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二章 端午节李石磙发飙
丁岚睡不着，睁着眼胡思乱想，一颗心却出奇的安逸，好像置放在温暖坚实的怀抱之中。忽闻窗外呼啦啦一阵风响，心下惊道：“咋起风了哩，该不会是要变天吧。”想到变天，仿佛看到乌云堆积雨雾蒙蒙，担心起睡在外面的李石磙。暗想：“不知他去哪里睡了，这会儿有没有睡着。要是他睡着了，下起雨来，雨水打在他的脸上，把他惊醒了，他一定很慌乱吧。”想象着他抱着铺盖卷在雨中惊慌奔逃的模样，脸上浮出微笑。却被耳边的嗡嗡声搅乱了好心情，一面抬手驱赶蚊子，一面厌烦道：“真是讨厌，搁耳边嗡嗡啥。蚊子可真多，也不知他们咋睡着了，也没个蚊帐子。”
花儿睡觉极轻，这一点自然是翠花、莲花和狗蛋三个孩子的功劳。为了照顾孩子，一夜之间，她不知要醒多少回。常常刚睡着，又猛然惊醒了。有时孩子闹夜，整宿都不得合眼。丁岚搁那头低声嘀咕，这头花儿朦胧听到了。她懒得睁开眼睛说：“还没睡着啊。”一面探手摸摸狗蛋的屁股。丁岚听花儿问，忙说：“蚊子嗡嗡得难受人，婶子你咋睡着了呀。”花儿依旧闭着眼说：“困啊。睡着了，啥都不知道了，尽它咬。”感觉狗蛋有尿，翻身起来，也不下床，拉起狗蛋，双手抓住他的腿，将他的屁股伸到床帮外边，叫他尿尿。
狗蛋依旧酣睡。睡梦中撒了一泡尿。尿骚味满屋子飘荡。花儿把完狗蛋，放他躺好，头一挨枕头，又鼾声轻扬了。丁岚只觉好笑，心说：“咋这个样子哩。睡得可真快呀。你也赶紧睡吧，不然明儿个眼圈发黑，他看见了会咋样哩？关怀？心疼？取笑？或许都有吧。还是别瞎琢磨了，赶紧睡觉是正经。”闭上眼使劲朝向梦里去。越是这样，梦离得越远，不觉又浮想联翩。因想到李石磙背着她走了那么远的路，不知他的心里是否有别样变化，盘算着逮着机会问他一问。又狐疑这一问是否合适，是否会问出一段爱恨纠缠，犹豫不决起来。恍惚间到了一个地方，但见天蓝水碧，鸟语花香，一女子袅娜花草之中，轻声柔语道：“姐姐保重，妹妹去了。”说完，一片云落，金光闪动，女子杳无踪迹了&#8226；&#8226；&#8226；&#8226；&#8226；&#8226；。
翌日一早，花儿便起床了，洗了手脸，去灶屋蒸糖包子。李石磙拿着扫帚打扫院子，荡起一天尘土。丁岚走出房门，见满眼尘土，不觉微皱眉头，问他为啥不先洒水再打扫。李石磙闻言，回头说：“咋不再睡会啊。你的脚好些了没？”丁岚说：“好多了。”一面说，一面去厕所里解手。李石磙见她走路已同平常无甚差别，很是欣慰。放下扫帚，将花儿用过的水洒在地下，去灶屋水缸里舀了干净水，放在堂屋门旁，又拿了一条干净毛巾，放在盆沿儿上，以待丁岚解手回来洗手洗脸用。随后接着打扫院子，因记起丁岚嫌尘土飞扬，手下减少了力道，轻轻扫完院子，挑起水桶去井里打水。
丁岚解手回来，见院子中洒了水，洗脸盆中的水也是刚换上的，盆沿儿上还有一条洁净毛巾，料定这一切都是李石磙所为，心中既温暖又感动。蹲下身子，安详而又仔细的洗了手脸，拿毛巾轻轻擦拭了手脸上的水珠，走进灶屋，不见李石磙，便问：“俺叔哩？”花儿说：“去挑水了。你进来干啥，快去堂屋等着，一会儿就好了。咱今儿个吃糖包子，煮鸡蛋，再烧点米茶，好不好。”丁岚说：“好啊。我就不帮您包了，我烧锅吧。”花儿说：“不用，落一身灰，我一个人就中了，你去堂屋吧。”丁岚说：“那我咋吃的踏实呀，还是烧锅吧。”花儿说：“那你就拿条手巾顶住头。”丁岚说：“中。”到外面，把那条擦脸毛巾搭在头上，回到灶屋，坐在灶台前点火烧锅。
因见花儿包的糖包子小巧玲珑，十分可爱，笑说：“婶子您包的包子真好看。”花儿说：“好看么。好看难看，蒸熟了还不一样吃到肚子里去了。”丁岚说：“还是不一样，看着舒心，吃起来就香甜。看着难受人，吃着也无味儿了，甚至不想吃了。”花儿说：“不过是个糖包子，你还说出香甜无味儿的道理来了，读书人就是不一样。”丁岚说：“啥读书人呀，我也没上过几天学。看您包着不费劲，俩手一捏就一个，我也包一个吧。”说着，起身来到案板前。
花儿说：“中啊，剩这几个你包了吧。以前包过没？”去坐在灶台前看火。丁岚说：“吃过，没包过。”一面去洗手。花儿说：“那你们过五月当午都吃啥？”丁岚说：“吃粽子。俺们也不叫五月当午，叫端午节。”说着，用抹布擦了手，来包糖包子。花儿说：“都一样，反正都是今儿个。过节气，无非变着法儿吃点好吃的，平常无私哩，谁有闲工夫摆弄着吃呀。”丁岚说：“说的也是。”包了一个糖包子，咋看咋难受，笑道：“婶子您看我包的，跟秃尾巴鹰似的。”花儿说：“包熟练了就好了。”
丁岚说：“对，熟能生巧。”又用调羹挖红糖往面片上放，忽然灵机一动，伸长了脖子东张西望。花儿见了，忙问：“你找啥哩？”丁岚说：“我想找个豆子。”花儿奇怪道：“找豆子干啥？”丁岚说：“找豆子包在糖包子里，看谁有福气吃着了。”花儿笑道：“亏你想得出来，我去给你拿。”说着，起身去拿豆子。丁岚说：“好。”话音未落，瞥见盐坛子里全是盐疙瘩，忙说：“婶子别拿豆子了，用盐疙瘩一样。”一面伸手去盐坛子里捏出一粒盐疙瘩，放在那一小撮红糖中间。花儿刚走到灶台角，听她这么说，遂停住脚步笑说：“盐一见热气就化了，又甜又咸，多难吃呀。”丁岚说：“没事儿。对了，别化完了，放个大的。”换了一粒大盐疙瘩。又嫌自己包的糖包子难看，一眼就认出来了，便让花儿将剩下的糖包子包完，站在旁边一边看一边想：“好歹叫他吃到吧。”想到他，觉得他去的时间太长了，问道：“婶子，水井离家很远么？”
村里有两口水井，一口在寨子中，紧靠大坑，当年专供叶大地主一家人吃用。另一口位于赵坤他爹院子的前面，离那条东西路十步之遥。李石磙挑着水桶，不一会儿就来到水井跟前了。此时前来挑水的人有几个，搁那儿排队等候。其中有赵坤的老婆刘氏，她怀里抱着一个两个月大的小女孩。刘氏见到李石磙，不自觉的低头看一眼女儿。李石磙伸手接过孩子说：“赵坤哩？”小女孩见他脸黑声大，似乎受到了惊吓，咧嘴大哭。刘氏忙抱回女儿说：“妞妞哭啥哩，不哭啊。”李石磙说：“我抱得没你抱得舒服吧。”旁边东方进接道：“那肯定的了，你胸前都是骨头，她胸前都是肉。”刘氏回敬道：“巧儿她娘胸前才没一点骨头全是肉哩。”又有一人说：“别说了，赶紧打水。你不打，我可打了。”刘氏说：“不打水我站在这儿干啥呀。”说着，掂起水桶去打水。
李石磙说：“你抱着孩子不得势，我给你打。”一面从她手里接过水桶，放到井里打一桶水上来。东方进说：“好人做到底，你给她送家去吧。”李石磙说：“你咋跟我想到一块儿去了哩。只是一桶水也是跑一趟，我再打桶水，挑着更省劲些。”又去打水。刘氏并不阻拦，默默看他打了水，挑起来往她家走，便随后跟上去。到了家，又看他把水倒进水缸，目送他离开，始终没说一句话，似乎这一切本是他应该做的。李石磙以为她生赵坤的气，不想多说话，故而一面想：“这个赵坤也真够可以的，一大早让老婆抱着孩子去打水，他却不知躲到哪儿去了。”一面匆匆离开她家。
此时等在井旁的还有两个人。李石磙等他俩打了水走了，方才打了两桶水，挑着回家。走到半道，遇见田祖业挑着水桶去打水，便说：“打水呀。”田祖业说：“是呀。你今儿个咋不拽了，还拽呀，拽起来可好看了。”李石磙明白他这是打趣他帮胡丽娜挑水闪住腰了，笑而不言，跟他交错而过。田祖业不依不饶，又回头说：“胡丽娜水缸里又没水啦，她正站在门口等你给她送水哩。”李石磙头也不回地说：“你咋知道她水缸里没水了，你去看过了吧。”田祖业啐一口唾沫，自语道：“她请我去，我还不去哩，骚狐狸。”仍记恨她下手挠他一事。
经他这么一闹，李石磙想起那天帮胡丽娜挑水，她拿手指头戳他的腰眼，让他发笑，结果闪了腰，脸上不自觉的有了一层笑意。碰巧让刘大麻子的老婆瘦猴看到了。她端着一盆脏水走出院子往路上泼，抬眼见李石磙担着水笑吟吟的走来，一本正经的说：“哟，石磙叔，心里想啥美事儿哩，黑不溜秋的又钻洞眼子了啊！”李石磙哼道：“你就不会说一句人话，跟谁都乱笑话！”瘦猴依旧板着面孔说：“我咋没说人话了，你叫人家瞧瞧，一路走一路笑，美滋滋的，不是俺花儿婶子又吞吃活剥了你，还能有啥事儿叫你这样高兴啊！”李石磙说：“赶紧回去吧，大麻子在屋里等着你哩。”瘦猴说：“你走啊，你不走我可是泼了，泼你身上了别怨我。”一面拿水往李石磙脚跟前泼。
李石磙忙抬脚就走。瘦猴哗啦一下子把半盆水泼在他身后，一边哈哈笑说：“跑快一点，溅后腿上了。”李石磙闻言，回骂了一句：“小心长出狗尾巴来。”一面挑水继续家去。不一会儿到了家，花儿见了，开口说：“又拐谁家里去了？”李石磙说：“没拐谁家里去呀。”花儿说：“那咋才回来呀。”丁岚说：“你这一挑子水，把太阳都挑出一树梢子高了。”李石磙说：“挑水的人多，得排队。”花儿说：“这样啊，赶紧倒缸里，洗手吃饭。我去掀馍。”一语未了，听见堂屋里狗蛋依依呀呀的叫娘，忙跑过去。
丁岚便去掀开锅盖，往馍笊头子拾糖包子。因见除了自己包的那个糖包子裂开嘴淌出红糖，其它的糖包子就跟从一个模子里倒出来似的，既匀称又不张嘴，暗暗佩服花儿包糖包子的技术，想找到那个包有盐疙瘩的糖包子，自是不能够了。李石磙倒完水，瞥见一个糖包子流糖了，伸手去拿，一边说：“这个我吃了。”丁岚忙一拍他的手说：“这个不能吃。”忽觉这一动作太过亲昵了，立时红了脸，头也不敢抬了，既羞涩又尴尬的说：“这个是我包的。”李石磙见她这般光景，宛如一朵娇羞的花朵，内心深处微起涟漪，忙借故离开了灶屋。一时间心神不宁，往门外去。花儿见了，说道：“这就吃饭哩，你又干啥去。”李石磙搪塞说：“去咱娘那看看。”
花儿说：“你就空着俩手去了！过节哩，咱娘又该说我了！”李石磙说：“是我大意了，你给我拿几个糖包子，我给咱娘送去。”花儿说：“你等着。”让狗蛋下到地下，去灶屋拿糖包子。狗蛋跑到李石磙跟前。李石磙弯腰抱起儿子。丁岚盯着花儿往大瓷碗里拿糖包子，担忧说：“可别拿着那个有盐疙瘩的了。”花儿说：“呀，忘了。”歪着头找了半天，又拿手去捏，也没找到。将心一横说：“算了，你不是说谁吃到了有福么。”拿了五六个糖包子在瓷碗里，又去小锅的箅子上拿了四个煮鸡蛋，放在另一个瓷碗里，端出来交给李石磙。李石磙抱着狗蛋，端着两个碗，往前院走。狗蛋伸手拿起一个糖包子，张嘴咬去一个尖子。
李石磙说：“好吃不好吃。”狗蛋含糊不清的说：“好吃。”挣扎着下到地下，头前跑了。李老太太见孙子跑来了，高兴地合不拢嘴。三妮儿伸手跟他要糖包子。狗蛋躲到一边不给她吃。三妮儿指着他说：“不胜你加锁，有了好吃的不给你。”翠花和莲花往家跑，在门外遇见父亲，一人拿了一个糖包子，又拐回来了。李石磙见碗里的糖包子还剩下三个，对娘说：“您先吃着，我再去拿。”李老太太说：“不用了，一个就够了。”李石磙转眼不见丁建飞，问三妮儿：“你去叫建飞没？”三妮儿说：“叫了，他说一会儿就来。”李石磙说：“你咋不等着跟他一块儿回来哩。”李老太太说：“行啦，你回去吃饭吧。对了，给你乔大爷送去俩没？”李石磙说：“这就去。”忙回到家里，又拿了两个糖包子和两个鸡蛋送给乔大爷。
丁岚望着笊头子里剩下的七八个糖包子，再除去她那一个，真担心有盐疙瘩的那一个已被拿去送人了。花儿见她盯着糖包子看，以为她饿了，忙说：“慌了一早晨，饿了吧，咱吃饭，不等他了。”一面拿糖包子给她。丁岚不接，让她吃，伸手拿了自己包的那个。翠花和莲花吃完了，跑回来又一人拿去一个，给狗蛋捎去一个，还余下三个。花儿笑说：“一锅子馍，搁不住咋吃就没了。我给你留一个，别回头没你的了。”说着，伸手拿个包子在手里，预备着给丁岚。丁岚急忙摇头说：“我一个就中了，剩仨都给俺叔吧，他饭量大。”说着，李石磙回来了，伸手拿个糖包子咬一大口，感觉又甜又咸，不觉皱眉说：“你放盐了？”花儿和丁岚相视一笑说：“还是你有福！就剩俩，偏让你吃着了！”
李石磙不解说：“我有啥福啊？”又咬了一大口，冷不丁被盐疙瘩硌了牙，疼的咧嘴说：“啥呀？”吐出来一看，只见一粒盐疙瘩有黄豆大么大，禁不住说：“你咋把盐疙瘩放里面了！”花儿笑说：“都是丁岚出的主意，说谁吃到了谁就有福。这么多人都没吃到，就你吃到了，可不是你有福么，傻人有傻福！”李石磙说：“哪是我有福呀，分明是你俩做了记号，特意留给我的！”一面抬眼去看丁岚。见她笑而不语，脸颊绯红，轻咬朱唇，正瞅着他，目光如水，又似皓月清辉。忙护定心神，拉长了一张黑脸冲花儿说：“还有福哩，牙都硌掉了！净出馊主意！她年轻不懂事儿，你本该劝说她些才是，咋也跟着她胡闹起来了！也就是我倒霉吃到了，要是咱娘吃到了咋办，要是狗蛋吃到了咋办，硌掉牙了，卡住了，后悔都来不及了，哭都找不着庙门了！”说着，咬牙狠心，将半拉糖包子摔在地上，十分恼火的样子，转身走了。
花儿和丁岚面面相觑，愕然不知所措。丁岚暗想：“刚才还阳光灿烂，咋转眼乌云遍布了？”花儿自然也不理解李石磙这样做的用意，只觉得他让她在丁岚这个外人面前丢尽了脸面，使她蒙受了极大的羞辱，委屈恼恨一起涌上心头，流下两行眼泪，哭道：“就这个死样儿，好像谁欠他八辈子债似的！走了最好别回来了，再也不想看到他那张黑脸蛋子了！”丁岚只得劝解安慰花儿，一面细细揣摩李石磙如此做的用心。李石磙离开家，只觉得一颗心无所依附，空荡荡逐波而流，飘悠悠随风而走，忽而悬吊到了九霄云外，忽而又坠落进了万丈深渊，一阵热如烈火焚烧，一阵又冷似寒冰冻库。猛抬头，不觉已行至东条沟，见胡丽娜身穿宝石蓝布衣，矗立在一棵柳树下，树枝上垂着一根绳子，直吓得魂飞天外。
敬请耐心等待！
花儿睡觉极轻，这一点自然是翠花、莲花和狗蛋三个孩子的功劳。为了照顾孩子，一夜之间，她不知要醒多少回。常常刚睡着，又猛然惊醒了。有时孩子闹夜，整宿都不得合眼。丁岚搁那头低声嘀咕，这头花儿朦胧听到了。她懒得睁开眼睛说：“还没睡着啊。”一面探手摸摸狗蛋的屁股。丁岚听花儿问，忙说：“蚊子嗡嗡得难受人，婶子你咋睡着了呀。”花儿依旧闭着眼说：“困啊。睡着了，啥都不知道了，尽它咬。”感觉狗蛋有尿，翻身起来，也不下床，拉起狗蛋，双手抓住他的腿，将他的屁股伸到床帮外边，叫他尿尿。
狗蛋依旧酣睡。睡梦中撒了一泡尿。尿骚味满屋子飘荡。花儿把完狗蛋，放他躺好，头一挨枕头，又鼾声轻扬了。丁岚只觉好笑，心说：“咋这个样子哩。睡得可真快呀。你也赶紧睡吧，不然明儿个眼圈发黑，他看见了会咋样哩？关怀？心疼？取笑？或许都有吧。还是别瞎琢磨了，赶紧睡觉是正经。”闭上眼使劲朝向梦里去。越是这样，梦离得越远，不觉又浮想联翩。因想到李石磙背着她走了那么远的路，不知他的心里是否有别样变化，盘算着逮着机会问他一问。又狐疑这一问是否合适，是否会问出一段爱恨纠缠，犹豫不决起来。恍惚间到了一个地方，但见天蓝水碧，鸟语花香，一女子袅娜花草之中，轻声柔语道：“姐姐保重，妹妹去了。”说完，一片云落，金光闪动，女子杳无踪迹了&#8226；&#8226；&#8226；&#8226；&#8226；&#8226；。
翌日一早，花儿便起床了，洗了手脸，去灶屋蒸糖包子。李石磙拿着扫帚打扫院子，荡起一天尘土。丁岚走出房门，见满眼尘土，不觉微皱眉头，问他为啥不先洒水再打扫。李石磙闻言，回头说：“咋不再睡会啊。你的脚好些了没？”丁岚说：“好多了。”一面说，一面去厕所里解手。李石磙见她走路已同平常无甚差别，很是欣慰。放下扫帚，将花儿用过的水洒在地下，去灶屋水缸里舀了干净水，放在堂屋门旁，又拿了一条干净毛巾，放在盆沿儿上，以待丁岚解手回来洗手洗脸用。随后接着打扫院子，因记起丁岚嫌尘土飞扬，手下减少了力道，轻轻扫完院子，挑起水桶去井里打水。
丁岚解手回来，见院子中洒了水，洗脸盆中的水也是刚换上的，盆沿儿上还有一条洁净毛巾，料定这一切都是李石磙所为，心中既温暖又感动。蹲下身子，安详而又仔细的洗了手脸，拿毛巾轻轻擦拭了手脸上的水珠，走进灶屋，不见李石磙，便问：“俺叔哩？”花儿说：“去挑水了。你进来干啥，快去堂屋等着，一会儿就好了。咱今儿个吃糖包子，煮鸡蛋，再烧点米茶，好不好。”丁岚说：“好啊。我就不帮您包了，我烧锅吧。”花儿说：“不用，落一身灰，我一个人就中了，你去堂屋吧。”丁岚说：“那我咋吃的踏实呀，还是烧锅吧。”花儿说：“那你就拿条手巾顶住头。”丁岚说：“中。”到外面，把那条擦脸毛巾搭在头上，回到灶屋，坐在灶台前点火烧锅。
因见花儿包的糖包子小巧玲珑，十分可爱，笑说：“婶子您包的包子真好看。”花儿说：“好看么。好看难看，蒸熟了还不一样吃到肚子里去了。”丁岚说：“还是不一样，看着舒心，吃起来就香甜。看着难受人，吃着也无味儿了，甚至不想吃了。”花儿说：“不过是个糖包子，你还说出香甜无味儿的道理来了，读书人就是不一样。”丁岚说：“啥读书人呀，我也没上过几天学。看您包着不费劲，俩手一捏就一个，我也包一个吧。”说着，起身来到案板前。
花儿说：“中啊，剩这几个你包了吧。以前包过没？”去坐在灶台前看火。丁岚说：“吃过，没包过。”一面去洗手。花儿说：“那你们过五月当午都吃啥？”丁岚说：“吃粽子。俺们也不叫五月当午，叫端午节。”说着，用抹布擦了手，来包糖包子。花儿说：“都一样，反正都是今儿个。过节气，无非变着法儿吃点好吃的，平常无私哩，谁有闲工夫摆弄着吃呀。”丁岚说：“说的也是。”包了一个糖包子，咋看咋难受，笑道：“婶子您看我包的，跟秃尾巴鹰似的。”花儿说：“包熟练了就好了。”
丁岚说：“对，熟能生巧。”又用调羹挖红糖往面片上放，忽然灵机一动，伸长了脖子东张西望。花儿见了，忙问：“你找啥哩？”丁岚说：“我想找个豆子。”花儿奇怪道：“找豆子干啥？”丁岚说：“找豆子包在糖包子里，看谁有福气吃着了。”花儿笑道：“亏你想得出来，我去给你拿。”说着，起身去拿豆子。丁岚说：“好。”话音未落，瞥见盐坛子里全是盐疙瘩，忙说：“婶子别拿豆子了，用盐疙瘩一样。”一面伸手去盐坛子里捏出一粒盐疙瘩，放在那一小撮红糖中间。花儿刚走到灶台角，听她这么说，遂停住脚步笑说：“盐一见热气就化了，又甜又咸，多难吃呀。”丁岚说：“没事儿。对了，别化完了，放个大的。”换了一粒大盐疙瘩。又嫌自己包的糖包子难看，一眼就认出来了，便让花儿将剩下的糖包子包完，站在旁边一边看一边想：“好歹叫他吃到吧。”想到他，觉得他去的时间太长了，问道：“婶子，水井离家很远么？”
村里有两口水井，一口在寨子中，紧靠大坑，当年专供叶大地主一家人吃用。另一口位于赵坤他爹院子的前面，离那条东西路十步之遥。李石磙挑着水桶，不一会儿就来到水井跟前了。此时前来挑水的人有几个，搁那儿排队等候。其中有赵坤的老婆刘氏，她怀里抱着一个两个月大的小女孩。刘氏见到李石磙，不自觉的低头看一眼女儿。李石磙伸手接过孩子说：“赵坤哩？”小女孩见他脸黑声大，似乎受到了惊吓，咧嘴大哭。刘氏忙抱回女儿说：“妞妞哭啥哩，不哭啊。”李石磙说：“我抱得没你抱得舒服吧。”旁边东方进接道：“那肯定的了，你胸前都是骨头，她胸前都是肉。”刘氏回敬道：“巧儿她娘胸前才没一点骨头全是肉哩。”又有一人说：“别说了，赶紧打水。你不打，我可打了。”刘氏说：“不打水我站在这儿干啥呀。”说着，掂起水桶去打水。
李石磙说：“你抱着孩子不得势，我给你打。”一面从她手里接过水桶，放到井里打一桶水上来。东方进说：“好人做到底，你给她送家去吧。”李石磙说：“你咋跟我想到一块儿去了哩。只是一桶水也是跑一趟，我再打桶水，挑着更省劲些。”又去打水。刘氏并不阻拦，默默看他打了水，挑起来往她家走，便随后跟上去。到了家，又看他把水倒进水缸，目送他离开，始终没说一句话，似乎这一切本是他应该做的。李石磙以为她生赵坤的气，不想多说话，故而一面想：“这个赵坤也真够可以的，一大早让老婆抱着孩子去打水，他却不知躲到哪儿去了。”一面匆匆离开她家。
此时等在井旁的还有两个人。李石磙等他俩打了水走了，方才打了两桶水，挑着回家。走到半道，遇见田祖业挑着水桶去打水，便说：“打水呀。”田祖业说：“是呀。你今儿个咋不拽了，还拽呀，拽起来可好看了。”李石磙明白他这是打趣他帮胡丽娜挑水闪住腰了，笑而不言，跟他交错而过。田祖业不依不饶，又回头说：“胡丽娜水缸里又没水啦，她正站在门口等你给她送水哩。”李石磙头也不回地说：“你咋知道她水缸里没水了，你去看过了吧。”田祖业啐一口唾沫，自语道：“她请我去，我还不去哩，骚狐狸。”仍记恨她下手挠他一事。
经他这么一闹，李石磙想起那天帮胡丽娜挑水，她拿手指头戳他的腰眼，让他发笑，结果闪了腰，脸上不自觉的有了一层笑意。碰巧让刘大麻子的老婆瘦猴看到了。她端着一盆脏水走出院子往路上泼，抬眼见李石磙担着水笑吟吟的走来，一本正经的说：“哟，石磙叔，心里想啥美事儿哩，黑不溜秋的又钻洞眼子了啊！”李石磙哼道：“你就不会说一句人话，跟谁都乱笑话！”瘦猴依旧板着面孔说：“我咋没说人话了，你叫人家瞧瞧，一路走一路笑，美滋滋的，不是俺花儿婶子又吞吃活剥了你，还能有啥事儿叫你这样高兴啊！”李石磙说：“赶紧回去吧，大麻子在屋里等着你哩。”瘦猴说：“你走啊，你不走我可是泼了，泼你身上了别怨我。”一面拿水往李石磙脚跟前泼。
李石磙忙抬脚就走。瘦猴哗啦一下子把半盆水泼在他身后，一边哈哈笑说：“跑快一点，溅后腿上了。”李石磙闻言，回骂了一句：“小心长出狗尾巴来。”一面挑水继续家去。不一会儿到了家，花儿见了，开口说：“又拐谁家里去了？”李石磙说：“没拐谁家里去呀。”花儿说：“那咋才回来呀。”丁岚说：“你这一挑子水，把太阳都挑出一树梢子高了。”李石磙说：“挑水的人多，得排队。”花儿说：“这样啊，赶紧倒缸里，洗手吃饭。我去掀馍。”一语未了，听见堂屋里狗蛋依依呀呀的叫娘，忙跑过去。
丁岚便去掀开锅盖，往馍笊头子拾糖包子。因见除了自己包的那个糖包子裂开嘴淌出红糖，其它的糖包子就跟从一个模子里倒出来似的，既匀称又不张嘴，暗暗佩服花儿包糖包子的技术，想找到那个包有盐疙瘩的糖包子，自是不能够了。李石磙倒完水，瞥见一个糖包子流糖了，伸手去拿，一边说：“这个我吃了。”丁岚忙一拍他的手说：“这个不能吃。”忽觉这一动作太过亲昵了，立时红了脸，头也不敢抬了，既羞涩又尴尬的说：“这个是我包的。”李石磙见她这般光景，宛如一朵娇羞的花朵，内心深处微起涟漪，忙借故离开了灶屋。一时间心神不宁，往门外去。花儿见了，说道：“这就吃饭哩，你又干啥去。”李石磙搪塞说：“去咱娘那看看。”
花儿说：“你就空着俩手去了！过节哩，咱娘又该说我了！”李石磙说：“是我大意了，你给我拿几个糖包子，我给咱娘送去。”花儿说：“你等着。”让狗蛋下到地下，去灶屋拿糖包子。狗蛋跑到李石磙跟前。李石磙弯腰抱起儿子。丁岚盯着花儿往大瓷碗里拿糖包子，担忧说：“可别拿着那个有盐疙瘩的了。”花儿说：“呀，忘了。”歪着头找了半天，又拿手去捏，也没找到。将心一横说：“算了，你不是说谁吃到了有福么。”拿了五六个糖包子在瓷碗里，又去小锅的箅子上拿了四个煮鸡蛋，放在另一个瓷碗里，端出来交给李石磙。李石磙抱着狗蛋，端着两个碗，往前院走。狗蛋伸手拿起一个糖包子，张嘴咬去一个尖子。
李石磙说：“好吃不好吃。”狗蛋含糊不清的说：“好吃。”挣扎着下到地下，头前跑了。李老太太见孙子跑来了，高兴地合不拢嘴。三妮儿伸手跟他要糖包子。狗蛋躲到一边不给她吃。三妮儿指着他说：“不胜你加锁，有了好吃的不给你。”翠花和莲花往家跑，在门外遇见父亲，一人拿了一个糖包子，又拐回来了。李石磙见碗里的糖包子还剩下三个，对娘说：“您先吃着，我再去拿。”李老太太说：“不用了，一个就够了。”李石磙转眼不见丁建飞，问三妮儿：“你去叫建飞没？”三妮儿说：“叫了，他说一会儿就来。”李石磙说：“你咋不等着跟他一块儿回来哩。”李老太太说：“行啦，你回去吃饭吧。对了，给你乔大爷送去俩没？”李石磙说：“这就去。”忙回到家里，又拿了两个糖包子和两个鸡蛋送给乔大爷。
丁岚望着笊头子里剩下的七八个糖包子，再除去她那一个，真担心有盐疙瘩的那一个已被拿去送人了。花儿见她盯着糖包子看，以为她饿了，忙说：“慌了一早晨，饿了吧，咱吃饭，不等他了。”一面拿糖包子给她。丁岚不接，让她吃，伸手拿了自己包的那个。翠花和莲花吃完了，跑回来又一人拿去一个，给狗蛋捎去一个，还余下三个。花儿笑说：“一锅子馍，搁不住咋吃就没了。我给你留一个，别回头没你的了。”说着，伸手拿个包子在手里，预备着给丁岚。丁岚急忙摇头说：“我一个就中了，剩仨都给俺叔吧，他饭量大。”说着，李石磙回来了，伸手拿个糖包子咬一大口，感觉又甜又咸，不觉皱眉说：“你放盐了？”花儿和丁岚相视一笑说：“还是你有福！就剩俩，偏让你吃着了！”
李石磙不解说：“我有啥福啊？”又咬了一大口，冷不丁被盐疙瘩硌了牙，疼的咧嘴说：“啥呀？”吐出来一看，只见一粒盐疙瘩有黄豆大么大，禁不住说：“你咋把盐疙瘩放里面了！”花儿笑说：“都是丁岚出的主意，说谁吃到了谁就有福。这么多人都没吃到，就你吃到了，可不是你有福么，傻人有傻福！”李石磙说：“哪是我有福呀，分明是你俩做了记号，特意留给我的！”一面抬眼去看丁岚。见她笑而不语，脸颊绯红，轻咬朱唇，正瞅着他，目光如水，又似皓月清辉。忙护定心神，拉长了一张黑脸冲花儿说：“还有福哩，牙都硌掉了！净出馊主意！她年轻不懂事儿，你本该劝说她些才是，咋也跟着她胡闹起来了！也就是我倒霉吃到了，要是咱娘吃到了咋办，要是狗蛋吃到了咋办，硌掉牙了，卡住了，后悔都来不及了，哭都找不着庙门了！”说着，咬牙狠心，将半拉糖包子摔在地上，十分恼火的样子，转身走了。
花儿和丁岚面面相觑，愕然不知所措。丁岚暗想：“刚才还阳光灿烂，咋转眼乌云遍布了？”花儿自然也不理解李石磙这样做的用意，只觉得他让她在丁岚这个外人面前丢尽了脸面，使她蒙受了极大的羞辱，委屈恼恨一起涌上心头，流下两行眼泪，哭道：“就这个死样儿，好像谁欠他八辈子债似的！走了最好别回来了，再也不想看到他那张黑脸蛋子了！”丁岚只得劝解安慰花儿，一面细细揣摩李石磙如此做的用心。李石磙离开家，只觉得一颗心无所依附，空荡荡逐波而流，飘悠悠随风而走，忽而悬吊到了九霄云外，忽而又坠落进了万丈深渊，一阵热如烈火焚烧，一阵又冷似寒冰冻库。猛抬头，不觉已行至东条沟，见胡丽娜身穿宝石蓝布衣，矗立在一棵柳树下，树枝上垂着一根绳子，直吓得魂飞天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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