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章：应聘之路（八）
晚会正式开始，主持人由罗经理和财务宋经理担任，宋经理着酡红色长长的晚礼服，与罗经理的西装革履相得益彰。
第一个节目是《开门红》，由一个穿连衣裙的女孩独唱，开始倒真嗓门洪亮，后来就渐渐上气不接下气，掌声也渐趋微弱，好容易完了，女孩满脸大汗下来。
接下来是些不关痛痒的男女声独唱，听起来跟寻常街头巷尾的酒吧中的K歌一样鬼哭狼嚎，没什么新意，只有那唱《青藏高原》的女孩一口气提不上去，半路噎住，恰似从青藏高原上跌落下来，引发了一群男生嬉皮笑脸地喝倒彩。方圆正想落井下石喝几声倒彩，眼一乜，见到陈欢的脸上郁青，显得非常难过，这几声倒彩一下梗在喉咙里。
陈欢看得无趣，招呼方圆去分发水果，发到第三排，晚会进行到一个快板，表演者是模具部郭经理。霓虹灯照耀下，见他五短身材，穿件灰夹克，戴顶鸭舌帽，颇有抗日战争期间的游击队员遗风。他脚下踩着拍子，手上击着竹板，发出畅快的劈啪声，炯炯有神地眼珠跟着扑闪扑闪，嘴皮上下翻飞，忽而嗓子粗鲁，像青年汉子，忽而嗲声嗲气，像黄花闺女。原来说的是《张二郎相亲》的故事。大伙儿被他
那惟妙惟肖的神情逗乐了，笑得人仰马翻，连掌声也忘了奉送。一个女业务员刚抿口茶，“扑哧”一笑，全喷在前排梁经理背上，两人霎时变色，业务员忙说抱歉抱歉。
方圆看的心无旁骛，浑没发觉停下了手头活儿，一袋水果凝在半空。一位大叔正伸手过来拿他那份，见这头没递过去的意思，喊道：“喂。”方圆一惊，耳朵方才从无尽受用中挣脱出来，继续做事。
分完还剩十来份，陈欢塞一包过来，方圆半推半就地接过了。刚才还只有看着别人谗言欲滴的份，现在终于做了主人，感动的涕泪交流。
前面响起了一阵公鸭嗓，翘首一看，原来是陈乾盛。这一会功夫，不知打哪儿来了身白衬衫黑西服，打扮得还算人模狗样。高抬下颌在诵诗，朗朗有声：“亲爱的晶晶的兄弟姐妹们，下面是我怀着十二分火热的激情为你们和公司写下的一首诗，敬请欣赏：
如果
如果你是一朵出水芙蓉，
那么即使我做不了与你相衬的清新荷叶，
也愿意化为足下滋润你的淤泥。
如果你是一颗天然珍珠，
那么即使我做不了与你相配的名贵宝石，
也愿意化为海底孕育你的母砺。
如果你是那颗火红的太阳，
那么即使我做不了与你同辉的月亮，
也愿意化为一朵不起眼的向日葵，
在某个角落里，朝朝暮暮遥望着你的晚落早起。
方圆一只香蕉吃到一半，楞是吃不下了，一股感觉在作怪。什么感觉？当你看见一位大汉拿着一方丝巾，像公主格格一样边摇边甩的走路，就是那种感觉。四周一顾，许多人手中捏着半只苹果楞在那儿，脸上的表情显示出仿佛刚生吞了半条虫子。
陈欢把方圆拉进舞台幕后的小屋中，一进去就见陈乾盛在和某外销业务员更衣，原来是借穿的。梁经理和章主管在围观一个瘦小青年写字，那青年一件宽大的西服能当披风用，一副眼镜几乎架掉了半边脸。一见方圆，便递过来一张纸条，说：“你是小方吧，我是唐文林，幸会。这是你的台词，看看怎么样？”
方圆楞了，陈欢解释：“就是你的那首《梁祝》。”
方圆这才会意，仔细看去，见写到：“值次狂欢之夜，普厂同庆，谨向敬爱的公司总裁、经理、总管祚献此曲，恭祝晶晶一帆风顺、厂运昌隆。。。。。。”到了这儿，就此打住，估计再看下去毛孔里要喷血。怎么纯粹古代佞臣向皇帝呈交的贺文？
陈欢见方圆沉默，说：“没问题吧？没问题就上。”
梁经理似乎略有所感，说：“等等，”接着脱下西装给方圆披上，说：“小方，穿上这件，体面些。”
方圆向来不喜西装的厚重拖沓，但盛情难却，何况正感到凉风习习，宽大的西装带着梁经理的余温，让温暖遍布周身，不由得有些感动，深深的朝梁经理点了点头。
这时传来罗经理的声音：“下面有请……有请……。”本来应该说：“XX部的XXX。”但方圆没部门，一下塞住了。宋经理随机应变说：“有请小音乐家方圆，为大家带上一首古典乐曲——口琴独奏《梁祝》。”
方圆左手捏着口琴，硬起头皮走上舞台，甫一站定，感觉下面千万道目光像千万把机枪，扫射得自己千疮百孔，不由得低下头去，连昂首挺胸的勇气都泄到空气中。
全场万籁俱寂了一分钟，方圆蓦然惊醒，腾地不知哪儿涌出一股黄继光挺身挡枪的勇气来，昂首将两道目光射向场下，紧握麦克风，朗声说：“大家晚上好。刚才宋经理说我是小音乐家，其实不对，音乐家是个崇高神圣的称誉，我充其量也就一名业余口琴吹手。”
想是大伙听腻了赞颂之词，倒有半数浮现出趣味迥别的表情。
“今天我来到贵公司，不是来表演，而是来应聘。虽然事情尚未成功，但是有幸看到贵公司的生产情况与大家的工作状态，让我由衷地感动。我觉得在座的每一位兄弟姐妹，都是我的前辈，都值得让我学习。下面晚辈不肖，试奏一曲，如有不足之处，敬请批评指正，尊聆高教。”说罢，长长吐了口气，这才发觉一席台词荒诞不经，不禁大窘，忙将口琴含在唇间，吹奏起来。早有几位胖妹嗤笑出声。
开始有点紧张，略带吐音不畅，七音不纯，待见听众都微笑颔首，胆子才如十月怀胎的孕妇的肚子，渐渐大起来。果然仗着麦克风以小化大的浮夸风功能，悠扬悦耳的琴声响彻全场，时而如涟漪荡漾，时而如春风拂柳，时而百鸟朝凤；台下听众脸上表情跟着跌宕起伏，时而眉开眼笑，时而蹙眉深思，时而轩颜开怀。
除了怡人耳聆的琴声外，场中竟然鸦雀无声。一双双目光凝聚在方圆身上，方圆这才尝到什么是焦点的滋味，只觉一身发热，像太阳下凸透镜聚焦中的木屑，瞬间便要燃烧。
方圆闭上双眼，任凭神游太虚，仿佛进入一种“空明”境界，前面浮现出一片仙境：暖和温熙的艳阳天下，杨柳堤岸旁，喜鹊在枝头欢啼，孔雀在花间开屏；空中蝴蝶翩翩，蜻蜓戏水，万事万物都自由自在，不受羁绊，一片兴旺发达景象，多么美好的世界！
一曲已毕，睁开眼来，见许多人都作陶醉状，半分钟后，“砰！”地一声，谁的杯子落在桌上，仿佛是导火索，跟着引发一阵雪山崩塌般的掌声。方圆心头仿佛揣着一窝耗子，分不清是大喜还是大悲，一步三哆嗦的走下舞台。
回到小屋，方圆兀自不敢相信这是事实，直疑是在梦中，但梦中怎么可能真切到这样？梦中只能如重庆的晨雾一样模模糊糊，决不是眼前真切到看得清楚梁经理有几根胡子几根眉，章主管有几颗痘痘几颗痣。一股成功的满足感充溢在方圆胸中，真欲喷勃而出，他虽然一言不发，但早已有个将他Copy并Zoom后的小人儿在心中欢呼雀跃，吆喝着：“我成功了，我成功了。”
除下西装还梁经理，他笑咪咪的夸奖：“小方，吹的相当不错，我这一票投定你了。”方圆听得如坠五重迷雾，陈欢拉着他边走边说：“咱们出去看评奖。”
外面的欢呼声一阵盖过了一阵，循着大家的目光凝神看去，是两个电工在往舞台上抬礼物，一等奖是台彩电，二等奖是台DVD，三等奖是部随身听。
两道高亢的嗓音出类拔萃，较之观众的欢呼声，有如鹤立鸡群，是罗经理与宋经理开始念经评委评审出来的获奖节目：“一等奖。快板《张二郎相亲》。获奖者：模具部郭昌金。”
一片鼓掌声久响不衰，郭经理春风满面，挥洒自如地边向大家挥手边走上领奖台。
“二等奖，诗歌《如果》，获奖者：生产部陈乾盛。”
一片唏嘘嗟叹，半晌过后，才见陈乾盛磨磨蹭蹭上台，脚上仿佛灌了铅。
方圆一颗心“登登登”直往下坠，剩一线希望绊住，只等三等奖公而告之，要么曲线上升，要么直线下降。由心及耳，耳朵像受惊的兔子的耳朵，竖地硬邦邦。
“三等奖。独奏《梁祝》，获奖者……，”说到这里，罗经理楞住了，转头向宋经理低语，宋经理会意，从容地说：“下面大家为不是晶晶公司而满怀热情来参加晶晶公司晚会的小音乐家方圆鼓掌。”
观众脸上浮现出不知所云状，任那句话像串念珠一样洒落在地，却引不起回声。忽然“啪！”地一声从舞台传来，是郭经理憋红了脸在猛鼓掌，鼓罢向大伙作鬼脸，大伙嬉笑声中纷纷响应。方圆分不清是欢喜还是感激，一行热泪滚出眼眶。
陈欢在他后面一推，说：“上去啦。”他回过神来，双脚一踩一个软，走上舞台仿佛在登天梯。
三人并排站好，端庄立正得像“大理三塔”。罗经理说：“下面由金总给获奖者颁奖，配红花。”
金总活力十足地上台，像会凌波微步，笑容洋溢地年轻了十岁，逐一给三人发红包，戴红花，最后握手。方圆握着金总那只宽大暖和的右手时，金总用左手拍拍他肩，说：“小伙子，好样的。”方圆首次见面就得老板嘉许，激动得脑部供血过多，差点没血管爆破。只觉手中那部随身听沉甸甸的，重如扶不起的阿斗。
场中响起《快乐老家》的音乐，晚会已到尾声，罗经理和宋经理敢为人先，带头唱起来，公鸭嗓与百灵喉相映成趣，堪称一绝。接着场中四处回应，所有演员边走边唱的上舞台，排成一列，手拉手地舞蹈。方圆左边是梁经理，右手挽到一只光滑柔嫩的小手，不禁心跳加速，狂喜之下转睛一乜，吓了一跳，胃里一阵酸，差点没呕吐出来：原来是位满脸雀斑的胖妹。那胖妹见方圆看她，回以一笑，牵扯得厚
厚的嘴唇下下巴都成双了，“东施效颦”想来亦不过如此。方圆这才想起她的节目是独唱《有一个姑娘》，舞的像有一只熊猫，唱的像尼姑念经。
晚会历经九九八十一难终于闭幕。大家吃饱喝足，兴尽而去，撤退得像一阵风，空余一地瓜果纸屑。也难怪，中国人向来有拉屎要别人揩屁股的作风，不像日本，一场球赛过后，能容纳五万座次的体育场四周观众席地下竟找不到一块纸屑，不过也体现了中国人“普渡众生”的慈悲心肠，如果不是这样，岂非大批环卫工人要失业？陈欢找来一把扫帚，默默无闻地和清洁阿姨并肩作战。方圆看不过眼，又找不到扫帚，心一横，索性直接用手去地上拾，拾得一手汁水淋漓，收获倒是不少，尤其有整只的香蕉，一地的糖果，才知中国人还有未富先奢的恶习。
一个四十来岁的胖子跑过来说：“喂，你是方圆吧？金总在找你，在陈欢房里。”方圆吃惊不小，忙撇下活儿，忐忑不安地随他走进舞台幕后的小屋，那小屋便是陈欢的宿舍。
三人在陈欢床上，金总坐镇中央，俨然是中和殿，罗经理和梁经理一左一右，宛然是太和殿和保和殿。金总看见方圆，招手说：“小方，过来。”方圆只觉他有股不容抗拒的威严，身不由己地走过去。
金总说：“你后天正式上班。罗经理已经在生产部挂了名，梁经理那边也知会老章给你作个分配。还有，小郑！”
那胖子答应了一声，金总说：“你带他去宝恒宿舍，安排一个床位。”
小郑连声答应，问：“行李呢？”
方圆拍拍背包。
小郑一把拽在肩上，说：“跟我走吧。”仿佛是回快乐老家。
宝恒宿舍与一个溜冰场相对而立，主体是三幢六层大楼，前面偌大一块场地，用铁栏栅围圈而成，乍一看还颇像斗兽场，走近才发现不是用来斗兽，而是修成了四个乒乓球台，两个网球场，一个篮球场。一群汉子在打篮球，动作像抢劫，疯狂地跟斗兽没多大区别。
进了铁门，小郑跟门卫打了招呼，指着方圆说了几句，那门卫冲方圆打量，仿佛当年发配沧州的林冲，然后拿出一张档案表，让方圆填充并贴上一张相片。末了，写一张红色收据，要方圆交三十块押金，声明日后退宿舍时可返回。方圆一一遵做。
万事妥当，两人好容易登上七楼。通过聊天，方圆已知小郑全名郑保国，是公司保安。郑保国领着方圆一间间去看，终于在七幺四室找到一个空铺，上面皮箱，饭盒，鱼缸摆得遍地开花。郑保国问是谁的，没人答应，他气不过，提起鱼缸，就要照地一摔。五号铺主触电一样跳起来，吼道：“手下留鱼，千万别摔。这缸可是正宗景德镇瓷，价值上千。”边说边扑过来，心肝宝贝一样把鱼缸抱过去。其余人等见郑保国动了真格，忙积极行动，一床杂物三分钟后全部完璧归赵。
郑保国把背包往铺上一放，说：“你就睡这儿，没意见吧？”方圆心想只要不是睡马路、睡海滩，又有何妨？便一个劲点头。郑保国这才放心，淳淳告诫了一番：“早点休息，不要违反宿舍规定。”后离去。
俗话说得好：“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狗窝。”何况深圳的窝好过乡下的床，方圆有了这个窝，虽然仅一张空床板，还是兴奋得要蒸发掉。那床忽然立体放大起来，越看越觉得像是自己的一个家，越是急着要装饰一新，于是下楼到步行街扫荡一番，床上用品，生活用品一一具备，提着两大袋满载而归。
擦洗一遍床板，铺上凉席，毛毯，掖好被子，再洗头冲凉完备，已是深夜十一点，同事们都已熟睡。方圆躺在软绵绵的床垫上，尤是心意未平，今天发生的事件，一幕幕在眼前不断重播，兀自不敢相信是事实。
这一晚方圆做了一个美梦，梦见自己在晶晶公司兢兢业业，勤奋工作，得到公司领导的赏识与提拔，于是官运亨通，飞黄腾达，从员工升组长，组长升经理……直升到副总。十年后，方圆抽着“万宝路”，喝着“人头马”，坐着“上海奇锐”，风光无限地回X县探亲。县委书记亲自降阶相迎，请求著名企业家方圆为X县题词，方圆大笔一挥，题道：“十年寒窗，衣锦还乡。”
原创打工族版《围城》——《天堂的那边》发布中。尘封一则故事，放下一段往事，解开一个心结。
第一个节目是《开门红》，由一个穿连衣裙的女孩独唱，开始倒真嗓门洪亮，后来就渐渐上气不接下气，掌声也渐趋微弱，好容易完了，女孩满脸大汗下来。
接下来是些不关痛痒的男女声独唱，听起来跟寻常街头巷尾的酒吧中的K歌一样鬼哭狼嚎，没什么新意，只有那唱《青藏高原》的女孩一口气提不上去，半路噎住，恰似从青藏高原上跌落下来，引发了一群男生嬉皮笑脸地喝倒彩。方圆正想落井下石喝几声倒彩，眼一乜，见到陈欢的脸上郁青，显得非常难过，这几声倒彩一下梗在喉咙里。
陈欢看得无趣，招呼方圆去分发水果，发到第三排，晚会进行到一个快板，表演者是模具部郭经理。霓虹灯照耀下，见他五短身材，穿件灰夹克，戴顶鸭舌帽，颇有抗日战争期间的游击队员遗风。他脚下踩着拍子，手上击着竹板，发出畅快的劈啪声，炯炯有神地眼珠跟着扑闪扑闪，嘴皮上下翻飞，忽而嗓子粗鲁，像青年汉子，忽而嗲声嗲气，像黄花闺女。原来说的是《张二郎相亲》的故事。大伙儿被他
那惟妙惟肖的神情逗乐了，笑得人仰马翻，连掌声也忘了奉送。一个女业务员刚抿口茶，“扑哧”一笑，全喷在前排梁经理背上，两人霎时变色，业务员忙说抱歉抱歉。
方圆看的心无旁骛，浑没发觉停下了手头活儿，一袋水果凝在半空。一位大叔正伸手过来拿他那份，见这头没递过去的意思，喊道：“喂。”方圆一惊，耳朵方才从无尽受用中挣脱出来，继续做事。
分完还剩十来份，陈欢塞一包过来，方圆半推半就地接过了。刚才还只有看着别人谗言欲滴的份，现在终于做了主人，感动的涕泪交流。
前面响起了一阵公鸭嗓，翘首一看，原来是陈乾盛。这一会功夫，不知打哪儿来了身白衬衫黑西服，打扮得还算人模狗样。高抬下颌在诵诗，朗朗有声：“亲爱的晶晶的兄弟姐妹们，下面是我怀着十二分火热的激情为你们和公司写下的一首诗，敬请欣赏：
如果
如果你是一朵出水芙蓉，
那么即使我做不了与你相衬的清新荷叶，
也愿意化为足下滋润你的淤泥。
如果你是一颗天然珍珠，
那么即使我做不了与你相配的名贵宝石，
也愿意化为海底孕育你的母砺。
如果你是那颗火红的太阳，
那么即使我做不了与你同辉的月亮，
也愿意化为一朵不起眼的向日葵，
在某个角落里，朝朝暮暮遥望着你的晚落早起。
方圆一只香蕉吃到一半，楞是吃不下了，一股感觉在作怪。什么感觉？当你看见一位大汉拿着一方丝巾，像公主格格一样边摇边甩的走路，就是那种感觉。四周一顾，许多人手中捏着半只苹果楞在那儿，脸上的表情显示出仿佛刚生吞了半条虫子。
陈欢把方圆拉进舞台幕后的小屋中，一进去就见陈乾盛在和某外销业务员更衣，原来是借穿的。梁经理和章主管在围观一个瘦小青年写字，那青年一件宽大的西服能当披风用，一副眼镜几乎架掉了半边脸。一见方圆，便递过来一张纸条，说：“你是小方吧，我是唐文林，幸会。这是你的台词，看看怎么样？”
方圆楞了，陈欢解释：“就是你的那首《梁祝》。”
方圆这才会意，仔细看去，见写到：“值次狂欢之夜，普厂同庆，谨向敬爱的公司总裁、经理、总管祚献此曲，恭祝晶晶一帆风顺、厂运昌隆。。。。。。”到了这儿，就此打住，估计再看下去毛孔里要喷血。怎么纯粹古代佞臣向皇帝呈交的贺文？
陈欢见方圆沉默，说：“没问题吧？没问题就上。”
梁经理似乎略有所感，说：“等等，”接着脱下西装给方圆披上，说：“小方，穿上这件，体面些。”
方圆向来不喜西装的厚重拖沓，但盛情难却，何况正感到凉风习习，宽大的西装带着梁经理的余温，让温暖遍布周身，不由得有些感动，深深的朝梁经理点了点头。
这时传来罗经理的声音：“下面有请……有请……。”本来应该说：“XX部的XXX。”但方圆没部门，一下塞住了。宋经理随机应变说：“有请小音乐家方圆，为大家带上一首古典乐曲——口琴独奏《梁祝》。”
方圆左手捏着口琴，硬起头皮走上舞台，甫一站定，感觉下面千万道目光像千万把机枪，扫射得自己千疮百孔，不由得低下头去，连昂首挺胸的勇气都泄到空气中。
全场万籁俱寂了一分钟，方圆蓦然惊醒，腾地不知哪儿涌出一股黄继光挺身挡枪的勇气来，昂首将两道目光射向场下，紧握麦克风，朗声说：“大家晚上好。刚才宋经理说我是小音乐家，其实不对，音乐家是个崇高神圣的称誉，我充其量也就一名业余口琴吹手。”
想是大伙听腻了赞颂之词，倒有半数浮现出趣味迥别的表情。
“今天我来到贵公司，不是来表演，而是来应聘。虽然事情尚未成功，但是有幸看到贵公司的生产情况与大家的工作状态，让我由衷地感动。我觉得在座的每一位兄弟姐妹，都是我的前辈，都值得让我学习。下面晚辈不肖，试奏一曲，如有不足之处，敬请批评指正，尊聆高教。”说罢，长长吐了口气，这才发觉一席台词荒诞不经，不禁大窘，忙将口琴含在唇间，吹奏起来。早有几位胖妹嗤笑出声。
开始有点紧张，略带吐音不畅，七音不纯，待见听众都微笑颔首，胆子才如十月怀胎的孕妇的肚子，渐渐大起来。果然仗着麦克风以小化大的浮夸风功能，悠扬悦耳的琴声响彻全场，时而如涟漪荡漾，时而如春风拂柳，时而百鸟朝凤；台下听众脸上表情跟着跌宕起伏，时而眉开眼笑，时而蹙眉深思，时而轩颜开怀。
除了怡人耳聆的琴声外，场中竟然鸦雀无声。一双双目光凝聚在方圆身上，方圆这才尝到什么是焦点的滋味，只觉一身发热，像太阳下凸透镜聚焦中的木屑，瞬间便要燃烧。
方圆闭上双眼，任凭神游太虚，仿佛进入一种“空明”境界，前面浮现出一片仙境：暖和温熙的艳阳天下，杨柳堤岸旁，喜鹊在枝头欢啼，孔雀在花间开屏；空中蝴蝶翩翩，蜻蜓戏水，万事万物都自由自在，不受羁绊，一片兴旺发达景象，多么美好的世界！
一曲已毕，睁开眼来，见许多人都作陶醉状，半分钟后，“砰！”地一声，谁的杯子落在桌上，仿佛是导火索，跟着引发一阵雪山崩塌般的掌声。方圆心头仿佛揣着一窝耗子，分不清是大喜还是大悲，一步三哆嗦的走下舞台。
回到小屋，方圆兀自不敢相信这是事实，直疑是在梦中，但梦中怎么可能真切到这样？梦中只能如重庆的晨雾一样模模糊糊，决不是眼前真切到看得清楚梁经理有几根胡子几根眉，章主管有几颗痘痘几颗痣。一股成功的满足感充溢在方圆胸中，真欲喷勃而出，他虽然一言不发，但早已有个将他Copy并Zoom后的小人儿在心中欢呼雀跃，吆喝着：“我成功了，我成功了。”
除下西装还梁经理，他笑咪咪的夸奖：“小方，吹的相当不错，我这一票投定你了。”方圆听得如坠五重迷雾，陈欢拉着他边走边说：“咱们出去看评奖。”
外面的欢呼声一阵盖过了一阵，循着大家的目光凝神看去，是两个电工在往舞台上抬礼物，一等奖是台彩电，二等奖是台DVD，三等奖是部随身听。
两道高亢的嗓音出类拔萃，较之观众的欢呼声，有如鹤立鸡群，是罗经理与宋经理开始念经评委评审出来的获奖节目：“一等奖。快板《张二郎相亲》。获奖者：模具部郭昌金。”
一片鼓掌声久响不衰，郭经理春风满面，挥洒自如地边向大家挥手边走上领奖台。
“二等奖，诗歌《如果》，获奖者：生产部陈乾盛。”
一片唏嘘嗟叹，半晌过后，才见陈乾盛磨磨蹭蹭上台，脚上仿佛灌了铅。
方圆一颗心“登登登”直往下坠，剩一线希望绊住，只等三等奖公而告之，要么曲线上升，要么直线下降。由心及耳，耳朵像受惊的兔子的耳朵，竖地硬邦邦。
“三等奖。独奏《梁祝》，获奖者……，”说到这里，罗经理楞住了，转头向宋经理低语，宋经理会意，从容地说：“下面大家为不是晶晶公司而满怀热情来参加晶晶公司晚会的小音乐家方圆鼓掌。”
观众脸上浮现出不知所云状，任那句话像串念珠一样洒落在地，却引不起回声。忽然“啪！”地一声从舞台传来，是郭经理憋红了脸在猛鼓掌，鼓罢向大伙作鬼脸，大伙嬉笑声中纷纷响应。方圆分不清是欢喜还是感激，一行热泪滚出眼眶。
陈欢在他后面一推，说：“上去啦。”他回过神来，双脚一踩一个软，走上舞台仿佛在登天梯。
三人并排站好，端庄立正得像“大理三塔”。罗经理说：“下面由金总给获奖者颁奖，配红花。”
金总活力十足地上台，像会凌波微步，笑容洋溢地年轻了十岁，逐一给三人发红包，戴红花，最后握手。方圆握着金总那只宽大暖和的右手时，金总用左手拍拍他肩，说：“小伙子，好样的。”方圆首次见面就得老板嘉许，激动得脑部供血过多，差点没血管爆破。只觉手中那部随身听沉甸甸的，重如扶不起的阿斗。
场中响起《快乐老家》的音乐，晚会已到尾声，罗经理和宋经理敢为人先，带头唱起来，公鸭嗓与百灵喉相映成趣，堪称一绝。接着场中四处回应，所有演员边走边唱的上舞台，排成一列，手拉手地舞蹈。方圆左边是梁经理，右手挽到一只光滑柔嫩的小手，不禁心跳加速，狂喜之下转睛一乜，吓了一跳，胃里一阵酸，差点没呕吐出来：原来是位满脸雀斑的胖妹。那胖妹见方圆看她，回以一笑，牵扯得厚
厚的嘴唇下下巴都成双了，“东施效颦”想来亦不过如此。方圆这才想起她的节目是独唱《有一个姑娘》，舞的像有一只熊猫，唱的像尼姑念经。
晚会历经九九八十一难终于闭幕。大家吃饱喝足，兴尽而去，撤退得像一阵风，空余一地瓜果纸屑。也难怪，中国人向来有拉屎要别人揩屁股的作风，不像日本，一场球赛过后，能容纳五万座次的体育场四周观众席地下竟找不到一块纸屑，不过也体现了中国人“普渡众生”的慈悲心肠，如果不是这样，岂非大批环卫工人要失业？陈欢找来一把扫帚，默默无闻地和清洁阿姨并肩作战。方圆看不过眼，又找不到扫帚，心一横，索性直接用手去地上拾，拾得一手汁水淋漓，收获倒是不少，尤其有整只的香蕉，一地的糖果，才知中国人还有未富先奢的恶习。
一个四十来岁的胖子跑过来说：“喂，你是方圆吧？金总在找你，在陈欢房里。”方圆吃惊不小，忙撇下活儿，忐忑不安地随他走进舞台幕后的小屋，那小屋便是陈欢的宿舍。
三人在陈欢床上，金总坐镇中央，俨然是中和殿，罗经理和梁经理一左一右，宛然是太和殿和保和殿。金总看见方圆，招手说：“小方，过来。”方圆只觉他有股不容抗拒的威严，身不由己地走过去。
金总说：“你后天正式上班。罗经理已经在生产部挂了名，梁经理那边也知会老章给你作个分配。还有，小郑！”
那胖子答应了一声，金总说：“你带他去宝恒宿舍，安排一个床位。”
小郑连声答应，问：“行李呢？”
方圆拍拍背包。
小郑一把拽在肩上，说：“跟我走吧。”仿佛是回快乐老家。
宝恒宿舍与一个溜冰场相对而立，主体是三幢六层大楼，前面偌大一块场地，用铁栏栅围圈而成，乍一看还颇像斗兽场，走近才发现不是用来斗兽，而是修成了四个乒乓球台，两个网球场，一个篮球场。一群汉子在打篮球，动作像抢劫，疯狂地跟斗兽没多大区别。
进了铁门，小郑跟门卫打了招呼，指着方圆说了几句，那门卫冲方圆打量，仿佛当年发配沧州的林冲，然后拿出一张档案表，让方圆填充并贴上一张相片。末了，写一张红色收据，要方圆交三十块押金，声明日后退宿舍时可返回。方圆一一遵做。
万事妥当，两人好容易登上七楼。通过聊天，方圆已知小郑全名郑保国，是公司保安。郑保国领着方圆一间间去看，终于在七幺四室找到一个空铺，上面皮箱，饭盒，鱼缸摆得遍地开花。郑保国问是谁的，没人答应，他气不过，提起鱼缸，就要照地一摔。五号铺主触电一样跳起来，吼道：“手下留鱼，千万别摔。这缸可是正宗景德镇瓷，价值上千。”边说边扑过来，心肝宝贝一样把鱼缸抱过去。其余人等见郑保国动了真格，忙积极行动，一床杂物三分钟后全部完璧归赵。
郑保国把背包往铺上一放，说：“你就睡这儿，没意见吧？”方圆心想只要不是睡马路、睡海滩，又有何妨？便一个劲点头。郑保国这才放心，淳淳告诫了一番：“早点休息，不要违反宿舍规定。”后离去。
俗话说得好：“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狗窝。”何况深圳的窝好过乡下的床，方圆有了这个窝，虽然仅一张空床板，还是兴奋得要蒸发掉。那床忽然立体放大起来，越看越觉得像是自己的一个家，越是急着要装饰一新，于是下楼到步行街扫荡一番，床上用品，生活用品一一具备，提着两大袋满载而归。
擦洗一遍床板，铺上凉席，毛毯，掖好被子，再洗头冲凉完备，已是深夜十一点，同事们都已熟睡。方圆躺在软绵绵的床垫上，尤是心意未平，今天发生的事件，一幕幕在眼前不断重播，兀自不敢相信是事实。
这一晚方圆做了一个美梦，梦见自己在晶晶公司兢兢业业，勤奋工作，得到公司领导的赏识与提拔，于是官运亨通，飞黄腾达，从员工升组长，组长升经理……直升到副总。十年后，方圆抽着“万宝路”，喝着“人头马”，坐着“上海奇锐”，风光无限地回X县探亲。县委书记亲自降阶相迎，请求著名企业家方圆为X县题词，方圆大笔一挥，题道：“十年寒窗，衣锦还乡。”
原创打工族版《围城》——《天堂的那边》发布中。尘封一则故事，放下一段往事，解开一个心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