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二十八）、欲哭无泪
（二十八）、欲哭无泪
在惶惶不可终日的煎熬中，我们终于等来招工的高潮——知青开始大返城了！来招工的厂矿接踵而至，公社大队像抢救知青似的，一批接一批地发招工表。可是好景不长，高潮没持续一个月就烟熄火熄，接着谣言满天飞——省委下达文件停止招工！拿到招工表的欢呼雀跃，没拿到的急了眼，恨不得变成疯狗咬人。
本来我和猴子被边缘化，从来没有人来关心过问我们招工。两人只好排队等待，企盼像垃圾被知青大返城的浪潮卷走。听到这消息如同五雷轰顶，我俩一下掉进绝望的深渊。几天来猴子急得像蛋胀慌了的母鸡，在屋里转来转去，恶狠狠地骂：妈的人倒霉盐坛子生蛆，这不是折磨人！我埋头坐在床沿一言不发，两人落到这种地步，应该是瞎子吃汤元心里有数。
然而成为漏网之鱼的同学一旦接到招工通知，如同天上掉下金元宝，免不了奔走相告。我和猴子成了山里的“钉子户”，送走一批又一批，挥手之间心头滴血、泪往肚里流。当时大家年纪小，体谅不到当“钉子户”的痛苦，也不懂送别的残忍，登上招工的汽车得意忘形，临别对我俩大呼小叫，“不要赶掉最后一班车！”“坚持就是胜利！”“不到黄河不死心！跳进黄河洗不清！”……唱着知青歌一溜烟地走了。我们是一起轰轰烈烈的来，如今他们载欣载奔地走了，都如一阵风刮过；剩下我俩伫立在冷清的路口，品尝孤独和盛宴散去的苦涩。
下午送走最后一批知青，回到屋里我俩躺在床上一言不发，懒得出工、懒得碾米、懒得挑水打柴，一门心思想走。荠葭走前再三强调要“争取走！哪怕撞得头破血流也值得！”而我们只是消极等待，傻到盼人家来收容，想起她临别的话，深陷在悔恨和思念中不能自拔。
已经两天粒米未进了，人不是神仙，还得活下去。我起身将荒气床上的稻草抱进厨房，挽成草把烧伙做饭。猴子随后走进来，像霜打蔫了的坐在灶门烧火。其实我和猴子心里清楚，就因为荒气被抓，我们成了烧窑卖瓦的——都是一把的，自然过不了公社政审关。在窒息的沉默中，猴子自言自语的说，妈的，偷了不到十块钱，邮政所咋报案上千块呢？我也百思不得其解，案子只要上千就是江洋大盗，性质就变成敌我矛盾。
想起荒气为猴子顶缸，被抓走还若无其事地笑，我就恨不得大哭一场。事已如此，就算把猴子杀了也枉然，现在他追悔莫及，心里比谁都痛苦。我不忍心在他伤口上抹盐，只是沉重地叹息，万一我们走不了该怎么办啦？猴子一听伤心地哭了，说我不想连累你们了，想今天就去换荒气，这屎不生蛆的地方活不如死，实在呆不下去了……
我吓得一跳：你这不是狗屎不臭挑起来臭！害怕他猴筋扭了做蠢事，我只有苦口婆心的劝，要他莫胡思乱想。然而可怕的是这现实和乡俗，山里人善良，对青黄不接外出讨饭不以为然；但容不得有人当小偷，一旦发现就叫你变成臭狗屎，一辈子抬不起头。我们队也不例外，自从荒气被警察抓走，一向纯朴热情的村民突然眼光陌生，视我们为阶级敌人，路上相遇像碰见麻疯病的避之不及，并且约定不叫我们出工。昨天小队抽干塘水分鱼，每户按劳力要分十几斤。队里人唯独不给我们，经队长劝说才勉强丢了两条门外，背后还议论纷纷的。
估计几天不见我们知青点冒炊烟，这时队长找上门来。他一声不吭地走进厨房，将草把垫在屁股坐下，说这两天他到处打听招工的事，向大队公社反映情况，想争取两张招工表……我和猴子心头一热，泪不由自主地流淌，说谢谢队长，估计我们走不了的。他搓了支“喇叭筒”点燃，叹息道：荒气这日的宝气，偷钱就偷钱，穿什么花裤子嘛？害得你们羊肉没有吃到，惹得一身臊；现在招工像刮风的过去，如果真的结束了，那该怎么办啦？
面对突如其来的变故，猴子像听到判刑的，反倒镇定下来，问有没有办法见荒气一面？这时我深感危机重重，队里为节约口粮，盼我们早点遣丧摔钵子；一旦你失去招工当“钉子户”，人家就不耐烦，看你不顺眼。我于是当机立断，说打算给荒气送些生活必需品，探监后就回古镇做“三无人员”，不想再给队里添麻烦了。
队长反应过来，说你个日的想到哪里去了！小队是穷，可是两年来也没有少你们三双筷子呀？接着劝我俩不要太悲观，今早他去过县公安局，万幸的是邮政所的案子破了，实际上是那当班的趁火打劫、嫁祸于荒气，把那近千块钱吞了。
我和猴子大惊失色，经受如此非人的折磨，荒气终于有救了！泣不成声的说，不过是偷了近十块钱，就算砸锅卖铁也要凑钱把荒气赎回。
队长摇头叹息：但毕竟荒气也偷过啊！更要命的是，邮政所那日的都认罪了，他还抱着屎盆子不放，像头被猪啃了的要求劳教！唉，想不通荒气咋会这样？
这确实叫人百思不得其解，然而答案像揭伤疤的，太沉重、太痛苦，我们不敢深究其原因，只有沉默以对，有口难言。
队长摁灭“喇叭筒”摊牌：既然你们同情队里穷，那么唯一的希望是“当兵”、“上三线”，如果同意我就去争取指标；现在是过了这一村没得那一店，失去机会就是神仙也枉然。
我像一把抓到救命稻草，连声说“同意”！队长认为猴子回答得不响亮，出门瞥了他一眼说：晓不晓得大队干部为这指标争得不可开交？等你屙泡尿，只怕早被人家抢走了呢！
这话吓得我俩心在乱慌乱跳，望着队长匆匆去抢指标，顿时热泪盈眶，我俩终于有救了！继而队长的话叫我警醒，说这是最后的机会——再不抓住就完了！两人随后如风追去。
跑到大队部，队长正与书记交涉，央求放两个知青走，小队实在供不起两个牛肚子；据说有的地方知青学“铁道游击队”的“李向阳”，爬火车偷啊抢的；加上知青有偷鸡摸狗的毛病……书记一脸假笑盯着队长在听。见我俩跑来，顿时书记像噱鱼刺的，考虑了半天，突然他眼睛一亮，问能不能经受革命考验——放弃这两个指标？如果真正做到能扎根农村，下批回省城的招工指标，大队保证优先给你们！
我和猴子听得眼睛嘀溜溜地转，妈的在山乡熬了几年，做梦都想回古镇，有这种千载难逢的好事只有傻瓜才不干！书记拍胸担保，估计充其量再等两个月！猴子见我举棋不定，说燕子还是听书记的吧，现在我们一缸水都喝了，还在乎这一口？书记拍着他的肩膀大加赞赏，像舞红旗的把他飘扬了一番；接着吁了口气，不耐烦地挥挥手叫队长回去。
猴子害怕我反悔，一个劲地催促说走吧？我万般无奈的起身，然而心里总是不踏实，觉得赌性太大，这就像是上刀山走油锅的赌命，稍有闪失，踩滑摔死的是我们。
出门时我瞥见队长恶恨恨的眼神，顿时吓得背上冒出冷汗，悚然记起他的警告，“大队干部都在争这指标！”同时荠葭临别忠告犹在耳边——就算撞得头破血流也要走，不然就死定了！我转身跑回，对书记说“我决定不等了！不论上三线还是当兵，越是艰苦越要去！”
猴子像小媳妇的跟进门，书记当即翻脸：你们开什么玩笑啊！喝令我回去冷静考虑好了再来；要猴子坚定立场不动摇，相信依靠组织是不会吃亏的！说罢挥挥手要我们回去。我坚决不走，要他给招工表，说猴子等招工回城是他的自由，我是死个大人加个小伢也要走，谁能保证猴年马月再招工啊！我转头问猴子：“荠葭的话你忘了！”他打尿惊地一愣，慌忙附和，说再等下去恐怕胡子白了，现在有招工机会不走，队里肯定会赶我们的。
见我们死心塌地毫不动摇，逼债似地要表，书记像家里死了几匹猪的，阴沉着脸被迫拿出两张表，要我们填好明天送来。
队长蹲在路边抽烟等候，看见我们手上拿着招工表，他起身长吁一气，说谢天谢地总算没上当受骗，当时真怕你们听信有下次招工呢！就因为得到停止招工的消息，干部们为争这两张表差点打起来！今天我算是把大队书记得罪干净了。
真个是悬崖骑瞎马——好危险啊！我心里捏着把冷汗，对队长千恩万谢，说队里养了我们两年，走后就担心大队干部会找你算帐。队长说无所谓了，他再怎么给我穿“小鞋”，难道能把我整得不种庄稼？可是你们不同，十几岁的伢在穷山窝里求生，哪个父母不灸心，我又咋能昧着良心见死不救？也不要怨恨队里人，他们穷，但是都要我出面帮你们呢。说到这里队长如释重负，说走吧走吧，能远走高飞就好，这山里不是你们呆的地方。
夜幕降临，群山肃穆，山路弯弯趋向黑暗，周遭山野静得碜人。我们三人各有心事，一路上都沉默不语的。我仍惊心悼胆怀着感恩的心，往事油然而生，如风起云涌，但千言万语无从说起。就这么一直走到村里，分手时竟忘记向队长道谢，回到屋子心里好懊悔的。
两人躺在床上，伴着如豆的油灯，经受两张表如何分配的拷问，翻来覆去的难以成眠。经过反复思索，我决定上三线。这是个痛苦的抉择，预示这辈子难以回古镇，像蒲公英一样飘落、老死在他乡，对根的渴望将成为痛苦的回忆。虽然当兵转业可以回古镇，但对我如同赌博，因为招兵政审相当严格，害怕查出我爸爸曾在“五七干校”受审的烂事，到时打屁带出屎的，再想换表是白日做梦、追悔莫及。另外我已经等不及了，如果换猴子上三线，要不了两天他就走；留下我举目无亲的，守在这孤独寂寞的鬼屋度日如年，有说不出的苦闷与恐怖。现在荒气的阴影散去，当兵对猴子是坛子里捉乌龟——手到擒拿，在部队服役两年就可以高高兴兴回古镇，这对望眼欲穿的二叔二娘是莫大的欣慰。我们兄弟俩是少年背井离乡，总得有一人回去落叶归根啊！
这时猴子自怨自艾的，说大不该一时糊涂，害得荒气背黑锅；现在轮到真相大白，却人倒霉盐坛子生蛆，招工又偏偏要结束……在农村搞双抢、上铁路，一场辛苦做了几年的思乡梦，现在我们一缸水都喝了，难道还喝不下这一口？叫人死也不甘心，不如把两张表还给书记吧？
猴子的意思是不想上三线，又碍于情面不便与我争当兵。我说他放屁！如果以后一直不招工咋办？我真被荒气的事整怕了，决不能失去眼前唯一的机会，只想摆脱困境远走高飞！
猴子左右为难的半天不吭声。在命运抉择关头，连鸟飞得再远都知道回巢，难道他不想通过当兵曲线救国回古镇？我伸了个懒腰，跟他摊牌：现在是兵荒马乱各顾各，我已经没有什么退路了，也不留念朝思暮想的古镇，决定明天填表上三线。
猴子听得大为震惊，继而叹息说：看样子燕子你是疯了，姨太看到一起下放的同学接二连三地招工回古镇；最后得知你去了三线，她会眼泪哭干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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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起荒气为猴子顶缸，被抓走还若无其事地笑，我就恨不得大哭一场。事已如此，就算把猴子杀了也枉然，现在他追悔莫及，心里比谁都痛苦。我不忍心在他伤口上抹盐，只是沉重地叹息，万一我们走不了该怎么办啦？猴子一听伤心地哭了，说我不想连累你们了，想今天就去换荒气，这屎不生蛆的地方活不如死，实在呆不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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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对突如其来的变故，猴子像听到判刑的，反倒镇定下来，问有没有办法见荒气一面？这时我深感危机重重，队里为节约口粮，盼我们早点遣丧摔钵子；一旦你失去招工当“钉子户”，人家就不耐烦，看你不顺眼。我于是当机立断，说打算给荒气送些生活必需品，探监后就回古镇做“三无人员”，不想再给队里添麻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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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猴子大惊失色，经受如此非人的折磨，荒气终于有救了！泣不成声的说，不过是偷了近十块钱，就算砸锅卖铁也要凑钱把荒气赎回。
队长摇头叹息：但毕竟荒气也偷过啊！更要命的是，邮政所那日的都认罪了，他还抱着屎盆子不放，像头被猪啃了的要求劳教！唉，想不通荒气咋会这样？
这确实叫人百思不得其解，然而答案像揭伤疤的，太沉重、太痛苦，我们不敢深究其原因，只有沉默以对，有口难言。
队长摁灭“喇叭筒”摊牌：既然你们同情队里穷，那么唯一的希望是“当兵”、“上三线”，如果同意我就去争取指标；现在是过了这一村没得那一店，失去机会就是神仙也枉然。
我像一把抓到救命稻草，连声说“同意”！队长认为猴子回答得不响亮，出门瞥了他一眼说：晓不晓得大队干部为这指标争得不可开交？等你屙泡尿，只怕早被人家抢走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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猴子害怕我反悔，一个劲地催促说走吧？我万般无奈的起身，然而心里总是不踏实，觉得赌性太大，这就像是上刀山走油锅的赌命，稍有闪失，踩滑摔死的是我们。
出门时我瞥见队长恶恨恨的眼神，顿时吓得背上冒出冷汗，悚然记起他的警告，“大队干部都在争这指标！”同时荠葭临别忠告犹在耳边——就算撞得头破血流也要走，不然就死定了！我转身跑回，对书记说“我决定不等了！不论上三线还是当兵，越是艰苦越要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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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躺在床上，伴着如豆的油灯，经受两张表如何分配的拷问，翻来覆去的难以成眠。经过反复思索，我决定上三线。这是个痛苦的抉择，预示这辈子难以回古镇，像蒲公英一样飘落、老死在他乡，对根的渴望将成为痛苦的回忆。虽然当兵转业可以回古镇，但对我如同赌博，因为招兵政审相当严格，害怕查出我爸爸曾在“五七干校”受审的烂事，到时打屁带出屎的，再想换表是白日做梦、追悔莫及。另外我已经等不及了，如果换猴子上三线，要不了两天他就走；留下我举目无亲的，守在这孤独寂寞的鬼屋度日如年，有说不出的苦闷与恐怖。现在荒气的阴影散去，当兵对猴子是坛子里捉乌龟——手到擒拿，在部队服役两年就可以高高兴兴回古镇，这对望眼欲穿的二叔二娘是莫大的欣慰。我们兄弟俩是少年背井离乡，总得有一人回去落叶归根啊！
这时猴子自怨自艾的，说大不该一时糊涂，害得荒气背黑锅；现在轮到真相大白，却人倒霉盐坛子生蛆，招工又偏偏要结束……在农村搞双抢、上铁路，一场辛苦做了几年的思乡梦，现在我们一缸水都喝了，难道还喝不下这一口？叫人死也不甘心，不如把两张表还给书记吧？
猴子的意思是不想上三线，又碍于情面不便与我争当兵。我说他放屁！如果以后一直不招工咋办？我真被荒气的事整怕了，决不能失去眼前唯一的机会，只想摆脱困境远走高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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