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三 排长：永生
中国与越南之间有两条国际铁路，一条是由广西省南宁市经凭祥入越南，一条是由云南昆明市经河口入越南；经河口入越南的这条铁路是条窄轨铁路，运力相对有限。一九七九年二月二十六日中午时分，常成被送回国内后，先在河口县过了一夜，直到第二天下午傍晚时分才被人抬上了开往昆明的列车。在六盘水市的一家陆军医院接受了两个多月的治疗，见身体已经基本康复，常成便主动要求出院，并于五月五日回到了连队。
常成此次从山上摔落下来，除了造成全身大面积软组织挫伤、轻微脑震荡及左侧的两根肋骨骨折外，幸运的是身体的其它部位并无大碍。当然，值得庆幸的事情远远还不止这些：当时，常成躺着的地方，前后左右都落下了炮弹，可是，这些炮弹却没有一发伤着常成。另外，越军在打扫战场，清理已方的伤亡人员时，并没有发现常成，否则，常成即便不死，也难免不被一同带走。因此，在这个正值春夏之交、气候怡人的时节，想到战争已经结束了，自己虽然受了点儿伤，但是，身体毕竟康复了；一路上，看着沿途苍翠的群山、清彻的溪流、成片的农田和即将成熟的庄稼，常成的心情显得格外舒畅。不过，这种美好的心情并没有持续多久，等一回到连队，很快便被一种沉重、悲痛的心情给取代了。
夜深人静之时，正是休息的好时候，可是，常成躺在床上却怎么也无法入睡。为了不影响他人睡眠，常成只好轻轻地穿衣起床，悄悄地走到门外。一班宿舍的左侧是二班的宿舍，右侧是一排长的那半间寝室。二班的弟兄们牺牲的已经牺牲了，剩下的全都受了伤，目前均还在医院里住院，所以，二班的宿舍里面目前空无一人，门上落着锁。一排长的房门上同样也落着锁，只不过，一排长既非是因伤在住院，亦非是外出或调走了，而是永远地离开了这个世界。常成是在回到连队后，才从老一班长的口中惊悉这一消息的。
默默地站在一排长的门前，望着同样“沉默”的房门，往昔与一排长交往的一景景、一幕幕，像过电影一般，在常成的脑海里不断闪现。
一排长长着一张“国”字脸，细长目，身高一百七十八公分，体态中等偏瘦——一种属于年轻人所特有的那种健康、润泽、饱和、柔韧式的瘦削。去年八月中旬的一个晚上，就是在这扇门的里侧——在排长生前所居住的这间寝室里，常成还清楚地记得排长当时曾经鼓励过自己将来去报考军校，并说，那里将会让自己“大开眼界”。在那次交谈中，一排长明确地告诉常成，说是以常成目前的军政素质，他完全可以协助推荐常成去上军校，但是，他并不打算那样去做，而是希望常成完全凭借自己的真本事考进去。一排长这样说的目的，就提希望常成在任何事情上都不要存有幻想；在通过军校来寻找生活的出路、改变自己的命运、实现自己的人生理想这件重大事情上也同样如此。上军校这件事情是一排长提出来的，可是，一排长却又说他在这件事情上不会给常成过多的帮助，究其原因，是因为在一排长看来，军人的存在就是为了战争，军人的天性就是为了夺取战争的胜利。战争中固然存在着诸多的偶然性，但是，作为一名军人，却不可以因此而对战争抱有任何的侥幸心里，一定要用严肃认真的态度去对待之。而要做到这一点，就需要从平时的一点一滴做起，并通过长期的养成，最终形成为自己的思维习惯。
同样让常成至今都还记忆犹新的是自己跟一排长第一次正式打交道时的情景。那是前年十二月份的一个中午，午饭刚过，常成的新兵班长便通知常成到一排长的寝室去一趟。常成当时所在的新兵四排就住在九连三排腾出的宿舍里，在一排所在的那幢宿舍的斜前方，中间隔着一条小柏油路，距离很近。接到通知后，常成便起身向一排长的寝室走去。
为了迎接常成的到来，大冷的天，一排长寝室的房门就那样大开着。一排长当时就坐在床上，床头一侧的三抽桌的中间位置放置着一本信纸和一支钢笔；信纸上面写着一道高中数学题。常成刚走到一排长寝室的门口，未等常成开口说话，一排长便用很随和的态度招呼常成进去。示意常成在三抽桌前的高脚靠背椅上坐下后，一排长便冲着那本信纸扬了一下下巴跟常成道：“麻烦你把这道数学题做一下”后，便静静地坐在那里看着常成解题。
不一会儿功夫，见常成便把那道数学题做完了，一排长伸手把信纸拿起来看了看后，并没有多说别的话，仅仅跟常成说了句：“你可以走了。”见自己糊里糊涂地来，然后，又糊里糊涂地走，这件事情当时弄得常成心里感到挺纳闷。后来，跟一排长在一起混熟后，常成才从一排长那里了解到，这件事情其实是连长安排一排长做的，目的是想检验一下常成的数学水平。
常成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跟一排长两个外出，是发生在农历的一九七七年的腊月二十八。
当时虽然还没有放假，但是，由于再过两天就是春节了，部队便停止了正课时间的训练工作，以便让战士们能够利用最近这几天天气条件比较好的机会，抓紧时间把衣服、被子洗一洗，好干干净净地过个年。那天早饭过后，根据一排长的交待，常成向班长请好假，便随一排长一道前往团部去办事。
两个人一路上紧走慢赶来到团部的所在地后，刚走进团部大院的大门，一排长便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包裹单递给常成，说是让常成代他到旁边的邮电所去取包裹，自己则到里面去办点儿事。包裹是由一排长的父母寄给一排长的，拿着一排长递过来的包裹等，将包裹从邮电所里取出来后，见一排长还没有转回来，常成便拿着包裹站在邮电所的门前等着。
过去了大约十几分钟，见一排长终于过来了，两人便又一起往回去。出了团部大院的大门，往回走了有一里多地，一排长一边走、一边哈下腰把鼻子凑近包裹去闻味儿。闻罢，便高兴地说道：“嗯，好香呀！停下来，打开看看里面装的都是些啥好吃的。”说着话，两人停下来后，一排长便从兜里取出一把小刀割包裹上的缝线。等把包裹的封口打开后一看，见里面还有一层塑料薄膜，里面装着已经卤熟了的七、八根香肠、两坨各有斤把重大小的牛肉和两块各有斤把重的五花肉。见此，一排长便兴奋地跟常成道：“走，找个背风的地方去。”
公路的两侧全都是山。两人下了公路，就近走到山坡上的一处向阳、背风又背有人的地方蹲下后，一排长便伸手将包裹从常成的手上拿了过去，从里面拿出一根香肠先递给常成，随后，又拿出一根张嘴便从上面咬下一截。见常成把香肠接过去之后还没开吃，一排长便一边大口大口地嚼着香肠，一边对常成道：“赶紧吃，我们先吃一点儿，免得呆会儿拿回去之后，让那帮‘饿老鹰’们看见了就吃不到了。”
常成把香肠接到手上后一直没有开吃，那是因为在一排长面前感到有些拘谨的缘故。等听罢一排长说出的这番话，估计一排长把这些东西拿回去之后，很可能就是跟连队的干部们在一起分享，这其中自然也包括连长、指导员。当时，在新战士们的眼中，连长、指导员那可个个都是高高在上的“大官”。所以说，见一排长把连长、指导员也说成是“饿老鹰”，这在让常成感到一排长说起话来很是有些风趣的同时，也一下子拉近了自己与一排长之间的心理距离。三下五除二把一根香肠吃下肚，一排长还嫌不过瘾，便又从包裹里拿出一块五花肉，用小刀从中间一腰两半，与常成各吃一半。吃罢，一排长这才起身带着常成一块往回走。
一排长收藏的书籍比较多，也比较杂，除了军事类的书籍外，还包括了政治、经济、哲学、文学艺术等方面的书籍；当然，其中最多的还要属军事类的书籍，这些书籍大部分被一排长放在床下的那只木箱里。起初，见常成对军事类的书籍比较有兴趣，经常利用业余时间过来找他借书看，一排长便把一些公开发行的书籍借给常成拿去看。后来，见常成的胃口越来越大，已经不再满足于这些，一排长便开始把一些封面上印有“内部发行”或是“机密”字样的军事类的书籍借给常成。由于这些书籍所涉及到的内容比较敏感，所以，一排长每次从木箱里把书拿出来递给常成时，便要求常成就在自己的寝室里看，不要带出去；并且，看罢之后，也不要跟任何人谈及其中的内容。时间久了之后，每当常成再来借书的时候，一排长便不再亲自去给常成拿了，而是让常成自己动手把木箱从床下拖出来去找自己感兴趣的书看。
一排长熟悉越文，对英文和俄文也有相当程度的了解；对俄文的了解程度，甚至已经达到了借助《俄汉词典》可以翻译专业类军事书籍的地步。就在常成经常到一排长的寝室里借书看的那段时间，一排长正在忙着翻译一部俄文版的军事心理学方面的著作。由于那个时期的思想界既封闭、又糊涂、且十分保守，还在把心理学当成是唯心主义的东西加以批判，所以，一排长当时做这件事情，还是要冒一定的风险的。不过，好在一排长做这件事情的目的主要是“自娱自乐”，除了他自己和常成知道之外，其它人一概不知，不存在“泄密”的问题。
当时，一排长把翻译出来的内容写在两本笔记本上，其中的一本已经写满了，另外一本也已经用得差不多了。常成每次到一排长那里去借书的时候，有时候便将那本已经写满了的笔记本拿起来看一看。
一九七八年六月下旬的一个星期天的下午，一排长在翻译了一、两个小时后，感觉有些坐累着了，便起身到室外去活动活动。在外面转了一阵子回来后，见常成还坐在床上，一副心无旁骛的样子拿着那本笔记本看，使用饶有兴趣的口吻问常成道：“看过之后，有啥心得没有？”听见排长在问自己，常成抬起头看着一排长略加思索后回答道：“我觉得它带给人的最大启发就是：做为一名军人，无论是在任何时候的任何情况下，都应该用积极的思想来激励自己，用积极的语言和行为去影响自己的战友。”
听罢常成的回答，感觉常成的这句话说得还有那么点儿意思，一排长随后便回到三抽桌前拿起笔，把常成说的这句话记在另外的一本笔记本上。见一排长写的时候，还特意在这句话的前面写着“常成说”三个字，等一排长刚放下笔，常成立即便将笔拿了起来，将“常成”两个字涂抹掉。见状，等常成把笔放下后，一排长便又将笔拿在手上，在这句话的下面加了一句“常成感到有些难为情，专门将自己的名字划去”，随后，还用括号将这句话给括了起来。
见排长怎么这么“闹”，在一排长写的时候，常成便只是在一旁看着，并没有急着动手，只待一排长写罢后再说。一排长在写的过程中，察觉常成已经摆好了进攻的架式，心里便已经做好了防范的准备。等刚一写罢，见常成果然又把手伸了过来，一排长便一边抬起右手挡着常成的手，一边连忙用左手一把抓起笔记本，将笔记本举到身体的另一侧，让常成够不着。见常成一个劲儿催促他，让他把笔记本拿过来，并动手动脚地说他道“你这个人咋这么烦人呢？”这下，一排长终于“毛”了，便立刻张口质问常成道：“我咋烦人了？唉，我的笔记本，你可以在上面乱划一气，我反倒不能在上面写字，你说说我们到哪儿去评这个理去！”常成道：“我也没说你不能在上面写字，只是你莫把我的名字写上去不就行了。”一排长道：“把你的名字写在上面又咋呢？”常成道：“我只是随便说说，你这样弄，未免搞得有点儿太‘隆重’了。”一听此言，一排长一下子便笑了起来；一边笑，一边解释道：“这咋叫‘隆重’呢？再好的忘记都比不上一个‘乱笔头’。我现在把你的名字写在上面，等将来哪一天我想就这一问题找当事人讨论的时候，也好知道是谁说的啥。”
见把理由解释给常成听了之后，常成嘴上虽然没有再言语，但神情看上去仍旧是一副不愿就此罢休的样子，一排长便有意把话题岔开道：“唉，你们昨天晚上搞的烤鱼怪好吃的，到底是咋搞的？能不能再搞一点？”听常成回答说：“可以”后，一排长便松开常成的手，转而去勾着常成的脖子，并将嘴凑到常成的耳边，轻声交待道：“去的时候，记住还跟昨天那样，‘悄悄地进庄，声张的不要’，争取在熄灯之前结束战斗。”说罢，见常成点了点头，表示“知道了”，一排长这才松开手。随即，两人相互看着对方，会意地笑了笑。
说起昨天晚上外出去逮鱼，事情还要从常成上个星期五到炊事班去帮厨说起。
那天中午，炊事班做的主食是包子。包子一共做了两种，一种是菜包子，一种是糖包子。一班的新战士薛刚爱吃糖，等吃罢午饭随大伙儿一块儿出了饭堂，中途便又单独折了回来找常成，问常成能不能给他搞点儿糖吃。纯粹的白砂糖是没有了，不过，糖馅倒是还剩了大半碗。这些糖馅是用炒熟的面粉与白砂糖拌在一起做成的，虽然拿出来就能吃，但是，剩下的这大半碗糖馅被锁在二号操作间的厨柜里，钥匙在炊事班长手里，要想吃的话，还得去找炊事班长要钥匙。听了常成的解释，见想吃点白糖竟然这么麻烦，薛刚便只好决定不吃了。
炊事班长当时就在二号操作间里，常成站在二号操作间外面的走廊上，隔着打开的窗户，跟站在窗台下面的薛刚的对话全让他给听去了。从二号操作间出来后，向外斜了一眼，见常成是在跟薛刚说话；等刚从常成的身后过去，炊事班长便随口嘟咙了一句道：“新兵蛋子，正经东西还没学会几样，贪占小便宜的功夫倒是学会了。”薛刚此时正转身欲走，隔着窗户听见炊事班长说他的这句话后，先是惭愧得脸色“嗵”地一下涨得通红，随即，便又气得“唰”地一下变得煞白。
薛刚的身体虽然很棒，但是，性格却相当腼腆。想到自己啥东西都没吃着，反而落下个如此坏的名声，一时间弄得薛刚的确是既羞愧难当，又气得要命。但是，作为一名新战士，当着旁人的面，受到炊事班长的这般奚落后，心里纵然是再气不过，却并不敢为这种事情去跟炊事班长说个一二，只好隔着墙，用凶狠的目光冲着炊事班长所在的方向瞪去。
炊事班的老兵王丰收跟薛刚是同一个县的“老乡”，当时，正跟在炊事班长的后面往外走，见炊事班长用如此“恶毒”的语言说他的这位小老乡，心里感到十分不爽，便说炊事班长道：“人家一个小娃子，想吃点儿糖算好大个事儿，值得你这样说人家？大不了，少吃个馍馍不就抵回来了。”说着话，见炊事班长走进一号操作间后，转身向后门走去，像是没听见似的，王丰收便停了下来，站在一号操作间的水池旁等着。
炊事班长出了一号操作间，到烧火间看了看炉火封的情况后，便又起身往回走。当他刚走进一号操作间，王丰收使用命令式的口气冲他道：“把钥匙拿出来。”炊事班长跟五丰收同为一九七五年的兵，王丰收为人比较老实，炊事班长平时便不大重视王丰收的意见，所以，如今见王丰收用这种口气跟他说话，炊事班长听后仅仅只是白了王丰收一眼，脚下根本就没停下来。见炊事班长不把他的话当回事儿，王丰收一下子便急了，顺手拿起菜盆舀起一盆水端在手上威胁炊事班长道：“你再敢走，我可要泼的噢！”王丰收在说这番话的时候，两只端着菜盆的手也因为激动，而不住地颤抖了起来。
见王丰收这回像是要跟自己来真的，炊事班长便只得停了下来。两个人相视着僵持了一会儿之后，炊事班长终于口了，同样用命令式的口气冲王丰收道：“把盆子放下。”王丰收听罢，立即回敬道：“把钥匙拿出来。”炊事班长道：“你不把盆子放下，咋接钥匙。”让炊事班长这么一说，又看了看炊事班长之后，王丰收这才把盆子放下。随后，炊事班长便从裤兜里掏出钥匙，使气地向王丰收扔去。王丰收伸手接下钥匙后，并没有打算由他自己去开厨柜的门，而是转身把钥匙交给了常成。
想到王丰收为了他的一个小老乡，竟然置他们两个几年的感情于不顾，这下可把炊事班长给气得够呛。见王丰收把钥匙交给常成，还没等他转过身来，炊事班长嘴里说了句：“我看你今天的胆子真是比包子都还大”后，抬腿便向王丰收扑了过去；见状，王丰收吓得赶忙伸手去抓水管子。
常成端着那大半碗糖馅走出二号操作间时，就见炊事班长和王丰收两人已经扭缠在了一起，炊事班长从后面将王丰收拦腰抱住，试图将王丰收放倒在地；王丰收则一手抓着水管子，一手绕到后面抓着炊事班长的衣服，正拼命地抵抗。自知自己劝不了他们，见此，常成便只好不劝，任由他们两个“对掐”。炊事班长的屁股又肥又大，往那里一撅，几乎把整个过道都快占满了。等好不容易侧着身子从炊事班长的后面走过去后，常成便赶紧去开门；此时，薛刚早已经走远了。
由于怕被旁人听见，不方便大声喊他，出了房门，常成便只好撒腿去追。追出去不多远，见薛刚已经拐进了宿舍，常成便没有跟着往里追，而是向宿舍的后面跑去。等来到宿舍的后窗户处，探头往里面一看，见其它弟兄都已经“卧倒”了，只有薛刚还坐在床上，像是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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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成此次从山上摔落下来，除了造成全身大面积软组织挫伤、轻微脑震荡及左侧的两根肋骨骨折外，幸运的是身体的其它部位并无大碍。当然，值得庆幸的事情远远还不止这些：当时，常成躺着的地方，前后左右都落下了炮弹，可是，这些炮弹却没有一发伤着常成。另外，越军在打扫战场，清理已方的伤亡人员时，并没有发现常成，否则，常成即便不死，也难免不被一同带走。因此，在这个正值春夏之交、气候怡人的时节，想到战争已经结束了，自己虽然受了点儿伤，但是，身体毕竟康复了；一路上，看着沿途苍翠的群山、清彻的溪流、成片的农田和即将成熟的庄稼，常成的心情显得格外舒畅。不过，这种美好的心情并没有持续多久，等一回到连队，很快便被一种沉重、悲痛的心情给取代了。
夜深人静之时，正是休息的好时候，可是，常成躺在床上却怎么也无法入睡。为了不影响他人睡眠，常成只好轻轻地穿衣起床，悄悄地走到门外。一班宿舍的左侧是二班的宿舍，右侧是一排长的那半间寝室。二班的弟兄们牺牲的已经牺牲了，剩下的全都受了伤，目前均还在医院里住院，所以，二班的宿舍里面目前空无一人，门上落着锁。一排长的房门上同样也落着锁，只不过，一排长既非是因伤在住院，亦非是外出或调走了，而是永远地离开了这个世界。常成是在回到连队后，才从老一班长的口中惊悉这一消息的。
默默地站在一排长的门前，望着同样“沉默”的房门，往昔与一排长交往的一景景、一幕幕，像过电影一般，在常成的脑海里不断闪现。
一排长长着一张“国”字脸，细长目，身高一百七十八公分，体态中等偏瘦——一种属于年轻人所特有的那种健康、润泽、饱和、柔韧式的瘦削。去年八月中旬的一个晚上，就是在这扇门的里侧——在排长生前所居住的这间寝室里，常成还清楚地记得排长当时曾经鼓励过自己将来去报考军校，并说，那里将会让自己“大开眼界”。在那次交谈中，一排长明确地告诉常成，说是以常成目前的军政素质，他完全可以协助推荐常成去上军校，但是，他并不打算那样去做，而是希望常成完全凭借自己的真本事考进去。一排长这样说的目的，就提希望常成在任何事情上都不要存有幻想；在通过军校来寻找生活的出路、改变自己的命运、实现自己的人生理想这件重大事情上也同样如此。上军校这件事情是一排长提出来的，可是，一排长却又说他在这件事情上不会给常成过多的帮助，究其原因，是因为在一排长看来，军人的存在就是为了战争，军人的天性就是为了夺取战争的胜利。战争中固然存在着诸多的偶然性，但是，作为一名军人，却不可以因此而对战争抱有任何的侥幸心里，一定要用严肃认真的态度去对待之。而要做到这一点，就需要从平时的一点一滴做起，并通过长期的养成，最终形成为自己的思维习惯。
同样让常成至今都还记忆犹新的是自己跟一排长第一次正式打交道时的情景。那是前年十二月份的一个中午，午饭刚过，常成的新兵班长便通知常成到一排长的寝室去一趟。常成当时所在的新兵四排就住在九连三排腾出的宿舍里，在一排所在的那幢宿舍的斜前方，中间隔着一条小柏油路，距离很近。接到通知后，常成便起身向一排长的寝室走去。
为了迎接常成的到来，大冷的天，一排长寝室的房门就那样大开着。一排长当时就坐在床上，床头一侧的三抽桌的中间位置放置着一本信纸和一支钢笔；信纸上面写着一道高中数学题。常成刚走到一排长寝室的门口，未等常成开口说话，一排长便用很随和的态度招呼常成进去。示意常成在三抽桌前的高脚靠背椅上坐下后，一排长便冲着那本信纸扬了一下下巴跟常成道：“麻烦你把这道数学题做一下”后，便静静地坐在那里看着常成解题。
不一会儿功夫，见常成便把那道数学题做完了，一排长伸手把信纸拿起来看了看后，并没有多说别的话，仅仅跟常成说了句：“你可以走了。”见自己糊里糊涂地来，然后，又糊里糊涂地走，这件事情当时弄得常成心里感到挺纳闷。后来，跟一排长在一起混熟后，常成才从一排长那里了解到，这件事情其实是连长安排一排长做的，目的是想检验一下常成的数学水平。
常成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跟一排长两个外出，是发生在农历的一九七七年的腊月二十八。
当时虽然还没有放假，但是，由于再过两天就是春节了，部队便停止了正课时间的训练工作，以便让战士们能够利用最近这几天天气条件比较好的机会，抓紧时间把衣服、被子洗一洗，好干干净净地过个年。那天早饭过后，根据一排长的交待，常成向班长请好假，便随一排长一道前往团部去办事。
两个人一路上紧走慢赶来到团部的所在地后，刚走进团部大院的大门，一排长便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包裹单递给常成，说是让常成代他到旁边的邮电所去取包裹，自己则到里面去办点儿事。包裹是由一排长的父母寄给一排长的，拿着一排长递过来的包裹等，将包裹从邮电所里取出来后，见一排长还没有转回来，常成便拿着包裹站在邮电所的门前等着。
过去了大约十几分钟，见一排长终于过来了，两人便又一起往回去。出了团部大院的大门，往回走了有一里多地，一排长一边走、一边哈下腰把鼻子凑近包裹去闻味儿。闻罢，便高兴地说道：“嗯，好香呀！停下来，打开看看里面装的都是些啥好吃的。”说着话，两人停下来后，一排长便从兜里取出一把小刀割包裹上的缝线。等把包裹的封口打开后一看，见里面还有一层塑料薄膜，里面装着已经卤熟了的七、八根香肠、两坨各有斤把重大小的牛肉和两块各有斤把重的五花肉。见此，一排长便兴奋地跟常成道：“走，找个背风的地方去。”
公路的两侧全都是山。两人下了公路，就近走到山坡上的一处向阳、背风又背有人的地方蹲下后，一排长便伸手将包裹从常成的手上拿了过去，从里面拿出一根香肠先递给常成，随后，又拿出一根张嘴便从上面咬下一截。见常成把香肠接过去之后还没开吃，一排长便一边大口大口地嚼着香肠，一边对常成道：“赶紧吃，我们先吃一点儿，免得呆会儿拿回去之后，让那帮‘饿老鹰’们看见了就吃不到了。”
常成把香肠接到手上后一直没有开吃，那是因为在一排长面前感到有些拘谨的缘故。等听罢一排长说出的这番话，估计一排长把这些东西拿回去之后，很可能就是跟连队的干部们在一起分享，这其中自然也包括连长、指导员。当时，在新战士们的眼中，连长、指导员那可个个都是高高在上的“大官”。所以说，见一排长把连长、指导员也说成是“饿老鹰”，这在让常成感到一排长说起话来很是有些风趣的同时，也一下子拉近了自己与一排长之间的心理距离。三下五除二把一根香肠吃下肚，一排长还嫌不过瘾，便又从包裹里拿出一块五花肉，用小刀从中间一腰两半，与常成各吃一半。吃罢，一排长这才起身带着常成一块往回走。
一排长收藏的书籍比较多，也比较杂，除了军事类的书籍外，还包括了政治、经济、哲学、文学艺术等方面的书籍；当然，其中最多的还要属军事类的书籍，这些书籍大部分被一排长放在床下的那只木箱里。起初，见常成对军事类的书籍比较有兴趣，经常利用业余时间过来找他借书看，一排长便把一些公开发行的书籍借给常成拿去看。后来，见常成的胃口越来越大，已经不再满足于这些，一排长便开始把一些封面上印有“内部发行”或是“机密”字样的军事类的书籍借给常成。由于这些书籍所涉及到的内容比较敏感，所以，一排长每次从木箱里把书拿出来递给常成时，便要求常成就在自己的寝室里看，不要带出去；并且，看罢之后，也不要跟任何人谈及其中的内容。时间久了之后，每当常成再来借书的时候，一排长便不再亲自去给常成拿了，而是让常成自己动手把木箱从床下拖出来去找自己感兴趣的书看。
一排长熟悉越文，对英文和俄文也有相当程度的了解；对俄文的了解程度，甚至已经达到了借助《俄汉词典》可以翻译专业类军事书籍的地步。就在常成经常到一排长的寝室里借书看的那段时间，一排长正在忙着翻译一部俄文版的军事心理学方面的著作。由于那个时期的思想界既封闭、又糊涂、且十分保守，还在把心理学当成是唯心主义的东西加以批判，所以，一排长当时做这件事情，还是要冒一定的风险的。不过，好在一排长做这件事情的目的主要是“自娱自乐”，除了他自己和常成知道之外，其它人一概不知，不存在“泄密”的问题。
当时，一排长把翻译出来的内容写在两本笔记本上，其中的一本已经写满了，另外一本也已经用得差不多了。常成每次到一排长那里去借书的时候，有时候便将那本已经写满了的笔记本拿起来看一看。
一九七八年六月下旬的一个星期天的下午，一排长在翻译了一、两个小时后，感觉有些坐累着了，便起身到室外去活动活动。在外面转了一阵子回来后，见常成还坐在床上，一副心无旁骛的样子拿着那本笔记本看，使用饶有兴趣的口吻问常成道：“看过之后，有啥心得没有？”听见排长在问自己，常成抬起头看着一排长略加思索后回答道：“我觉得它带给人的最大启发就是：做为一名军人，无论是在任何时候的任何情况下，都应该用积极的思想来激励自己，用积极的语言和行为去影响自己的战友。”
听罢常成的回答，感觉常成的这句话说得还有那么点儿意思，一排长随后便回到三抽桌前拿起笔，把常成说的这句话记在另外的一本笔记本上。见一排长写的时候，还特意在这句话的前面写着“常成说”三个字，等一排长刚放下笔，常成立即便将笔拿了起来，将“常成”两个字涂抹掉。见状，等常成把笔放下后，一排长便又将笔拿在手上，在这句话的下面加了一句“常成感到有些难为情，专门将自己的名字划去”，随后，还用括号将这句话给括了起来。
见排长怎么这么“闹”，在一排长写的时候，常成便只是在一旁看着，并没有急着动手，只待一排长写罢后再说。一排长在写的过程中，察觉常成已经摆好了进攻的架式，心里便已经做好了防范的准备。等刚一写罢，见常成果然又把手伸了过来，一排长便一边抬起右手挡着常成的手，一边连忙用左手一把抓起笔记本，将笔记本举到身体的另一侧，让常成够不着。见常成一个劲儿催促他，让他把笔记本拿过来，并动手动脚地说他道“你这个人咋这么烦人呢？”这下，一排长终于“毛”了，便立刻张口质问常成道：“我咋烦人了？唉，我的笔记本，你可以在上面乱划一气，我反倒不能在上面写字，你说说我们到哪儿去评这个理去！”常成道：“我也没说你不能在上面写字，只是你莫把我的名字写上去不就行了。”一排长道：“把你的名字写在上面又咋呢？”常成道：“我只是随便说说，你这样弄，未免搞得有点儿太‘隆重’了。”一听此言，一排长一下子便笑了起来；一边笑，一边解释道：“这咋叫‘隆重’呢？再好的忘记都比不上一个‘乱笔头’。我现在把你的名字写在上面，等将来哪一天我想就这一问题找当事人讨论的时候，也好知道是谁说的啥。”
见把理由解释给常成听了之后，常成嘴上虽然没有再言语，但神情看上去仍旧是一副不愿就此罢休的样子，一排长便有意把话题岔开道：“唉，你们昨天晚上搞的烤鱼怪好吃的，到底是咋搞的？能不能再搞一点？”听常成回答说：“可以”后，一排长便松开常成的手，转而去勾着常成的脖子，并将嘴凑到常成的耳边，轻声交待道：“去的时候，记住还跟昨天那样，‘悄悄地进庄，声张的不要’，争取在熄灯之前结束战斗。”说罢，见常成点了点头，表示“知道了”，一排长这才松开手。随即，两人相互看着对方，会意地笑了笑。
说起昨天晚上外出去逮鱼，事情还要从常成上个星期五到炊事班去帮厨说起。
那天中午，炊事班做的主食是包子。包子一共做了两种，一种是菜包子，一种是糖包子。一班的新战士薛刚爱吃糖，等吃罢午饭随大伙儿一块儿出了饭堂，中途便又单独折了回来找常成，问常成能不能给他搞点儿糖吃。纯粹的白砂糖是没有了，不过，糖馅倒是还剩了大半碗。这些糖馅是用炒熟的面粉与白砂糖拌在一起做成的，虽然拿出来就能吃，但是，剩下的这大半碗糖馅被锁在二号操作间的厨柜里，钥匙在炊事班长手里，要想吃的话，还得去找炊事班长要钥匙。听了常成的解释，见想吃点白糖竟然这么麻烦，薛刚便只好决定不吃了。
炊事班长当时就在二号操作间里，常成站在二号操作间外面的走廊上，隔着打开的窗户，跟站在窗台下面的薛刚的对话全让他给听去了。从二号操作间出来后，向外斜了一眼，见常成是在跟薛刚说话；等刚从常成的身后过去，炊事班长便随口嘟咙了一句道：“新兵蛋子，正经东西还没学会几样，贪占小便宜的功夫倒是学会了。”薛刚此时正转身欲走，隔着窗户听见炊事班长说他的这句话后，先是惭愧得脸色“嗵”地一下涨得通红，随即，便又气得“唰”地一下变得煞白。
薛刚的身体虽然很棒，但是，性格却相当腼腆。想到自己啥东西都没吃着，反而落下个如此坏的名声，一时间弄得薛刚的确是既羞愧难当，又气得要命。但是，作为一名新战士，当着旁人的面，受到炊事班长的这般奚落后，心里纵然是再气不过，却并不敢为这种事情去跟炊事班长说个一二，只好隔着墙，用凶狠的目光冲着炊事班长所在的方向瞪去。
炊事班的老兵王丰收跟薛刚是同一个县的“老乡”，当时，正跟在炊事班长的后面往外走，见炊事班长用如此“恶毒”的语言说他的这位小老乡，心里感到十分不爽，便说炊事班长道：“人家一个小娃子，想吃点儿糖算好大个事儿，值得你这样说人家？大不了，少吃个馍馍不就抵回来了。”说着话，见炊事班长走进一号操作间后，转身向后门走去，像是没听见似的，王丰收便停了下来，站在一号操作间的水池旁等着。
炊事班长出了一号操作间，到烧火间看了看炉火封的情况后，便又起身往回走。当他刚走进一号操作间，王丰收使用命令式的口气冲他道：“把钥匙拿出来。”炊事班长跟五丰收同为一九七五年的兵，王丰收为人比较老实，炊事班长平时便不大重视王丰收的意见，所以，如今见王丰收用这种口气跟他说话，炊事班长听后仅仅只是白了王丰收一眼，脚下根本就没停下来。见炊事班长不把他的话当回事儿，王丰收一下子便急了，顺手拿起菜盆舀起一盆水端在手上威胁炊事班长道：“你再敢走，我可要泼的噢！”王丰收在说这番话的时候，两只端着菜盆的手也因为激动，而不住地颤抖了起来。
见王丰收这回像是要跟自己来真的，炊事班长便只得停了下来。两个人相视着僵持了一会儿之后，炊事班长终于口了，同样用命令式的口气冲王丰收道：“把盆子放下。”王丰收听罢，立即回敬道：“把钥匙拿出来。”炊事班长道：“你不把盆子放下，咋接钥匙。”让炊事班长这么一说，又看了看炊事班长之后，王丰收这才把盆子放下。随后，炊事班长便从裤兜里掏出钥匙，使气地向王丰收扔去。王丰收伸手接下钥匙后，并没有打算由他自己去开厨柜的门，而是转身把钥匙交给了常成。
想到王丰收为了他的一个小老乡，竟然置他们两个几年的感情于不顾，这下可把炊事班长给气得够呛。见王丰收把钥匙交给常成，还没等他转过身来，炊事班长嘴里说了句：“我看你今天的胆子真是比包子都还大”后，抬腿便向王丰收扑了过去；见状，王丰收吓得赶忙伸手去抓水管子。
常成端着那大半碗糖馅走出二号操作间时，就见炊事班长和王丰收两人已经扭缠在了一起，炊事班长从后面将王丰收拦腰抱住，试图将王丰收放倒在地；王丰收则一手抓着水管子，一手绕到后面抓着炊事班长的衣服，正拼命地抵抗。自知自己劝不了他们，见此，常成便只好不劝，任由他们两个“对掐”。炊事班长的屁股又肥又大，往那里一撅，几乎把整个过道都快占满了。等好不容易侧着身子从炊事班长的后面走过去后，常成便赶紧去开门；此时，薛刚早已经走远了。
由于怕被旁人听见，不方便大声喊他，出了房门，常成便只好撒腿去追。追出去不多远，见薛刚已经拐进了宿舍，常成便没有跟着往里追，而是向宿舍的后面跑去。等来到宿舍的后窗户处，探头往里面一看，见其它弟兄都已经“卧倒”了，只有薛刚还坐在床上，像是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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