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首页 > 玄幻小说 > 天高地厚

正文 34

    梁双牙留在鲍家干活,本來不抱什么希望。不就是两个月的光景么,三捶两棒就能对付过去,然后再想自己的后路。晚上吃饭之前,他忍着浑身的疼痛,赶在日落之前來到了鲍家小院,等待荣汉俊支书的时候,鲍三爷把梁双牙领到西屋的吊闪扇下面,想跟他说说话,等荣汉俊支书來了喝上酒,恐怕就沒机会了。鲍豆子带着女朋友出去了,鲍真看出鲍三爷的意思,悄悄躲出去,帮着母亲蒸米饭去了。

    鲍三爷天生就不会笑的脸上挂着威严,这阵儿老头更威严了。人比过去更单瘦,背微驼。跟村人说话的口气比倒比原先温和了。他给梁双牙递了一支石林烟,自己也吸着烟说,双牙啊,听说你从豆奶厂回來,三爷应该登门去看你,可我这阵儿忙着筹建自己的米面加工厂,又赶上收秋,就给耽搁啦!我只是让你老爹给你捎话,你可别怪三爷不周到哇!

    梁双牙一笑说,不,三爷言重啦。他惶惶地瞥了鲍三爷一眼,说应该是我來看您啊!其实我來过,您正忙着呢!

    鲍三爷目光很硬,有股逼人的气势。他不错眼珠地看着梁双牙说,因你跟真真的关系,我们两家都不是外人,你们梁家人为人忠厚,你呢,不仅有你爹的忠厚,还比你爹有文化,听荣汉俊支书说,在豆奶厂还是个技术人才呢。

    梁双牙脸颊红了,说哪里,我算啥人才?我要是人才,豆奶厂就不会解雇我啦!

    鲍三爷摆着手说,哎,这怎么能怪你呢?是你家老三有想法,做给外人看的!别太当真啊!他干瘦的脸上挂着一丝不易觉察的笑意。

    梁双牙跟着笑一下,脸上的肌肉有点拉不开。过去在山上开荒的时候,浑身跟铁打的似的。他动一下身子,浑身就疼,他抬起胳膊弹烟灰都很艰难,可他心里受用。鲍三爷把烟缸往他跟前推了推,继续说,听说真真强迫你留下,不着奶牛的事,我鲍三爷也要请你留下來。我把真真骂了一顿,梁大立是双牙的哥哥,奶牛是梁家的奶牛,不看僧面看佛面,也不能逼双牙啊!对不住啦!

    梁双牙说,沒啥!鲍真沒逼我。三爷,别看我一直在村里种地,今天一看您和鲍真干到这个份上,我懵了,对种地我算是一窍不通哩,连鲍真我都不如。

    鲍三爷说,你别谦虚,聪明人干什么都有门道儿。他脸上的皱纹胀得饱满,眼睛很亮,慢悠悠地说,虽说我鲍家先走一步了,可这种田也是老鼠背上生疮,发不大!这不是我鲍三爷有三头六臂,而是蝙蝠村的人情厚哇!我呢,虽说是承包你们的地,可我不能对不起乡亲们,不能把事情看短喽!这不,村里沒有米面加工厂,打粮食还要到外村。为方便乡亲们,我鲍三爷贷款也要上马。

    梁双牙惊讶地听着,睁圆了眼睛。

    鲍三爷脸上放了光,说这是小事儿,双牙,你知道么。他往梁双牙跟前凑了凑,说等村头的高速公路开通喽,我和真真商量啊,还想在村里搞一个北方良种培育基地。搞科学育种,将來向外批发良种,前景就更好了。我想,就把这里当成你的家,三爷给你提供一切方便。咱蝙蝠乡有句俗话,前半辈看老,后半辈看小,往后就看你们年轻人的啦!真真富了就等于你梁双牙有了!

    梁双牙感激地看着鲍三爷。

    鲍三爷还一脸真诚地叮嘱梁双牙,你往后你就是这里的主人。梁双牙疑惑地听着,想,我给你们鲍家打工,我怎么成了主人呢?我这毕竟是沒过门的女婿啊!但转念一想,从土地上讲,他是主人也有道理。老人的话说的妥帖温暖,梁双牙就谦虚着晚辈沒本事,还是激动得涨红了脸,头顶像是开了一方天,几天里忧郁的情绪,一扫而光了。鲍家人就是厉害,过去咋就沒看出來呢?他过去沒有跟鲍三爷真正交谈过,所有对于他的印象都是从爷爷老爹那里得來的。老爹顺心时就夸上一番,不痛快的时候就骂上两句,纯属农民式的狭隘和自私。鲍三爷不仅务实,还很有眼光。从这个角度看,像自家这些农户暂时失去土地也许不是坏事,鲍家承包村里的土地,将会对蝙蝠村人的观念有个冲击。转过这个弯子,他对鲍家的情绪就顺过來了,所以就跟鲍三爷有说有笑了,还大胆地提出自己对土地和庄稼的看法。

    鲍真偷偷掀开门帘,看了梁双牙一眼。

    鲍月芝喊了鲍真一声,让她把一盘刚出锅的红烧排骨端到饭桌上。她答应一声就过去了,脸上光泽润红。鲍月芝顾不上看女儿的脸庞,她一直在门外的灶屋里忙着,把各种拿手炒菜做出來。但女儿这一天里的好情绪,做娘的是感受到了。近一个时期,鲍真在家里少言寡语,整天埋头干活,自从今天早上,把梁大立的奶牛牵回家里,意外地留住梁双牙,她就显得很活跃了,话也多起來。这个晚宴本來是要往后拖一拖的,中午吃饭时,当兵的鲍豆子带着女朋友一來,鲍真就跟娘提出,晚上宴请荣汉俊支书,顺便让梁双牙來作陪。鲍三爷知道女儿牺牲了自家麦子才留住了梁双牙。鲍三爷对梁双牙的好感由來已久了,挽留住这个小伙子,他也并沒有往别处想,鲍家的事业缺少人手,而且梁双牙还是鲍真的恋人。鲍真频频地把盐水虾、红焖鸡、醋熘梁大立丝、酸菜鱼、黄瓜办蛰头等杂七杂八的菜都端上了饭桌。堂屋的房梁顶上,一盏六十瓦的电灯炮照耀着,将桌上的菜照出五颜六色來,很是吊人的胃口。

    荣汉俊还沒有到來,急得鲍三爷不时看表。鲍月芝却是显得很平静,她心里有底,这个荣汉俊得知自己的儿子回來了,无论多忙都会來的。鲍三爷嘴里嘟囔着,这个荣汉俊啊!他喊鲍真用电话呼一呼荣汉俊这家伙。这时,梁双牙听见门外有嘈杂的说话声,门帘挑开,鲍真领着弟弟鲍豆子和他的女友走进屋來,鲍豆子穿着一身军装,浓眉大眼,原來难看的小虎牙也正过來了。鲍豆子一看见梁双牙就哇了一声,一头扑向梁双牙紧紧搂着他的脖子。梁双牙亲呢地抱着他,嘴里说着,豆子好精神啊?鲍月芝进來瞪了鲍豆子一眼,说沒个正经形儿!鲍豆子缓缓松开了梁双牙,把自己那瘦弱而美丽的女朋友介绍给梁双牙。梁双牙站起身,很有礼貌地朝女孩点点头。

    鲍豆子递给梁双牙一棵中华香烟说,双牙哥!听姐姐说,你來我家帮忙了,我这当兄弟的好好谢谢你呀!

    梁双牙瞪了鲍豆子一眼说,你小子啥时学会客套了?

    鲍豆子刚要回话,就听见堂屋里有人说话。一个男人的粗门大嗓,说这菜好香啊!鲍月芝的声音,沒啥好菜,荣支书莫见笑啊!荣汉俊笑了走进里屋,一屋子三人都到外屋來迎接。过去荣汉俊是不敢随便來鲍家的,自从分地以后,鲍家承包了村里众多农户的土地,需要跟村里打交道的事情多了,鲍月芝不那么死死阻拦,荣汉俊就成了这里的常客了。荣汉俊尝到了甜头,对鲍家承包土地就关外关照。荣汉俊的身材越來越魁梧,长得像唱黑头似的,进门就双手抱拳,冲着鲍三爷大声嚷嚷,我操,來晚啦,让你们久等啦。

    鲍豆子走过來,很有礼貌地说,荣叔叔你好!

    荣汉俊慈爱的目光把鲍豆子从上到下撒摸了一遍,抬手使劲拍了拍鲍豆子的肩膀,哈哈笑道,这小子,比他姐姐都高了!

    荣支书就多喝两杯酒!鲍三爷说笑着,拉荣汉俊落座。

    荣汉俊让梁双牙坐在他身边,荣汉俊扭头对他嘿嘿一笑,举起酒杯说,双牙啊,前两天听说你家老三把你辞退了,我听后很生气,听说你要上城打工,我真急呀!总想找你谈谈,赶上村里來了一拨儿考察大棚菜的领导,就耽搁下來了。我见了鲍三爷就说,不能放过梁双牙这个人才啊!你能留下來就好,这就好,这就好哇!说着干了一杯酒。

    梁双牙腼腆地举杯,跟着喝了酒,脸马上就红了。

    鲍豆子让女友给众人满上酒。荣汉俊举杯又说,双牙,你看见了,鲍三爷是咱村的元老啊,讲传统那属我爹,要说种地还得鲍三爷,三爷当队长的时候,我还是个偷懒的小社员呢!别看三爷发财了,可三爷依旧忠厚义气。别提啥打工不打工,不受听。再说你跟鲍真还是特殊关系,你说我荣汉俊给谁打工?给蝙蝠村的百姓打工,还是给镇领导打工?就这么回事儿,三爷家丰收了,大伙也多拿钱。好好干,鲍家都是明白人,不会亏待你们的!是不是啊?

    荣支书说的对!梁双牙点着头,知道荣汉俊说完就得喝酒,干脆主动端起來一饮而尽,喝完之后酒盅从手里滑落到地上去了。他慌乱地弯腰去桌底找酒杯。荣汉俊骂着,你小子咋啦?这么好的酒往地上泼,小心我揍你!

    梁双牙不好意思地看看大家,红了脸说,我这胳膊疼哩!

    鲍真手疾眼快,她让梁双牙等着,自己找到酒杯,洗好递过來,替他解释说,荣支书,你别吓住双牙,他下午割了好多的麦子,几年沒在田里滚了,可能是累夸啦!

    荣汉俊笑了,大声憨气地说,双牙,下午就到位啦?好哇,算三叔冤枉了你,是啊,你到豆奶厂干了几年,变成嫰皮嫩肉的书生了,刚干活是不习惯,慢慢就会摔打出一条好汉的!说着自罚了一杯酒。

    梁双牙看见鲍真跟他使眼色,他也不知道是啥意思,木然地坐着。但他心里暗暗感激她替他解了围。鲍真在一旁站着端菜,陪桌上人说话,还怕梁双牙喝高了酒。她知道荣汉俊酒量很大,一瓶酒对他不算什么,荣汉俊跟鲍家老少打了两圈儿,又盯住了梁双牙,梁双牙真的含糊了,连连告饶,说我不行啦,在酒厂咱喝过酒,我哪有量啊?

    荣汉俊不依不饶,说今天是你來陪我喝酒的,我荣汉俊呢,是來看豆子和他女朋友的,你可别给我扫兴啊?

    荣支书,你就别逼他了,他是真不能喝!鲍真笑着走向荣汉俊,您也多吃点菜吧。

    鲍豆子笑了笑,端着酒杯站立起來,冲荣汉俊呲了呲虎牙,说荣叔叔,我敬您酒!我不在家的时候,多亏支书大人关照啦!我娘说,我们的爹死得早,多亏乡亲们帮助,你对我家一直很好,我鲍豆子谢谢你了!

    荣汉俊有点尴尬,还有点受宠若惊,眼睛盯着鲍豆子,说荣叔叔对你们照顾不够!只要你鲍豆子天天进步,你荣叔叔比啥都高兴啊!

    鲍真站着给荣汉俊夹菜,又给梁双牙添了菜。荣汉俊红着眼睛盯着鲍三爷说,三爷啊,鲍真不让我跟双牙喝,那我只好跟你喝啦!

    鲍三爷笑着抿了一小口说,年纪不饶人啊,我鲍三爷过去用大碗喝酒,也算英雄过!可是好汉不提当年勇啊!现在來了高血压,來了冠心病,沒好地方了!

    荣汉俊沉着脸说,喝点酒咋的?要不了命。

    鲍真不满意地瞪着荣汉俊,荣支书,我姥爷血压高,他不能再喝啦。

    荣支书,我跟您喝!梁双牙说。

    荣汉俊哈哈笑了,声调提高了几度,说嗳,这才像个站着撒尿的爷们,双牙,喝酒能办大事。我荣汉俊要不是能喝酒,蝙蝠村能当上亿元村?工业和农业能有今天的规模?酒喝到谁的肚子里都他妈不好受,这是王八旦们逼出來的!日后你就明白的!

    鲍真就笑着说,所以你又來逼双牙喝酒!荣汉俊沒听出什么,只是嗯嗯地应承。鲍豆子和女友笑得嘴里喷出了菜。梁双牙沒笑,他端着酒杯想,今天就是喝倒了,也不能让鲍家人小看了。他要变被动为主动,敬了荣汉俊又敬鲍三爷,喝得自己飘飘忽忽。酒精像小虫儿爬到筋骨里,浑身竟然不疼了,还有一点痒,痒过之后是舒服的感觉。鲍真真是惦记着他,她啥时候坐到自己身旁的,他全然不知,鲍真用脚轻轻踢他的脚,也沒反应,只是跟荣汉俊傻喝。都觉得不妙,鲍月芝跟鲍豆子使了个眼色,鲍豆子就和女友就悄悄撤离了桌子。鲍真只好偷着将矿泉水倒进剑南春的瓶子里,梁双牙的酒杯里就都是水了。梁双牙竟然还有口感,喝出杯里是水,看了鲍真一眼,心里浸出一股暖流,脊背处也热热地流下一注汗來。

    鲍真把一块鸡肉夹到梁双牙的碗里,说你吃点东西吧!

    梁双牙怕荣汉俊看见,忙把鸡肉夹到荣汉俊的碗里。其实,这阵儿的荣汉俊已经喝高了,一只手使劲拍着他的右肩膀,让他往后好好干,拍得他直咧嘴。鲍三爷见荣汉俊走到鲍月芝的跟前,竟说些颠三倒四的话,忙把他搀进里屋,让他喝点苹果醋醒酒。鲍真还要给梁双牙夹菜,梁双牙拦住了她的胳膊,说自己啥都吃不进去了。然后还站起身,有礼貌地请鲍月芝吃饭。鲍月芝朝梁双牙笑了笑,她干活很煞利,满桌的饭菜都是她一人做的。鲍月芝笑着说,双牙啊,你吃好了吗?梁双牙红脸应承着,心里感激鲍真,如果沒有她的照顾,肯定会喝吐的。尽管鲍三爷表面笑呵呵的,那是在应付荣汉俊,其实他心里瞧不起喝醉出洋相的荣汉俊。这个房间里的人,除了鲍月芝就是他知道荣汉俊为啥激动,为啥喝醉酒了。

    鲍真本想把梁双牙扶到她的闺房里喝茶,给他醒酒。她的闺房在前院的厢房里。她说那里有上网的电脑。梁双牙想看看她的电脑,却被里屋的荣汉俊喊住了。荣汉俊大声喊,双牙,你小子进來!

    鲍真说我带她到厢房里看电脑。

    荣汉俊把红红的脑袋探出來,喊看啥子电脑?鲍真你也进來。我也有话跟你讲!

    鲍真和梁双牙都进了里屋。荣汉俊又爬上了炕头,霸着一角,好像有满腹的话要说。鲍三爷阴眉沉脸地吸烟,他吸烟时喜欢将烟屁股接到另一根香烟上,吹得满屋烟气腾腾。荣汉俊梗着脖子,脖子上暴起几条青筋,他咳了咳说,鲍真啊,我跟你姥爷商量了半天了,你也是鲍家主事儿的人,跟着听听,好拿个主意。

    鲍真愣了一下问,荣支书,啥事儿把我姥爷愁成这样?

    梁双牙愣了一下,不知道是啥消息,将这个家庭融洽和欢乐气氛给冲掉了。他喝了酒也敢说话了,荣支书,你可别跟鲍三爷耍酒疯儿啊!

    沒你小子说话的份儿,老实听着。一会还有你的事儿呢!荣汉俊骂完了梁双牙就把脸对着鲍真,今天到乡政府开会,我领了个任务。为了落实中央农村工作会议精神,看看税费改革以后农村的新气象,麦秋期间县里要在咱蝙蝠村树一个种粮典型,梁乡长点名树你们鲍家。因为你家的确是大户!不过,操作起來还他娘的怪难办的。

    鲍真笑着说,这是好事儿啊,有啥难的?

    咋不难啊?宋书记说啊,像你们鲍家廉价承包村民土地,这叫不合理转包,闹出去会被当成典型,上面追究下來,可是土地政策的大事情呀!我坚持选你家,乡里不答应,后來宋书记和梁乡长出了一个主意,找一家有地人顶替,只是拿走一个名分!荣汉俊叹息一声,这是不是办法的办法,不过,粮食是你鲍家的粮食!将來乡里奖励的化肥,也都归你们!当然,得让村里那户替领。

    这不是弄虚作假吗?我找梁乡长论理去!鲍真气愤地站起身说。

    你急个啥?坐下!鲍三爷训斥道。

    鲍真坐下了,胸脯起伏着,显示着她此时的情绪。

    这事儿,是有点委屈你们鲍家!不过,蝙蝠村的人心里还是明镜儿似的。鲍家帮了忙,蝙蝠村打响这一炮,村里老少,不会忘记你们的。往后,就是承包到期了,想留下一些地,还是好通融的。你们商量商量,给我个回话!荣汉俊喝了一口苹果醋,喉咙里咯咯响着,说还有,在你们承包土地的人家,选定一户出头露面!

    屋里很静。挂在堂屋与里屋门楣玻璃旁的电灯,忽然显得暗淡了,人的脸也跟着暗淡。

    荣支书,你喝高啦!梁双牙看着他说,有这样的事吗?

    沒高,我他妈的沒高!荣汉俊摆着手,下了炕沿儿,说三爷,我回去啦,你们核计核计吧!

    鲍三爷终于开口了,说荣支书啊,你别走啊,米面加工厂开业的事儿,我还沒來得及跟你说呢!

    荣汉俊不耐烦地说,你别眉毛胡子一把抓,先商量这个应急的事儿吧!

    鲍三爷咬了牙说,我答应啦,谁家顶替,你荣汉俊定夺吧!

    荣汉俊嘿嘿笑了,说我就知道你鲍三爷是爽快人,梁家爷俩都给你家干活,我看就让梁罗锅出头露面吧!

    这不行,真的不行!梁双牙急着喊。

    荣汉俊重新坐回炕头,说双牙,你急啥?我跟你爹去谈。梁罗锅啊梁罗锅,你爹就想当大户当模范,这两年落空了,这不又补回來了吗?他听了不乐死才怪呢!

    鲍真和鲍三爷对视了一眼,无奈中还算满意。这要是跟荣家合作就不行了,梁家必定跟鲍家是亲戚。梁双牙听了却有一种屈辱感,心里一别扭肚里的酒又犯怪了。等到荣汉俊走后,鲍真拉他去看电脑,他沒有一点兴致,说自己头晕,跟着荣汉俊一起走了。他哪里知道,鲍真一直护送着他到家门口,看见他进了家门,自己才悄悄地往回走。

    夜里十点半,院里很静,静得能听到奶牛反刍的声响。老爹麦收累了先睡着了,只有玉环娘边看电视边扎笤帚,电视是黑白的,雪花闪跳着,玉环娘手里的高粱瓤子被钢丝杀得嗞嗞作响。梁双牙想跟玉环娘说说话,刚一张嘴,胃里的东西就往上翻,就趴在炕沿儿吐了起來,吐得腰部一阵阵抽搐,疼得腰都直不起來。玉环娘默默地给他打扫着,心里骂着,这鲍家也太不像话了,把我儿子当酒陪了!

    像往常一样,鲍真比全家人起的都早,到田里派过活儿回來,就将摩托车停在村口的小商店门前。在那里喝上一碗豆腐脑,吃上一块油饼。然后回到自己的闺房里,用洗面奶重新洗洗脸,然后坐在电脑旁工作。冀东平原的风又干又硬,空气飞舞着土粒,她脸上总是皱巴巴的,喉咙也有点干疼,房里安了美容加湿器,也不怎么管用。鲍真从小喜欢家乡的大平原,平原的优点也很明显,质朴,开阔,田野里劳作的农民就像个小黑点,蠕动,跳荡,就像黑燕子的舞蹈。心烦的时候,她独自在平原的草滩上闲散地走,虽然有些寂寞,可心里还是越走越舒畅,她就猜想平原的尽头是什么呢?她这辈子会不会走到平原的尽头呢?有一个秋天,鲍真站在无边的青纱帐里暗暗发誓,冬闲的时候,她要与自己心爱的人进行一次浪漫的平原旅行,而且是徒步。

    这个男人是谁呢?当然是梁双牙了。鲍真自从懂得人世间还有爱情这一回事的时候,就在寻找这个人。美好的幻想,是在学校里完成的,她喜欢上了跟爷爷击打醉鼓的梁双牙。如果不是被荣爷和冯经理陷害,如果不是大面积承包蝙蝠村的土地,她和梁双牙早就成为甜蜜夫妻了。眼下鲍家非常需要劳动力以及劳动的组织者,道理简单而残酷。鲍真是个十分孝顺的女儿。小时候家境的贫困,沒有父爱,娘又是那么宠爱弟弟,使她这个天姿聪慧的女孩早熟,拥有了鲍家人共有的勤快,忍耐和精于算计的本领。她不知不觉地把精力献给了鲍家和承包的土地,鲍三爷的事业滚得越大,她操心的地方就越多,紧张的时候,她不紧要给家里雇用的农民派活,还要到外地听信息,跑销售。鲍家一下子顶替了原來梁家的地位,乡亲们照样眼红了,尽管有荣汉俊给背后撑腰,她不知道内情,害怕鲍家挨欺负,她还要跟村干部们喝酒,送礼,像交际花那样周旋。乡里的干部,农科站的,或是土产公司的人來了,她都要恰如其分地与之斡旋。鲍三爷只想让她管好田里的活儿,不想让一个姑娘家抛头露面。可是自己又难以对付,只好听之任之了。如果说鲍真接触面儿窄,那是不实际的,她见过的男人不少,给她家打工的男人也很多。鲍真不是随便就喜欢谁的,她就喜欢梁双牙,这个劲头多年不改!喜欢当媒人的周五婶几乎把她家的门槛都快踏破了,鲍真一直沒有心动。荣汉俊不愿意鲍真与梁家成亲,曾经把钢厂里的优秀小伙子自己介绍给鲍真。这个小伙子叫崔振广,高个头,长得很帅,见到鲍真眼睛亮了一下,鲍真也动了一下心思,依然沒有答应。她觉得他身上缺少什么,甚至还一种不牢靠的感觉。鲍三爷知道荣汉俊在蝙蝠村的威力,岂止是蝙蝠村,几十年來,荣汉俊在全县全市都有一个关系网,乡长上任还要到蝙蝠村给荣汉俊一拜。鲍三爷知道荣汉俊与鲍月芝的关系,他对梁双牙去豆奶厂很是不满,劝鲍真答应崔振广这门亲事,也好尽快找到一个好劳力。鲍真不答应,任起性來,让鲍三爷很吃惊。荣汉俊越对鲍家好,鲍月芝就越生气,心里也慌得紧。后來由鲍月芝出面给荣汉俊拦住了,她说鲍真非梁双牙不嫁!鲍真在鲍家手脚不停地工作,春种秋收,除了地里,就在电脑旁忙碌,在电脑的网络上漫游就算歇息了。转眼就过了四年,沒人见她跟人说说笑笑,更沒人见她与哪个小伙子亲热。鲍三爷操办米面加工厂以后,她更是忙得脚后跟打脑勺子。母亲觉得鲍真早超了出嫁的年龄了,可娘害怕女儿离开这个家,如果有可能的话,他希望鲍真能给梁双牙当女婿招进來,來维持这个家庭在蝙蝠村的地位,可是梁罗锅和玉环娘绝不答应。

    鲍真和梁双牙的婚姻大事一直模糊着,变幻着,期待着。尽管梁双牙到豆奶厂工作了,尽管梁双牙不愿意给鲍家打工,鲍真对他也沒有坏印象,相反到十分敬佩他的骨气。她感到他不轻浮,懂事礼,很敬业,在豆奶厂每天钻研他的配方,而且把电脑弄得很熟。由于家境的困窘,生活上极为俭朴,几件旧衣服轮换着穿,自己洗衣服,抽空还要回家帮玉环娘干活。梁双牙是勤快而有志气的男人,这是他自己不曾注意到,而常常使鲍真为之钦佩的,想起这些就让她耳热心跳。听说梁双牙也从豆奶厂下岗了,鲍真几次催促姥爷,一定要留住他。姥爷不懂他的心,他只是派梁双牙的老爹给儿子施压,梁罗锅都沒能说服他,使鲍真心里很气愤,听说他要跟荣荣上城打工的时候,曾经长久地感到遗憾和失落。人算不如天算,奶牛吃了鲍家的麦子,意外地使她如愿以偿。她既留住了他,又让荣荣与梁双牙分开了。她早就看出來,傻乎乎的荣荣爱上梁双牙了,可她也明白,凭荣荣的条件和素质,是很难走进梁双牙心里去的。就是说,梁双牙是不甘心娶荣荣为妻的,他是在利用这个痴情的村姑。唯一让鲍真担心的是,梁双牙的家庭条件差,他玉环娘等着结婚,荣荣还是有空可钻的。好在荣荣走了,她早就该走,她秧歌扭的又不好看。鲍真开始思念梁双牙了,格外注重自己的穿着打扮,不使自己在他面前显得浅薄和粗俗。割麦子的时候,或在桌上吃饭的时候,她乘人不注意总是向他深深望那么一眼,想从他的眼神里看出点什么。他的眼神很深沉,深得像秋天平原上弯曲的小路。

    鲍真怔怔地坐在电脑旁,并沒有打开各地的农副产品供销网站,却是犹犹豫豫地摆弄着鼠标,在图画栏里,情不自禁地勾画出“梁双牙”三个字。字是歪斜的,却很大,把整个窗口占得满满的。鲍三爷咳嗽着走进屋來,她慌张地关掉电脑。

    鲍真细长灵巧的手指,把键盘敲打得很好听,鲍月芝娘说她哗啦哗啦就像织布。姥爷所要的粮价都打印出來,她就迈着轻盈的步子,走到堂屋,递给姥爷,还跟姥爷分析了一会儿大蒜和面粉的行情,当听到说梁双牙今天腿疼沒有上工的消息,鲍真心里疼了一下。她愣了一会儿,再也沒有跟姥爷谈论什么的兴致了,悄悄回到自己的房间,找出一个暖水袋。然后麻利地换了一件墨绿色的裙子,走到镜子旁细心地照着。宽松的裙子显得温柔而神秘。窗子被风吹开,映出屋外飞旋的阳光,照花了她的眼睛。裙子的颜色被照得俏丽,更衬托出她皮肤的白净。她才抓起暖水袋,确信姥爷和阿妈不在堂屋之后,才轻轻走出去。

    鲍真欢快地沿北小街走,村东北街数第三个门口就是梁双牙的家。他要看看双牙哥,为了鲍家,也为了她自己。那是心理上的激情鼓动着她去看他。当人们知道她去看他的时候都能理解的!双牙毕竟是她最爱的人啊?村巷静静的,沒有人跟她说话,可她心里却编排着一堆去见他的理由。忘记了天热,走到梁双牙家小院的时候,鲍真的脸跟水洗的似的。她看见嚼草的奶牛,不免有几分胆怯,心想他能用上这个暖水袋吗?他的脚是站肿的,用种田人的土话说,就是站膀了。暖水袋管用么?

    走进梁家简陋的堂屋,能感受到这个家庭的经济状况每况愈下了。梁家老三当了厂长也沒有给梁家增补什么。跟荣家比是落后了。过去梁家在蝙蝠村算是富户。她刚要掀门脸儿,屋里飘出女人很媚的声音,使她本能地收住脚步。她一下子就听出荣荣的说话声。荣荣说,双牙哥,不知咋的了,我天天梦见你!我不能沒有你了。

    梁双牙粗重的喘息声,笑话,我可以沒有你。

    荣荣有些多情地说,你不是真话,我不是不愿意等你这两个月,是怕你被鲍真姐强留下來。

    鲍真心里浸出一股怪味。

    梁双牙说,笑话,荣荣,你误会了。梁双牙喝水的声响,你想哪儿去啦?鲍家是咱村的大户了,而且我与鲍真的关系你早就知道。

    荣荣说,我是知道,我看着你们又要结束了。刚两天,你的阶级立场就变啦!受人家剥削,还满口夸奖人家,你的骨气让狗吃啦?

    梁双牙生气地说,荣荣,你听我说嘛!你不能这样说鲍真!

    荣荣生气地说,我就说,气死你!气死你!

    梁双牙问,荣荣,你真的不回城里啦?

    荣荣恨恨地喊,你在哪儿干,我就在哪儿!

    梁双牙笑咯咯笑了,说你个傻样儿的,你还要给鲍家打工?好马可不吃回头草啊!

    荣荣说,我就吃回头草!

    梁双牙笑了说,鲍真还能要你?

    荣荣说,她敢不要,鲍家还租着我家的地呢!

    鲍真沒想到上城打工的荣荣又回來了,更沒有想到荣荣变化这么厉害,而且连过去姐妹的面子都不顾了。她注定是为梁双牙回來的,这不奇怪,可是也不能这样疯狂啊?尽管梁双牙的回答令她满意,可她心里非常难过,进退两难。走进去将是很尴尬的事情,就转身轻轻跑了。她的身体轻盈,屋里人根本沒有感觉她曾经來过。她跑到自己的房间,使劲儿把暖水袋往地上一摔,颓然坐在竹椅上,身子像是散了架似的,啥也不说,呆呆地望着屋外渐渐飘过來的炊烟。
Back to To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