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17
那一年，收了麦子进入伏天，荣汉俊的政治生涯遇到了挑战。荣爷家的麦子脱粒归仓，荣汉俊皮包厂里的收益一天比一天盈余，秋种的化肥和种子都有着落，荣爷自然不会把所有的钱都攥在手心里捏出汗來，老人要修缮一溜三间破旧的黑泥草房，把土墙拆掉，再把搭在上面的稻草揭掉换成青瓦，荣汉俊和姚來香从正房搬进厢房，荣爷则住进了临街新搭的草房。
房子工程刚刚开工，荣爷的建设工序又有了更改，先将门楼修整一新，这是荣家脸面上的事情。荣汉林一家从青松岭下來的时候，二儿媳姚來芳曾经藐视荣家的房子，荣爷有些不悦，但也沒有大发雷庭，荣爷把他们一家弄到坐槐寺后面的老宅里去了。荣爷倚着拐杖捉着长烟袋吸烟，烟雾缓缓掠过老人脸面，老人依旧能够看清门口门楼施工的热闹景象，听见姚來香洗衣做饭的声响。这两年，小镇不知不觉起了变化，这变化开始并沒有引起荣爷的注意，今春醉鼓节上，荣爷运鼓的马车从南小街穿越北街，让荣爷看见了北街的房子越盖越气派，红砖青瓦，高高的门楼飞起了沿子，有的人家还竖起“福”字影壁。荣爷特别留心了梁丙奎家的房子，梁家的房子一般，高大的影壁却是北街最气派的。荣爷就不想建影壁了，他想來个别出心裁，在门口垒一堵圆形的红砖坐子，周围用水泥雕成五个蝙蝠，象征着“五福”光临荣家。
荣爷把修缮房屋和门脸的计划说给荣汉俊，荣汉俊却有些阻力。荣汉俊唑了一下牙花子，说爹你为啥这么着急弄房子？干点正事儿好不好？荣爷瞪了眼说，庄稼人除了养儿育女，就是盖房子讨媳妇，难道还有比这更正的事儿吗？荣汉俊说我不是不盖房，我说是要盖蝙蝠乡最好的房子！荣爷寒腔冷调地问，你小子说，啥是最好的房？荣汉俊想说盖高楼，话到嘴边又烟回去了。他只是说，爹我想盖完了门楼就停工！荣爷愣着问他为啥？荣汉俊您别问为啥，到时候就知道啦！荣爷说你别给穷折腾啦，家里的事情不用你操心！荣爷就拄着拐杖走了。荣汉俊看着爹的背影很沉地叹了口气。怎么办？目前这还是个秘密，不能啥都跟爹坦白了。他心里有自己想法，如果马上跟姚來香离婚，凭他皮包厂的收益盖一栋两层小楼，然后气气派派地将鲍月芝娘仨接过來。如果马上盖楼，将來跟姚來香离的时候还要分给她一半，而且他手里的钱就完全暴露了。他对姚來香的策略是经过深思熟虑的，不能让姚來香觉得他发了，那样这块膏药就更不好揩了，所以他常常在她面前讲自己赔钱的难处，有一次还把逼债的人领进了家门。荣汉俊的第二招儿是经常不回家，有事沒事都躲在厂里，或是挨家挨户走走，而且不给姚來香钱，就是给荣爷钱也不给她钱，好让她对自己失望，然后达到顺利离婚的目的。鲍月芝并不知道他暗暗做了这些，而且一点都不感激他，因为荣汉俊的这些努力并沒有奏效，姚來香似乎能够忍受一切，沒有一点六神无主的失态和不安，甚至比原先端得还高，旁若无人地在这个家庭里劳作着，沒有跟荣汉俊过多地亲热，也沒有一点吵闹，似乎这个家庭只有她和孩子似的。但是，荣汉俊入狱的八年里，她在家庭里的地位不断发生着变化，起初比较边缘化，当中就慢慢主事了，荣汉俊出狱回家后又悄悄往边缘化转移，荣汉林把她的妹妹和娘带到蝙蝠乡了，姚來香平静的脸上溢出了一丝笑意，但是人们看不出她跟妹妹和娘有多亲近。她患了眼病以后，这种罕见的微笑立即消失了，姚來香独自到青松岭的景钟寺，找了一个老中医给她看眼病，姚來香很小的时候就坏过眼，她一有头疼感冒着急上火，病就往眼睛上聚，荣汉俊被捕的最初日子她夜夜都哭，眼睛的视力就慢慢下降，老中医死了，他的儿子继承了父业，姚來香从山上讨了一个方子回到蝙蝠乡抓药熬药，夜深人静的时候，姚來香见荣汉俊沒有回來，就关了房门脱得精光，先用温水把光滑的身子擦洗一遍，然后把好看的俊脸仰到镜前，用洁白的棉球蘸上紫红色的药水往眼里滴着，药水蛰得眼睛流了泪。她从不让荣汉俊给她上眼药，也不跟她说话。她眼睛里的荣汉俊越发面目不清了。
荣汉俊实在无法忍受姚來香式的冷漠，有一天终于说，來香，你要是有啥想法就都说出來！包括对我的，对这个家的！
姚來香看了看他，咬着紫色的嘴唇不说话。
荣汉俊把税利的目光转移到她的眼睛上去，说來香，我们结婚快十年了，我听你说话有数。你就把心里想的都说出來行不？这样憋在心里会憋出病來的！你说谁家两口子不是有说有笑的？
姚來香的脸上平平静静的，额头上的光亮闪散着。
荣汉俊的言语更加刻薄，说看着你又不像是沒心沒肺的人，你又不是傻子！还有，你要真是哑巴，我他妈的也就认了！可你不是哑巴，你会说话！我求求你，给我荣汉俊说两句行不？就两句，哪怕你骂我两句我听着也舒坦哩！
姚來香不看他了，开始在灯下做活。她的手很巧，用麦秸编织成精美的草帽，编成草篮、笸箩和草鞋。
荣汉俊无奈地看了看她，跺了跺脚板走了。
姚來香静静地编着，直编到精神恍惚，编一阵儿发一会儿呆。
隔个三五天，荣汉俊耐着性子回家跟姚來香吃一顿饭，吃饭的时候，姚來香负责做饭盛饭，话都让荣爷替她说了。荣爷对姚來香的沉默寡语比较适应，可是轮到儿子荣汉俊沉默不语的时候就火冒三仗了，骂你小子耳朵里塞驴毛了，你爹跟你说话呢！荣汉俊说你要是让來香说话，我才服气您哩！荣爷狠狠地瞪了儿子一眼，说你别跟我來这套，來香向來就话少，你坏事儿就坏在你这张破嘴上！在皮包厂就听你瞎吆喝了，咋着，跟你爹还端起來啦？荣汉俊沒看爹，也学着姚來香的样子不吭。荣爷问他当村长的事进展得咋样了？荣汉俊还是不言语。荣爷继续问，是不是梁丙奎那老家伙告发你赌博的事儿影响啦？荣汉俊看了看爹。荣爷的老鼠胡子颤索了，说是不是梁恩华那小子从中作梗？荣汉俊轻视地一个冷笑，还是不说话。荣爷真的恼了，抬起一只手就将桌子掀了，嘴里不住地骂着，我让你吃，我让你吃个屁！碗筷和饭菜哗啦啦散了一地。姚來香起身收拾着破碎的碗筷，荣汉俊端着自己手里的饭碗，站起身继续吃饭。
荣爷一屁股墩在椅子上，扭着枯瘦的身子叹息。姚來香端着杂碎轻轻走出去了。荣汉俊方把脸凑道荣爷的耳边，幸灾乐祸地一笑，说爹，你领教了吧？他姚來香咋对我的？不就是死皮似的一声不吭吗？我算明白了，这就他妈叫深沉！人一深沉啊，别人就不晓得你心里咋想的，别人就会怵你三分！爹你说，我这些年凭啥怕她姚來香一个娘们儿？我不回您的话，您就把桌子掀了，可您知道，她这些年不是一直不哼不哈的吗？你说这日子咋过？荣爷说拧拆十座庙，不拆一桩婚！如果來香啥话都说，是你的女人，他啥都不说，还是你的女人！你小子别忘了，当年结婚的时候你可是连一条裤子都沒有哇！人家來香说啥了吗？沒有，你小子今天发财了，人家來香说啥了吗？还是沒有！她就是这个性子！我看你小子是生了贱骨头了！荣汉俊苦着脸说，我娶的是会说话的媳妇，不是娶的哑巴！哑巴还知道给自己喜欢的人呲个嘴儿笑一笑呢！荣爷叹了一声说，原先听她爹姚喜贵说，來香在家当闺女那阵儿，可是爱说爱笑的，就是跟你结了婚，她才变了个人！荣汉俊伤感地垂了头，说爹，跟你说句心里话，她不爱我，她从來都看不起我！我就是给她挣坐金山來，我在她眼里也站不起來啊！荣爷咳了起來，半天沒说话，荣汉俊递给老人一棵青萝卜压咳，老人止住咳的时候才说，汉俊啊，你是不是又要动离婚的念头啦？荣汉俊的话像挤牙膏似的，一点点说出來，我不是现在想离，就是说这十來年一直都想离，那回刚要启动就入狱了，现在汉林一家也來了，我跟她离也不算欺负她，我还给她留了一笔钱！荣爷青着老脸说，我不准你胡來，來香她爹刚刚去世，尸骨未寒，当年是我舔着脸子求人家的，你把來香扔了，我到了阴槽地府咋跟喜贵碰面啊？荣汉俊说你到那里见不见來香她爹我不管！不能因你的事情，耽搁了我一辈子的幸福！荣爷气得发出牙齿打颤的声音说，看來你小子铁了心了，你要是非离就给我滚出这个家！我不愿再看见你，我把老二请回來！荣汉俊沒有想到爹还是这个态度，然后梗着脖子说，爹，我这婚是离定了，爱咋咋，破罐儿咱就破摔，死猪还怕开水烫吗？然后就摔了门怅怅地走了。
荣爷主持着把门楼修缮完毕，随机让人拆了后排的三间黑泥草房，就在砖瓦房即将动工的时候，荣汉俊终于挺不住跟爹端出了建楼房的方案。荣爷愉快地接纳了，但老人说他绝对不住楼房。荣家的小楼工程从春天全面开工，到了秋后落成，总共投资3万6千元。荣汉俊兴建蝙蝠乡私人第一幢楼房，不仅是供自家人來享受，还有一层意思是荣爷沒有想到的。荣汉俊是想通过楼房显示自己的能力。近來对待他当村长一事，乡里村里争议颇多，荣汉俊要把人们的视线吸引过來，荣汉俊还扬言，要让村里的乡亲们都住上这样的小楼。一个时期，荣家小楼在蝙蝠乡吸收了所有人的视线，他们面对着小楼说这说那。
有一天早上，荣爷拄着拐杖给棚里的老牛喂草。荣家小楼建成以后，荣爷让荣汉俊和姚來香搬到了楼上，自己死活不动，继续住在前院的草房里，荣汉俊怕外人看了丢面子，就将那两间草房里面装修一新。荣爷草房的左侧就是牛棚。磨牙的老牛细细地嚼着草料，这时候荣爷刚刚把草料放妥，就听头顶呼啦一声响，好像有啥激动的事情裹在这声音里面，老人抬头一看，有一只红色的蝙蝠从他的头顶飞过去了，荣爷手里的草料盒子哗啦一声掉在地上，他喊荣汉俊快來看千年的白蝙蝠，可是荣汉俊的楼上沒有应声。姚來香从楼上的房间里跑出來，双手扶着阳台上的栏杆，说荣汉俊昨夜沒有回家。荣爷就兴致勃勃地让姚來香看天空中的白蝙蝠。姚來香抬脸看了，望了很久都沒能望见什么，脸木在半空不动了，眼睛刷地闪过一道白光，马上流出浑浊的泪水。荣爷以为她看见白蝙蝠了，喜着脸问她是不是白蝙蝠？在荣爷的经验里，白蝙蝠的出现是荣家吉祥的兆头，可是对于姚來香却是与灾难相伴随的。第一次洞房里遇见白蝙蝠，不仅使她用剪刀伤害了荣汉俊，而且莫名其妙地将她变成了一个怪女人，一个沉默寡言的女人。今天再次见到白蝙蝠，眼睛被那道亮光照瞎了。这道炽白的光不知是日头还是白蝙蝠发出來的，耳旁突然一阵寂静，太阳穴上有一丝隐隐的疼，白光刺过來的光芒，像开水点子浇在她的额头、眼窝儿和颧骨上。她的心里被啥东西捅了一下，抬手擦了那泪，说爹，我啥都看不见了！啥都看不见了！她喊话的时候，眉毛、眼睛和鼻子全都皱在一起。她眼睛里仅存的那点视力随那一溜白光无影无踪地去了。
姚來香双目失明以后，荣汉俊的好运却是说來就來了。荣汉俊的皮包厂把业务扩大到东北三省，当年向国家纳税百余万，荣汉俊被评为省级劳动模范，戴了大红花去了省城，从省城领奖归來不久，蝙蝠乡蝙蝠村村长的座位就落在了他的头上。荣汉俊沒有上过几天的学，现在还不识字，皮包厂的业务单子传到他手上，需要往外运的就在单子上画一个汽车图案，要是请业户吃饭了就画一个酒瓶子。那天需要动用工商局，请工商局领导吃饭之前给办公室主任画了一个大盖帽儿，为了跟公安区分，在帽沿儿上加一个“工”字，如果请公安吃饭就画一把手枪，如果皮包厂需要对外宣传了，他就在纸上画一个喇叭，办公室主任就知道是咋回事，彼此配合默契，从沒出过差错。荣家由于荣汉俊的崛起可以在镇上重新与梁家抗衡了。姚來香的失明给荣汉俊的离婚路程设置了极大的障碍，比这个更大的障碍却是來自政治方面。在荣汉俊上任之前，一纸匿名信告到县里，状告信里列出荣汉俊嗜赌成性、作风淫乱和制造假冒伪劣产品等罪状12条。状告信由县委书记批示以后转到组织部，又有组织部转到蝙蝠乡政府。代表乡政府跟荣汉俊谈话的是副乡长梁恩华。梁恩华说组织上是信任你的，可是有些问題你要格外注意，一是作风问題，这要搞臭一个人的！二是假冒伪劣产品，这注定要被淘汰的！荣汉俊诚恳地点着头，心里盘算着告黑状的人是谁？他一度怀疑梁恩华，梁恩华完全可以从哥哥梁罗锅那里了解情况。他的爹梁老汉的死，可是又拿不出确凿的证据來。梁恩华继续着他的组织谈话，说这不用我点透，每个问題都是有所指的！你注意就是了，当然了，蝙蝠乡出了你荣汉俊这么一个大能人很不容易，你要带领群众脱贫致富！荣汉俊说了一些感谢组织信任一类的话，最后请求梁恩华把那封上告信留给他，他保证不会打击报复，只是想明白明白在工作中引以为戒。梁恩华犹豫了一下，还是把信给了他，这个时候，荣汉俊对梁恩华的怀疑产生了动摇。荣汉俊看不出笔体出自梁恩华之手，看到信里提到了鲍月芝，提到了他要跟瞎老婆姚來香离婚的事情，看來这个人跟踪他多时了，对他的内情极为了解，这个人不出自梁家又出自那里呢？
荣汉俊当上代理村长之时，告状的人是谁倒不那么重要了，他与鲍月芝能不能扫清姚來香这个障碍，真正是非常紧迫的问題了。如果铁了心跟姚來香离了，硬把鲍月芝娶进荣家，他的村长怕是当不成了，即使当成了，荣誉必定受损，甚至会一败涂地。如果错过这个时机，他和鲍月芝就永远沒有机会了。究竟咋办？一向以大胆果断处事的荣汉俊竟然六神无主了。日他个奶奶，人往高处走，水往地处流。出狱以后，他一直被权力诱惑着，一门心思要往上走。
屋漏偏遭连阴雨。鲍豆子出事了！
灾难來得非常突然。荣汉俊一直不迷信，可是让荣爷的蝙蝠理论弄晕了。那天黄昏，房檐里飘动着几只蓝蝙蝠。荣爷说傍晚时分看见蓝蝙蝠会招灾的。果然甲应验了。那天傍晚，荣汉俊被鲍真叫到鲍家去了。鲍家的悲伤气氛却一下子把他打进了十八层地狱。鲍真、鲍三爷和荣荣都默默地抹眼泪，唯独鲍月芝靠着被垛静坐着，她的脸色纸一样苍白。她身边的两个老师用充满敬意目光盯着鲍月芝。荣汉俊走进來的时候，心一下子提到了喉咙口。校长张敬正还在盯着鲍月芝劝说，鲍豆子同学一直是我们学校的五好学生，是学雷锋尖兵。校舍坍塌之后，鲍豆子抢救别的孩子，被一棵房檩砸中头部，血流了一脸。把鲍豆子舍己救人的英雄事迹说了一遍。过程说的很快，说到鲍豆子在镇医院弥留之际说的遗嘱，张校长的眼睛就红了，哽咽着说，豆子说让娘告诉他亲爹是谁？如果在下葬的时候告诉他，他在九泉之下就会瞑目了！还说孩子的要求并不过分。张校长说得一屋子的人泣不成声。鲍真呼喊了一声弟弟竟然抱着骨灰盒哇地一声大哭了！鲍月芝大声把鲍真喝住，然后望了望荣汉俊说，他叔來了，你坐吧！
校长张敬正朝荣汉俊点点头，继续问鲍月芝，说本來开过了表彰大会，一切就结束了，可是我们还想让家长圆了小烈士的遗愿。鲍三爷泪流满面，用乞求的目光看了看荣汉俊。鲍月芝心里在淌血，他多么想让孩子知道这个爹哩？
荣汉俊的喉咙哽了一下，半张着嘴要说话了。
鲍月芝还能有效地控制自己的情绪，她看了看荣汉俊，荣汉俊心里慌得沒了底儿。可是荣汉俊的失态让鲍月芝心凉了，抢了话头说，你们的心意我这当娘的领了。实际上你们学校的任务已经完成了，孩子当了英雄，是我们鲍家的光荣！他该做的都做了，娘沒白养他一回。至于告诉他的爹是谁？他爹死了，他活着着时候我就说过，可豆子不信，不信也是死了，人死是不能复活的，你们看还有这个必要吗？她说得自自在在，轻轻松松，好像对儿子的死一点都不悲伤。
荣汉俊心里踏实了。短暂的悲痛过后，荣汉俊在权衡认不认这个烈士儿子？如果认了，就会在蝙蝠村乃至全县毁了名声。刚才还有点恐惧，害怕鲍月芝脱口说出他來，引发不必要的混乱，耽搁了自己当村长。机会來了，不能这样丢掉，他不能沒有权力。一听鲍月芝的态度，说他死了，他踏实了，他在鲍月芝眼里早就死了！刚刚站立着的一个男人，好像又咚一声倒下了！
鲍月芝扭头望着荣汉俊说，他叔，你说我说的对吗？
荣汉俊眼上慢慢挂了湿润，说咱蝙蝠村有个说法，人死入土为安，入土为安啊！
房间里极静，仿佛灯光也静了下來。
摆在客人旁边的两碗茶水谁也沒喝，灯光一块块碎在水碗里。鲍月芝让老师们喝水，老师们不喝。她让荣汉俊陪着，招呼鲍真跟她下地做饭。荣汉俊一把拦住了鲍月芝，不紧不慢走过來，冷着脸站住说，豆子是咱蝙蝠村的小烈士，学校只是例行公事，这一切还是由村委会决定吧！眼下我是代理村长，回头我就跟支委们商量，明天在村里给豆子开一个隆重的追悼会，让小豆子的精神发扬光大！
校长张敬正紧紧握住荣汉俊的手，说这太好了，谢谢您了！
大伙坐到了后半夜，荣汉俊带着军人走了。他们走出门口，也沒听见鲍月芝的一点哭声，荣汉俊扭回头，看见鲍月芝正倚着楼房的窗户遥望着西落的月亮。
小英雄鲍豆子救人牺牲了。这个消息不消半天，就在蝙蝠村风传得家喻户晓。荣爷那双好像不是肉长的眼睛红了，说往后在蝙蝠乡还能提起的家族不是梁家而是鲍家！荣汉俊在回村的夜里就召集了村支委会，把宣传鲍豆子的举动毫不含糊地布置下去，然后回到家里抱着枕头哭了。第二天他万万沒有想到，关于鲍豆子的找爹的话題愈演愈烈。风声传到荣汉俊耳朵里了，说荣汉俊就是鲍豆子的的爹。荣汉俊站在村委会门口辟谣说，如今的人啊竟说些捕风捉影的话，再这样我可不客气了！荣汉俊伤心到了绝对的无奈，觉得蝙蝠村人并沒有瞎了眼睛。当然也有往别人身上说的，竟然把那个右派包贵清端了出來。荣汉俊很想抱着鲍豆子的骨灰盒，亲吻孩子一下，最后尽一个当爹的义务。后來又转念一想，不行，那样就全部暴露了！而且孩子是鲍月芝一手拉扯大的，那样鲍月芝会跟他拼命的，况且眼下的政治气候也不容他这样做。一种空虚和怅然，他像是被抽掉了主心骨一样茫然失措。他一边往家里走一边想，离家里愈近愈觉心底发虚。荣誉下的道德常常是他实现内心欲望的障碍。荣汉俊处理问題的思维多年形成了定式。
在召开追悼会之前，荣汉俊想出了一个主意，把全村凡是跟鲍月芝有过往來的男人都聚拢到村委会，他要当场审问，到底哪个人是鲍豆子的爹。这件事不用预测就可以让荣汉俊预料到结局，肯定是沒有人认的，不管有人认还是沒人认，都可以洗清荣汉俊。实际上这是掩耳盗铃的事，完全是做给外人看的，就像他让姚來香自己出家一样。荣汉俊不忍心经办这号伤心的事，可还是要办，不然蝙蝠村的风波就沒法平息。
在鲍三爷动手挖掘坟墓的那一天，荣汉俊把鲍月芝安顿在学校等候，荣汉俊就以代理村长的身份在村委会召集开会了。人是荣汉俊点名來的，有给鲍月芝介绍对象的光棍，有给鲍月芝的田里干过活的人，还有跟鲍三爷來往过密的人，年龄控制在跟鲍月芝相仿。他唯一沒敢叫的是梁罗锅。他惧怕梁罗锅。鲍豆子盖着红领巾的骨灰盒摆放在那里，显得肃穆神圣。男人们往骨灰盒盯了一阵，就都闷着不吭声。校长张敬正把鲍豆子牺牲的情况说了，还把遗嘱里的愿望说了，把室内的悲剧气氛推向了高潮。人们听了乎更加伤情，默然不语。荣汉俊把失去儿子的悲伤彻底隐藏，最庄严的神态掩盖着最脆弱的情感。他摆出了一副凛然不为所动的神色说，今天來的都是站着撒尿的爷们儿，鲍月芝是女人，女人总有女人的软肋，当娘的不说，可我们当爷们儿的不能对不起孩子，孩子的心愿不高，是谁就站出來抱抱孩子，说一声，孩子也就入土为安了！他说话的时候，显示出无畏的豪气。
会议室静极了。人们唏嘘着都很为难。
李广田望了望荣汉俊，感觉荣汉俊真贼，谁也想不到他这么贼，他不知道鲍豆子是荣汉俊的儿子。李广田常常去鲍家找鲍三爷串门，今天李广田也被划进了圈子，感觉有些委屈甚至是耻辱。他的喉咙一下子痒了起來，说荣汉俊，你今天的举动征得鲍月芝同意了吗？
荣汉俊说，我跟学校商量的，出于对小烈士负责。鲍月芝沒必要知道吧？
李广田黑了脸说，这样做未免太过分了吧？
荣汉俊严厉地说，你要是孩子爹就认了，不是就老实呆着。咱们今天有盆说盆，砸碗说碗！
李广田的锐气被挫下去了。过了好长时间，仍旧沒有人说话。
荣汉俊盯着眼前的男人们，往死里看了一阵，想一会儿，看够了想通了继续说话，你们这里有沒有？这不是审贼，有了也是光荣的嘛！你就是烈士的父亲，当年你被鲍月芝看中的，也是咱蝙蝠村的人上人了！还有啥顾虑啊？
不知是谁喊了一嗓子，我的儿啊！
这一喊，喊得人们涕泪长流。
荣汉俊马上认出这个光棍來。他是梁家人，叫啥荣汉俊都说不出口來了，这个人的脸色发灰发暗，眼睛周围有一个晕圈，扑扑跌跌朝前面桌上的骨灰盒來。荣汉俊心里猛打一个冷噤，看见是光棍梁石头。梁石头的脸皮忽然硬起來，抱着鲍豆子的骨灰盒哭得很伤情，说孩儿啊，我是你爹哩，我是你爹哩！
在场的人都愣了，脸上硬了惊色。
鲍真搀扶着鲍月芝走进來了。荣汉俊借着亮色朝人群里一望，身上的血顿时凝住了，惊愕地说，月芝？
鲍月芝对荣汉俊的举动越加的不满，她为梁石头说出了话感到十分惊讶。她觉得他太轻狂了。她紧紧抓住了梁石头的脖领，使劲抽了两个嘴巴，骂声很响，说你个王巴蛋，瞎得沒眉眼哩，撒泡尿自个儿照照，你也配当我儿的爹？气死我啦！
梁石头浑身哆嗦了，像贼似的咳了咳说，月芝啊，你别生气，我这是看着沒爹的孩儿可怜啊！
人们被逗笑了。
荣汉俊恨恨地说，梁石头，你骗谁？你以为我是傻子，分不出好赖歹？
梁石头把头勾下去不再说话了，眼泪流得落雨似的。他抚着已经肿胀的腮帮，并不知啥是疼，也不生鲍月芝的气。
鲍月芝还要打梁石头，被鲍真拦住了。梁石头斜溜着眼睛瞅鲍月芝，那眼神准确无误明明白白地告诉人们，他不是鲍豆子的爹。
有人喊道，梁石头，你不仗义，哪有拉屎往回坐的？
梁石头怯怯地勾着头不吭了。
鲍月芝瞪梁石头的冷目光忽然变得热暖了，身体颤了颤。她记得梁石头一直暗恋着她，梁家长老梁丙奎在世的时候，曾经找鲍三爷给他提亲，都被鲍月芝挡回去了。今天可恨的不是梁石头，而且是荣汉俊这个冤家。这个貌似忠厚的阴谋家，再次伤害了她的心，你这个冤家可以不认儿子，也不能拿刀往人心尖子上戳啊？
荣汉俊偷偷把眼皮往下压了压，上前扶住鲍月芝，被鲍月芝甩开了。鲍月芝瞪眼骂了一句，说你荣汉俊禽兽不如！荣汉俊趔趄着后退了两步，不知是从啥时候开始，他的额头上有了一层汗，腿上的恐惧开始从脚底爬上來。脖子上的青筋一跳一跳，把烟屁股往地上一丢，双手扶住了桌子。
鲍月芝的脸扭向荣汉俊的时候，脸色哗一下全白了，白得像块孝布。她朝荣汉俊扑了扑，沒有能力喊也沒有力气打了，闭上眼睛，周围一片漆黑，晃晃地晕倒在地上。
鲍真和众人把鲍月芝被抬走了，人群缓缓散了。
荣汉俊像被一只狼拖走了内脏的身体，空空荡荡地站着，满眼的泪水不停地跌落下來。他一动不动地站着，仿佛荣汉俊的时钟停了摆，历史就凝固在那儿了。
天彻底黑下來的时候，荣汉俊从皮包厂办公室出來奔镇北街去了。自从鲍豆子下葬以后，鲍月芝就被他气病了。他听说鲍真回城里上学了，就想跟鲍月芝见一面，跟她解释解释，可是当他走到坐槐寺后街，听见老周家传出一片哭声，飘荡在村中的炊烟被那震荡的气流惊扰，旋卷着随那哭声飘向田野。
到了北街鲍月芝的小院前，荣汉俊犹豫了一下，这个地方他不止转过多少次了，有时不敢敲门就走了。他看见夜虫子在灯光里闲适地移动，钻进房顶的瓦楞，瓦楞上长着蒿草，蒿草在瓦缝里缓缓摇动着。后來他轻轻抬起胳膊，敲响了鲍月芝的房门。鲍月芝出來开门，看见是荣汉俊，就冷冷地说，你來干啥？荣汉俊说我來看看你。鲍月芝把门嘭地关上了。荣汉俊拱了拱门，哀求着说，月芝，你别这样啊！鲍月芝站在门口呆了一会，还是把门打开了。荣汉俊就跟进來了。他走进鲍月芝房间里的时候，他才从鲍月芝嘴里听说老周家死了人。老周家的儿子到外打工带回了城里姑娘，儿媳妇一气之下就跳了涯。鲍月芝给孩子缝衣裳，她一边缝着衣裳一边对老周家的事情评说一番，然后静静地看着荣汉俊。鲍真在县城读高中，鲍三爷回到地里看瓜去了。过了一会儿，鲍月芝看见他裤裆的拉链忘记拉了，也许是拉链坏了，可以看见里面油污的内裤，心里埋怨着姚來香怎么就不知道打扮男人？后來一想荣汉俊的那个举动，心里又來气了，她张嘴又把话咽回去了。然后两个人就那么尴尬地坐着。
荣汉俊看了看鲍月芝说，月芝，你能原谅我吗？
鲍月芝抓起板柜上的搪瓷缸，独自喝着水说，你走吧！我们沒有任何关系了，我的儿子死了，他爹也死了！
荣汉俊哆嗦了一下，红着眼睛说，月芝，是我对不住你！可你得原谅我啊，当时我是代理村长，梁乡长正瞪着两贼眼整我黑材料，你说我敢认豆子吗？豆子毕竟是我的儿子，我心里跟你一样难受啊！等我在蝙蝠村站稳了脚跟，我要娶你，我要把欠你的加倍补偿！你听见了吗？
鲍月芝依旧冷冷的，说我不图你补偿！你走吧！
荣汉俊说，月芝我实在离不开你哩！
鲍月芝伤感地说，你光嘴上说离不开，我就听你的吗？
荣汉俊迟疑了一下问，这么说你沒爱过我？
鲍月芝火了，大声骂着，放你妈的屁！我不爱你，我不爱你能沒名沒份地给你生下两个孩子吗？
荣汉俊一下子懵头了。
鲍月芝红了眼睛说，我的大村长，你升官，你发财，还要占着两个女人，难道天下的美事儿都是姓荣的？说句心里话，我们必定好过，爱你！从那天你的恶作剧开始，我儿死了，你也在我心里死了！我们结束了！谁跟谁都沒瓜葛了！我不等你了！我把你看透了！你走吧！
荣汉俊痛苦地扭着脸，说你听我说！
鲍月芝使劲揪着自己的头发，抽打着自己的脸，哭泣着喊，我贱啊！娘把我生下來，咋就这么贱啊？
荣汉俊隔着窗子仰头看天，天空漆黑一片，沒有月亮也沒有星星。
鲍月芝擦干了脸颊上的泪水，冷冷地说，你走吧！
荣汉俊说，你要多少钱？
鲍月芝说，我一分钱都不要！你给我滚！
荣汉俊默默地转身要走，走了几步，扭回头。
鲍月芝吼道，我警告你，鲍真是我唯一的孩子了，你不能认她！如果你违反了，我会找你拼命！
荣汉俊愣了一下，说这至于吗？
鲍月芝狠狠地吼，我会的！
荣汉俊说我晓得。然后就拖着一条沉沉的影子走了。鲍月芝闭上眼睛，把哽咽中一次次涌上來的眼泪，又一回回地咽进肚里。
一连好多天，荣汉俊的情绪极为低沉，当他的办公室从皮包厂搬到村委会的时候，心情就有点好转，可是心里仍旧丢不下鲍月芝。那天荣汉林偷偷告诉荣汉俊，说鲍三爷找周五婶给鲍月芝提亲，今天稻地镇有个光棍來相亲。荣汉俊的脸上透出一道紫气，挥了挥手让荣汉林出去了。荣汉俊呆呆地坐在办公室，看见日影儿慢慢移，慢慢移着。他知道自己跟鲍月芝完了，可他仍旧不想让别人将她娶走。他要把亲事搅了。但是，不能太冒失，如果鲍月芝看不上稻地镇的这个穷小子，啥都好办了。可是几天过去，荣汉俊从周五婶那里打听到一个坏消息，说鲍月芝看上了这个叫张大印的农民。听说这个张大印长得很像当年的荣汉俊。鲍月芝恨想离开伤心的蝙蝠村了。荣汉俊的脸一紧，背着手走了。凭他的心计和狠劲，拿下一个张大印还是绰绰有余的。他要当村长了，不能给自己惹麻烦，他把这个心事跟弟弟荣汉林一说，荣汉林就去办了。荣汉林比他哥荣汉俊还要凶狠，超出荣汉俊的想象，荣汉俊是让弟弟荣汉林到张大印那里给搅黄了。谁知荣汉林到了张家，三说两说就闹僵了，竟然举起板柜上的胆瓶把张大印的脑袋开了。荣汉林威逼张家人说，大印的伤我给治，要多少钱都行，要是告诉鲍月芝，或是报案，我杀你全家！张家老人浑身就抖，筛糠似地抖了。荣汉林急忙给张大印带到医院包扎伤口，然后送來了一万块钱。张大印吓得再也不敢娶鲍月芝，后來竟然沒有來过蝙蝠村。有一天周五婶带着鲍月芝來到稻地镇，张家人竟然悄悄躲了。鲍月芝离开张家小院的时候，在柴垛后面偷看的张大印哭了。他一辈子错过了一个好女人。可是鲍月芝一直不明白。
不久以后，荣汉俊把一肚子的恶气撒在仓库里积压的假皮包上。这阵工商部门打假力度很大，白沟市场和附近的鸭子坞市场都被查了，清仓清货，治理整顿，荣汉俊他们加工的皮包就被封了。梁恩华拿着的状告信里有这一条，荣汉俊他们的加工的皮包是冒充上海益达名牌，商标印制得很精美，产品质量却很差，尽管工商部门沒有追到了蝙蝠乡的厂里，可是市场上一听说是蝙蝠乡的皮包，就像躲避瘟神似的，不进货，即使进了货的地方也吆喝着退货。荣汉俊开始动手了。男人一生有三大幸事，升官，发财和女人。荣汉俊缺憾在女人上面，可他悟透了一个道理，为爱情献身的男人不是大男人，男人只有过了这一关才能最后成事儿。当官的男人有三把火，他算计來算计去，还是想把这第一把火就烧在假皮包上。荣汉俊对皮包市场做了全面考察，前景不怎么乐观，而且他搞皮包是权宜之计，他寻找着一个适合蝙蝠乡资源，又有丰厚利润的项目。这样皮包就非烧不可了！烧了皮包，表面上看是损耗了一些钱，可是他给荣汉俊换來的声誉，是多少钱也买不來的。这天下午，他让荣汉林把库房里的皮包清点了一下，还有一千九百多个，就都集中在坐槐寺门前的广场上，请來了乡里县里的领导來观看，闻讯赶來了新闻记者。一切都在荣汉俊的操作之中，可是他忙乱中疏忽了一个环节，荣汉林对此始终耿耿于怀。就在工商人员往皮包上浇汽油的时候，荣汉林偷偷挤进來了。
荣汉俊在发表演说。这份讲话稿是荣汉俊花钱雇人写來的。荣汉俊声音洪亮、亢奋而充满快意，说我们农民啊，穷怕了，刚刚看见钱就表现出自私、狭隘和冒险劲头！我荣汉俊就犯了这样的错误，我们最初步入市场经济洪流，难免泥沙俱下，可是市场是无情的，它本身自会大浪淘沙。舍不得孩子打不住狼，舍不得肉疼治不好疮！钱是要挣的，可是，我们蝙蝠乡人要想占领市场主动权，就要敢于向假冒伪劣宣战！今天，我们把一千只皮包彻底烧毁----
一阵响亮的掌声。
荣汉俊十分潇洒地挥了挥手，大声喊，烧个狗日的！
工人把汽油泼在皮包上，荣汉俊擦着了打火机。
荣汉林终于忍不住了，大声吼道，大哥，不能，不能啊！这叫败家不等天亮，败家呀！这么好的皮包，卖出去就能换成钱啊！就是不卖了，哪怕分给乡亲们也好啊，这皮包还能用哩！咋说烧就烧啦？
荣汉俊阴眉沉脸地走过來，骂道，汉林，这事儿你别管！
荣汉林气懵了头，晃晃地走近荣汉俊，噗嗵一声给哥哥跪下了，哥，这都是乡亲的血汗啊！你真是糊涂了！我们刚添饱了几天肚子？就忘本啦？
会场被僵住了。
荣汉俊明显看见梁恩华眼里放出嘲笑的光，他被这光望得停跳了一下，他觉得弟弟太狭隘了，不能让梁家人看咱的热闹。他扭转身，狠狠地给了弟弟一脚，将荣汉林踢翻在地，嘶哑着嗓子骂，你这荣家的败类，给我滚，滚！今天的皮包非烧不可！咸菜是腌出來的，江山是打出來的，这不仅关系咱荣家，而且关系咱蝙蝠村的声誉啊！你小子可不能干亲者痛仇者快的傻事了啊！说着就昂起了头，快捷地打着电话机，扔进了皮包垛里。“哄”地一声，皮包噼辟叭叭地燃烧起來，黑灰满天弥散。
荣汉林抱着脑袋哭了。
焚烧皮包的第五天，荣汉俊的皮包厂倒闭了。这个震动四方的事件成了他兴办轧钢厂的诱因。三个月以后，荣汉俊正式升任蝙蝠村村长，经人搭桥牵线，成为冀东钢厂的常客。半年以后，一个年产三万顿的小型钢厂在蝙蝠乡蝙蝠河畔破土动工。
房子工程刚刚开工，荣爷的建设工序又有了更改，先将门楼修整一新，这是荣家脸面上的事情。荣汉林一家从青松岭下來的时候，二儿媳姚來芳曾经藐视荣家的房子，荣爷有些不悦，但也沒有大发雷庭，荣爷把他们一家弄到坐槐寺后面的老宅里去了。荣爷倚着拐杖捉着长烟袋吸烟，烟雾缓缓掠过老人脸面，老人依旧能够看清门口门楼施工的热闹景象，听见姚來香洗衣做饭的声响。这两年，小镇不知不觉起了变化，这变化开始并沒有引起荣爷的注意，今春醉鼓节上，荣爷运鼓的马车从南小街穿越北街，让荣爷看见了北街的房子越盖越气派，红砖青瓦，高高的门楼飞起了沿子，有的人家还竖起“福”字影壁。荣爷特别留心了梁丙奎家的房子，梁家的房子一般，高大的影壁却是北街最气派的。荣爷就不想建影壁了，他想來个别出心裁，在门口垒一堵圆形的红砖坐子，周围用水泥雕成五个蝙蝠，象征着“五福”光临荣家。
荣爷把修缮房屋和门脸的计划说给荣汉俊，荣汉俊却有些阻力。荣汉俊唑了一下牙花子，说爹你为啥这么着急弄房子？干点正事儿好不好？荣爷瞪了眼说，庄稼人除了养儿育女，就是盖房子讨媳妇，难道还有比这更正的事儿吗？荣汉俊说我不是不盖房，我说是要盖蝙蝠乡最好的房子！荣爷寒腔冷调地问，你小子说，啥是最好的房？荣汉俊想说盖高楼，话到嘴边又烟回去了。他只是说，爹我想盖完了门楼就停工！荣爷愣着问他为啥？荣汉俊您别问为啥，到时候就知道啦！荣爷说你别给穷折腾啦，家里的事情不用你操心！荣爷就拄着拐杖走了。荣汉俊看着爹的背影很沉地叹了口气。怎么办？目前这还是个秘密，不能啥都跟爹坦白了。他心里有自己想法，如果马上跟姚來香离婚，凭他皮包厂的收益盖一栋两层小楼，然后气气派派地将鲍月芝娘仨接过來。如果马上盖楼，将來跟姚來香离的时候还要分给她一半，而且他手里的钱就完全暴露了。他对姚來香的策略是经过深思熟虑的，不能让姚來香觉得他发了，那样这块膏药就更不好揩了，所以他常常在她面前讲自己赔钱的难处，有一次还把逼债的人领进了家门。荣汉俊的第二招儿是经常不回家，有事沒事都躲在厂里，或是挨家挨户走走，而且不给姚來香钱，就是给荣爷钱也不给她钱，好让她对自己失望，然后达到顺利离婚的目的。鲍月芝并不知道他暗暗做了这些，而且一点都不感激他，因为荣汉俊的这些努力并沒有奏效，姚來香似乎能够忍受一切，沒有一点六神无主的失态和不安，甚至比原先端得还高，旁若无人地在这个家庭里劳作着，沒有跟荣汉俊过多地亲热，也沒有一点吵闹，似乎这个家庭只有她和孩子似的。但是，荣汉俊入狱的八年里，她在家庭里的地位不断发生着变化，起初比较边缘化，当中就慢慢主事了，荣汉俊出狱回家后又悄悄往边缘化转移，荣汉林把她的妹妹和娘带到蝙蝠乡了，姚來香平静的脸上溢出了一丝笑意，但是人们看不出她跟妹妹和娘有多亲近。她患了眼病以后，这种罕见的微笑立即消失了，姚來香独自到青松岭的景钟寺，找了一个老中医给她看眼病，姚來香很小的时候就坏过眼，她一有头疼感冒着急上火，病就往眼睛上聚，荣汉俊被捕的最初日子她夜夜都哭，眼睛的视力就慢慢下降，老中医死了，他的儿子继承了父业，姚來香从山上讨了一个方子回到蝙蝠乡抓药熬药，夜深人静的时候，姚來香见荣汉俊沒有回來，就关了房门脱得精光，先用温水把光滑的身子擦洗一遍，然后把好看的俊脸仰到镜前，用洁白的棉球蘸上紫红色的药水往眼里滴着，药水蛰得眼睛流了泪。她从不让荣汉俊给她上眼药，也不跟她说话。她眼睛里的荣汉俊越发面目不清了。
荣汉俊实在无法忍受姚來香式的冷漠，有一天终于说，來香，你要是有啥想法就都说出來！包括对我的，对这个家的！
姚來香看了看他，咬着紫色的嘴唇不说话。
荣汉俊把税利的目光转移到她的眼睛上去，说來香，我们结婚快十年了，我听你说话有数。你就把心里想的都说出來行不？这样憋在心里会憋出病來的！你说谁家两口子不是有说有笑的？
姚來香的脸上平平静静的，额头上的光亮闪散着。
荣汉俊的言语更加刻薄，说看着你又不像是沒心沒肺的人，你又不是傻子！还有，你要真是哑巴，我他妈的也就认了！可你不是哑巴，你会说话！我求求你，给我荣汉俊说两句行不？就两句，哪怕你骂我两句我听着也舒坦哩！
姚來香不看他了，开始在灯下做活。她的手很巧，用麦秸编织成精美的草帽，编成草篮、笸箩和草鞋。
荣汉俊无奈地看了看她，跺了跺脚板走了。
姚來香静静地编着，直编到精神恍惚，编一阵儿发一会儿呆。
隔个三五天，荣汉俊耐着性子回家跟姚來香吃一顿饭，吃饭的时候，姚來香负责做饭盛饭，话都让荣爷替她说了。荣爷对姚來香的沉默寡语比较适应，可是轮到儿子荣汉俊沉默不语的时候就火冒三仗了，骂你小子耳朵里塞驴毛了，你爹跟你说话呢！荣汉俊说你要是让來香说话，我才服气您哩！荣爷狠狠地瞪了儿子一眼，说你别跟我來这套，來香向來就话少，你坏事儿就坏在你这张破嘴上！在皮包厂就听你瞎吆喝了，咋着，跟你爹还端起來啦？荣汉俊沒看爹，也学着姚來香的样子不吭。荣爷问他当村长的事进展得咋样了？荣汉俊还是不言语。荣爷继续问，是不是梁丙奎那老家伙告发你赌博的事儿影响啦？荣汉俊看了看爹。荣爷的老鼠胡子颤索了，说是不是梁恩华那小子从中作梗？荣汉俊轻视地一个冷笑，还是不说话。荣爷真的恼了，抬起一只手就将桌子掀了，嘴里不住地骂着，我让你吃，我让你吃个屁！碗筷和饭菜哗啦啦散了一地。姚來香起身收拾着破碎的碗筷，荣汉俊端着自己手里的饭碗，站起身继续吃饭。
荣爷一屁股墩在椅子上，扭着枯瘦的身子叹息。姚來香端着杂碎轻轻走出去了。荣汉俊方把脸凑道荣爷的耳边，幸灾乐祸地一笑，说爹，你领教了吧？他姚來香咋对我的？不就是死皮似的一声不吭吗？我算明白了，这就他妈叫深沉！人一深沉啊，别人就不晓得你心里咋想的，别人就会怵你三分！爹你说，我这些年凭啥怕她姚來香一个娘们儿？我不回您的话，您就把桌子掀了，可您知道，她这些年不是一直不哼不哈的吗？你说这日子咋过？荣爷说拧拆十座庙，不拆一桩婚！如果來香啥话都说，是你的女人，他啥都不说，还是你的女人！你小子别忘了，当年结婚的时候你可是连一条裤子都沒有哇！人家來香说啥了吗？沒有，你小子今天发财了，人家來香说啥了吗？还是沒有！她就是这个性子！我看你小子是生了贱骨头了！荣汉俊苦着脸说，我娶的是会说话的媳妇，不是娶的哑巴！哑巴还知道给自己喜欢的人呲个嘴儿笑一笑呢！荣爷叹了一声说，原先听她爹姚喜贵说，來香在家当闺女那阵儿，可是爱说爱笑的，就是跟你结了婚，她才变了个人！荣汉俊伤感地垂了头，说爹，跟你说句心里话，她不爱我，她从來都看不起我！我就是给她挣坐金山來，我在她眼里也站不起來啊！荣爷咳了起來，半天沒说话，荣汉俊递给老人一棵青萝卜压咳，老人止住咳的时候才说，汉俊啊，你是不是又要动离婚的念头啦？荣汉俊的话像挤牙膏似的，一点点说出來，我不是现在想离，就是说这十來年一直都想离，那回刚要启动就入狱了，现在汉林一家也來了，我跟她离也不算欺负她，我还给她留了一笔钱！荣爷青着老脸说，我不准你胡來，來香她爹刚刚去世，尸骨未寒，当年是我舔着脸子求人家的，你把來香扔了，我到了阴槽地府咋跟喜贵碰面啊？荣汉俊说你到那里见不见來香她爹我不管！不能因你的事情，耽搁了我一辈子的幸福！荣爷气得发出牙齿打颤的声音说，看來你小子铁了心了，你要是非离就给我滚出这个家！我不愿再看见你，我把老二请回來！荣汉俊沒有想到爹还是这个态度，然后梗着脖子说，爹，我这婚是离定了，爱咋咋，破罐儿咱就破摔，死猪还怕开水烫吗？然后就摔了门怅怅地走了。
荣爷主持着把门楼修缮完毕，随机让人拆了后排的三间黑泥草房，就在砖瓦房即将动工的时候，荣汉俊终于挺不住跟爹端出了建楼房的方案。荣爷愉快地接纳了，但老人说他绝对不住楼房。荣家的小楼工程从春天全面开工，到了秋后落成，总共投资3万6千元。荣汉俊兴建蝙蝠乡私人第一幢楼房，不仅是供自家人來享受，还有一层意思是荣爷沒有想到的。荣汉俊是想通过楼房显示自己的能力。近來对待他当村长一事，乡里村里争议颇多，荣汉俊要把人们的视线吸引过來，荣汉俊还扬言，要让村里的乡亲们都住上这样的小楼。一个时期，荣家小楼在蝙蝠乡吸收了所有人的视线，他们面对着小楼说这说那。
有一天早上，荣爷拄着拐杖给棚里的老牛喂草。荣家小楼建成以后，荣爷让荣汉俊和姚來香搬到了楼上，自己死活不动，继续住在前院的草房里，荣汉俊怕外人看了丢面子，就将那两间草房里面装修一新。荣爷草房的左侧就是牛棚。磨牙的老牛细细地嚼着草料，这时候荣爷刚刚把草料放妥，就听头顶呼啦一声响，好像有啥激动的事情裹在这声音里面，老人抬头一看，有一只红色的蝙蝠从他的头顶飞过去了，荣爷手里的草料盒子哗啦一声掉在地上，他喊荣汉俊快來看千年的白蝙蝠，可是荣汉俊的楼上沒有应声。姚來香从楼上的房间里跑出來，双手扶着阳台上的栏杆，说荣汉俊昨夜沒有回家。荣爷就兴致勃勃地让姚來香看天空中的白蝙蝠。姚來香抬脸看了，望了很久都沒能望见什么，脸木在半空不动了，眼睛刷地闪过一道白光，马上流出浑浊的泪水。荣爷以为她看见白蝙蝠了，喜着脸问她是不是白蝙蝠？在荣爷的经验里，白蝙蝠的出现是荣家吉祥的兆头，可是对于姚來香却是与灾难相伴随的。第一次洞房里遇见白蝙蝠，不仅使她用剪刀伤害了荣汉俊，而且莫名其妙地将她变成了一个怪女人，一个沉默寡言的女人。今天再次见到白蝙蝠，眼睛被那道亮光照瞎了。这道炽白的光不知是日头还是白蝙蝠发出來的，耳旁突然一阵寂静，太阳穴上有一丝隐隐的疼，白光刺过來的光芒，像开水点子浇在她的额头、眼窝儿和颧骨上。她的心里被啥东西捅了一下，抬手擦了那泪，说爹，我啥都看不见了！啥都看不见了！她喊话的时候，眉毛、眼睛和鼻子全都皱在一起。她眼睛里仅存的那点视力随那一溜白光无影无踪地去了。
姚來香双目失明以后，荣汉俊的好运却是说來就來了。荣汉俊的皮包厂把业务扩大到东北三省，当年向国家纳税百余万，荣汉俊被评为省级劳动模范，戴了大红花去了省城，从省城领奖归來不久，蝙蝠乡蝙蝠村村长的座位就落在了他的头上。荣汉俊沒有上过几天的学，现在还不识字，皮包厂的业务单子传到他手上，需要往外运的就在单子上画一个汽车图案，要是请业户吃饭了就画一个酒瓶子。那天需要动用工商局，请工商局领导吃饭之前给办公室主任画了一个大盖帽儿，为了跟公安区分，在帽沿儿上加一个“工”字，如果请公安吃饭就画一把手枪，如果皮包厂需要对外宣传了，他就在纸上画一个喇叭，办公室主任就知道是咋回事，彼此配合默契，从沒出过差错。荣家由于荣汉俊的崛起可以在镇上重新与梁家抗衡了。姚來香的失明给荣汉俊的离婚路程设置了极大的障碍，比这个更大的障碍却是來自政治方面。在荣汉俊上任之前，一纸匿名信告到县里，状告信里列出荣汉俊嗜赌成性、作风淫乱和制造假冒伪劣产品等罪状12条。状告信由县委书记批示以后转到组织部，又有组织部转到蝙蝠乡政府。代表乡政府跟荣汉俊谈话的是副乡长梁恩华。梁恩华说组织上是信任你的，可是有些问題你要格外注意，一是作风问題，这要搞臭一个人的！二是假冒伪劣产品，这注定要被淘汰的！荣汉俊诚恳地点着头，心里盘算着告黑状的人是谁？他一度怀疑梁恩华，梁恩华完全可以从哥哥梁罗锅那里了解情况。他的爹梁老汉的死，可是又拿不出确凿的证据來。梁恩华继续着他的组织谈话，说这不用我点透，每个问題都是有所指的！你注意就是了，当然了，蝙蝠乡出了你荣汉俊这么一个大能人很不容易，你要带领群众脱贫致富！荣汉俊说了一些感谢组织信任一类的话，最后请求梁恩华把那封上告信留给他，他保证不会打击报复，只是想明白明白在工作中引以为戒。梁恩华犹豫了一下，还是把信给了他，这个时候，荣汉俊对梁恩华的怀疑产生了动摇。荣汉俊看不出笔体出自梁恩华之手，看到信里提到了鲍月芝，提到了他要跟瞎老婆姚來香离婚的事情，看來这个人跟踪他多时了，对他的内情极为了解，这个人不出自梁家又出自那里呢？
荣汉俊当上代理村长之时，告状的人是谁倒不那么重要了，他与鲍月芝能不能扫清姚來香这个障碍，真正是非常紧迫的问題了。如果铁了心跟姚來香离了，硬把鲍月芝娶进荣家，他的村长怕是当不成了，即使当成了，荣誉必定受损，甚至会一败涂地。如果错过这个时机，他和鲍月芝就永远沒有机会了。究竟咋办？一向以大胆果断处事的荣汉俊竟然六神无主了。日他个奶奶，人往高处走，水往地处流。出狱以后，他一直被权力诱惑着，一门心思要往上走。
屋漏偏遭连阴雨。鲍豆子出事了！
灾难來得非常突然。荣汉俊一直不迷信，可是让荣爷的蝙蝠理论弄晕了。那天黄昏，房檐里飘动着几只蓝蝙蝠。荣爷说傍晚时分看见蓝蝙蝠会招灾的。果然甲应验了。那天傍晚，荣汉俊被鲍真叫到鲍家去了。鲍家的悲伤气氛却一下子把他打进了十八层地狱。鲍真、鲍三爷和荣荣都默默地抹眼泪，唯独鲍月芝靠着被垛静坐着，她的脸色纸一样苍白。她身边的两个老师用充满敬意目光盯着鲍月芝。荣汉俊走进來的时候，心一下子提到了喉咙口。校长张敬正还在盯着鲍月芝劝说，鲍豆子同学一直是我们学校的五好学生，是学雷锋尖兵。校舍坍塌之后，鲍豆子抢救别的孩子，被一棵房檩砸中头部，血流了一脸。把鲍豆子舍己救人的英雄事迹说了一遍。过程说的很快，说到鲍豆子在镇医院弥留之际说的遗嘱，张校长的眼睛就红了，哽咽着说，豆子说让娘告诉他亲爹是谁？如果在下葬的时候告诉他，他在九泉之下就会瞑目了！还说孩子的要求并不过分。张校长说得一屋子的人泣不成声。鲍真呼喊了一声弟弟竟然抱着骨灰盒哇地一声大哭了！鲍月芝大声把鲍真喝住，然后望了望荣汉俊说，他叔來了，你坐吧！
校长张敬正朝荣汉俊点点头，继续问鲍月芝，说本來开过了表彰大会，一切就结束了，可是我们还想让家长圆了小烈士的遗愿。鲍三爷泪流满面，用乞求的目光看了看荣汉俊。鲍月芝心里在淌血，他多么想让孩子知道这个爹哩？
荣汉俊的喉咙哽了一下，半张着嘴要说话了。
鲍月芝还能有效地控制自己的情绪，她看了看荣汉俊，荣汉俊心里慌得沒了底儿。可是荣汉俊的失态让鲍月芝心凉了，抢了话头说，你们的心意我这当娘的领了。实际上你们学校的任务已经完成了，孩子当了英雄，是我们鲍家的光荣！他该做的都做了，娘沒白养他一回。至于告诉他的爹是谁？他爹死了，他活着着时候我就说过，可豆子不信，不信也是死了，人死是不能复活的，你们看还有这个必要吗？她说得自自在在，轻轻松松，好像对儿子的死一点都不悲伤。
荣汉俊心里踏实了。短暂的悲痛过后，荣汉俊在权衡认不认这个烈士儿子？如果认了，就会在蝙蝠村乃至全县毁了名声。刚才还有点恐惧，害怕鲍月芝脱口说出他來，引发不必要的混乱，耽搁了自己当村长。机会來了，不能这样丢掉，他不能沒有权力。一听鲍月芝的态度，说他死了，他踏实了，他在鲍月芝眼里早就死了！刚刚站立着的一个男人，好像又咚一声倒下了！
鲍月芝扭头望着荣汉俊说，他叔，你说我说的对吗？
荣汉俊眼上慢慢挂了湿润，说咱蝙蝠村有个说法，人死入土为安，入土为安啊！
房间里极静，仿佛灯光也静了下來。
摆在客人旁边的两碗茶水谁也沒喝，灯光一块块碎在水碗里。鲍月芝让老师们喝水，老师们不喝。她让荣汉俊陪着，招呼鲍真跟她下地做饭。荣汉俊一把拦住了鲍月芝，不紧不慢走过來，冷着脸站住说，豆子是咱蝙蝠村的小烈士，学校只是例行公事，这一切还是由村委会决定吧！眼下我是代理村长，回头我就跟支委们商量，明天在村里给豆子开一个隆重的追悼会，让小豆子的精神发扬光大！
校长张敬正紧紧握住荣汉俊的手，说这太好了，谢谢您了！
大伙坐到了后半夜，荣汉俊带着军人走了。他们走出门口，也沒听见鲍月芝的一点哭声，荣汉俊扭回头，看见鲍月芝正倚着楼房的窗户遥望着西落的月亮。
小英雄鲍豆子救人牺牲了。这个消息不消半天，就在蝙蝠村风传得家喻户晓。荣爷那双好像不是肉长的眼睛红了，说往后在蝙蝠乡还能提起的家族不是梁家而是鲍家！荣汉俊在回村的夜里就召集了村支委会，把宣传鲍豆子的举动毫不含糊地布置下去，然后回到家里抱着枕头哭了。第二天他万万沒有想到，关于鲍豆子的找爹的话題愈演愈烈。风声传到荣汉俊耳朵里了，说荣汉俊就是鲍豆子的的爹。荣汉俊站在村委会门口辟谣说，如今的人啊竟说些捕风捉影的话，再这样我可不客气了！荣汉俊伤心到了绝对的无奈，觉得蝙蝠村人并沒有瞎了眼睛。当然也有往别人身上说的，竟然把那个右派包贵清端了出來。荣汉俊很想抱着鲍豆子的骨灰盒，亲吻孩子一下，最后尽一个当爹的义务。后來又转念一想，不行，那样就全部暴露了！而且孩子是鲍月芝一手拉扯大的，那样鲍月芝会跟他拼命的，况且眼下的政治气候也不容他这样做。一种空虚和怅然，他像是被抽掉了主心骨一样茫然失措。他一边往家里走一边想，离家里愈近愈觉心底发虚。荣誉下的道德常常是他实现内心欲望的障碍。荣汉俊处理问題的思维多年形成了定式。
在召开追悼会之前，荣汉俊想出了一个主意，把全村凡是跟鲍月芝有过往來的男人都聚拢到村委会，他要当场审问，到底哪个人是鲍豆子的爹。这件事不用预测就可以让荣汉俊预料到结局，肯定是沒有人认的，不管有人认还是沒人认，都可以洗清荣汉俊。实际上这是掩耳盗铃的事，完全是做给外人看的，就像他让姚來香自己出家一样。荣汉俊不忍心经办这号伤心的事，可还是要办，不然蝙蝠村的风波就沒法平息。
在鲍三爷动手挖掘坟墓的那一天，荣汉俊把鲍月芝安顿在学校等候，荣汉俊就以代理村长的身份在村委会召集开会了。人是荣汉俊点名來的，有给鲍月芝介绍对象的光棍，有给鲍月芝的田里干过活的人，还有跟鲍三爷來往过密的人，年龄控制在跟鲍月芝相仿。他唯一沒敢叫的是梁罗锅。他惧怕梁罗锅。鲍豆子盖着红领巾的骨灰盒摆放在那里，显得肃穆神圣。男人们往骨灰盒盯了一阵，就都闷着不吭声。校长张敬正把鲍豆子牺牲的情况说了，还把遗嘱里的愿望说了，把室内的悲剧气氛推向了高潮。人们听了乎更加伤情，默然不语。荣汉俊把失去儿子的悲伤彻底隐藏，最庄严的神态掩盖着最脆弱的情感。他摆出了一副凛然不为所动的神色说，今天來的都是站着撒尿的爷们儿，鲍月芝是女人，女人总有女人的软肋，当娘的不说，可我们当爷们儿的不能对不起孩子，孩子的心愿不高，是谁就站出來抱抱孩子，说一声，孩子也就入土为安了！他说话的时候，显示出无畏的豪气。
会议室静极了。人们唏嘘着都很为难。
李广田望了望荣汉俊，感觉荣汉俊真贼，谁也想不到他这么贼，他不知道鲍豆子是荣汉俊的儿子。李广田常常去鲍家找鲍三爷串门，今天李广田也被划进了圈子，感觉有些委屈甚至是耻辱。他的喉咙一下子痒了起來，说荣汉俊，你今天的举动征得鲍月芝同意了吗？
荣汉俊说，我跟学校商量的，出于对小烈士负责。鲍月芝沒必要知道吧？
李广田黑了脸说，这样做未免太过分了吧？
荣汉俊严厉地说，你要是孩子爹就认了，不是就老实呆着。咱们今天有盆说盆，砸碗说碗！
李广田的锐气被挫下去了。过了好长时间，仍旧沒有人说话。
荣汉俊盯着眼前的男人们，往死里看了一阵，想一会儿，看够了想通了继续说话，你们这里有沒有？这不是审贼，有了也是光荣的嘛！你就是烈士的父亲，当年你被鲍月芝看中的，也是咱蝙蝠村的人上人了！还有啥顾虑啊？
不知是谁喊了一嗓子，我的儿啊！
这一喊，喊得人们涕泪长流。
荣汉俊马上认出这个光棍來。他是梁家人，叫啥荣汉俊都说不出口來了，这个人的脸色发灰发暗，眼睛周围有一个晕圈，扑扑跌跌朝前面桌上的骨灰盒來。荣汉俊心里猛打一个冷噤，看见是光棍梁石头。梁石头的脸皮忽然硬起來，抱着鲍豆子的骨灰盒哭得很伤情，说孩儿啊，我是你爹哩，我是你爹哩！
在场的人都愣了，脸上硬了惊色。
鲍真搀扶着鲍月芝走进來了。荣汉俊借着亮色朝人群里一望，身上的血顿时凝住了，惊愕地说，月芝？
鲍月芝对荣汉俊的举动越加的不满，她为梁石头说出了话感到十分惊讶。她觉得他太轻狂了。她紧紧抓住了梁石头的脖领，使劲抽了两个嘴巴，骂声很响，说你个王巴蛋，瞎得沒眉眼哩，撒泡尿自个儿照照，你也配当我儿的爹？气死我啦！
梁石头浑身哆嗦了，像贼似的咳了咳说，月芝啊，你别生气，我这是看着沒爹的孩儿可怜啊！
人们被逗笑了。
荣汉俊恨恨地说，梁石头，你骗谁？你以为我是傻子，分不出好赖歹？
梁石头把头勾下去不再说话了，眼泪流得落雨似的。他抚着已经肿胀的腮帮，并不知啥是疼，也不生鲍月芝的气。
鲍月芝还要打梁石头，被鲍真拦住了。梁石头斜溜着眼睛瞅鲍月芝，那眼神准确无误明明白白地告诉人们，他不是鲍豆子的爹。
有人喊道，梁石头，你不仗义，哪有拉屎往回坐的？
梁石头怯怯地勾着头不吭了。
鲍月芝瞪梁石头的冷目光忽然变得热暖了，身体颤了颤。她记得梁石头一直暗恋着她，梁家长老梁丙奎在世的时候，曾经找鲍三爷给他提亲，都被鲍月芝挡回去了。今天可恨的不是梁石头，而且是荣汉俊这个冤家。这个貌似忠厚的阴谋家，再次伤害了她的心，你这个冤家可以不认儿子，也不能拿刀往人心尖子上戳啊？
荣汉俊偷偷把眼皮往下压了压，上前扶住鲍月芝，被鲍月芝甩开了。鲍月芝瞪眼骂了一句，说你荣汉俊禽兽不如！荣汉俊趔趄着后退了两步，不知是从啥时候开始，他的额头上有了一层汗，腿上的恐惧开始从脚底爬上來。脖子上的青筋一跳一跳，把烟屁股往地上一丢，双手扶住了桌子。
鲍月芝的脸扭向荣汉俊的时候，脸色哗一下全白了，白得像块孝布。她朝荣汉俊扑了扑，沒有能力喊也沒有力气打了，闭上眼睛，周围一片漆黑，晃晃地晕倒在地上。
鲍真和众人把鲍月芝被抬走了，人群缓缓散了。
荣汉俊像被一只狼拖走了内脏的身体，空空荡荡地站着，满眼的泪水不停地跌落下來。他一动不动地站着，仿佛荣汉俊的时钟停了摆，历史就凝固在那儿了。
天彻底黑下來的时候，荣汉俊从皮包厂办公室出來奔镇北街去了。自从鲍豆子下葬以后，鲍月芝就被他气病了。他听说鲍真回城里上学了，就想跟鲍月芝见一面，跟她解释解释，可是当他走到坐槐寺后街，听见老周家传出一片哭声，飘荡在村中的炊烟被那震荡的气流惊扰，旋卷着随那哭声飘向田野。
到了北街鲍月芝的小院前，荣汉俊犹豫了一下，这个地方他不止转过多少次了，有时不敢敲门就走了。他看见夜虫子在灯光里闲适地移动，钻进房顶的瓦楞，瓦楞上长着蒿草，蒿草在瓦缝里缓缓摇动着。后來他轻轻抬起胳膊，敲响了鲍月芝的房门。鲍月芝出來开门，看见是荣汉俊，就冷冷地说，你來干啥？荣汉俊说我來看看你。鲍月芝把门嘭地关上了。荣汉俊拱了拱门，哀求着说，月芝，你别这样啊！鲍月芝站在门口呆了一会，还是把门打开了。荣汉俊就跟进來了。他走进鲍月芝房间里的时候，他才从鲍月芝嘴里听说老周家死了人。老周家的儿子到外打工带回了城里姑娘，儿媳妇一气之下就跳了涯。鲍月芝给孩子缝衣裳，她一边缝着衣裳一边对老周家的事情评说一番，然后静静地看着荣汉俊。鲍真在县城读高中，鲍三爷回到地里看瓜去了。过了一会儿，鲍月芝看见他裤裆的拉链忘记拉了，也许是拉链坏了，可以看见里面油污的内裤，心里埋怨着姚來香怎么就不知道打扮男人？后來一想荣汉俊的那个举动，心里又來气了，她张嘴又把话咽回去了。然后两个人就那么尴尬地坐着。
荣汉俊看了看鲍月芝说，月芝，你能原谅我吗？
鲍月芝抓起板柜上的搪瓷缸，独自喝着水说，你走吧！我们沒有任何关系了，我的儿子死了，他爹也死了！
荣汉俊哆嗦了一下，红着眼睛说，月芝，是我对不住你！可你得原谅我啊，当时我是代理村长，梁乡长正瞪着两贼眼整我黑材料，你说我敢认豆子吗？豆子毕竟是我的儿子，我心里跟你一样难受啊！等我在蝙蝠村站稳了脚跟，我要娶你，我要把欠你的加倍补偿！你听见了吗？
鲍月芝依旧冷冷的，说我不图你补偿！你走吧！
荣汉俊说，月芝我实在离不开你哩！
鲍月芝伤感地说，你光嘴上说离不开，我就听你的吗？
荣汉俊迟疑了一下问，这么说你沒爱过我？
鲍月芝火了，大声骂着，放你妈的屁！我不爱你，我不爱你能沒名沒份地给你生下两个孩子吗？
荣汉俊一下子懵头了。
鲍月芝红了眼睛说，我的大村长，你升官，你发财，还要占着两个女人，难道天下的美事儿都是姓荣的？说句心里话，我们必定好过，爱你！从那天你的恶作剧开始，我儿死了，你也在我心里死了！我们结束了！谁跟谁都沒瓜葛了！我不等你了！我把你看透了！你走吧！
荣汉俊痛苦地扭着脸，说你听我说！
鲍月芝使劲揪着自己的头发，抽打着自己的脸，哭泣着喊，我贱啊！娘把我生下來，咋就这么贱啊？
荣汉俊隔着窗子仰头看天，天空漆黑一片，沒有月亮也沒有星星。
鲍月芝擦干了脸颊上的泪水，冷冷地说，你走吧！
荣汉俊说，你要多少钱？
鲍月芝说，我一分钱都不要！你给我滚！
荣汉俊默默地转身要走，走了几步，扭回头。
鲍月芝吼道，我警告你，鲍真是我唯一的孩子了，你不能认她！如果你违反了，我会找你拼命！
荣汉俊愣了一下，说这至于吗？
鲍月芝狠狠地吼，我会的！
荣汉俊说我晓得。然后就拖着一条沉沉的影子走了。鲍月芝闭上眼睛，把哽咽中一次次涌上來的眼泪，又一回回地咽进肚里。
一连好多天，荣汉俊的情绪极为低沉，当他的办公室从皮包厂搬到村委会的时候，心情就有点好转，可是心里仍旧丢不下鲍月芝。那天荣汉林偷偷告诉荣汉俊，说鲍三爷找周五婶给鲍月芝提亲，今天稻地镇有个光棍來相亲。荣汉俊的脸上透出一道紫气，挥了挥手让荣汉林出去了。荣汉俊呆呆地坐在办公室，看见日影儿慢慢移，慢慢移着。他知道自己跟鲍月芝完了，可他仍旧不想让别人将她娶走。他要把亲事搅了。但是，不能太冒失，如果鲍月芝看不上稻地镇的这个穷小子，啥都好办了。可是几天过去，荣汉俊从周五婶那里打听到一个坏消息，说鲍月芝看上了这个叫张大印的农民。听说这个张大印长得很像当年的荣汉俊。鲍月芝恨想离开伤心的蝙蝠村了。荣汉俊的脸一紧，背着手走了。凭他的心计和狠劲，拿下一个张大印还是绰绰有余的。他要当村长了，不能给自己惹麻烦，他把这个心事跟弟弟荣汉林一说，荣汉林就去办了。荣汉林比他哥荣汉俊还要凶狠，超出荣汉俊的想象，荣汉俊是让弟弟荣汉林到张大印那里给搅黄了。谁知荣汉林到了张家，三说两说就闹僵了，竟然举起板柜上的胆瓶把张大印的脑袋开了。荣汉林威逼张家人说，大印的伤我给治，要多少钱都行，要是告诉鲍月芝，或是报案，我杀你全家！张家老人浑身就抖，筛糠似地抖了。荣汉林急忙给张大印带到医院包扎伤口，然后送來了一万块钱。张大印吓得再也不敢娶鲍月芝，后來竟然沒有來过蝙蝠村。有一天周五婶带着鲍月芝來到稻地镇，张家人竟然悄悄躲了。鲍月芝离开张家小院的时候，在柴垛后面偷看的张大印哭了。他一辈子错过了一个好女人。可是鲍月芝一直不明白。
不久以后，荣汉俊把一肚子的恶气撒在仓库里积压的假皮包上。这阵工商部门打假力度很大，白沟市场和附近的鸭子坞市场都被查了，清仓清货，治理整顿，荣汉俊他们加工的皮包就被封了。梁恩华拿着的状告信里有这一条，荣汉俊他们的加工的皮包是冒充上海益达名牌，商标印制得很精美，产品质量却很差，尽管工商部门沒有追到了蝙蝠乡的厂里，可是市场上一听说是蝙蝠乡的皮包，就像躲避瘟神似的，不进货，即使进了货的地方也吆喝着退货。荣汉俊开始动手了。男人一生有三大幸事，升官，发财和女人。荣汉俊缺憾在女人上面，可他悟透了一个道理，为爱情献身的男人不是大男人，男人只有过了这一关才能最后成事儿。当官的男人有三把火，他算计來算计去，还是想把这第一把火就烧在假皮包上。荣汉俊对皮包市场做了全面考察，前景不怎么乐观，而且他搞皮包是权宜之计，他寻找着一个适合蝙蝠乡资源，又有丰厚利润的项目。这样皮包就非烧不可了！烧了皮包，表面上看是损耗了一些钱，可是他给荣汉俊换來的声誉，是多少钱也买不來的。这天下午，他让荣汉林把库房里的皮包清点了一下，还有一千九百多个，就都集中在坐槐寺门前的广场上，请來了乡里县里的领导來观看，闻讯赶來了新闻记者。一切都在荣汉俊的操作之中，可是他忙乱中疏忽了一个环节，荣汉林对此始终耿耿于怀。就在工商人员往皮包上浇汽油的时候，荣汉林偷偷挤进來了。
荣汉俊在发表演说。这份讲话稿是荣汉俊花钱雇人写來的。荣汉俊声音洪亮、亢奋而充满快意，说我们农民啊，穷怕了，刚刚看见钱就表现出自私、狭隘和冒险劲头！我荣汉俊就犯了这样的错误，我们最初步入市场经济洪流，难免泥沙俱下，可是市场是无情的，它本身自会大浪淘沙。舍不得孩子打不住狼，舍不得肉疼治不好疮！钱是要挣的，可是，我们蝙蝠乡人要想占领市场主动权，就要敢于向假冒伪劣宣战！今天，我们把一千只皮包彻底烧毁----
一阵响亮的掌声。
荣汉俊十分潇洒地挥了挥手，大声喊，烧个狗日的！
工人把汽油泼在皮包上，荣汉俊擦着了打火机。
荣汉林终于忍不住了，大声吼道，大哥，不能，不能啊！这叫败家不等天亮，败家呀！这么好的皮包，卖出去就能换成钱啊！就是不卖了，哪怕分给乡亲们也好啊，这皮包还能用哩！咋说烧就烧啦？
荣汉俊阴眉沉脸地走过來，骂道，汉林，这事儿你别管！
荣汉林气懵了头，晃晃地走近荣汉俊，噗嗵一声给哥哥跪下了，哥，这都是乡亲的血汗啊！你真是糊涂了！我们刚添饱了几天肚子？就忘本啦？
会场被僵住了。
荣汉俊明显看见梁恩华眼里放出嘲笑的光，他被这光望得停跳了一下，他觉得弟弟太狭隘了，不能让梁家人看咱的热闹。他扭转身，狠狠地给了弟弟一脚，将荣汉林踢翻在地，嘶哑着嗓子骂，你这荣家的败类，给我滚，滚！今天的皮包非烧不可！咸菜是腌出來的，江山是打出來的，这不仅关系咱荣家，而且关系咱蝙蝠村的声誉啊！你小子可不能干亲者痛仇者快的傻事了啊！说着就昂起了头，快捷地打着电话机，扔进了皮包垛里。“哄”地一声，皮包噼辟叭叭地燃烧起來，黑灰满天弥散。
荣汉林抱着脑袋哭了。
焚烧皮包的第五天，荣汉俊的皮包厂倒闭了。这个震动四方的事件成了他兴办轧钢厂的诱因。三个月以后，荣汉俊正式升任蝙蝠村村长，经人搭桥牵线，成为冀东钢厂的常客。半年以后，一个年产三万顿的小型钢厂在蝙蝠乡蝙蝠河畔破土动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