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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十二章一日心期千劫在(下)

    八月入秋的晌午阳光并不太热,紫禁城内四处都渲染上橘色的光芒。容若并没合上眼睡一会儿,他只是静静等着眼泪止住,身上渐渐有了力气,就起身离开。一出乾清宫迎面而来的是木樨馥郁清甜的芳香,鹅黄绿叶,参差影映,美则美矣,只是西风袭来,摇落一地,不由令人伤感,原来是黄花对离愁。

    兀自抬头,却看见曹寅安静站在重重飞檐下,不晓得什么时候来的,不觉疑惑,唤道:“子清?”

    曹寅颔首而笑,走到容若身旁的时候,却是惊道:“容若,你的眼睛怎么了?”

    容若略为一讪,定是方才哭得久了,眼睛又红又肿,淡淡一笑,以示无碍,宽慰道;“我没事。”望向曹寅又想了想,“子清你找我是不是有什么事?”

    曹寅担忧不减,清秀的容颜闪动真诚的目光,“容若,皇上特意嘱咐我来看你,担心你身体不好。”

    容若抿抿嘴,微微蹙眉,在太阳的光华下英姿依然,他郑重又认真地问道:“子清,你觉得我就那么弱不禁风吗?我要是孱弱多病处处让人照顾,怎么做皇上的御前侍卫保护圣驾。”

    曹寅心中一怔,容若平恳认真的语气,有着难掩的责备。容若,你位数大清第一才子,文是如此,武亦能如此,有谁会质疑你的能力?

    见他转身离开,慌忙解释道:“我不是这个意思。容若,寒热症十分凶险,皇上是担心你,我们也是担心你。”

    容若本想独自离开,却停下脚步,今日心绪凌乱,简单的几句话着实不应该如此较真,正歉然着。曹寅却抢上前来,一双大眼睛无辜又担忧,焦虑道:“好兄弟,你可别误会呀。京城才子虽多,但是你是知道的,不过是些武陵少年才情尔尔。”

    曹寅亦是一代才子,言语间自然而然就会流露出高傲疏狂,但望向容若时却十分挚诚,“我曹寅这一辈子没真心敬佩过谁,亦不觉得有谁能与我相较。唯独你纳兰容若,你是真正的国初第一词手,词风横溢,造诣高秀,就连骑术武艺都高我出一筹。”顿了顿,唯恐容若不信,复又说道:“容若你是我此生最为敬佩的才子,能与你同在皇上身边当差,是缘份亦是福气,我哪里会有半分轻视之意。”

    曹寅语意诚恳,言辞凿凿,容若倒是有些讪讪的,确实被他真诚所动,歉然道:“子清,我今日心绪不佳,我。。。。。”

    再坚强的人也是血肉之躯,也会有自己的软肋,方才见他寂寥忧伤的样子又何必让他再回忆复述,曹寅察言观色,打断道:“容若,我找你还有一事。”

    容若微微一怔,只见曹寅附耳小声说了几句,容若神色怔仲又转为坚定道:“我去送他。”

    容若快步向宫外走去,步履带起青色的衣摆迎风起伏,就像迎骄阳而不惧的绿荷连绵成片,飘逸不见弯曲。

    今日是周培公离京去漠北上任的日子。令人唏嘘的是,曾临危受命,救国于危难之际的汉家学子,如今远去冰雪苦寒之地赴任,竟无人相送。

    官场是非多,风生水转,朝廷拜高踩低一何如斯!

    曹寅望着容若凌然清奇的背影,每一步都走得那么稳那么快,不禁突发感概,人情冷暖,寒烟如织,他对挚友都能如此真诚,不知哪日他娶了心仪之人又会是何等伉俪情深。

    京城繁芜,车水马龙,长街热闹,人来不随意,去留不随心。

    周培公骑在枣红高马上,身后跟着几个侍从,再回首看了眼身后富丽繁华的古老都城,便不再回头。马鞭扬起,身下的良驹似乎感应到了主人的心意,风驰电掣般迅速奔跑,即刻就要离开京城。

    其实并不惆怅感伤,朝廷做出这样的决定,已然早就预料。当日八百里加急命自己回京师,手下的大将图海连同王辅臣亦深感不公,甚至劝说自己,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横下心先拿下云南握着这旷世无二的大功,就算八旗亲贵再不满,但古来军功最重,亦是无计可施,无可奈何。

    然后,还是被自己一一否决了,为官所求,各不相同。自己并不求在史书上留个名字,只求问心无愧,皇上任我为帅启用至今,已是十分不易了,又何须让君王为难。

    曾答允皇上,要为大清平定三藩,虽我退出战场,但战机已然扭转,现在图海将军坐镇三军,吴三桂败亡指日可待。

    皇上,我周培公总算没有辜负你的重托。

    出了京师北城,忽然前方传来马儿的嘶鸣声,只见那白色的骏马,脖子上挂着一朵红缨球,马蹄在原地轻踏,似乎已经等了许久。再瞧那乘骑在马背上的人,深绿织云外袍,青绿竹叶绣于袖口和衣摆,衣襟是用蜀锦银线精绣的振翅翔空的白鹤,他策马立于城外,澹澹的笑容胜过波光浮曳的清澈明亮,不似洛阳花间客,胜过人间富贵花,他说:“培公,我来送你。”

    “容若。”这样一位浊世翩翩佳公子,除了他,周培公实在想不出还有谁,也除了容若,周培公想不出朝廷中还有谁不拜高踩低,会来为自己送行。轻踢马肚,就来到容若身旁与他策马并行。

    走近了,才发觉周培公一双深潭的眸子里,多了一缕坚毅和看淡,不同于陶渊明避世的淡漠,而是看破红尘的澄澈,峥嵘岁月也不过是过眼云烟。

    容若垂首不无担忧说道:“漠北是风雪苦寒之地,民风彪悍,教化未开,培公此次前去内外都要治理,前行坎坷,还望多多保重。”

    周培公不由勒马停下,恳然谢道:“容若,为兄还未及谢你,乾清宫外的事我也听说了。”

    那日自己为周培公求情触怒天颜的事仿佛过去了许久,又仿佛就在昨日,容若淡淡一笑,将一切都回归于平淡,“我也只能略尽绵力。两军对阵,朝廷调你回京此举确实大为不妥。”

    周培公亦是淡然,“宦海沉浮,生死难料,历来朝廷内部争斗从不绝于史。”

    一语道出这官场名利路的黑暗追逐,气氛突然尴尬,两人皆是静默,只余马蹄轻踏尘泥之声,良久过去,却是容若先开口,他双眉微蹙,目光歉然而恳切,“培公,皇上。。。。。他有他的难处。”

    周培公摇摇头反是说道:“皇上并没有错。”

    容若眼眸倏然一跳,神色凝重说道:“培公,我有一事一直不解。”见周培公颔首点头后,问出了藏于他心底已久的疑惑,“培公你一向沉稳有度,心怀百姓,究竟纵兵为患炮轰平凉三十万百姓这一说是怎么回事,我不信你满手杀戮,是不是另有隐情。”

    周培公停一停才静静道:“百官参我并没有错。皇上当日让我领兵,但是粮饷不足,每个官兵所发军饷不足一两白银,实在是有限,如果不以胜利攻城后可获得财物为诱饵,恐怕军心早已疲惫涣散撑不到今日。”

    果然是另有原因,可既然杀红了眼只是掠夺财物定然是不够的,那么所到之处寸草不生,民声怨道亦是无可避免。

    然后这一切的起因,还是因为国库空虚。

    真不知那些中饱私囊的贪官在朝堂之上是以何面目质疑周培公放纵兵马!

    周培公见容若不发一言,知道他怜悯苍生何辜,战乱害人,只是两全相较取其轻,一将功成万骨枯,能还日后天下一个长久太平,此刻也只能挖骨疗伤,制止病情蔓延是首要。

    周培公稍稍镇定,却想起另一件事说道:“容若,当日我率大军离开京城时,皇上曾嘱咐我两件事,一是去陕西和王辅臣合兵一处迎战吴三桂,二就是护你周全平安回京城。”

    容若闻言握在手中的马缰都被紧握出汗,本已决定将那虚无缥缈,爱恨嗔痴的感情埋于心底,却因为周培公的最后一句话,心神一晃,不知是惊还是喜。

    周培公继续说道:“容若皇上这般重视你,你定要好好辅佐皇上,助他成就千秋伟业。”

    容若沉吟片刻,这片刻间他已然决定了什么,再抬头时眼神坚定,“我会的。只要皇上还需要我,我就会在他身边,不论将来发生什么。”

    周培公微笑点头,却是说道:“为人臣子,不论皇上需不需要都应当在他身边。”

    容若一时未能体察这话中深意,周培公却是淡然笑道:“你现在不懂,以后就会明白。”

    马蹄声声,青山依旧,涓涓溪流环绕蜿蜒。

    “送君千里终须一别,容若不用再送了,回去吧。”

    “只可惜这里没有酒。”

    “想对饮数杯?”

    “不是。想送你《将进酒》”

    容若的词常以风格清丽,自然超逸,跌宕流连,柔情一续,令人九转柔肠,已算是婉约派的高手了。

    周培公不意他会这样说,略为一怔,笑道:“我以为你会送我一句,笑看花开花落,任云卷云舒。”

    容若迎夕阳而笑,扬眸间是身上散发着独有的光华,说道:“语境虽像我的词,却不适合你,其实我更喜欢诗仙的豪放飘逸,雄浑大气。”

    周培公拱手回之礼,大有一副洗耳恭听的欣然。容若略一沉吟,他缓缓诵来,疏朗清越的声音,铿锵有力,

    “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

    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

    他韵音极潇洒又自然,令人听之只觉荡气回肠,连周培公心中顿时豪情涌现,仿佛这并不是一场萧索的送别,而是一场悲而能壮,哀而不伤极的豪迈的征途。

    “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

    。。。。。。

    与君歌一曲,请君为我倾耳听。

    。。。。。。。

    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与尔同销万古愁!”

    容若,官场有时比疆场更为残酷,皇上对你的爱护既是你的护身符,亦极有可能是你日后成为众矢之的祸源,为兄在此盼你事事小心,一切顺利。

    容若停驻,看着羊肠古道上,渐而远去的良师益友,当初是自己引荐周培公入朝为官的,如今亦是亲自送他离开。世事本无常,不知何时,谁就会来到,不知何时,又有谁就会离开。

    待容若再回到紫禁城时天已渐黑,犹豫了良久,最后还是决定先向皇上请安后再回家,毕竟今日是他病好后第一天当值,却又因为送培公而冒然离开。

    然而此时,乾清宫内沉静如水,太监宫女均是垂首而立,康熙显然已经从坤宁宫中回来。康熙临窗而望只觉月色皎皎,人心难测。

    今日匆忙赶去坤宁宫后,见太医凝神搭了半天脉,唇越抿越紧,才结结巴巴道:“回禀皇上,太皇太后,皇后并无胎象只是月信不调有晚至的迹象。”闻言,皇祖母长叹一声,空喜一场神情疲惫,只嘱咐好好调养身子,也就回了慈宁宫。

    康熙却是虚惊一场,待皇祖母走后,屏退了众人,只余下自己和赫舍里这一帝一后在坤宁宫内。

    “皇后身体可有好些?”康熙淡淡问着,目光森然在赫舍里身上一绕,端坐于椅上,却又问道:

    “皇后一向心细如发,怎么连自己有没有身孕都这么不确定,又恰巧一切都发生在今天。”

    他心中不是不存疑惑,怎么这么巧赫舍里突犯害喜的症状不偏不倚就是容若回宫的日子,还惊动所有的人,唯恐旁人不知她恩宠最为优渥。

    赫舍里躺在凤榻上,手拢了拢发髻上的一支玫瑰晶并蒂莲海棠步摇,回眸康熙淡淡说道:“既然皇上都说是恰巧当然就只是偶然。老祖宗关爱臣妾,才派人去乾清宫请皇上你来,只是。。。”

    赫舍里顿了顿望向康熙锋锐的眼神,冷不防说道:“只是没想到皇上来得这么晚,老祖宗都差点遣苏茉尔去请你。莫不是皇上今日有什么急事,臣妾没打扰到你吧。”

    忆起今日自己是如何狠心将容若一个人留在乾清宫的情景,康熙既气恼赫舍里的阴谋设计也恨自己。康熙微微眯眼,无声而笑,行至凤榻旁轻柔一抽,就取出赫舍里发髻上的那支海棠步摇,瑰丽而绝美的玫瑰色握在手中熠熠生辉。

    他话语让人为之悚然,“皇后不要再玩这样的把戏来寻衅朕的耐心,再华贵的东西亦是十分脆弱,若你真心想要皇子,就不要在他还未出世之前,就借由他的名义挑弄这些是是非非。

    不然朕也不敢保证会不会哪天即使你真有了身孕也只是略有症状,并无胎象。如你所言,皇宫中的偶然确实很多。”

    只听,“咯”地几声脆响,这步摇就生生扼断在手里,断成两截,零落在地上。

    赫舍里神色败若死灰,声音都因惊惧有些哑涩,“皇上,虎毒不食子!你怎么能说出这样的话来,难道你一点也不想要皇子?”

    “欲人重之,必先自重。皇后,你听好了,朕既治得了朝廷,就能治得住后宫。”

    诚然他是想要皇子,那是因为大清不可以没有皇储,但康熙绝不允许被人一而再再而三地要挟,即使他了然赫舍里的寂寥和哀伤,但他也决不允许她再这样算计下去,不然他有预感容若会因此受伤,而实际上容若已经受伤了。

    然而,心中颜色难免变得暗淡,所以在离开前,他说:“我一听闻消息就觉得事情很是蹊跷。赫舍里,但我不愿意相信你会骗我,所以我还是立刻就赶来了。”

    赫舍里听闻“立刻”二字时,忽然低下头去,心中温暖酸涩,几乎晶莹?的泪珠盈于她如鸦翅的睫毛上,摇摇欲坠。她没有出言挽留康熙,看着他渐去渐远的身影,心中哀恸不断,忽然觉得连接两人已是细如蛛丝的红线被自己亲手斩断了。

    爱恨求乞不断,算计已成习惯,她再不是当初那个刚进皇宫天真温婉的赫舍里,得不到丈夫真心疼爱的她,今日又多失去了一样东西——他的信任。

    是夜,月光透过了雕刻镂花的朱漆绮窗铺到案几上,康熙以手支颐靠在大迎枕上,心中十分疲倦。前方祸乱,朝中党争,就连后宫也勾心斗角没有半分宁静,他蹙眉深思就连容若回来也未发觉。

    “微臣参见皇上。”

    唯有见到容若时,康熙方觉得这尘世再混乱不堪也终有一处是美好宁和的,起身将他扶起,露出一缕微笑问道:“去送周培公了?”

    容若应了声“是。”缓缓抽出了被康熙握住的手,说道:“臣未来得及告知皇上就擅离出宫,臣是来向皇上请罪的。”

    康熙心中错愕,怔仲片刻松开了他的手,温言道:“你于他有恩,去送他无可厚非,何罪之有?”

    然而此语过后,两人再无话,这样的相处竟成了难堪的静默。

    须臾,康熙眼中犹疑闪烁,终于说道:“容若,皇后并没有身孕。”

    容若神色如常,只是眉心微微一动,“皇上,梁公公已经转告微臣了。虽然这一次是误传,但是臣相信皇上日后定会喜得皇儿。。。。”

    “容若。”康熙不等他把话说完,已将他拢在怀里,急切得有丝惶恐:”说这样的话我知道你心里难过。”

    容若摇摇头,伸手隔开了彼此的距离,离开了这个迟来的怀抱,“皇上,我说这些话是真心的。今早是我御前失仪了。”

    他望了望窗外冷月已悬于正空,应当禀告的话已经禀告了,该离开了,“夜已经深了,臣也该告退了。”

    康熙感觉得到容若的疏离陌然,他低眉敛神行礼如常,却是知道在容若的心里有一道没有复原的伤痕,今日又被自己划开了另一道更深更痛的伤口,紧紧拥着他,是这么用力,却一点也温暖不了怀里的人,他恳然说道:“别走。”

    连挽留的话都只能如此简单空泛,其实康熙何尝不骄傲呢。

    容若任由他这样拥着,并没有推开他,良久他只淡淡说道:“你曾说过,不会再勉强我。”

    康熙心中怔了又怔,微闭上双眼,背过身去,终是松开了他。

    寝殿中静寂得过分,偶尔有夜宿的寒鸦凄凉地叫一声,宿在残枝上,风扫过枯叶沙沙作响。月光倾泻在窗棂落在地上,落下的是容若淡雅修长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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