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七 永远的士兵
医学上对于因为颅脑受伤而陷入至长期昏迷状态下的病人有一个时间上的界定，即从昏迷之日算起，病人倘若能够在两个月之内苏醒过来的话，其今后的生存机率不仅会较高，并且，康复的程度也会相对要好一些；超出这个时间点后，超过的时间越长，其生存的机率便会越低，康复的程度也会随之呈下降趋势。常成这次不仅刚好赶在了这个时间点上苏醒了过来，并且，自从苏醒过来后，大脑便一直保持着那种十分清醒的状态不说，康复的速度和程度更是大大超出了医生的预期。医生当初对常成的第一愿望便是希望常成将来康复到其个人生活能够自理的程度，不曾想，这一愿望居然在三月中旬便完全实现了。
二十三号病房是一间“高干”病房，里面的主要陈设除了一张双人床、一只床头柜、一只大立柜、一只茶机、一对沙发、一张写字台、一把藤椅和一盏台灯外，还有一部内线电话。神经外科一共设有三间这样的病房，据说，只有副师级以上的干部才有资格享用。作为特例，自从二月下旬从重症监护室搬出来以后，常成便一直住在这里。小吴和小李是在四月六日走的，没走之前，医院方面还特意在里面加设了一张床铺，以供他俩在这里轮流陪护时使用。
四月十日上午，医生查完房后不久，小张护士便推着上面装着针剂和药物的小推车从外面走了进来；小张护士来的时候，还顺便将刚刚收到的寄给常成的两封信也一并带了过来。这两封信其中的一封是小吴与小李写来的，另外一封是秋生写来的。常成现在已经不用打针了，当着小张护士的面，坐在沙发上把药服下去后，等小张护士一离开，常成便先将小吴与小李写过来的那封信从茶几上拿了起来。
小吴与小李给常成写信的目的主要是向常成报个平安，告诉常成他俩已经安全归队，让常成不要挂念，好好安心养病。照看一个卧床不起的普通病人即已经是一件十分辛苦的事情了；如果是长期照看一个能吃能喝、但却丧失了正常的思维功能的“植物人”的话，其中的辛苦则更是不用说了。所以说，每当回想起小吴和小李在那段时间所给予自己的悉心护理，常成心里对他俩总是充满了感谢之情；认为即便是自己的亲兄弟能够为自己做到这个份儿上，那就已经算得上是一件十分了不得的事情了。因此，读着他俩的来信，常成心里着实感到分外亲切。
秋生跟常成当年在第二十九边防步兵团九连服役时的战友陈大川是同一个村的、从小玩到大的哥儿们，两年前，常成去探望大川时曾经见过秋生，并在一起吃过一顿饭，之后，两人之间便从来未曾联系过，所以，如今乍一看见秋生突然之间给自己写来一封信，常成心里便预感到莫非是大川发生了啥事儿？果不甚然，当常成把信打开后一看，只见秋生在信的开头便直截了当地告诉常成道：“大川自杀了。”大川性格刚毅、心胸开阔，身体致残后仍旧希望有朝一日能够有所作为，所以，见大川最终选择以自杀来结束自己的生命，这让常成的心情不禁一下子变得十分沉痛。
大川是在一九七九年二月二十一日的黎明时分，在哨位上值班时被敌人的炮火所伤。当时，由于敌情复杂，需要防守的地幅较宽，为了防止敌人趁黑摸上来对我实施偷袭，连部便要求各班、排在安排夜哨时，各哨位最低须派出由二人组成的复哨，重要的方向或地段，则更须派出由二人以上组成的组哨。由于战斗减员较大，又无新的兵力补充进来，为了让战士们夜里能够睡得稍微好一些、以便保持体力，连部并未对各个班次的值班时间做出统一的规定，由各班根据自身的情况自行决定。一班当时还剩下六个人，为了避免频繁换岗搞得谁也睡不好，几个人聚在一起简单商议了一下后，便决定一个班次负责值守四个小时，这样三个班次正好值够十二个小时。
二月份，越南北部老街地区山间的气温相当低；尤其是到了夜间，大概只有几度。考虑到自己的胳膊在白天的战斗中受了点儿轻伤，夜晚十一点起来接岗的时候，常成特意在棉袄的外面又加了件雨衣用来御寒。尽管如此，由于连日来的体力消耗较大，又休息不好，导致身体的抵抗力下降，所以，接岗后不久，夜风一吹，常成的身体便开始出现了低烧。坚持至凌晨三点，把岗哨交给大川和薛刚后，就着凉水又喝了两片感冒药，常成便赶紧钻进自己的防炮洞里休息去了。
掩体须设在堑壕前壁的外侧，并向堑壕的前方伸出，防炮洞则通常设在堑壕后壁的下方稍微靠上一点的位置上，洞体须向堑壕后壁的后下方开挖。大川的哨位位于机枪立射掩体内，薛刚的哨位位于一班班阵地最右端的那个自动枪手掩体内，两者之间隔着三个单兵掩体。黎明时分，被外面在极近的距离上连续响起的“八二”迫击炮的炮弹爆炸声给惊醒后，常成便把枪抱在怀里侧着身体躺在洞内着力倾听着外面的动静。待爆炸声停止后不久，便听见薛刚在外面小声呼唤：“陈班长”的声音。见薛刚一连喊了两声都没有听见大川回答，料想大事不好，常成便连忙带上手电筒迅速爬了出去。副班长杨德的防炮洞距离机枪立射掩体较近，等常成过去时，发现副班长杨德已经在那里了。
机枪立射掩体的形状大致呈一个开口向外的、射界角约为九十度角的“V”字型，在发黄的手电筒光柱的照射下，只见机枪立射掩体的一个角已经遭到了严重损坏，大川此时正脸朝下、一动不动地侧身俯卧于地，似已昏迷。与副班长杨德一道轻手轻脚地把覆盖在大川身上的那层厚厚的泥土拨开后发现，大川的伤势主要集中在下半身。随即，见黄定邦和乔阳也赶了过来，常成便安排他俩一个去协助薛刚放哨，一个去把这里发生的情况向排长报告。
此时，见大川已经从昏迷中苏醒过来，为了避免二次伤害，两人便没敢去轻率地挪动大川的身体，决定就地对大川进行救护。大川的伤情比较复杂，别的伤口相对而言都还比较好处理，唯有阴囊处的伤口让常成处理起来觉得十分棘手。由于实在是不知道该如何处理才为恰当，常成在对大川的外伤口进行包扎的过程中，便只对大川阴囊处的伤口进行了清洗，下一步到底应该咋办，只好留给医生去处理。
二班的阵地与一班的阵地之间相距大约六十米，中间以堑壕相连，一排长的防炮洞就设在二班的阵地上。按照习惯做法，听见阵地上响起爆炸声后，待爆炸声一停，一排长便从防炮洞里爬出来查看本排的情况。一排长那里有一部电话机，出来后，见二班长受了伤，并且，伤得还不轻，便立即给营救护所先打了个电话，让他们派人来；正说着，又得到了乔阳的报告，得知大川也受了重伤，遂又让营救护所再追加一副担架。
营救护所派出的担架尚未到，接到一排长的电话报告后，指导员先行赶了过来。见大川痛得大汗淋漓，身体直个儿发抖，指导员便蹲在大川的旁边，一边将大川头上的汗水轻轻擦去，一边不断地鼓励大川。直至等到大川和二班长被抬走，又带着一排长分别把一、二班的同志们安抚一番；见一班那边副班长杨德主动接下了大川的岗哨，二班这边张有亮自告奋勇地顶替二班长值岗，这才返身开始往回走。
想到昨天上午刚与大川之间发生了点儿矛盾，今天天还没亮，大川就发生了这种事情；等重新回到防炮洞后，常成只感到脑子里面乱糟糟的，躺在那儿再也睡不着了。
二十一日清晨，营指挥所接到十连的报告，说是其阵地之西南方向的一座山顶上发现有一小股越军正在对我阵地进行窥视；估计该撮小敌极可能是在观察其昨天夜里对我阵地所实施的炮火偷袭的效果，为其将来的偷袭做准备，所以，得到报告后，营指挥所遂命令十连用其连属“六O”迫击炮对该撮小敌实施炮击。“六O”迫击炮的最大射程接近三公里，该摄小敌所在的那座山正好在我“六O”迫击炮的射程之内。
发射了两发炮弹后即行观察，见该摄小敌未走；再发射两发炮弹后再行观察，见该撮小敌仍旧未走，见状，营指挥所便命令机枪连把一挺12。7毫米高射机枪给抬到十连的阵地上去。一番连打带炸后，见该撮小敌终于未再露头了，此时，早饭时间已到，营指挥所使命令除监视人员外，其余人员抓紧间先吃饭。
早饭期间，一切情况正常；早饭过后不久，又接到十连方面的报告，说是该撮小敌又露头了。见该撮小敌如此能缠，颇有些“狗皮膏药”的精神，营指挥所便决定“成全”一下他们；命令八连除留下必要的留守人员外，其余人员全部出动，从旁边绕至该撮小敌的侧后先侦察一下情况。一小时后，接到八连连长的报告，说是附近没有发现其它敌人。既然如此，见该撮小敌仍然呆在那里，营指挥所先是命令八连不要暴露目标，在敌人最有可能逃窜的方向上，选择一处便于我之隐蔽、观察和射击的位置埋伏下来；随后，便下令九连的人马立即出动，从正面虚张声势地过去对该撮小敌实施驱赶，最好是能将其赶入我八连所设的伏击地域内。接到命令后，九连副连长便带领一、五、九班出发了，随行的还有三排长。
由于行进的途中不便于观察敌情，营指挥所便通过电台适时将该撮小敌目前的状况传达给九连副连长。行至该撮小敌所在的那座山的山脚附近时，从营指挥所方面获悉不见了该撮小敌的影子；副连长遂命令大伙儿停止前进，待与八连方面取得联系后再决定下一步的行动方案。见八连方面亦未发现该撮小敌的踪迹，副连长便决定带领大伙儿上去看一下。考虑我方已处于敌人的机、步枪的有效射击范围之内，为了在遇敌后便于发扬火力，出发前，副连长便要求大伙儿待会儿往山上搜索行进时，三个班呈“一”字形展开，以齐头并进的方式望上“平推”；各班的具体位置为：一班居左、九班居右、五班居中，副连长的指挥位置位于五班的左冀。
由于营指挥所交给九连的任务主要是“吓唬”敌人，所以，待搜索行动开始后，见这里地形复杂、植被茂密，不便于我之观察与行进，却十分适合敌之隐蔽，副连长便要求大伙儿在搜索行进的过程中，对存有疑问的地方须开枪射击以验明真伪。
搜索至山腰附近时，见当面仍未发现敌情；从营指挥所及八连方面得知，他们也一直都未再观察到敌人的踪迹，见状，为了安全起见，副连长遂命令大伙儿停止前进，就地观察一下再说。
常成的位置选择在了既便于指挥全班，又便于及时观察到副连长的班队形的右端，与副连长相距约五、六米远。就在副连长走上一个小土包上，伸手拨开前面的一棵小树的树枝，正打算往上观察之际；突然间，山上枪声大作，副连长应声便倒在了地上，随即，手榴弹也跟着噼里叭啦地砸了下来。所幸，大伙儿事先早有防范，枪声一响，便迅速卧倒在地开始还击。经过一阵短暂而激烈的对射之后，见山上没了动静，三排长随后也下令让大伙儿停止射击。
考虑到留在此地终究是处于一个被动的局面，三排长遂命令五班留下来负责照看伤员，一班和九班随他去追击敌人。三排长的性子此时已经被“杀将”起来，等返至山腰上方，见未发现敌人的踪影，便也不怕分散兵力，即刻命令常成带领一班由这里向左往山后追击，自己则带领九班往山上去追。等追至山顶，往下观察一番之后，见未发现情况，随后，便看见一班的人马出现在了后山；三排长遂又示意常成带领一班往山右搜索。又过了好一会儿，见下面一直是静悄悄的一片，不知一班此时搜索到了何处，三排长便只好张嘴喊了一嗓子；在得到常成的回应后，见一班此时已经搜索到了右后方的位置上，三排长便命令常成不用再搜下去了，把队伍往上带一带，就地隐蔽待命。
副连长受伤后，大脑一直保持着清醒状态，随副连长一块儿受伤的还有三班的一名战士。见三排长带领一班和九班追击敌去了，五班长等人开始为他俩包扎伤口，副连长遂取出受话器，准备把这里刚刚发生的情况向营指挥所进行报告，直到这时才发现背在身上的电台居然被摔坏了；见状，副连长只好无奈地把受话器放下。此次行动，包括副连长在内，九连总共只派出了二十个人。见我人员较少，该撮小敌仗着自己熟悉地形，以隐蔽的动作突然打我一下再行逃窜亦属正常。
见常成的左臂像是受了伤，待在三排长指定的位置隐蔽下来后，副班长杨德便主动提出来给常成检查一下。当常成把膀子露出来后，发现伤口处的流血量虽然不多，但是，伤口却不小；副班长杨德遂取出绷带开始为常成包扎。
想到刚才与敌人发生遭遇的时候，却不知大川和薛刚当时跑到哪儿去了，等副班长杨德将自己的伤口包扎完毕、把衣服重新穿好后，常成便随口问了大川一句。大川他们其实并没有跑到哪儿去，只不过是落在了后面而已。
行进途中，见去路被荆棘条所拦，做为同一个小组的成员，大川便很自然地向薛刚靠了过去。薛刚此时也正被荆棘所阻，看见大川走了过来，薛刚便用枪刺将横着勾结在一起的那一根荆棘条给挑了起来，示意大川从下面钻过去。前方看似能够通过，实则并无法通行；两人先后钻过去等发现这一情况时，便只好往回退。这一进一退之间，两人便与整个排面拉开了距离。更要命的是，就在他俩尚未从中完全退出来时，战斗便在这个节骨眼儿上发生了。
见前方的“道路”被荆棘所阻，为了保持住队形，大川起初的想法是从旁边绕过去的；随即在得到薛刚的示意后，以为那里能够通行，便又改变了主意。直到现在，大川心里仍然在自己当初为何会犯下一个如此低级的错误而懊悔不已。大川一向就是一个追求“完美”之人，想到自己做为一名机枪手，是全班的主要火力，此仗不仅一枪未发，反而被敌人给打得死活抬不起头，搞得十分狼狈，心里不免感到十分窝火。 这会儿见常成问到了这件事情，大川脑子一热，想都不带想的便脱口给了常成一句道：“是的是的，就你是对的。”
仗没打好，常成的心里原本就有些不爽；见自己又受了点儿伤，心中的不爽不免又增添了一分；眼下，见自己只是随便问一句，大川竟然跟自己耍起了态度，等大川的话音刚落，一股无名“怒火”一下子便从常成的心底窜了上来。一支“五六”式自动步枪再加上十余发子弹合在一起大约有九斤重，更兼“五六”式自动步枪的重心本来就比较靠前，将枪刺打开后，重心无疑又将前移不少，所以，手劲儿稍小的人用一只手握着握把，很难把枪给端平。常成本身有些力气，又因为是在气头上，血往脑袋上一涌，不仅用一只手一下子便把枪给平平地端了起来不说，还将右手的食指按在板机上，用枪口不停地指点着大川的脑袋，气愤地说大川道：“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下次再这样搞，小心我一枪毙了你。”
常成的这一举动不仅出乎大川的意料、出乎一班的其它弟兄们的意料，甚至也出乎了常成本人的意料。大川当时正趴在地上，见常成用枪指着他，便扭过头去、一动不动地用十分平静的目光瞅着常成，一名话都没说。副班长杨德在给常成包扎完伤口后正准备离开，见常成突然间将枪口对着大川发起了火，并且，连“保险”都没关上，心里不由得便是一惊。见常成说话的时候，枪身也在随之上下移动，为了避免走火，便没敢立即伸手相阻。直至等常成把话说完，见枪身随之稳定了下来，这才伸出右手托着“护木”将枪口从大川的脑袋上轻轻移开，随后，左手一抬，“咔嗒”地一声将“保险”关上。
在常成问大川之前，黄定邦也曾就这一问题开玩笑似地问过薛刚，只不过薛刚当时没吭声。因此，这会儿见常成与大川之间为此事发生了争执，等常成的话音刚落，薛刚便连忙出来打圆场，把责任往自己身上揽。末了，还跟常成和大川说，说是常成和大川若是还为此事生气的话，就过去打他两下解气好了。由于战斗尚未结束，此时此地不是讨论的时候和地方，所以，见常成发完火后很快便歇了菜，大川便也没再说话。
听到枪声和爆炸声，预感到九连的派出人员很可能与敌人交上了火，营指挥所便立即用电台与九连副连长进行联系。见死活联系不上，便只好命令八连加强对那里的观察。待激烈的射击声和爆炸声停下后不久，估计九连的派出人员极有可能会出现伤亡，营指挥所便决定派出一支人马带上电台和担架前去增援。半个小时后，从八连长口中得知仍未发现逃窜之敌的踪迹，见再守下去已无必要，营指挥所遂命令八连长负责把队伍全部撤回来。
副连长被抬到营救护所后，经过一番检查，由于既无法确定子弹在其腹腔中的具体位置，又无从了解到其内部的伤势，医生便没敢贸然地给他做手术，决定将其做后送处理。由于负责运送伤员的汽车得一会儿才能到，给副连长检查完毕，医生便安排他躺在这里等着。
当初，副连长受伤后接受包扎的位置与一班后来埋伏的位置相柜并不算远，常成、大川、黄定邦等人说的话全被他给听去了。等被抬到营救护所后不久，见连长、指导员赶过来看望他，副连长便先把战斗发生的经过向他俩做了一个简单的介绍；随后，便又把自己所听到的、发生在常成与大川之间的事情说给连长和指导员听，希望引起他俩的重视。副连长是一名责任感极强的指挥员，说完之后仍感不放心，见汽车得一会才能过来，遂要求与连长、指导员一起回去一趟。
一班的弟兄们向来都比较团结，荣誉感也比较强，当天上午发生的这件事情搞得个个心里都有一种说不出的难受感，等回到阵地后，大伙儿便各怀心事地钻进各自的防炮洞里休息去了。一排长在听罢常成的汇报后，发现常成的左臂受了伤，便关切地问常成伤得重不重？听常成回答说：“没事儿，只是破了点儿皮“后，见常成的神情看上去显得甚为疲惫，便交待常成喝点儿水，回去好好休息休息。就在常成刚在防炮洞里躺下不久，通信员便走了过来，通知他到连部去开会。
连部设在山顶的后侧偏向公路的位置上。等来到那里时，见连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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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三号病房是一间“高干”病房，里面的主要陈设除了一张双人床、一只床头柜、一只大立柜、一只茶机、一对沙发、一张写字台、一把藤椅和一盏台灯外，还有一部内线电话。神经外科一共设有三间这样的病房，据说，只有副师级以上的干部才有资格享用。作为特例，自从二月下旬从重症监护室搬出来以后，常成便一直住在这里。小吴和小李是在四月六日走的，没走之前，医院方面还特意在里面加设了一张床铺，以供他俩在这里轮流陪护时使用。
四月十日上午，医生查完房后不久，小张护士便推着上面装着针剂和药物的小推车从外面走了进来；小张护士来的时候，还顺便将刚刚收到的寄给常成的两封信也一并带了过来。这两封信其中的一封是小吴与小李写来的，另外一封是秋生写来的。常成现在已经不用打针了，当着小张护士的面，坐在沙发上把药服下去后，等小张护士一离开，常成便先将小吴与小李写过来的那封信从茶几上拿了起来。
小吴与小李给常成写信的目的主要是向常成报个平安，告诉常成他俩已经安全归队，让常成不要挂念，好好安心养病。照看一个卧床不起的普通病人即已经是一件十分辛苦的事情了；如果是长期照看一个能吃能喝、但却丧失了正常的思维功能的“植物人”的话，其中的辛苦则更是不用说了。所以说，每当回想起小吴和小李在那段时间所给予自己的悉心护理，常成心里对他俩总是充满了感谢之情；认为即便是自己的亲兄弟能够为自己做到这个份儿上，那就已经算得上是一件十分了不得的事情了。因此，读着他俩的来信，常成心里着实感到分外亲切。
秋生跟常成当年在第二十九边防步兵团九连服役时的战友陈大川是同一个村的、从小玩到大的哥儿们，两年前，常成去探望大川时曾经见过秋生，并在一起吃过一顿饭，之后，两人之间便从来未曾联系过，所以，如今乍一看见秋生突然之间给自己写来一封信，常成心里便预感到莫非是大川发生了啥事儿？果不甚然，当常成把信打开后一看，只见秋生在信的开头便直截了当地告诉常成道：“大川自杀了。”大川性格刚毅、心胸开阔，身体致残后仍旧希望有朝一日能够有所作为，所以，见大川最终选择以自杀来结束自己的生命，这让常成的心情不禁一下子变得十分沉痛。
大川是在一九七九年二月二十一日的黎明时分，在哨位上值班时被敌人的炮火所伤。当时，由于敌情复杂，需要防守的地幅较宽，为了防止敌人趁黑摸上来对我实施偷袭，连部便要求各班、排在安排夜哨时，各哨位最低须派出由二人组成的复哨，重要的方向或地段，则更须派出由二人以上组成的组哨。由于战斗减员较大，又无新的兵力补充进来，为了让战士们夜里能够睡得稍微好一些、以便保持体力，连部并未对各个班次的值班时间做出统一的规定，由各班根据自身的情况自行决定。一班当时还剩下六个人，为了避免频繁换岗搞得谁也睡不好，几个人聚在一起简单商议了一下后，便决定一个班次负责值守四个小时，这样三个班次正好值够十二个小时。
二月份，越南北部老街地区山间的气温相当低；尤其是到了夜间，大概只有几度。考虑到自己的胳膊在白天的战斗中受了点儿轻伤，夜晚十一点起来接岗的时候，常成特意在棉袄的外面又加了件雨衣用来御寒。尽管如此，由于连日来的体力消耗较大，又休息不好，导致身体的抵抗力下降，所以，接岗后不久，夜风一吹，常成的身体便开始出现了低烧。坚持至凌晨三点，把岗哨交给大川和薛刚后，就着凉水又喝了两片感冒药，常成便赶紧钻进自己的防炮洞里休息去了。
掩体须设在堑壕前壁的外侧，并向堑壕的前方伸出，防炮洞则通常设在堑壕后壁的下方稍微靠上一点的位置上，洞体须向堑壕后壁的后下方开挖。大川的哨位位于机枪立射掩体内，薛刚的哨位位于一班班阵地最右端的那个自动枪手掩体内，两者之间隔着三个单兵掩体。黎明时分，被外面在极近的距离上连续响起的“八二”迫击炮的炮弹爆炸声给惊醒后，常成便把枪抱在怀里侧着身体躺在洞内着力倾听着外面的动静。待爆炸声停止后不久，便听见薛刚在外面小声呼唤：“陈班长”的声音。见薛刚一连喊了两声都没有听见大川回答，料想大事不好，常成便连忙带上手电筒迅速爬了出去。副班长杨德的防炮洞距离机枪立射掩体较近，等常成过去时，发现副班长杨德已经在那里了。
机枪立射掩体的形状大致呈一个开口向外的、射界角约为九十度角的“V”字型，在发黄的手电筒光柱的照射下，只见机枪立射掩体的一个角已经遭到了严重损坏，大川此时正脸朝下、一动不动地侧身俯卧于地，似已昏迷。与副班长杨德一道轻手轻脚地把覆盖在大川身上的那层厚厚的泥土拨开后发现，大川的伤势主要集中在下半身。随即，见黄定邦和乔阳也赶了过来，常成便安排他俩一个去协助薛刚放哨，一个去把这里发生的情况向排长报告。
此时，见大川已经从昏迷中苏醒过来，为了避免二次伤害，两人便没敢去轻率地挪动大川的身体，决定就地对大川进行救护。大川的伤情比较复杂，别的伤口相对而言都还比较好处理，唯有阴囊处的伤口让常成处理起来觉得十分棘手。由于实在是不知道该如何处理才为恰当，常成在对大川的外伤口进行包扎的过程中，便只对大川阴囊处的伤口进行了清洗，下一步到底应该咋办，只好留给医生去处理。
二班的阵地与一班的阵地之间相距大约六十米，中间以堑壕相连，一排长的防炮洞就设在二班的阵地上。按照习惯做法，听见阵地上响起爆炸声后，待爆炸声一停，一排长便从防炮洞里爬出来查看本排的情况。一排长那里有一部电话机，出来后，见二班长受了伤，并且，伤得还不轻，便立即给营救护所先打了个电话，让他们派人来；正说着，又得到了乔阳的报告，得知大川也受了重伤，遂又让营救护所再追加一副担架。
营救护所派出的担架尚未到，接到一排长的电话报告后，指导员先行赶了过来。见大川痛得大汗淋漓，身体直个儿发抖，指导员便蹲在大川的旁边，一边将大川头上的汗水轻轻擦去，一边不断地鼓励大川。直至等到大川和二班长被抬走，又带着一排长分别把一、二班的同志们安抚一番；见一班那边副班长杨德主动接下了大川的岗哨，二班这边张有亮自告奋勇地顶替二班长值岗，这才返身开始往回走。
想到昨天上午刚与大川之间发生了点儿矛盾，今天天还没亮，大川就发生了这种事情；等重新回到防炮洞后，常成只感到脑子里面乱糟糟的，躺在那儿再也睡不着了。
二十一日清晨，营指挥所接到十连的报告，说是其阵地之西南方向的一座山顶上发现有一小股越军正在对我阵地进行窥视；估计该撮小敌极可能是在观察其昨天夜里对我阵地所实施的炮火偷袭的效果，为其将来的偷袭做准备，所以，得到报告后，营指挥所遂命令十连用其连属“六O”迫击炮对该撮小敌实施炮击。“六O”迫击炮的最大射程接近三公里，该摄小敌所在的那座山正好在我“六O”迫击炮的射程之内。
发射了两发炮弹后即行观察，见该摄小敌未走；再发射两发炮弹后再行观察，见该撮小敌仍旧未走，见状，营指挥所便命令机枪连把一挺12。7毫米高射机枪给抬到十连的阵地上去。一番连打带炸后，见该撮小敌终于未再露头了，此时，早饭时间已到，营指挥所使命令除监视人员外，其余人员抓紧间先吃饭。
早饭期间，一切情况正常；早饭过后不久，又接到十连方面的报告，说是该撮小敌又露头了。见该撮小敌如此能缠，颇有些“狗皮膏药”的精神，营指挥所便决定“成全”一下他们；命令八连除留下必要的留守人员外，其余人员全部出动，从旁边绕至该撮小敌的侧后先侦察一下情况。一小时后，接到八连连长的报告，说是附近没有发现其它敌人。既然如此，见该撮小敌仍然呆在那里，营指挥所先是命令八连不要暴露目标，在敌人最有可能逃窜的方向上，选择一处便于我之隐蔽、观察和射击的位置埋伏下来；随后，便下令九连的人马立即出动，从正面虚张声势地过去对该撮小敌实施驱赶，最好是能将其赶入我八连所设的伏击地域内。接到命令后，九连副连长便带领一、五、九班出发了，随行的还有三排长。
由于行进的途中不便于观察敌情，营指挥所便通过电台适时将该撮小敌目前的状况传达给九连副连长。行至该撮小敌所在的那座山的山脚附近时，从营指挥所方面获悉不见了该撮小敌的影子；副连长遂命令大伙儿停止前进，待与八连方面取得联系后再决定下一步的行动方案。见八连方面亦未发现该撮小敌的踪迹，副连长便决定带领大伙儿上去看一下。考虑我方已处于敌人的机、步枪的有效射击范围之内，为了在遇敌后便于发扬火力，出发前，副连长便要求大伙儿待会儿往山上搜索行进时，三个班呈“一”字形展开，以齐头并进的方式望上“平推”；各班的具体位置为：一班居左、九班居右、五班居中，副连长的指挥位置位于五班的左冀。
由于营指挥所交给九连的任务主要是“吓唬”敌人，所以，待搜索行动开始后，见这里地形复杂、植被茂密，不便于我之观察与行进，却十分适合敌之隐蔽，副连长便要求大伙儿在搜索行进的过程中，对存有疑问的地方须开枪射击以验明真伪。
搜索至山腰附近时，见当面仍未发现敌情；从营指挥所及八连方面得知，他们也一直都未再观察到敌人的踪迹，见状，为了安全起见，副连长遂命令大伙儿停止前进，就地观察一下再说。
常成的位置选择在了既便于指挥全班，又便于及时观察到副连长的班队形的右端，与副连长相距约五、六米远。就在副连长走上一个小土包上，伸手拨开前面的一棵小树的树枝，正打算往上观察之际；突然间，山上枪声大作，副连长应声便倒在了地上，随即，手榴弹也跟着噼里叭啦地砸了下来。所幸，大伙儿事先早有防范，枪声一响，便迅速卧倒在地开始还击。经过一阵短暂而激烈的对射之后，见山上没了动静，三排长随后也下令让大伙儿停止射击。
考虑到留在此地终究是处于一个被动的局面，三排长遂命令五班留下来负责照看伤员，一班和九班随他去追击敌人。三排长的性子此时已经被“杀将”起来，等返至山腰上方，见未发现敌人的踪影，便也不怕分散兵力，即刻命令常成带领一班由这里向左往山后追击，自己则带领九班往山上去追。等追至山顶，往下观察一番之后，见未发现情况，随后，便看见一班的人马出现在了后山；三排长遂又示意常成带领一班往山右搜索。又过了好一会儿，见下面一直是静悄悄的一片，不知一班此时搜索到了何处，三排长便只好张嘴喊了一嗓子；在得到常成的回应后，见一班此时已经搜索到了右后方的位置上，三排长便命令常成不用再搜下去了，把队伍往上带一带，就地隐蔽待命。
副连长受伤后，大脑一直保持着清醒状态，随副连长一块儿受伤的还有三班的一名战士。见三排长带领一班和九班追击敌去了，五班长等人开始为他俩包扎伤口，副连长遂取出受话器，准备把这里刚刚发生的情况向营指挥所进行报告，直到这时才发现背在身上的电台居然被摔坏了；见状，副连长只好无奈地把受话器放下。此次行动，包括副连长在内，九连总共只派出了二十个人。见我人员较少，该撮小敌仗着自己熟悉地形，以隐蔽的动作突然打我一下再行逃窜亦属正常。
见常成的左臂像是受了伤，待在三排长指定的位置隐蔽下来后，副班长杨德便主动提出来给常成检查一下。当常成把膀子露出来后，发现伤口处的流血量虽然不多，但是，伤口却不小；副班长杨德遂取出绷带开始为常成包扎。
想到刚才与敌人发生遭遇的时候，却不知大川和薛刚当时跑到哪儿去了，等副班长杨德将自己的伤口包扎完毕、把衣服重新穿好后，常成便随口问了大川一句。大川他们其实并没有跑到哪儿去，只不过是落在了后面而已。
行进途中，见去路被荆棘条所拦，做为同一个小组的成员，大川便很自然地向薛刚靠了过去。薛刚此时也正被荆棘所阻，看见大川走了过来，薛刚便用枪刺将横着勾结在一起的那一根荆棘条给挑了起来，示意大川从下面钻过去。前方看似能够通过，实则并无法通行；两人先后钻过去等发现这一情况时，便只好往回退。这一进一退之间，两人便与整个排面拉开了距离。更要命的是，就在他俩尚未从中完全退出来时，战斗便在这个节骨眼儿上发生了。
见前方的“道路”被荆棘所阻，为了保持住队形，大川起初的想法是从旁边绕过去的；随即在得到薛刚的示意后，以为那里能够通行，便又改变了主意。直到现在，大川心里仍然在自己当初为何会犯下一个如此低级的错误而懊悔不已。大川一向就是一个追求“完美”之人，想到自己做为一名机枪手，是全班的主要火力，此仗不仅一枪未发，反而被敌人给打得死活抬不起头，搞得十分狼狈，心里不免感到十分窝火。 这会儿见常成问到了这件事情，大川脑子一热，想都不带想的便脱口给了常成一句道：“是的是的，就你是对的。”
仗没打好，常成的心里原本就有些不爽；见自己又受了点儿伤，心中的不爽不免又增添了一分；眼下，见自己只是随便问一句，大川竟然跟自己耍起了态度，等大川的话音刚落，一股无名“怒火”一下子便从常成的心底窜了上来。一支“五六”式自动步枪再加上十余发子弹合在一起大约有九斤重，更兼“五六”式自动步枪的重心本来就比较靠前，将枪刺打开后，重心无疑又将前移不少，所以，手劲儿稍小的人用一只手握着握把，很难把枪给端平。常成本身有些力气，又因为是在气头上，血往脑袋上一涌，不仅用一只手一下子便把枪给平平地端了起来不说，还将右手的食指按在板机上，用枪口不停地指点着大川的脑袋，气愤地说大川道：“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下次再这样搞，小心我一枪毙了你。”
常成的这一举动不仅出乎大川的意料、出乎一班的其它弟兄们的意料，甚至也出乎了常成本人的意料。大川当时正趴在地上，见常成用枪指着他，便扭过头去、一动不动地用十分平静的目光瞅着常成，一名话都没说。副班长杨德在给常成包扎完伤口后正准备离开，见常成突然间将枪口对着大川发起了火，并且，连“保险”都没关上，心里不由得便是一惊。见常成说话的时候，枪身也在随之上下移动，为了避免走火，便没敢立即伸手相阻。直至等常成把话说完，见枪身随之稳定了下来，这才伸出右手托着“护木”将枪口从大川的脑袋上轻轻移开，随后，左手一抬，“咔嗒”地一声将“保险”关上。
在常成问大川之前，黄定邦也曾就这一问题开玩笑似地问过薛刚，只不过薛刚当时没吭声。因此，这会儿见常成与大川之间为此事发生了争执，等常成的话音刚落，薛刚便连忙出来打圆场，把责任往自己身上揽。末了，还跟常成和大川说，说是常成和大川若是还为此事生气的话，就过去打他两下解气好了。由于战斗尚未结束，此时此地不是讨论的时候和地方，所以，见常成发完火后很快便歇了菜，大川便也没再说话。
听到枪声和爆炸声，预感到九连的派出人员很可能与敌人交上了火，营指挥所便立即用电台与九连副连长进行联系。见死活联系不上，便只好命令八连加强对那里的观察。待激烈的射击声和爆炸声停下后不久，估计九连的派出人员极有可能会出现伤亡，营指挥所便决定派出一支人马带上电台和担架前去增援。半个小时后，从八连长口中得知仍未发现逃窜之敌的踪迹，见再守下去已无必要，营指挥所遂命令八连长负责把队伍全部撤回来。
副连长被抬到营救护所后，经过一番检查，由于既无法确定子弹在其腹腔中的具体位置，又无从了解到其内部的伤势，医生便没敢贸然地给他做手术，决定将其做后送处理。由于负责运送伤员的汽车得一会儿才能到，给副连长检查完毕，医生便安排他躺在这里等着。
当初，副连长受伤后接受包扎的位置与一班后来埋伏的位置相柜并不算远，常成、大川、黄定邦等人说的话全被他给听去了。等被抬到营救护所后不久，见连长、指导员赶过来看望他，副连长便先把战斗发生的经过向他俩做了一个简单的介绍；随后，便又把自己所听到的、发生在常成与大川之间的事情说给连长和指导员听，希望引起他俩的重视。副连长是一名责任感极强的指挥员，说完之后仍感不放心，见汽车得一会才能过来，遂要求与连长、指导员一起回去一趟。
一班的弟兄们向来都比较团结，荣誉感也比较强，当天上午发生的这件事情搞得个个心里都有一种说不出的难受感，等回到阵地后，大伙儿便各怀心事地钻进各自的防炮洞里休息去了。一排长在听罢常成的汇报后，发现常成的左臂受了伤，便关切地问常成伤得重不重？听常成回答说：“没事儿，只是破了点儿皮“后，见常成的神情看上去显得甚为疲惫，便交待常成喝点儿水，回去好好休息休息。就在常成刚在防炮洞里躺下不久，通信员便走了过来，通知他到连部去开会。
连部设在山顶的后侧偏向公路的位置上。等来到那里时，见连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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