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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六十七章 沈氏族学《中》

    就在沈格正准备发火的时候,却听得一声低喝道:“你们在干什么?”

    听到这威严的声音,本来还气势汹汹的沈格,登时如泄了气的皮球一般,哧溜一声缩回座位上,如害羞大姑娘一般低着头,与方才那嚣张模样,简直是天壤之别!

    再看另外三个,也都乖乖回到座位上,噤若寒蝉的不敢抬头。

    沈建赶紧拉着李尘坐下,轻声道:“先生上课期间和下课期间态度截然不同,在上课的时候眼里揉不得任何沙子,你千万别在上课期间惹他。”李尘点点头,表示知道了。李尘却暗笑沈建过于担心了,自己的老爹难道他还不知道吗?抬眼偷偷往门口望去,果然见李志表情无比严肃,这就是沈府‘时延先生’李志。

    李志走到大案后端坐下来,指着身后墙上的八个字,声如洪钟道:“念!”

    “淡泊明志,宁静致远。”学生们背着手,齐声念道。那是他们的学训。

    “你们做到了吗?”李志威严的目光扫过全屋,每个学生都觉着他在盯着自己看,只听李志沉声道:“我还以为自己进了菜市场了呢!每人抄写一百遍!”

    听说人人有份,学生们面色愁苦,却没有一个敢出声的,都乖乖铺纸研磨,准备写字。

    却又听李志沉声道:“方才谁没有在座位上坐着,现在都站起来!”

    沈襄沈格几个老老实实站起来,沈建也拉一把李尘,两人一道站起来。

    “很好,又是你们几个。”李志面无表情道:“还多了一位新同学……既然不愿意坐,今天就站着听课吧。”说完便将目光放在书本上,不再看他们一眼。

    “可是?“

    “可是什么?“

    “可是李尘是先生的儿子啊?“沈建疑惑的问道。

    “嗯?好,现在你们记住在学堂里,只有师生没有父子,去,你们都去。”

    “哦”看着李志表情李尘此时才知道沈建刚刚的提醒并不是不无道理啊。

    无奈的站在最后一排,看着低头抄书的学子们,李尘心中涌起一股荒诞的感觉:‘TMD,我竟然又被罚站了。’

    八个字抄一百遍,还得一丝不苟,若是苟了就得重写。这实在是件费时费力的苦差事,足足用了半个时辰,一名年级较大的学生才恭恭敬敬的呈给李志。虽然手臂酸麻不堪,却不敢有纹丝乱动。

    李志将每一张字都看了,这才搁在一边,正襟危坐道:“接着背书吧。”

    那学生赶紧恭声应下,回到座位上取了书,却是一本《大学》。他又一脸忐忑的走上台。恭敬的把书本放在李志案上,轻声道:“李先生……昨天刚学了‘经’一章。”

    李志微微颔道。

    “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那学生便背着手,摇头晃脑的拉长音大声背诵起来。起初几句背得十分流利,但到了‘物格而后知至,知至而后意诚……’就开始磕磕绊绊,等背完‘国治而后天下平。’便彻底歇菜,如长虫吃鸡蛋一般,吭吭哧哧背不出来。

    “自己看还有几句。”李志把书往他面前一推,那学生打眼一看,登时懊丧的‘哎呦’一声,然后苦着脸道:“还有三言八句。”说着便畏畏缩缩的伸出左手,闭上眼睛颤声道:“请李先生重重处罚……”

    李志拿起戒尺,毫不客气的高高举起,重重打在那学生的手心上。

    那‘啪’地一声脆响,让书屋里所有的学生都哆嗦一下,连李尘都感到后脊梁一阵冷风飕飕。

    学生的手一下子被打落,痛得他五官都挤到一起了,却不敢躲闪,也不敢出声,反而用右手托着左手,又咬牙吃了李志七下,那支左手便眼见着肿了起来。他的泪珠子噼里啪啦落下,仍咬牙一声不吭。

    ‘我靠,’看得李尘满头大汗,小声问道:“你有没有被打过?”

    沈建点点头,又做了个噤声的动作,让他不要多嘴。

    李尘只好住口,再看那学生被打了还不能下去,而是侍立在桌边,一边抹泪,一边恭听李志讲读……正是从他磕磕绊绊的‘物格而后知至’开始。

    只听那李志圈点口哼,先将这段‘经’讲完,又讲了‘传’之一篇的第一段,从‘所谓诚其意者,毋自欺也。’一直到‘富润屋,德润身,心广体胖,故君子必诚其意。’结束。

    讲完之后,又命学生持书复述。待其复述完毕,终于放他回到座位上去朗读,等到明天再检查。

    那个下去了,又一个年级小一些的学生将字呈上,李志检查完毕,也让他背书。这学生也把书拿上来搁在李志案前,自己背手而立,小声道:“先生,昨天学的是‘吊民伐罪’四十句。”原来他读的是《千字文》。

    这个合辙押韵,朗朗顺口,倒也好背的很,这学生很快的背下来,只是有两个字的小错误,却仍然被打了两板子。

    后面的学生依次上来,有被《三字经》的小孩,也有背《孟子》的青年,虽然内容各不相同,但背错了是都要挨板子的……李志治学极严,忘句、错句不说,就是声调错了,多个‘哼哈’之类的语气词,也一样照打不误!

    一个上午看下来,李尘还没看到一个幸免于难的,不由瞥沈建一眼,意思是:‘终于知道你为啥不愿上学了。’

    沈建做出个‘你竟然不知道’的表情,便继续两眼直的站着。

    李尘确实不知道。他家里穷,交不起学堂的束脩,干脆在家里自己学,在家的李志哪有如此这般苛刻?

    李志的性子温厚,又极疼他,自然舍不得打他一下。以至于小江流的记忆中,竟然没有背不上书来打板子这一说。谁知到了学堂李志竟然来着风度大转变,这的却让他感到十分的意外。

    看天色已经午牌时分,李尘突然闻到一阵饭菜的香味,眼神不由自主的飘向窗外,便见那据说是小食堂的西厢房,已经摆好了饭菜……他登时感到饥肠辘辘,心里火烧火燎的盼着放学。

    却还有几个学生没背完,李志也没有停下的意思,一直到小半个时辰后,给最末一个学生讲解完,这才挥挥手道:“散开吧。”

    学生们也不敢一哄而散,而是一起起立鞠躬道:“谢先生,李先生请。”

    李志站起身来,瞥了几个罚站的一眼,便迈步离去了。

    学生们这才争先恐后的跑出学堂,去小食堂吃饭。

    李尘也要跟着跑出去,却又被沈建拉住道:“你要去哪?”

    “没看他们都跑了吗?”李尘着急道:“再不去连菜汤都抢不着了!”

    沈建哭笑不得道:“先生没让走,哪个敢走吗?”

    李尘叹口气,便感到双腿一阵阵酸麻肿胀,有心要坐下,却见旁人都老老实实站着,只好将背靠在墙上,硬捱着站立,小声道:‘这可怎么熬啊……’

    学生们吃完饭,有的到书屋后面的小园子里嬉戏玩耍,有的回到书屋趴在桌子上午休。

    一直到下午开课前,那李志才重新出现,站在门口沉声道:“你们几个,出来。”

    饿得前心贴后心的老几位,赶紧晃晃悠悠出去,面向李志,挨着南墙根站成一排。

    目光在几人脸上巡梭,李志黑着脸道:“吃饭去吧……”众人如蒙大赦,皆以为这样就算了,便往小食堂跑去。

    谁知李志又道:“沈襄,吃完饭去我那里一趟,还有李尘,你也留下。”

    在沈建‘兄弟保重’的眼神下,李尘一百个不乐意的回过身来,见到人都走的差不多了低头道:“爹爹还有何吩咐?”

    “你以后在学堂里不准叫我爹爹。”李志一改往日姿态冷声道。

    ‘是…’李尘心中咯噔一声,这世上什么最大——‘天地君亲师’,老师便是其中之一,李志如今是占了五个其中的两个,他虽然敢跟徐斌耍花腔,却不敢在李志面前造次,只得放低姿态道。

    “嗯,实话实说吧?我在学堂里的要求是十分严格的,你现在只是在这个学堂里暂读三个月,三个月内若是你可以不犯一点错误,完成我安排的学业,你就留在这里,要不?你也没有读书的必要了,还是去搞你的商贾之事吧?“

    李尘的嘴唇紧紧抿着,显然在强抑着反唇相讥的话语,但是眼前的这人是他的父亲,他只好把这份不忿藏在心里,李尘也知道既然现在的志向早已经转向了功名,那就必须遵守这一套游戏规则……,如果三个月内不能达到李尘的要求,那么第二天他被驱逐出沈氏族学的消息便会传遍钱塘城。一个‘叛逆’的大帽子就算是戴上了。

    试问哪个学堂还会容留他?哪位先生还能收他?恐怕就连视他为香饽饽的李县令,也会立即视之如粪土,弃之如敝屣的!

    所以他不能离开这个学堂!李尘默默的吞下这个苦果,朝李志长鞠一躬道:“我一定会让先生满意的……学生告退。”

    一直看着他昂走进教室,李志才面无表情的转身离去。心里却翻涌不已,这是他对李尘的要求,要是李尘连着谢要求都打不到的,恐怕他自己也无脸让李尘进入到沈氏族学里边念书了吧?

    当饱餐一顿的沈建拍着肚皮冲进学堂,便见李尘面如万载寒冰的坐在那里,正在凝神翻阅着什么。

    “看什么呢?”挨着李尘坐下,他探头探脑道。

    “《沈氏学规》啊。”李尘微微点头,轻声道:“我看看。”

    “别看了,”沈建小声道:“看我给你带什么了。”说着鬼鬼祟祟的从怀里掏出一张金黄的油饼道:“快吃吧。”

    李尘却摇摇头,将正在看的一页一抖道:“第八条,学堂师道尊严之所,不得饮食便溺。”

    “那也不能饿着吧。”沈建苦着脸道:“我会内疚死的。”

    李尘却不为所动,一直到李志重新出现在学堂中,都没有看那油饼一眼。

    沈建以为他生自己气了,只好将油饼往位洞里一扔,一时情绪有些低落。

    “跟你没关系。”李尘轻声安慰一句,便正襟危坐,目不斜视,再也不说一个字。

    按照惯例,下午是李志大讲的时候,不同于上午的个别授课,而是由全班一起听……讲课的内容固定在四书五经之内,每隔几个月,便会反复一遍。对于刚入蒙识字的学童来说,这是一个正式学习前的熏陶。对于已经背过这些书的学生来说,这是一个求甚解的过程,能听懂多少微言大义,全看个人的悟性根骨了。

    李志端坐回大案后,沉声道:“今天该讲《诗经》了。”

    因为李志并不是逐字逐句的讲解,所以学生们并不拿出书来,只是背手坐在那听,听懂多少算多少,记住多少算多少……

    只听李志语调舒缓道:“论《六经》,《诗经》最葩。子曰:‘不学《诗》,无以言。’夫子认为人只有经‘诗教’的人,才会‘温柔敦厚’,才能‘远之事君,迩之事父’,才有登上朝堂,代表一国进行内政外交的资格。总之,《诗》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无邪’!”

    李尘聚精会神的聆听着,原先那些浮躁和不适应,已经统统消失不见,他心里只剩下一个信念,那就是“做!到!最!好!”让这老匹夫心服口服!

    但他边上那位沈四少,吃饱喝足了便开始打盹,硬撑着听了一会儿什么‘思无邪’,便终于上下眼皮打架,迷迷瞪瞪睡过去了。

    那李志眼观六路,立刻看到了睡觉的小子,轻咳一声道:“沈建。”

    “啊……”沈建悚然惊醒,一边擦口水,一边赶紧站起来道:“学生在。”

    “给同窗们背一下”李志沉声道。

    “哦……”别说,沈建还真会,只听他摇头晃脑道:‘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然后便歇菜了,他也就会背这么一句。

    同窗们便开始偷偷笑他,尤数沈格和那三个帮闲的笑得最为夸张。

    “沈格,你起来!”却听李志沉声道:“给大家讲解一下沈建背的前两句。”

    沈格一下子傻了眼……他和沈建算是给沈家改了门庭,读书都是极差的。到现在连四书都背不过,就更别提知其意义了。

    但李志偏要为难他一下,非让沈格解释解释,他也只好硬着头皮道:“大概是这么回事儿……有一个关着斑鸠的鸟笼子,挂在一个姓何的知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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