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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十一章 2

    米秀秀由海港小学调到盐化县文化馆。

    赵小乐知道秀秀是凭自己的美术作品进入的。沒有找任何人求情。米秀秀走了,他不知是喜是忧。在米秀秀最初进城的几天,熊大进姑夫特意给赵小乐请了几天假。秀秀不在海港了,赵老巩和四菊都觉得小乐不会在海港干了,他不放心秀秀,他肯定会进城看着她。这个念头,赵小乐不是沒有。这个下雪的冬天,赵小乐到海港里看自己的白茬船。

    赵小乐蹲在船头上,四周是厚厚的绵绵泛泛的白雪。早晨的雪雾笼罩了空旷孤寂的海滩。他呆呆地凝望着自己在雪野上黑洞洞的脚窝儿。天一点一点亮起來,风渐渐大了,款款地贴着雪地游來荡去,如无数雪蛇缕缕钻动。他叹息一声,缩了缩脖子。雪又下起來了。冰凉的雪花悄悄降落又悄悄在他的头上肩上凝成白霜。他呆坐不动,仿佛是船头悄然拱出的一座舵楼子。他眼窝湿了,透出凉凉的依恋來。事情的进展如此之快,是他始料不及的。秀秀的油画很快带來了一连串的连锁反应。她加入了市美协。可他心里空落落地难受。他的命妥了,左右脱不出那老船。他忽然嗅到了船舱里荡出來的腥气和桐油味儿,他深深地吸了一口,仿佛是吸进肺叶里去了。海滩一片孝白。他又撩开眼皮,目光一截一截探到海港大坝凝望了很久。这里飘散着他多年的纯情,又漫溢着日子的宽裕。他又想亲亲热热地吼一嗓子。吼啥词呢?于是就不由自主地吼了一通拢船号了。雪野颤抖了。他的吼声就像一个涌动着顽强生命力的怪物发出的悠长恢宏的钝吼。他心一凛,眼窝湿了。他赶紧抹了一下眼睛,骂:“真沒用,省几滴猫尿吧!”

    “小乐,走啦!”秀秀叫他了。

    他扭头看见米秀秀满脸喜气地站在路上的汽车旁。他站起身,嘟囔了句,就走了。他不知道自己是谁了,生在哪里,又去往何处?

    赵小乐陪着女人进了城。他与米秀秀住在文化馆的宿舍里。开始几天,他几乎忘记了海港,忘记了挖泥船。米秀秀说你在城里找个差使吧,找你姐夫齐少武就妥啦!赵小乐不吭。赖汉差使,他不愿干。好汉的活路儿他干不了。折腾來折腾去,他还是一个沒用的闲人在城里瞎逛。他对自己缺乏信心,对城里人更疑心。他妈的城里人比海边人精鬼,人人都长心眼,个个都在算计人。他生性不愿在城里蝇蝇苟苟的混日子。他更怕米秀秀在花花世界里变坏了。他痴迷于秀秀,并非出于爱的快乐,只是像守护神一样守护她,拢着日月的美好。他把她看成一件名画似的艺术品,一件鲜活的宝贝。尽管她读不懂,但谁也不能夺走或伤害她。他愿意陪她过下去,直到把钱财和生命一条一块地赔光,他也乐意。人就是这么个贱东西。他就像一件低劣商品,拿米秀秀当一层装璜。连痛苦都能掩饰起來,他随时都可以拿出來亮相炫耀,越是内心里欠缺的,就越需要掩饰。当他面带微笑跟在米秀秀屁股后面逛大街就感觉格外风光抬气。日子久了,他又觉得自己失去男子汉的尊严了。日子过得像挺死,挺一天算一天。大街、舞厅、咖啡馆、录相厅都晃着他沒头苍蝇似的影子。那些楼房的虚假身影和假充斯文的广告牌,公园里埋着爱情的陷阱,舞厅里藏着**的阴谋,米秀秀单位文化人烦躁不真实的眼神,使他这个粗人都觉出怪味來了。厌烦归厌烦,他还得去搅和。啥是乐子呢?那天他啃着一块烤白薯,进了夜巴黎娱乐城。他想见识见识洋名里包着啥货色。他傻呆呆地啃完白薯,就坐在那儿一罐一罐喝饮料。屁股上的汗快泡出一片骚疹子來了。他周围闹哄哄地围着一群穿着十分花俏洋派的流子。他身边坐着一个小妞儿,不算漂亮,浓装艳抹。他发现她注视他好长时间了,他故意不看她,眼睛在舞厅里蹦蹦跳跳的大腿屁股上扫來扫去。他不会跳舞,只是看,看更刺激。他在舞厅里与城里流氓打了一架。出來后正沒好气。

    赵小乐骑摩托驮着一箱子啤酒,走到文化馆宿舍楼口的时候,天一截一截黑下來。孩子们欣欣地跑來钻去。他灭不了车火,推着走。各家都亮起星星点点的灯火。远远地他借着昏黄的灯亮看见自家黑洞洞的楼口里站着两个人。好像是一男一女,拥在一起,恋恋不舍的样子。女人的白裙和男人眼镜都一闪一闪的。他想着就放慢了脚步,悄悄走进楼根下的黑暗里。他们准是听见脚步声了,男人慌慌地在女人额头吻了一下,就骑上车走了。女人推了他一下朝他招招手,轻盈地一拧身,雪白的裙子像扇面一样拓展起來。赵小乐瞟了她一眼,看不清脸上模样儿,却十分清晰地瞧见了裙摆处的乡的那朵石榴花。他心腔通通跳了。他刚给米秀秀买了一条这样的裙子,难道是她?他一阵恶血撞头,急急地奔來。女人已上楼了。他锁上车子,酒也沒搬,跟贼撵似的上楼來,看见米秀秀正往腰间系围裙。赵小乐青着脸喘着,看见烟缸里还在冒烟的烟头,眉毛便弓一样耸起,问:“刚才你送谁?谁?”

    米秀秀愣了一下,说:

    “你别一惊一乍好不好?”

    “你说是谁吧!”

    “他是文化馆的左老师,俺俩合作一幅大型油画儿。俺沒敢留他在家吃饭,就怕你回來晃醋瓶子!你肚量大点好不好?”米秀秀沉沉静静地说。

    “哼,俺猜就是那兔崽子!”赵小乐的脸像刀一样的冰凌柱。他心里怕啥,就偏偏來啥。他忆起來了,前些天米秀秀愁眉苦脸动不动就使性子,这几天回家就唱呀跳呀对他也温顺起來原來是“老师”陪她呢。他恶恶地吼:“告诉俺,他去哪儿啦?”

    “你坐下,听俺说。你敢胡來!你真浑到家啦!人家是帮俺來啦!俺这些日子,在画儿上遇到难題了,好痛苦,是他帮俺合作这幅画儿……”米秀秀心里乱了。

    “屁!”赵小乐横眉竖眼地说:“俺碎了他狗日的!”

    “小乐,不准动他一个指头!如果你气不出,要打要骂就冲俺來吧!”米秀秀坐在沙发上,慢慢闭上眼,泪珠一颗一颗渗出來。

    赵小乐颓然跌坐沙发上。

    “小乐,俺说过的,这辈子是铁了心跟你的!你就不该猜七想八!你就不给俺搞事业的自由么?除了搞画儿,俺沒有别的奢求啦!”米秀秀像是哀求他。

    “搞画儿?有你们这么搞的么?搞几回就把你心搞跑啦?当俺沒看见,他抱住你又是亲又是啃的!俺就是个废物吧,也吃不下这个!”

    “不准你胡说八道!”她说。

    “俺知道你心里还装着他,沒有俺……”

    “难道跟了你就不给俺自由么?听着,俺并不想听到你和俺爱的保证、誓言。无论爱过俺的,理解过俺的,支持过俺的,都不能侵犯俺的自由!”米秀秀像是寻找自己尊严似的站起來吼道。

    赵小乐也站起來,粗重的喘息声像海里较劲儿的浪,眼虎暴得要吃人:“你也听着,你是俺的人!别屈了你好人才!只要你还想着他,总有一天,俺宰了他!咱俩同归于尽!”

    米秀秀脸色寡白寡白,头发一甩,傲狠狠地昂着脑袋说:“你杀吧,先杀了俺吧!你非想听,俺就给你说清楚,俺就是喜欢他,就是要跟他合作画儿!俺高兴,俺乐意!你管不着!俺不怕死,要杀要砍你就來吧!”

    赵小乐懵子。他猛抬头,两眼冒出腾腾杀气,跌跌撞撞地跑下楼。抡掉一箱子酒,骑上摩托走了。

    米秀秀慌慌失失追下來。她后悔了,不该这么激他。那冤家啥都敢干。她跑到楼旁的大道上,截了熟人的一辆面包车追去了。

    赵小乐一溜儿烟到了文化馆办公楼。他直奔美术组的画室來了。画室亮着灯,门关着。赵小乐狠狠敲了几下,骂:“姓左的,滚出來!”室内静静的,沒有回音。赵小乐横头悻脑地拿身板子撞开了屋门。他虎生生地闯进画室。室内确实沒人。屋里很凌乱。画板、画布和颜料零零散散地堆一地。横在他眼前的是一幅高过人头的巨幅油画。画面沉浸在浓淡相宜的暗蓝色调里,画面的背景是一片被火烧霞泼洒得灿红的海滩。很像是风暴到來的景观。一浪一浪地大潮正迅猛地吞沒海滩。近景是一位满脸皱纹的驼背老渔人口衔一只大烟斗坐在船头歇潮。赵小乐乜斜了画面一眼,他沒有走画面的意境里去,猜定就是这幅画给她们约会竖起了挡箭牌,画面下的两个挨得很近的马扎证明了他的判断。“日他奶奶,要是放过你们这一回,以后敢骑老子脖子上屙屎屙屎啦!”赵小乐狠狠朝画板踢了一脚,举起拳头就要砸去了。

    “小乐,你不能!求求你啦!”

    米秀秀闯进画室,拦腰抱住了赵小乐。

    赵小乐浑身颤抖了一下,然后蹦网鱼般地一抡胳膊,将米秀秀甩倒在一堆画布上。他黑着驴脸,恶狗蛮牛般地扑向画板,一把将画布从画板上撕裂下來,缠上胳膊,两个胳膊肘儿一拧,画布就裂了。油色湿溜溜的,抹了他一脸一身。他大把大把揉着扯着,双脚踢到画板,踩碎,直到整个画板捣个稀烂,才停下來喘息。深黑的眼窝儿凶光闪闪。米秀秀泥塑般呆傻了,她眼里的他是那么恶,那么迷离,那么渗人,跟夜鬼一般。她塌了身架儿,骂都骂不出声來了。

    过了一会儿,米秀秀血红的眼睛杀向他,久久地,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

    “告诉你,我们还要将这幅画再戳起來的!”

    赵小乐愣了一下,顺手拿起桌上的裁纸刀,在画布上划着。划毕倔倔地走了。

    “俺跟你一刀两断!”米秀秀哭叫着。

    米秀秀一宿未归。赵小乐懵懂地回到老蟹湾家里,一头栽倒在床上。在黑暗里瞪着两只牛眼,跟死了一样。赵老巩愣愣地看着小乐,不知发生了什么,四菊也是很茫然。画砸了。女人也丢了。气消了,火败了。都是为个啥呢?难道俺是庸人自扰么?命运这魔鬼总是寸步不离地跟踪俺,折磨俺,难道俺命里注定欠着啥吗?风暴潮,白茬船、朱朱、米秀秀都一股脑翻腾出來,乱成一锅粥了。他痛苦的扭皱着脸子。刚才一切都木着,冷静下來一想,他才后悔了。“为那个左老师值得么?俺真沒用!”他心里骂着,蝎子蛰了似的跳起來,拉亮灯,打开五斗橱儿,拽出两瓶酒,沒死沒活的猛灌起來。酒是好东西,两瓶酒下肚,他竟麻木了,趴在桌面儿上,呼呼睡去,嘴里流一线蛤喇子。他做了一串一串的恶梦。梦见米秀秀彻底甩他而去了。他失魂落魄地嘶着嗓子叫:“秀秀,你不能走!俺都是为了你哩!”呼叫声快要将这条壮汉的身板子撕碎了。他“冬”一声滚到猩红地毯上,醒了,觉得鼻根处涌出一股辛辣的酸涩味儿。他茫然四顾,满屋空荡荡的。天亮时他又去县城找米秀秀,他向她认错。文化馆的人说,米秀秀几天都不在馆里,宿舍里也不见。她去哪儿了?是不是到海港找她姑夫熊大进拆苦去啦?他逛逛荡荡地满街筒子瞎转,转累了,就泡在小酒馆里醉着。一天,他喝得醉醺醺的被同乡马大贵拉进一个赌窝子。他赌得昏天黑地的,心不平顺,牌也跟着摆迷魂阵,钱就耗去了。他不心疼钱,输大钱,对他來说就是一种发泄和乐子,就是对混帐日子的报复。赵小乐沒有想到渔贩子马大贵是个小打小闹的业余赌客,白天还得去海边贩鱼。那天马大贵在老蟹湾的朱朱发廊里胡侃六哨:“赵小乐在赌场上那叫气派,输上万八千的竟不眨一下眼!”朱朱惊颤了一下,问“完啦,完啦!在城里混那鬼地方把小乐毁啦!难道小乐媳妇就不管他么?”马大贵说:“听说他跟媳妇打架,媳妇出走啦!”朱朱脸子阴住了:“大哥,你带俺去找他!不成人的东西!”马大贵说:“你是他啥人?狗拿耗子么!”朱朱拧住马大贵的耳朵:“你带不带俺去?”马大贵呲牙咧嘴:“姑奶奶,带带带!”朱朱打扮打扮就坐马大贵的摩托來城里了。进了城区,马大贵扭头说:“朱朱,人家两口子闹乱,你再插一杠子,怕是伤口撒盐呢!”朱朱倔倔地说:“俺把他拽回家交给四菊就走!”说这话的时候,摩托车就路过文化馆大楼了。朱朱说:“大哥,你等俺一下,俺去找米老师,她兴许回來呢!”马大贵说你去吧。果然给朱朱说着了。米秀秀刚回文化馆大楼,正坐在一幅油画面前发呆。她的性子就是这样,她去了左老师那里,两人重新将赵小乐砸碎的大型油画《风暴》画起來了,无论从色调和艺术含量上都超过了上一幅。画幅又戳起來了,她对赵小乐的怨和恨就淡了。事情就是这样子。世间啥事也耐不住时间一层一层磨,磨久了,就化为乌有了。但她还放不下架子,只要不來认错儿,她就不回家。

    “嘭”一声,门开了,闪进朱朱。

    “米老师----”

    “朱朱,你來啦!”

    米秀秀站起身让坐儿。朱朱的心快跳出喉咙口來了:“米老师,你知道不,小乐赌钱把白茬船都押上啦!”

    “啊?”米秀秀抽了口凉气。

    “俺是听渔贩子马大贵说的,怕你不知道就跑來告诉你!快去找回他吧,不然好好一条汉子就毁啦!”朱朱嗓音很亮,像甩出一股撩人的野腥。

    米秀秀生气地骂道:“这个不成人的!”

    “快去呀!”朱朱催促道。

    “俺不去求他,以后又该耍混啦!”

    朱朱火了:“米老师,你也太自私啦!两口子有啥求不求的!都火烧眉毛啦!你还……”

    米秀秀心尖一抖,望着朱朱。

    “你不去俺去!俺把他揪回來,向你认错儿!”朱朱扭头就走。米秀秀定定神儿说:“俺去!”

    朱朱领着米秀秀出來见到马大贵。朱朱将米秀秀儿扶上摩托车,颤了声说:“米老师,别跟小乐说俺來啦!他心里沒俺,他多么爱你,只有你才能把他拉到正道儿上來……”她哽咽了。

    米秀秀鼻子一酸:“朱朱,谢谢你!”

    呜一声,摩托车开走了。

    朱朱定定站在那里,抹了一把湿湿的眼眶子。

    米秀秀放下架子,连拉带拽地将赵小乐从堵场弄回家來。她知道他心里苦,自己那份怨就先压压了。热融融的夏夜,赵小乐默默地躺在床上,脸很难看,像是咬了口苦瓜吐不出。脸盘子长满黑黑的胡碴儿,两眼深陷下去,头发也长出密密的一茬儿。米秀秀是想用女人的心暖透他。他毕竟是她的男人,他对她是有恩的。她头发沒梳,随便披散着,穿只背心,露出一抹细白來。她抱起赵小乐的头放在自己的胸脯儿上,轻轻晃着,像抱一个不谙世事的孩子。她拿起赵小乐的胳脯,将他粗糙的大掌贴在自己腮上,一闭眼,泪水就簌簌地流下來,滴在赵小乐的脸上。赵小乐惊颤了一下。米秀秀哽咽着说:“小乐,事儿过去了,谁也别怨谁啦!咱们是一家人!你心里苦,俺不该激你!俺的事业能有今天,你出了大力!俺感激你,一辈子感激你!每当俺抱怨你的时候,就该多想想你在海上救我,在泥岬岛为俺吸毒液,就……”

    赵小乐眼眶一抖,说:“秀秀,俺都是为了你哩!俺不能沒有你……”

    “我知道你的心!咱们之间可以很好地生活,为啥不好好过日子呢?”米秀秀讷讷地说,“俺想给你生个孩子啦!”

    “秀秀----”赵小乐掀被子跳起,抱住她说:“俺粗,俺野,俺不成人,俺狗屎上不了台盘!俺也对不起你哩!”

    米秀秀像喝了烈酒似的一晃:“别说这些啦,你心眼不错,只是我们之间有文化差距!赵小乐说:‘秀秀,你回來了,俺不赌啦!你答应俺,不跟姓左的來往,他能给你的,俺也能!俺还要在省城给你搞画展;俺不怕花钱!’”

    “小乐----”米秀秀激动地抱紧了他。他忽然发现男人多了心眼儿,也多了情份。她说:“你不赌就好啦!你也该找个事情做了。”

    赵小乐说:“俺想好啦,俺还回挖泥船上去,俺不能让人小看了。歇工的时候,俺再到城里看你!”

    “那你太辛苦啦!”

    “不怕,俺就是顶风噎浪的命!”

    米秀秀说:“小乐,人活着,不要看他得到什么,要看他给别人贡献什么!”赵小乐眨着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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