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首页 > 玄幻小说 > 天高地厚

正文 22

    飞了很久的蝙蝠,盘旋在蝙蝠乡上空,最后耷拉着翅膀回巢了。蝙蝠乡北街上有条狗毫无生气地跑动。梁家老三梁炜在这个霜重秋凉的傍晚,看村头的落日,呼吸着乡间的秋风,全然沒有饮罢美酒人自醉的感觉。他回乡碰到的将是一件非常麻烦倒霉的事情。这个事情,大哥梁大立和二哥梁双牙都不能胜任。原先的二嫂鲍真能干,可是自从那场风波,鲍真与二哥断了关系,他一直为梁家惋惜。风起了,卷起漫漫灰尘。他在呼吸着扑腾起的土粉,感觉肺里沉甸甸的。城里的女友倪雪过來拉他回房里去他一动不动。他说,多厚多脏的土,快回屋避避吧。梁炜听着倪雪的话,心说在你们城里人眼中,我梁炜开生就是裹了一层厚土的土人。他说他小时候腿上有了伤,流着血,就是一把泥土糊住伤口,几天就好了。咱蝙蝠乡的土就药面子。他说得倪雪恶心得想吐,他想象着梁炜的血管里流着乡间的土粉。倪雪和梁炜在海王市明明豆奶厂相识。梁炜这个乡下打工娃,在城里是受白眼的,他沒有城里男人英姿和甜言蜜语,只默默地像拉磨驴一样工作。他曾经感到过乡下人无法言说的耻辱。他整日像惊驴一样,仿佛城里人一跺脚就能吓得他跑开远远的。他不明白自己是怎样被倪雪注意的。他从不敢打城里姑娘的主意。而倪雪偏偏选择了他,说他身上的东西丰富而令人玩味。他身上的东西有魅力吗?

    女人开了情窦,一见中意的,便走火入魔。后來梁炜想清楚了。自己喜欢在女人面前争强好胜。在城里豆奶厂,他和倪雪一同去美国进修,学习海外豆奶生产线,他的出色表现总是让带队夸奖。仅四年的折腾,梁炜就熬到业务副厂长的位子。他学乖了,学会算计人了。他感到城里到处都有陷阱,稍不算计就会掉进去。他怀揣着一种不安而亢奋的神秘感,在城里人的窝子里抢食吃。他占了城里人的便宜,堂堂皇皇地占了便宜。走在城市的高棂下,他感到城市对他说,乡下小伙子,城里的便宜不是白占的,你要准备付出代价。可眼前的乡村也不让他踏实了,稻田污染案,使他从一个记不清的恶梦里惊醒,悚然爬起來。他两眼空洞地盯着村巷。傍晚的村巷显得很乱。梁炜愤愤地骂着,啥小康村?像粪,像垃圾!

    乡下人醒事晚,在外面的世界里走一遭儿,水路旱路都得走。苦日子活在闯荡的盼望里。于是板结的岁月像冬田似的一沟沟地翻开了。他像飞來飞去的燕子,他的巢就筑在娘的背上,一回乡便有了高度。晚上,梁炜将写好的诉状念给父母大哥二哥听,念得两位老人泪流满面。梁炜咽下一口干涩的唾沫,然后将诉状揣进怀里。他怀揣着父亲的厚望啊。父亲忙忙碌碌的劳作,却忽略了生存的法则。从老人沉重悠长的叹息里,藏着怎么抖也抖不掉的东西。这东西是啥?梁炜也说不上來。

    转天一大早儿,梁炜和倪雪准备出征的时候,梁罗锅想为儿子击鼓。他缓缓走到墙头,摘下挂在墙上的两只鼓棰。红木鼓棰上满了稻禾。老人抖抖地抽出这束稻禾,将稻禾拿打火机点燃,在屋地烧成一堆黑灰。倪雪问,鼓棰上为啥绑着稻禾?梁炜说这是我们家祖传的规矩,祖传六角木鼓是农民的护符,鼓棰绑上稻禾,润生百谷,五谷丰登。每当逢年过节,结婚庆典,还有丰收后交公粮了,就击打醉鼓。倪雪点头笑了,说真有意思。为啥烧稻禾?梁炜说今年稻田出事了。梁罗锅把剩余的鼓棰扔给梁大立和梁双牙,神色庄严地说,老大、老二,咱老梁家都是喜庆的时候击醉鼓。今儿不是,今儿是去城里打官司。你爸心里窝囊,还想给打上一阵。俗语说酒壮行色,今儿咱爷仨击鼓给你兄弟壮行啦!梁大立和梁双牙抓着鼓棰奔过去。梁炜不动声色地点头。梁罗锅和两个儿子运了运气,两腮一鼓一瘪,挥动鼓棰儿击打起來,鼓声阵阵,梁罗锅击得摇头晃脑。老人将一腔的忧愤和满心希望都溶进这鼓声里了。沉闷的鼓声在梁家小院回荡,在初秋的大平原上久久萦绕着……

    醉鼓声招來了围观的村人。

    那些受灾的稻农也來了。他们指望梁炜能替他们申冤。梁炜走到父亲跟前说,爸,我走啦!梁罗锅仍在吹着,沒瞅儿子。梁炜又说,爸,有你老人家的鼓声,你儿走到哪儿都壮胆儿哩。梁罗锅还沒理他,泪流满面了。梁炜默默走到院墙边的摩托旁,骑上摩托,倪雪骑在后边,搂紧梁炜的腰。摩托缓缓驶离了小院儿。梁炜沒想到梁罗锅击鼓跟出了小院。木鼓让大哥二哥抬着,梁罗锅击鼓一直送到村口的老槐树下,他身后跟着稻农和奔跑的孩子们。站在村口,梁罗锅全身陶醉过去了。梁炜的摩托渐渐远去。隔老远,梁炜扭回头,朝村口好一阵张望,眼泪夺眶而出。

    上午十点左右,梁炜和倪雪走进县法院经济厅办公室。他们找到了侯科长。梁炜和倪雪坐下來,坦坦然然递來诉状。侯科长点点滴滴看一遍诉状,一愣问,有鉴定证明吗?这可够严重的。梁炜又拿出县环保局和县保险公司的鉴定书。

    侯科长又是一愣,蝙蝠乡?是不是梁恩华的乡长?红星轧钢厂,是不是荣支书?梁炜问你认识他们?侯科长笑了,岂止认识,太熟啦。梁恩华是县领导班子的三梯队,你们告他?还有荣支书,是大名鼎鼎的优秀企业家。这两人正走红,闹出去合适么?你考虑过后果吗?梁炜倔倔地说,我不怕,有理走遍天下!侯科长暗笑,真有意思,这回有好戏看啦。不过,你们要有思想准备,怕是台好开,戏难唱啊!梁炜不肯屈尊俯就,他说开弓沒有回头箭。

    人在倒霉时,总是巴望着转运。梁炜发现梁罗锅的情绪渐渐从绝望中挣脱出來了。梁炜叮嘱说,这一段是法院调查阶段,有啥事就多找高乡长。梁罗锅瞪眼,就不可以找你二叔啦?梁炜说,我不是说二叔变了,在蝙蝠乡,有他这样正派能干的乡长,也算是福气。我很佩服他。但是在处理这件事上,我们是有矛盾的。他与荣汉俊立场相近,反对我们上告。你找他,他能管我们?他只会帮倒忙!梁罗锅说,恩华毕竟是你二叔。他闹过去就啥都忘了,跟你爷一个脾气。梁炜说二叔恨我,恨我撅了他的面子。爸,当官人的心啊,你不懂。梁罗锅叹一声吸烟。梁炜和倪雪收拾包裹。梁罗锅朝老伴递了一个眼色。老伴从奖状后边摸出个纸包來,递给梁炜,让梁炜将2000块钱拿上,出门在外挑费大。梁炜不接,妈,我们有钱。梁罗锅说这诉讼费咋能你花?梁炜说,我是你的儿子,应该的。倪雪说,官司赢啦,法院还给呢,说着就格格笑了。梁炜将母亲塞來的钱,又塞到母亲手中说,妈,我爸这一折腾,身子骨弱,这些钱多买些鱼啊肉哇,补补身子。田里的活儿多让大哥他们干,人一老,添病不去病啊!咱家啥是福?你们二老硬硬朗朗的,我哥三儿有福啦。他说话时有些口吃。一句话,便父母的鼻梁酸酸的。法院的人说來就來了。那些受灾的户都集中在梁罗锅家里。农民们一见法院來人了,就又哭天抹泪的。梁罗锅喝住他们,哭啥?都省几滴猫尿吧,我儿子说啦,法院是依法办事,并不是会哭的娃儿有奶吃!

    每天清晨,日头还沒有出來,红星轧钢厂就很热闹了。上早班的工人走进车间,替下夜班的人们。人们笑着骂着。荣汉俊也很早來到厂里,宽大而结实的后背对着厂门儿,从这里可以望见正在护建的六号转炉和轧钢车间。他看着转炉很像一个巨人的背景。他近來沒出远门儿,常常到钢厂里來,鲍真和荣荣开荒的事过问就少了!几天不见鲍真还怪想的。在轧钢厂放过长假重新开工以來,又被评为全县十佳明星乡镇企业,荣汉俊对钢厂真的上心了。他知道蝙蝠乡农工商总经理的头衔是虚的,他的根基在钢厂。当年的小铁匠炉,变成了总投资3个亿规模的企业。建筑钢材走俏那几年,荣汉俊是蝙蝠乡的大红人儿,镇领导和七大姑八大姨们,天天找他批低价钢材,他被追得满街躲。他见了人,就像老鼠见了猫。成事儿了,谁都想吃一嘴。前前后后才几年,市场经济与宏观调控,就让他和火爆的红星轧钢厂一夜之间冷落下來。那时,他曾经帮助扶贫建起的小钢厂更惨,冒几天的烟儿,就像废垃圾一样成了历史。别人欠他的债,他也欠别人的债,每天都有要债的堵上门來,正常的生活秩序全被打乱了,他还是满街躲人。走在大街上,他还有一种老鼠的感觉。他怎么会成为过街老鼠了呢?他的脑海里常常出现一双老鼠的红眼睛。这些眼睛能吃人,说不定哪一天这东西就会把人吃了。

    这样想多了,荣汉俊就不在乎啥了。

    他经常沉浸在胡思乱想之中。他是个乐天派。这个世界可怕可恼的事情太多了。他不再怀疑哪个角落还藏着啥隐秘的故事。虱子多了不咬,帐多了不愁,起初绷紧的脸才露出一丝笑容。每人在倒霉时总是巴望着好。荣汉俊也有自己的算盘。他在轧钢行业低谷时,还要不断投入,他推算着好形势的到來。当年他喊出“船小好调头”的口号,在全县叫得挺响,后來眼瞅着不行了,上了规模,他嘴里的口号又变了,变成“船大顶风浪”。他总是有理的。他的女秘书金鱼儿曾一度崇拜他,说他有非凡的预言能力。整顿,争取,再整顿,这样十分耐心地等待了4个年头,年都快过去了,金鱼儿也沒能看到荣支书预言的到來。这种带有神秘色彩的崇拜慢慢消失了,随之而來的是对粗俗的厌恶。金鱼儿是过去是镇文化站演员,跟荣汉俊好上了,她盯着荣汉俊手里的权和钱。她钻了荣汉俊婚姻的空子,荣汉俊不能把姚來香弄走,也不能把鲍月芝娶进來,使荣汉俊很绝望,金鱼儿就成了他的秘书和地下老婆。

    那是个初秋的早晨,荣汉俊亲自到城里,将几位国营大钢厂退休的工程师高薪请到厂里來,在蝙蝠乡上起不小的震动。专家的到來,并沒有挽救红星轧钢厂。上个月,连工资都不能按时发给人家,专家们悄悄撤了。躲债的情形,却使荣汉俊赢得了一段无奈的闲暇。打麻将、跳舞、桑拿、打野兔子,他在短时间里都学会了。他还学了气功,渐渐练就了打坐入定的功夫。练得他竟得了骨质增生病,压迫了神经,疼得鬼叫。轧钢厂这个烂摊子,小事小情压得他沒功了,他时常对着镜子问自己,你是谁,告诉我,你到底是谁?蝙蝠乡是你的江山吗?荣汉俊想把握蝙蝠乡,却沒能把握住自己,蝙蝠乡在他眼里就是一位被男人搞烂了的**。

    荣支书,图纸出來了,资金到了吗?业务副厂长荣汉林问。他总是以要钱的身份出现在荣汉俊面前。

    荣汉俊说,这资金得去珠海要帐回來解决,你们先干吧。他又一竿子支南方去了。

    荣汉林叹了一口气,心情变得沉重,珠海方面是省油灯吗?人家就乖乖给你钱?

    荣汉俊告诉荣汉林这回有八成把握。

    荣汉林不知道荣汉俊葫芦里卖的啥药。他越发看不透大哥汉俊了。他从青松岭带着家眷回到蝙蝠乡,开始跟着大哥做皮包,后來进了钢厂,在钢厂他是红人,谁见了都怕他,可在大哥面前总是唯唯诺诺的,总也直不起腰杆來。他觉得欠大哥的!大哥跟姚來香不死不活的婚姻也许就是他造成的。他悄悄问荣汉俊是不是背地干啥非法的事情呢?

    荣汉俊摇头说,沒有。都他妈成被告了,还敢惹乱子?哼,这年头,哪儿都是法,又哪儿都沒法!

    荣汉林问他,你这阵儿为啥总是鬼鬼祟祟的,荣汉俊说躲债就跟做贼一样,每天抛头露面的,我去哪儿找钱啊?

    荣汉林觉得荣汉俊有道理。债是得躲,尽管躲不过去还是好汉不吃眼前亏的。现在要债的人急红眼,招子都使出花儿來了。汉俊躲债时,镇上曾一度传言荣汉俊在震里嫖娼被抓了,罚了款又放出來。后來荣汉俊就让女秘书金鱼儿给他辟谣。金鱼儿也够贱的,大姑娘家愣是说荣支书沒嫖娼,说是找荣支书要帐的业户嫖娼被抓。金鱼儿与荣汉俊去公安局给业户说情救出业户之后,就还了那笔欠债。人啊,怎么七传八说的成了荣支书嫖娼啦?荣汉俊不在乎这些。这年头,把这些都看淡了,唯有钱紧紧地拽紧了每个人的神经。荣汉俊认为,围绕着钱,一切都可能发生。三角债的魔鬼链上就像人兽的**。荣汉俊感觉近來得了病,浑身虚火上升,怕是汗气压住血气了。也许是喝酒所致。他说喝酒可以办大事,酒杯可以抢出国。酒肉穿肠过,往日的忧愁不往心里搁。他不愿让厂里人看出他萎顿病态的样子,他撑着强悍出现在厂里。特别是在这困难时期,别人都盯着他。

    荣汉俊不再理荣汉林,破例走到车间的炉火旁,干了一阵子活儿,直干得大汗淋漓,才到办公室喝金鱼儿沏好的热茶。金鱼儿知道他喝茶的习惯。

    十点钟开班组长会。人们陆陆续续地來了。荣汉俊抹着额头的热汗说,眼下,有人造谣说,红星轧钢厂是大掌柜摔算盘完啦。我荣汉俊不信这套邪,我们完了,上级能评咱“十佳”企业明星?在蝙蝠乡,闹六糟儿还是咱的龙头。还有人说,红星轧钢厂只有与大厂联营才有出路,我也不信。咱别看见和尚喊姐夫乱认亲!谁也靠不住,就靠我们自己干。想当初创业,那多难呐,我就住这小窝棚子里,在这片野洼上拼,到冷窟里捞铝头,冻掉我一根手指头。咱叫苦了吗?现在我们面前的冰窟窿是啥?是市场。我们还要用当年的劲儿,闯过眼下的难关!这个锣纹钢技改方案,我看可行。荣汉林说,沒钱,就是等米下锅啦。荣汉俊说,别等,先干着。荣汉林叹,目前产品质量也不行,有裁尺的那几种也卖不动了,这要咋办?荣汉俊说找供销科的大赵哇,赵科长会有办法的。荣汉林骂,快别提大赵了,咱厂放假那些天,他暗地和几家合股承包了个小轧钢厂,用咱厂里的钱砸出來的客户,都拽那头去了。这不,上班晃一下,就看不见人影。荣汉俊吃了一惊说,有这事儿?荣汉林说不信,你去调查。荣汉俊骂,吃里扒外的家伙!回头我找他算帐!荣汉林说,现在交上來的跑钢,除了碎碴就是石头。咋用?荣支书,你这可别开后门啦!荣汉俊说,行,通知收购科,严格把关!沒我的条子不收!不,就是见了我的亲笔条子,质量不行也退货!荣汉林盯紧大哥荣汉俊,这大伙都听着呐,你可别背地耍皮影儿,幕后捉弄人!荣汉俊说荣厂长,我是有决心的!荣汉林招呼各班组都上岗了。都走净了,荣汉俊长出一口气。他说着连篇虚话,自己也不舒坦呢。他抓起电话,给县法院经济厅侯科长打电话。电话通了。对方问哪里?荣汉俊哼了声说,还哪里,我是花果山,专找你这侯老弟!嘿嘿嘿……电话那头呀了一声,是荣大厂长。你这大忙人儿,咋想起你穷弟兄來啦?荣汉俊骂,你还穷?你老哥我可真是穷得揭不开锅啦!越渴越吃盐,如今还成了被告。咋样,郭厅长你们回去连个话也不回?侯科长说眉毛胡子一把抓,正取证呢,过两天就该找你们双方调解啦。荣汉俊一愣,咋双方,乡政府就不管啦?

    侯科长忙改口说,是三方。因为垃圾是以乡政府农工商总公司名义进口的,乡政府是主要被告方。荣汉俊骂,告诉你,跟郭厅长说,该八月十五啦,我替你们准备好了河螃蟹,还有五瓶酒鬼哪!侯科长说,荣支书总是惦着我们。荣汉俊笑,大侯哇,你们别急着调解,给它个杨树开花,沒结果。把梁炜那小子拖蔫了,起诉有啥好?在蝙蝠乡,跟我荣汉俊过不去的人,是沒好果子吃的。侯科长说,你们梁乡长盯得挺紧啊!荣汉俊说,沒关系,梁恩华那点能量,坏不了大事儿。还不在你们咋运做?侯科长笑说,荣支书说话了,我敢不听啊?在咱们县,你是县长书记的大红人儿。荣汉俊嘿嘿笑了,放下电话。

    女秘书金鱼儿进屋來了。金鱼儿穿着入时,富有刁俏妖艳劲儿。金鱼儿说,荣支书,山西地安煤矿又來电报了,催煤款呢。说着递过电报來,她白葱根儿似的长臂,在荣汉俊眼前一晃一晃的。荣汉俊接过电报,沒看一眼就扔纸篓了,说催吧,这几户稻子赔款还沒钱给呢。能轮到他们?金鱼儿撅着嘴巴坐下來,拿异样的眼神看他。她眼睛不大,但气韵逼人。荣汉俊瞅着金鱼儿,脸上就有了笑模样,金鱼儿,咋这么不高兴啊?又失恋啦?金鱼儿说,这破厂子,都几月沒开支啦?荣支书递眼色,沒开支,还饿着你啦?说吧,又缺钱啦?我这人真是土豆滚地瓜,沒骨头的货,就是看不得你不高兴。金鱼儿瞪他,说去你的。上班时间,别瞎逗。荣汉俊从老板椅子上站起來,坐到金鱼儿身边的沙发上,凑了凑说,金鱼儿,过几天去珠海要帐,跟我去吧,玩几天。金鱼儿说,珠海孙经理那儿?去了八百回啦!我连海街都逛六遍啦。不去,这阵儿南方太热。荣支书不高兴,唉,你说不去就不去?我是厂长,你是秘书。是你听我的,还是我听你的?金鱼儿笑着说,你听我的!荣汉俊笑了,说对对,哪个小品上演了,甩名片比地位。一个总经理,愣让一个女秘书给管住啦!嘿嘿嘿,你说演员咋这能整呢?金鱼儿摆手,别说了,烦不烦?就你这破厂子,左一个官司右一个要帐的,还不够乱啊?我真瞅够了,当初我在镇文化站挺好的,唱啊跳的,多带劲儿?荣汉俊点头,哦我明白了,你是犯戏瘾了。也是,谁不知道,你是咱蝙蝠乡的小白玉霜啊!这好办,等厂子挺过眼下难关,挣了钱,咱厂里办个评剧团,你当团长,让你可劲儿唱!金鱼儿瞪他说牛身上有个骚东西可以吹呀!荣汉俊笑着,打了他一下,说还跟我瞎逗起來啦?他说话时腮上的肉抽抽地抖着。金鱼儿笑得前仰后合的。

    一连好些天,梁恩华和梁景田跑遍乡里所有企业,进行股份制改革之前的摸底。梁恩华原本一张挺白的脸被日头给烙黑了,但他那双眼睛还是亮亮的。他们到红星轧钢厂的时候,沒能碰上荣汉俊,只是跟荣汉林及一些班组长座谈。梁恩华详细把股份制一讲,工人们都很赞成。可他们担心,担心钢材市场不能回升,担心荣汉俊又抓拿不住胡來。荣汉林叹息着说,搞好一个企业,得有一个强有力的班子。要是弄砸一个厂子,有个操蛋厂长就够啦!我哥不行啦!人们被说笑了,梁恩华沒笑,心理沉沉的。他听出厂里方方面面对荣汉俊有意见。而且他弟弟荣汉林大有夺权之心。

    是什么使梁恩华乡长有了新眼光的?他还是不情愿地卷进事务中去了。比如说吧,他对稻田污染官司态度的微妙变化,使明眼人看出心计他的情感重心往梁炜父子倾斜了,不仅因为家族里的事,原因是很复杂的。聪明的梁景田暗暗分析研究梁恩华。一是这场官司将成为推行股份制的活教材,股份制将阻止荣汉俊这号企业家的武断行,二是他看中了三侄子梁炜这个人才,在城里摔打成才的梁炜,将是蝙蝠乡经济舞台上出色的后來人;三是他自己的良心发现,他早看出这步棋,不经法院判决,可怜的稻农是很难从荣汉俊手中拿走一分钱的。梁恩华当乡长第一天就想培养新型的企业家,蝙蝠乡谁行?他刚发现了梁炜。梁炜回乡做啥,他还是模糊的,但有一点是十分明确的,梁炜将会替代荣汉俊。而能抓住梁炜的第一步,首先要帮助他父亲打赢这场官司。可是,梁炜能乖乖被他梁恩华牵着鼻子走吗?他在城里有自己的天地,还有一位可可依人的洋美人。这些因素一直困扰着梁恩华。

    行政生涯,练就了他的一双伯乐眼。梁恩华沒有料到,梁炜在城里的处境正在恶化,一切都那么顺理成章地朝着他的意愿发展着。万般都是命,半点不由人。

    可是家里的官司未了,梁炜就被厂里叫回去了,排除豆奶厂生产线的技术故障,整整三天三夜沒合眼。故障排除了,梁炜沒有歇上一口气,过去赏识重用提拔他的梁厂长就出事了。有人密告梁厂长贪污受贿,昨晚上被海正反贪局隔离审查了。梁炜感到岌岌可危了。一种对前程的忧虑,深深地折磨着梁炜了。他自己在豆奶厂的命运跟着难测了。他像鸟一样绕树三匝,何枝儿何枝可依?他苦苦地吸着烟,眼神透着忧郁和茫然。连续几天的劳累又是几夜失眠,使梁炜有些精神涣散。倪雪替他的精神状态担忧。他劝他说,你别想得太悲观。你梁炜进豆奶厂打工四年半了,凭的是才能,他厂长也不会因此给你小鞋穿吧?梁炜骂,你不懂马厂长这个人。他不会给我好果子吃的。唉,爱怎么着怎么着吧。要知现在,我打工进豆奶厂干啥?人呐,有时真是一场游戏。我从小就是不服输的性子,记得上小学一年级的时候,一个大个头同学将我摔倒了,我家当时困难,我身小体弱,但我总记着,到了五年级,我身子骨壮了,就将那小子摔倒在地。五年才了了这桩心愿。我是蝙蝠乡人,我想在蝙蝠乡干出点名堂來,谁知碰着荣汉俊这个家伙,我败在他手下了。我外出打工,实际是被他逼出蝙蝠乡的。我不能全怪荣汉俊,那阵儿,咱这小毛孩子,连乡亲们都不正眼瞧我。我到了豆奶厂,我不怕城里人的白眼,拼,干,学,目的是让人注意我。你们城里人哪怕瞅我一眼,我都会激动得落泪。梁厂长是我的恩人,他瞅见了我,他发现了我。他使我这乡下毛小子混出个人模狗样來啦。回到蝙蝠乡,我敢说敢笑了,敢跟荣汉俊较量一番啦,还有你这城里姑娘做我的恋人。难道这都是梦吗?这一切,又都离我而去了,我梁炜难道又要回到老地方,重新打工,重新开始吗?他说着痛苦地揪扯着头发。

    倪雪泪眼迷离了,梁炜,不会的,不会的。人生就是一个驿站,即使你回到老地方,那也不是原來的地方。因为,你已不是原來的梁炜啦!

    梁炜伸着双手,呼叫,我不是梁炜?我是谁?我从哪儿來?又到哪儿去?

    倪雪惊讶,梁炜,你怎么啦?

    梁炜说他找不到自己啦。

    倪雪紧紧抱住痛苦的梁炜,哽咽了,梁炜,我不愿看到你现在的样子。

    梁炜渐渐镇静下來。倪雪喃喃地说,梁炜,你给我写第一封情书时,你写过一首诗,都忘了吗?我是谁?因为我忘了我自己,所以我走了。我走在城市,看到了來自乡村的鸽群,在高楼和音乐之间,我出发去寻找一块绿地。父亲,满怀希望播种,我满怀希望打工,明天将揽在我的怀抱里。梁炜泪流满面,紧紧搂住倪雪,哭了。倪雪,我只有你啦!

    倪雪轻轻地依在他肩头。他们一同看着脚下的蝙蝠河,河水轻轻巧巧从远方流來,在城里拐个弯儿,又流向另一个远远的地方。梁炜记得,蝙蝠河从蝙蝠乡的中心穿过,也是那么轻轻巧巧的。

    沒过几天,梁炜就证实了自己的预感,他因为是梁厂长的人而被解雇了!梁炜可以专心回家帮助爹打官司了。过去的几天里,法院又召集三次调解,均告失败。梁炜对“调解调解,调而不解”的做法很有意见。他和张律师明确表示,希望尽早开庭。令他费解的是,梁恩华乡长也希望开庭公开审理……一场雷阵雨过后,天气立马就凉了。梁恩华一连几天都在找梁炜谈话,梁炜总是躲着不见。

    法庭上,郭厅长做为主审官,侯科长和两位法官为书记员。观众席上座无虚席,梁罗锅等蝙蝠村稻农都坐在观众席上,梁双牙、鲍真、荣荣也來了。高本良、梁景田、田梅等人坐在观众席的前排,金鱼儿也坐在梁景田旁边。电视台记者进來录相,一切热闹而有序。梁炜、张律师和梁恩华几乎同时走进法庭。在门口,梁恩华与梁炜相遇。四只目光相碰,无语,就擦身而过了。梁恩华大步走向被告席,坐下來。梁炜坐在原告席上,张律师坐在他身边。鼎沸的人声中,郭厅长宣布肃静,下面由县人民法院,对蝙蝠乡蝙蝠村稻田污染案,进行开庭审理。法庭是庄严安静的。侯科长介绍说,原告方,蝙蝠村农民梁炜,被告方,蝙蝠乡乡长兼农工商总经理梁恩华。法庭很安静。一切都按程序进行着,轮到梁恩华时,他站着发言了,做了蝙蝠乡一镇之长,对这场稻田污染案,是很痛心的,对乡亲们很同情,也深感自己的工作沒有做好。起初,乡里通过多方努力解决问題,由于某种原因,沒能做好,乡亲们起诉到法院。那时,我还不理解,对乡亲们起诉有抵触情绪,今天站在这里,我忽然感觉自己错了。是的,谁也不愿当被告。可我今天觉着,站在这里也在经受一次教育,感受一种责任,体验一次人生。非常值得。

    梁炜愕然地望着梁恩华。

    观众席里也一阵议论,这乡长是明白人哪!

    梁恩华动情地说,刚才张律师陈述和法庭的调查,我认为是客观属实的。我就不再重复了,我只想说的是,我们这些做父母官的,咋样善待百姓。我们蝙蝠乡的百姓,像梁罗锅父子等等,都是通情达理、勤劳憨厚的,当他们的劳动果实受到伤害时,老人家竟选择以死來抗争。我们这些当官的,对这样事情,还麻木不仁的话,老百姓咋看我们党和政府?我们有啥脸面对江东父老?

    观众席一片掌声。郭厅长满脸敬意。

    梁恩华眼睛湿了,说今天中午,有人劝我,恩华哪,你别去当被告,好说不好听,会毁了你的前程,你躲躲吧。我笑了,我躲,一个父母官躲老百姓,你能躲哪去?良心呢?

    梁罗锅泪流满面。

    梁恩华擦擦眼角又说,当时我说,有老爸这碗壮魂酒,女儿心里有底了。我要求法庭,秉公办案,依法赔偿乡亲们损失。最好是60万,一分不少。我会协助法院,尽快把钱交到乡亲们手中。

    法庭一片掌声。

    郭厅长说休庭,三天后宣判!

    五天过去了,法院那边仍沒结果。高本良、梁炜、梁罗锅和张律师在商议官司的事。梁罗锅叹说,三天就断,这都过五天啦,咋还沒个回话?张律师说,情况复杂,我了解,有人找他们院长,郭厅长压力很大。就是判了,赔偿款也不会到60万给少了,郭厅长又不忍心,就僵住了。梁炜说,不给,我就上诉!高本良说,上诉?那就更沒头啦。梁罗锅说这可咋办哪?梁炜说,我知是谁做手脚。是荣汉俊和宋书记找法院张院长的。张院长与宋书记是部队战友。有人议论,我听到的。梁炜说,我们也得找人。说是依法办事,到真事儿上就权大了。得找大官啊!梁罗锅说,唉,咱老梁家祖宗三代都算着外加亲戚,最大的官就是梁恩华这乡长了。咱找谁呀?烧香都找不着庙门啊!门帘一挑,梁恩华进來了,梁炜,走,跟我去找徐县长!众人愣住。梁炜问梁乡长是啥时來的?梁景田笑说,对喽,这回找对庙门喽。他们來到县城,进了徐县长的办公室,徐县长正在办公室批阅文件。秘书悄悄推门进來,在徐县长耳边悄声说,蝙蝠乡梁乡长到了。徐县长说,让他们进來!秘书出去,把梁恩华、梁炜和张律师领进來。徐县长放下文件,站起身笑,你人坐吧。恩华哪,从电话里的口气,事儿挺急呀,有啥事啊?说着给梁炜和张律师递烟。梁炜和张律师说不会吸。梁恩华青着脸说,这事儿非找你不可啦。先介绍一下,这是蝙蝠村售粮大王梁罗锅的儿子梁炜,如今是海王市明明豆奶厂副厂长,这是小张,咱县的名律师。

    徐县长眼一亮,豆奶厂?

    梁炜忙将名片递过去。

    徐县长看这名片笑说,明明豆奶挺有名啊,我常喝的。是你们产的,原料是不是……

    梁炜说,牛奶、大豆和植物油。

    徐县长问,恩华,那蝙蝠村的牛奶和蝙蝠乡的大豆不就不愁销路啦?

    梁恩华眼亮了,真是的,咋就沒想到这一步呢?咱乡里每年的大豆都有剩余,交国家的一部分,剩下的不好保管。还有奶牛场……

    后來说到稻田案件,徐县长听了汇报说,由垃圾引发的稻田污染案,更需公正地解决,我们要保护农民的利益,特别是像梁罗锅这样的老劳模、售粮大王,党和政府要关心爱护,法律也要为他们保驾护航。这也是我们“鱼水工程”的具体体现。你们交我一份材料,我批转政法委。我们当领导的虽然不好直接干预法律程序,但是党和政府的政策精神,应该告诉他们。我的意见是,不仅赔偿60万损失,而且还要替乡亲们承担诉讼费、鉴定费等等。这是关系到党和政府形象的大事啊!

    梁炜激动地听着。

    过了半个月,梁恩华回到办公室,听说法院一审判决下來了。还是赔偿60万。梁恩华比较满意。这下可惹恼了宋书记。宋书记对梁恩华发火了,这种判决是不合理的。咱政府和轧钢厂应该上诉市中院。荣支书在珠海打來电话,对判决也很不满嘛!

    梁恩华也不示弱,荣支书不满就不满,那他怎么不出庭呢?宋书记说,荣支书要帐吗!梁恩华说,要回來钱赶紧给法院交上30万。别的,说啥都沒用。宋书记说,恩华哪恩华,你还替人家梁炜高兴?咱们的面子都丢尽了,快上诉,兴许能挽回些损失的!梁恩华说,做为被告,我拒绝上诉!

    宋书记吼,这是慷集体之慨!

    梁恩华说,哪儿不明白,你问徐县长!

    宋书记一愣,啊?徐县长介入了?随即十分沮丧地坐在沙发上了。

    梁恩华一摔门,出去了。此刻他想见到梁炜,塑料厂被盗,使他对梁炜有了明确的想法,就是要梁炜回來把塑料厂转产为豆奶厂!

    这个想法刚刚冒头,梁恩华马上就犹豫了。把梁炜请回乡办厂,是不是有认人为亲之嫌呢?梁炜虽说能干,可他毕竟是自己的侄子啊?而且梁炜与荣汉俊有旧怨,这将给乡里的工作制造麻烦。梁恩华的脑子里又闪现了一个年轻人,那就是鲍真。如果不用梁炜,鲍真将是最合适的人选。梁恩华陪同县里的“社教”工作组在蝙蝠村搞调研,亲眼看见鲍真为人处事的丰采了,他很欣赏这个打工回乡的姑娘。荣汉俊不让鲍真插手乡镇企业,自由荣汉俊自己的想法。然而作为一乡之长的梁恩华不能不物色年轻人。荣汉俊迟早被淘汰的。现在他还不知鲍真是什么想法,但有一点是明朗的,如果他起用鲍真,荣汉俊不会公开反对的。他听哥哥说过,鲍真是荣汉俊的孩子,表面上用了鲍家人,实际上还是荣家人。梁恩华决定找鲍真谈一谈。

    梁恩华把事情跟鲍真说了,鲍真的脸就模糊得像罩了一层雾。她不愿意介入企业,但她给梁恩华推荐了梁炜。梁恩华点了点头,问她为啥推荐梁炜?鲍真并不马上回答,用异样的目光打量了他一眼,梁恩华不动声色地保持着必要的微笑,等待着她的回答。鲍真想了想说,梁炜是你的侄子,你不比我更了解他?梁恩华笑了笑。鲍真眨了一下眼睛说,我明白你的心思,你想用梁炜,可用怕别人说你重用梁家人!梁恩华沒有说话,心里慨叹这个女人的厉害。鲍真继续说,当年你重用了荣汉俊,今天为啥就不能用梁炜?我感觉梁炜比双牙更有才能,他对经济有一种天生的敏感!我这点比不上他!梁恩华静静地听着她说话。鲍真的几句话就击中了梁恩华最敏感神经。

    梁恩华从鲍真家里出來,天色已经黑了。他心里想,把梁炜拉回來,不管有多少麻烦也要把他请回來。这不仅仅是为了梁家,而是为了蝙蝠乡。但是,忐忑不安的心绪,却总是在他胸中郁积,屡屡地、屡屡地挥之不去。
Back to To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