪，瞬间凝重。
康熙目光骤然一变，忽然驻足，容若以为他就要回头看自己的时候，希望却落空了，康熙起先的两步有些犹豫，而后越走越快，大片大片的雪花沾上了他的衣摆。
“皇上，皇上……皇上！”容若几乎本能的去追要消失在风雪中的人，“大寒之地积雪，春夏不散，雪间有草，类荷花独茎，婷婷雪间可爱。其根茎有散寒除湿、强筋活血之奇效。”容若目光一瞬不瞬的注视康熙的背影，强自笑道：“皇上，你难道忘了么，久病已成医啊。”
声音之轻，恍若一片雪花。
然而这一片雪花却压在了康熙的心头，沉沉重重，寒寒凉凉。康熙不必回头，就能想象到容若此刻靠着石壁，风华的脸庞，微微皱起的眉，还有唇角那抹生死不得以的自嘲。
“你是不是有事瞒着我？那副画，清愁峰，御行千里……皇上我不傻，你还要瞒我到多久？”
风雪太大了，容若四肢冷地几乎要失去知觉，他看到康熙仰起头看着不断降雪的天空，“我不甘心！！！”
风，刮得更猛烈了。
容若离得太远，生怕错漏一个字，想快点儿到康熙身边去，可腰下已完全冰凉地失去知觉，步子怎么也迈不大。
“看看你现在的样子，”康熙终于回头看向容若，四目相对，寒风刺骨，“只是几步路，你走了多久。容若，你甘心么？”
“我…。。”容若咬紧了唇，一瞬间，只是一句话的功夫，从脚底到天灵盖全部都凉透了。
天地浩渺，万物纳入其中，却裹不住这帝王的哀伤。
容若再抬头望去时，哪里还寻得到康熙的身影。
清愁峰。
听说这一座山峰是一位神仙坐化成仙的地方。这位神仙名唤清愁，他是一名大夫，有神医之誉，菩萨心肠，救人无数。他离世的那一天，山头开满了雪莲花，山下的雪狼嗷嗷嚎叫了七日凄凄不舍。从此以后此山便有名字，清愁。
这也是水母雪莲最初的传说。
费扬古曾说：“此莲耻于众草为伍，宁可深雪委严寒。若非真命天子驾临，绝不展颜一笑。”
昔日送天神归位，今日天子亲自来取。
会不会又成为一段佳话呢？
康熙莞尔一笑，微微皱眉，“只是若真是圣品，会在哪儿呢？”康熙抬头望了望四周，目光最后定在最高处的峭壁上，嘴角露出一丝笑意，“那样孤傲的品性，应该生在在离天最近的地方吧。”
康熙足尖一点，跃起身子向来巍峨白雪的山峰之处而去。
越向上攀去，四周的景致越是不同于山下所见。
雪风依旧，气温却回升，明明飘着雪，却一点凉意也没有。
康熙身子一折，稳稳落在山峰顶端的最高处，雪柔柔软软脚踩上去没有一丝冰硬，远处有一池温泉既深且清，热气汩汩，延绵不绝。
“应该就是这里了！”康熙已然笃定水母雪莲就会在此出现，水母雪莲能使春夏不散，这儿的气温便犹如传言一般，已然闻到温泉四周弥漫空气中的清香默默。
康熙松了一口气，心中的巨石总算是落下了，他一面向温泉走近，一面心中迫不及待念道：“容若啊容若你再耐心地等我一等！就算我撇下你，也要等我！”
然而康熙并不知晓，此刻清愁峰脚下大军聚集，兵戈出鞘，只待饮血。
费扬古看着纳兰容若切切道：“纳兰大人，你会不知道皇上去哪儿了？”
容若抚了抚康熙的黑色的坐骑梵觐，满目倦意，“我人微言轻，圣上要去哪儿又岂会知会于我？”
梵觐似乎感受到容若的心情，转过头柔软的鬃毛蹭了蹭容若冰凉的掌心。
费扬古震怒起来，冲上前双手拽着容若的衣领，方寸大乱，“你把皇上弄丢了！？”
容若看着费扬古，又好像没有看着他，脑海里如何挥之不去的都是康熙消失漫天风雪的最后一句话，看看现在的你，就这么几步，你走了多久！
被费扬古拽着衣领，纳兰容若却并未还手，他的脸上是人无法看懂的落寞和灰心，低不可闻道：“明明是他已经不需要我了，哪里是我把他弄丢了。”
“纳兰性德你还记得你的身份吗！你就算再矜贵也别忘了你是御前侍卫！” 费扬古大为光火，腰中长剑拔出，杀意顿生， “明知道皇上漠北之行，机密万分，身边所带御林军不足百人，如今你却攒动皇上离开御帐事前还瞒得滴水不漏，丝毫不通知我这副都统！”他越说越激动，声似洪钟，燕然山顶都快被他的声音轰塌了，“皇上现在一个人，他的安危该谁负责！没人在他身边守护，万一有个闪失，大清国本动摇，漠北的一大批官员都得抄家灭族！你纳兰性德要是不在乎，可别拖累上我！！！”
纳兰容若慢慢抬起头，静静地看着费扬古，他审视的目光仿佛要看穿费扬古的心，他的声音还是方才那么轻，“都统大人嗓门不防再大些，吼得整个燕然山最好连漠北的葛尔丹都晓得当今圣上就在漠北，还孤身一人不见踪影！”
“你！”费扬古脸一阵煞白，剑一横已架在容若颈项之上，“皇上究竟在哪儿？！”
没有两黄旗的禁卫军，清愁峰全是费扬古的亲信。
没想到官场里唯唯诺诺根本不惹人注意的费扬古，居然一剑就架在御前侍卫统领，明相的公子脖子上！
纳兰容若看了一眼雪亮的长剑，“不得不承认，你的剑比我想象中要快，但是，你确信我罔顾皇上的安危么？你敢再说一次么？”
费扬古的剑锋一亮，直抵容若咽喉，“我知道你是个才子，可你别想文过饰非——”
纳兰容若声音陡然沉静，“那好，我请教副都统大人，燕然山峰琳叠翠，群山环绕，怎么大人偏偏就往清愁峰来寻圣上？”
纳兰容若指向御林军最前有一匹没有人骑的白马，“老马认途，可是这匹马带大人来的？”
费扬古略略一怔。
纳兰容若扫视周围一圈，最后落在费扬古脸上，“看大人脸上的表情是不是想说不幸被纳兰言中了！都统大人既然跟着这匹马上山，就不该不知道这匹马是谁的！？”
越是在逼仄之下，容若身上越能爆发出光芒万丈，苍白的面容，却透着神圣不可亵渎。
费扬古脸上表情有些松动。
没错，千里良驹都有识主人的本事，确实是那匹白马带自己找到了纳兰性德。
纳兰容若黑白分明的眸子，推开费扬古架在颈项上的长剑，缓缓道：“我纳兰性德是个随时可以把命留下的人。但你记好了，只要我还活着，皇上就绝不会有事！”
“哎！”费扬古扔下手中宝剑长叹一声，方寸全无，“那你倒是说呀？皇上究竟去哪儿了？”
纳兰容若感觉稍稍缓和的气氛，不禁长吁一口气，转身的动作并不利索，他轻轻地摸了摸梵觐的额头。
费扬古不由也看向康熙留下的黑马。
容若轻轻抚摸它的耳朵，黑亮的鬃毛异常的柔顺，“让你呆在这里等他，你也很不甘愿是不是？”
只见容若轻轻拍了拍马背，“带我们去找他吧！”
黑色的骏马，眸中忽然泛出金光，长鸣一声，仿佛脱离了枷锁向前狂奔。
容若即刻道：“跟着御马！”
费扬古遂下令道：“快，快跟着它！”
“是！”
“是！”
左右副将得令立刻带着队伍拍马跟了上去，顷刻间雪地留下无数斑驳的脚印。
费扬古亦翻身上马，发现靠着峭壁站在雪地里一动不动的容若：“纳兰大人难道不一起去找皇上？”
“恐怕我要落在都统大人后头了。”纳兰容若看着诧异的费扬古，嘴角苦笑道：“我的四肢已失去了知觉。”
费扬古一怔，态度不似方才粗鲁，“我扶纳兰大人上马。” 费扬古下马扶住了容若的肩膀，身体冰硬僵冷确实不像再说谎。
“御马停下来了！“
“皇上找着了，皇上找着了！”
“都统大人，皇上找着了！”
很快有人传来休息。
费扬古大喜，脸色又微微一变，亲自牵来白马，扶容若上了马背同时见机揖道：“纳兰大人方才的事您别生气，我费扬古就是个粗人说话欠玲珑，若是有得罪之处，还望大人海涵。”
容若没有理会费扬古，他的心百转千回想地是，找着了！
容若骑马赶到时看到梵觐在一处绝壁下急躁地转悠，不时还用马蹄踢打地面。
费扬古看着容若，说道：“马儿盘旋不离，皇上难道就在绝壁之上，他去那儿做什么！？”
容若点头道：“十有八九在上面。”
清愁峰顶峰，百年的雪已经停下了。
几个轻功了得的侍卫随着费扬古和纳兰容若先上了顶峰。
温泉腾腾泛着烟雾袅袅，温泉之后那明黄身影确实熟悉得不能再熟悉。
“皇上……”容若一声唤出，心头狂跳的厉害。
不见回应，费扬古亦忍不住唤了一声，“皇上！”
康熙仍没有回应。
费扬古额头上急出了冷汗，正想绕过雾气缭绕的温泉看个究竟，却被容若一把拉住。
“不要过去，带着你的人退到涯边！”
费扬古主动和容若和解，却不见他反应，有些警惕道：“纳兰大人一见到皇上就把我支开，莫不是想在御前告我一状。”
容若淡淡道：“我这人忘性大，都统大人之前说了什么，我已经不记得了。但如果都统大人不撤掉手中人马退到崖边，我或许就真的什么都想起来了，并且，很难忘掉。”
费扬古深吸一口气，权衡一番，他向身后的侍卫挥手示意：“后退！”
片刻间，清愁峰的顶峰安静得空无一人。
容若立刻向温泉后方疾步而去，他希望方才只是眼花了，然而他支开费扬古原来一点都不是多此一举。
他没有看错，康熙确确实实是跪在雪地里。
“皇上，你怎么了？！”容若不断摸康熙的腿，焦急道：“是不是哪儿受伤了？！”
腿骨没有任何受伤的痕迹，腰间也没有，肩膀也没有，手腕亦是无恙，容若应该安心，可眼角看到康熙身旁的雪地上那小小的花骨朵，绿色的花苞没有丝毫绽放的痕迹。
他忽然明白康熙空洞的眼神，也因为这明白，心如凌迟。他的指尖不停的颤抖，轻轻扶着康熙的肩膀，可他的手抖的完全使不上劲，“皇上，我扶你起来，我们下山去吧。”
“又多了一件……”康熙握着那株没有开花的水母雪莲，他的声音微微恍惚，连眸光都带着恍惚，“我许诺你的事，又多了一件没有做到的。”
“……皇上”容若心头莫名酸楚，他的膝盖再也承受不住，人也跟着跪在雪地里，他看着康熙，泪水忽然澎湃而至，“别再对我这么好了。”
“你错了。我总是让你落泪，我哪里对你好了。”康熙凄然一笑，眼前已雾蒙蒙成一片，“若非天子驾临绝不展颜一笑，难道，我不是真命天子？难道我能征服天下却不能让一个人开开心心的活着！”
康熙的神情让容若感到害怕，他从未见过康熙这样的神情，这样的挫败和灰心，即便是平定三番时也不曾见过的沮丧，“皇上不要因为我而难过。能活多久我不在乎，我真的不在乎。”
康熙用力握住容若的肩膀，他忽一开口，眼泪就砸落在雪地里，“你知道吗我想找到水母雪莲，我不过是想认认真真和你说一声对不起。”
容若一怔，那一刻他想起了许多往事。
春雨杏花里的一相逢，乾清宫内的深情相许，明府房门外的生死难见，慈宁宫里的敬酒谢恩。
时间在这一刻像丝线一般被拉的很细很长。
容若回握康熙的手，他很想抓住这一刻，“我早就原谅你了。”
康熙只觉身体所有的血液都涌上心头，“那如果有天你发现我骗你了呢！”
容若清浅一笑，“我还是会原谅你。”
康熙心头一震，他好想立刻就抱着这样的容若，揉进血液里，融为一体，死也不分开，可他没有，他还不能。
康熙牢牢盯着容若，每一个字说的都很小心，“我让沈凡卿骗了你。容若快回京城吧，没有水母雪莲，卢蕊的孩子就要保不住了。我瞒着你卢蕊的病情，我瞒着你可能随时会失去腹中孩子，我甚至剥夺了你留在妻儿身边仅剩的时间。没有水母雪莲，我凭什么对你说对不起，又凭什么我说了，你就一定就要原谅。”
容若深深吸了一口气，仿佛被人掏空三魂七魄，眼神黯淡空洞无光，他怔怔望着康熙，“为什么？为什么！”
“卢蕊是先天宫寒，以她的身体是绝难有生孕的机会。因为孩子会在寒邪的入侵下一天天死去。”
“不！”容若大喊一声。
康熙一把紧紧抱住他，他感觉到容若的全身都在颤抖，心如刀搅，容若低声道：“你为什么现在才告诉我。为什么！”
“不管传说是不是真的，我必须亲自来一趟燕然山！沈凡卿已经什么都对我说了，水母也可以救治你的寒疾，可如果我找不到水母雪莲，你的病……”
容若深深吸了一口气，看着康熙，“我还可以活多久？”
康熙的泪一直没有停过，“我……不知道。”
容若喃喃又重复了一遍，“还有多长时间，是不是没有多少时间了？”
康熙将他紧紧拢在怀里，温柔至极，霸道至极，“我、我们会一直在一起，到天荒地老！”
容若抬起眼帘，神色复杂，他忽然想通了什么，凄然一笑，“你害怕和我分开，所以你要让我和她们分开。”
康熙心口仿佛被剪刀剖开，鲜血淋漓。
“我是皇帝，我不可以吗，我不应该吗”康熙的声音渐渐弱了，泪水亦随之潸然而下，“没有水母雪莲替你续命，不足三个月你会经风灼痛，强光刺目，我没有时间了！我总是，我总是以为我可以救你的，我可以的！”
“我没有资格怪你，我没有！从我随你来漠北的那一刻起，我就丧失了理智。我答应过太皇太后，可我……。我出尔反尔！是我有罪，是我！”
康熙用唇堵住一直说着有罪的那个人，辗转反侧的吻着，“不要放弃，也许燕然山别的地方，还有水母雪莲，纵然没有这朵花，或许还有别的方法。不要放弃希望！”
“……希望……或许那是不属于我该奢求的东西。”容若悲极反笑，他缓缓抬起手臂回搂康熙的背，“不毕再浪费心力，我知命不久已，心里却觉得从未有过的轻松。”
康熙一怔正要开口，容若并指在他唇间做了个禁声的手势，“你先听我说——拿着我的命，赎这一场罪。现在这样抱着你，我终于可以不再内疚了。”
康熙心头如泰山压顶，“我是皇帝我可以赦免你所有的罪！你是至纯至真的存在，你没有任何污点。没有人能怪你，不会有人怪你！”
容若被康熙这样搂在怀里，有好多话想说，却不知该从哪一句开始，千里远行，雪莲未开，希望幻灭，冰天雪地就许此刻他在他的怀里静静流泪吧，这一世的情，这一世的悲。
当周培公接到密旨得知康熙秘密出巡，便从遥远的漠北马不停歇赶来，终于今日赶到了燕然山。他毅然上了清愁峰，推开费扬古的阻拦，他看到大清帝王康熙和第一才子纳兰容若在清愁峰上相拥哭泣，康熙将容若抱着是那样紧，他的泪划过脸颊和容若的泪混为一体，泪水是那样静默，那样哀伤。
周培公怔怔不知所言，说不上原因的，心里就好一阵酸痛，“皇上……微臣周培公前来……”
康熙木然抬起头，“……。你看到了吧，”数年不见周培公如今这样相逢，泪未干，声哽咽，“……我就是爱他！”
周培公一震，他看向在康熙怀里的容若，容若没有回应，只是听到康熙坦白这一切的时候轻轻的闭上眼睛。
周培公懵然跪在雪地里，他茫茫然地想着，原来这才是一切的始因。
跟着周培公上前的费扬古正撞着康熙说的话，费扬古面色煞白，皇上和纳兰容若之间竟然还存着这样的关系，他方才居然还拿剑横在纳兰容若脖子上，谁能告诉他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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