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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一

    “流浪的人在外想念你,

    亲爱的妈妈,

    流浪的脚步走遍天涯,

    没有一个家,

    冬天的风啊夹着岁月花,

    把我的泪吹下……”

    年三十的夜,在震耳欲聋的爆竹声中滑过,曾被烟花浸染的天空又恢复了它沉寂如墨的本色。烟花爆竹的碎屑铺满了街道,在瑟瑟寒风中滚动着。一个孤独的身影在街灯下游荡,他时断时续的唱着这支凄婉的《流浪歌》,踉跄的脚步在无人的街道上徘徊着。

    一、

    祸起黄澜啸平原,     年年荒灾天不怜,

    苍穹若有开眼时,     何来离恨降人间。

    残破的老城墙早已坍塌的仅剩一人来高,站在上面向城内望去,一条十字街道及两边的房屋似被这道土围子紧紧地圈在了里边,而身后那城墙外面茂密的芦苇荡中,则不时地传来阵阵野鸭的鸣叫声,偶尔还会有一群群的野鸭游到岸边的浅水处来觅食,农闲时节,你会经常看到人们在这里驾只小船捕鱼猎鸭。

    辉,就出生在这个位于冀中平原的小城里。

    那时的辉,原名叫李建刚,有个比自己大三岁的哥哥叫李建民。父亲李长久和母亲郑玉巧都是老实巴交的庄家人,一家四口人的日子虽说穷了些,却也过得舒心安逸。小刚的家住在南街,离老城墙不远,房后有个挺大的水坑,经常有人到坑中洗澡或是摸鱼,这已经是司空见惯了,所以大人们谁也没有顾虑到会有什么危险,谁知到后来真的就出了事。

    那是一九六零年的夏天,正值三年经济困难时期(又称:三年自然灾害)的第二年,由于粮食奇缺,山芋粉、橡子面、榆树叶及野菜就成了人们主要的口粮。谁家要是能有一把玉米面或者高粱面,除非有贵客临门,否则是舍不得拿来吃的。后来,在中国科学院的一份国情报告中曾经提到,因为饥饿和营养不良,三年中的死亡人数就将近一千五百万人。因此,很多人携家带口地外出逃荒,涌向那些大城市中去讨饭谋生。

    这天,哥哥带着小刚去城外挖野菜又空手而回,地里已再无野菜可挖了,只得从那低矮的榆树丛里摘取人们捋剩下的树叶带回家来。母亲腆着个大肚子把树叶洗净下到锅里,再抓了一小把山芋面搅在菜汤中,这便是一家人的午饭。

    民子看着锅里的汤菜,又看看弟弟和腆着个大肚子的母亲,心里有了主意,就趁母亲和弟弟忙着烧饭的当口跑了出去,六岁的孩子原想到河里摸几条鱼来为家里改善一下伙食。平日里下到坑中玩水摸鱼的惯了,他根本就没有料到,此去竟是与亲人的永别。

    小刚蹲在灶旁帮着娘往灶膛里添柴,眼见锅里的菜粥翻滚起暗绿色的泡沫来,小刚的肚子又开始咕咕的叫了。正在这时,忽听院墙外面有人连声大喊着:“民子他娘快来,你家民子出溜到坑里上不来啦……”

    母亲先是一惊,随即一把拽起儿子夹在腋下,顾不得熄灭灶膛里的火,急忙跑了出去。

    水坑边上站了很多的人,见孩子的母亲冲过来,有人急忙上前架住了她,顺手抢抱过那她怀里的孩子。

    “民子,俺家民子,在哪?在哪呐?”母亲浑身颤抖着,几乎要站立不住。

    有几个水性好的小伙子下到了坑里摸了许久,终于托着已经没有了呼吸的孩子上了岸。

    母亲挣脱了人们的扯拽扑向前去,当她抱起儿子早已冰凉的身体时,凄楚地喊了声:“民子”,便瘫倒在地上昏了过去。

    看到乡亲们在那对母亲连掐带撅的忙活着,年幼的小刚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吓得哇哇大哭起来。

    父亲接到信儿之后,从田间一路跑了回来,当他上气不接下气的赶到现场时,见到的却是如此一幕惨像,他无力的跌坐到地上。

    一个比民子稍大一点的孩子走过来,他告诉民子的父亲,听小民子说:下到坑里去摸鱼,是想给他娘熬鱼汤喝。不曾想,下去之后就再也没能上来。

    听了那孩子的话,父亲的心都碎了。他埋怨着自己的无能,作为父亲竟不能保证家人的衣食温饱,自己还有什么颜面再去面对妻儿呀!无言的泪,无声地淌落下来。

    此后的许多日子里,人们经常见到一位腆着大肚子的女人领着个男孩站在那坑边儿上不住地喊着:“民子,回家啦,跟娘回家吃饭喽……”直到那声音变得沙哑,变得无力。

    母亲临产是在秋季,小刚失去了哥哥,又添了一个弟弟,父母给弟弟取的学名叫李建强,小名叫三儿。孩子的降生,终于将母亲从那无尽的哀痛中唤醒,从那迷茫失落的眼神里重又闪烁出慈爱的目光,唯一不同的,以往开朗健谈的她变得沉默寡言了。人们很少见她跨出自家的院子,善良的乡亲们总是主动来家坐坐,陪这一家人唠唠家常,好冲淡那久未散去的哀伤。

    一天晚上,街北头的赵大伯来到小刚的家里。赵大伯有个闺女叫小芹,论年龄大小刚一岁,在当街的丫头堆里也是个眉清目秀的美人儿坯子,多少人家上赶着来提娃娃亲,都被他俩口子回绝了,他们认准了李家聪明乖巧的二小子才是他们未来的乘龙快婿。两口子打算将来招个上门女婿延香续火,可自打小民子出了事之后,赵大伯俩口子便不好再张这个嘴了。如今李家又添了个小子,高兴得赵家俩口子不亚于是自家添了儿子般。这不,小三儿刚过了满月,赵大娘便逼着赵大伯来提亲了。

    赵大伯跟小刚的爹是磕头拜过把子的盟兄弟,哥儿俩平日里相处的就很投脾气,巧的是小刚的爹娘也早就相中了赵家的独生闺女。你情我愿两相高兴,双方当即就把亲事定了下来,春节来临之前,两家又互换了彩礼八字,这桩亲事就算板上钉了钉。

    年也过了,孩子的娃娃亲也定下了,这自然都是高兴的事,可小刚的爹望着又长了一岁的儿子,心里却有一种说不出的忐忑。天气一天天的回暖,那令人不安的水坑又将恢复昔日的喧嚣。

    “不能再出事了!倘若再有个闪失,这个家就彻底毁啦。”

    于是,他瞒着孩子的娘悄悄来到了西街,找到了那个算命的瞎子。人们说瞎子的卦灵验,十里八村的都来找他求签算卦,不大的院子里进进出出的人们络绎不绝。

    报上儿子的生辰八字之后,看着瞎子左指掐右指捏的在那嘟嘟囔囔,小刚的爹心里也扑腾扑腾地跳个不停,他甚至有些后悔自己的唐突,万一卦象不好,这心里岂不是更加难受。

    过了半晌,只见那瞎子摇了摇头,欲言又止地说道:“这孩子的命……”

    小刚爹忙起身问:“怎么样?”

    “命嘛,倒是金命。”瞎子接着又叹了口气,道:“不过,咱这乡下可不是他的久留之地呀。”

    “这话怎么讲?”小刚爹不解地问。

    “咱这里的水土养不活他呀,这孩子将来也得犯水(溺水)啊!”

    “犯水?”小刚爹像是挨了兜头一棍子,一屁股跌坐到凳子上,脑袋似要裂开般嗡嗡作响。

    “怎么办?我该怎么办啊?”他不敢想象再失去老二的后果,甭说孩子的娘受不了这再次的打击,就是自己恐怕也会彻底的崩溃掉。

    正在此时,忽听那瞎子又说道:“办法嘛……也不是没有……”

    “办法!”小刚爹猛地抬起头,就像看到了救命草般一把抓住瞎子的手,急切地问:“什么办法?快告诉我!”

    瞎子疼的直皱眉毛,说:“你先放开我的手,我这老骨头都快叫你捏碎啦。”

    “哦,对不起,大伯!我也是急的呀。”小刚爹松开了手,但是并没有拿开,而是仍旧扣在那只手上,仿佛那是一只可以拯救自己一家人性命的神人之手,一旦脱离了自己的手掌便会永远的失去。

    “大伯,只要能保住孩子的一条小命,你说咋办?”

    “长久啊(小刚爹的名字),我记得孩子他大姑是在天津吧?”

    小刚爹眼前一亮:“对呀!我怎么就把这事儿给忘了呢。”

    这个天津的大姑,是小刚爹一奶同胞的姐姐,早年家境还算是可以。就在姐姐十二岁、弟弟只有七岁那年,父母双双过世,姐弟俩从此成了孤儿。这时,多年从未走动过的姨妈主动承担起了照顾姐弟二人的责任,还把姐弟俩接到了十几里外的自家庄子上一同生活,姐弟二人感恩戴德,高高兴兴地随着姨妈去了。年少单纯的孩子怎会看清这一切善意的背后,姨妈究竟是怎样的用心呢。等到自家的地被卖,自家的房子易了主时,一切都已无法挽回了。

    姨妈是个非常精明的女人,卖房卖地的钱不但入了自家的钱柜,同时又白得了两个不用付工钱的长工,这笔买卖是经过了精打细算之后才实施的。如今,当一切都已在掌控之中时,姨妈的庐山真面目也终于暴露了出来。

    自家的旧衣服不穿了就扔给姐弟俩穿,自家吃剩的饭菜才会轮到姐弟俩去分享。后来,觉着还不划算,一个丫头没有斤把力气,干不了重活,养在家里也是半个闲人。于是,几块大洋把姐姐卖给了几十里外的一户人家,小小年纪就当了人家的童养媳。从此,姐弟俩失去了联系。以前弟弟挨打受气时还有姐姐挺身相护,如今姐姐不在身边了,小长久的日子就更不好过了。在人矮檐下怎敢不低头,小长久一天天地熬着,他期待着有一天姐姐能够回来把自己带离这苦海。

    这一天终于等到了,却是在分别了七年之后。

    全国解放后的第二年,姐姐从天津回到了家乡,长久这才知道了姐姐这几年间的一些事情。

    姐姐被卖后,由于忍受不了那家人的虐待和凌辱,四七年与同村的一个小姐妹一起逃了出去,辗转到天津进了一家纱厂打工,四九年嫁给了在天津鞋厂做工的一个老乡,建立了自己的家庭。这次偕同丈夫一起回来,一是为了寻找弟弟,二是找姨妈索回自家被骗卖的家产。

    毕竟在大城市见过世面,又上过一年的文化扫盲班,论起理来条条是道,姨妈再怎么奸猾无赖也无可辩驳了,只得乖乖地退出了一部分李家的财产。

    在姐姐和姐夫的张罗下,托乡亲们给弟弟说下了一门亲事,直到看着弟弟将新媳妇娶到家之后,夫妻俩这才返回了天津。从此,姐弟俩一直书信往来着。

    如今,经瞎子提起才猛然醒悟,姐姐婚后一直没有生育,若把老二过继给自己的姐姐,不但孩子能躲过一劫,就是姐姐两口子也有了传宗接代养老送终的亲人了。再者,姐姐姐夫对自己恩重如山,这样也可报答他们的大恩大德,这可是个一举三得的好事。哎,我怎么就没想到呢!

    主意是好,却遭到了孩子娘的强烈反对。儿子已经失去了一个,绝不能再失去第二个,这可是从自己身上往下割肉啊。

    小刚爹只得把算卦的事情一五一十的告诉了妻子,劝她要往开处去想,把老二送到天津去,至少孩子能活条命,还有个再见面的机会。倘若留在家里再出了事,那可就什么都没有了。

    小刚娘不相信这都是真的,她起身去了西街,要到瞎子那里去问个明白。

    傍晚,小刚娘眼睛红红的回到了家里,晚饭也不去做了,坐在炕上搂着儿子一个劲儿地掉泪。

    “娘,你怎么啦?”儿子的小手替娘抹去流到腮边的泪水,他闹不明白,娘今天到底是为了什么会如此的伤心难过,幼小的心里只感到隐隐的不安。

    娘哭得更伤心了,她无法接受瞎子所描述的一切,更不愿去想象母子们的分离。然而,一个乡下女人,一个曾经历过失子之痛的女人,一个信神信命的女人,又能有什么更好的消灾办法呢?

    该掌灯了,一家人谁都没有动,昏暗的屋子里只有父亲的唏嘘和母亲的啜泣声。

    ……

    姑妈来了,要带走小刚,母亲哭得泪人似的紧紧抓着儿子的手不放,见此情景,姑妈也落下泪来。同样是女人的她,也不愿看到这幕令人心碎的场景。

    姑妈住了几天就准备回天津去了,小刚的爹答应姐姐等过两年孩子再稍大一些,一定亲自把孩子送过去,姐姐只好无奈的走了。

    两年,很快就过去了。这是小刚一生中最快乐、最幸福的时光,在这到处都在节粮度荒的日子里,哪怕只有一块高粱面的窝窝,一家人都留给了他。虽然一岁多的弟弟饿的哇哇直哭,虽然爹娘的脸已呈现出青绿,虽然那城外的榆树再也无叶可摘。

    可怜天下父母心,六岁的孩子他能够读懂吗?

    原打算出了正月就把小刚送到天津的大姑那里去,可每当提起此事,妻子那里就眼泪汪汪的。再说她偏偏又有了三个月的身孕,做丈夫的实在不忍再看到妻子那可怜巴巴哀伤无助的目光,事情便一拖再拖地就拖到了夏季。

    一九六三年的八月,连续数日的暴雨在冀中平原乃至整个华北地区引发了百年不遇的特大洪水。史料记载:京广铁路石家庄至沙河段全线被毁,仅河北省就有三百多万公顷的田地被淹,受灾人数两千两百万,一千万人失去住所,五千多人死亡。

    深州,这座近邻石家庄的小县城也陷落在一片汪洋之中。

    父亲带着一家人乘坐前来救援的一条木船逃离了这座水城之后,又步行到八公里外地势较高的林村,那是小刚娘的姨家,全家人总算安顿了下来。

    一个多月之后,洪水终于退去了,人们也陆陆续续的返回了仍是遍地泥泞的县城。到处是坍塌的土坯房子,那些没有损坏的砖瓦房的墙壁上留下了洪水过后清晰的白色碱印。这场洪水带来的不仅仅是灾难,它也同时决定了小刚今后的命运。

    等到整个洪泛区全部恢复了交通,已是十月的中旬了。姑妈似是等得不耐烦了,急匆匆地再次来到了乡下。

    此时恰逢兄弟媳妇产后不久,李家又添了一个女娃。这可是李家的第一个女孩儿,夫妻俩正高兴的不得了,正商量着拿什么给女儿过满月,一见到这位远来的大姑姐,心里那股子喜悦随之一扫而光,相伴而来的却是一块沉甸甸的石头压了上去。

    昏暗的油灯下,三个孩子已悄然睡去。母亲一直守在老二的身边,孩子的头枕在娘的腿上,睡梦中还不时地咋着嘴巴。母亲发颤的手轻抚着儿子熟睡中的小脸儿,泪水如断线的珠子滴落下来。明天就要与儿分离了,那将是永远的失去,她怎能割舍的下自己十月怀胎的血肉啊。望着儿子,她在心里叨念着:儿啊,千万莫怪爹娘的心狠,俺们这也都是为了你呀……

    “巧,孩子以后跟了我绝对不会受屈的,虽说我不是他亲妈,可我也还是他亲姑啊!”

    见兄弟媳妇仍在那里对着孩子伤心落泪,大姑姐的心里有些不大痛快,说:“到了天津,不像咱乡下没吃没喝的,那大米白面的不愁他吃。再说了,这大水闹的多吓人啊,孩子留你们跟前还指不定保得住保不住呢。”

    这话如钢针般刺痛了小刚娘的心,三年前的那一幕又浮现在眼前,忍不住轻呼了一声:“俺那儿啊……”双手掩着脸呜呜地哭了起来。

    “你大半夜的哭什么,咱姐说的不对呀?”小刚的爹阴沉着脸,    说:“小刚跟了咱姐,那是一步登上了天,也是他上辈子修来的福气!”

    大姑把手里的烟头儿扔到地上用脚碾灭,有些不耐烦地起身说到:“巧,这话咱先说下,孩子我带走,什么时候他想家了我就送他回来看你们,如果将来家里确实需要他顶门户过日子,我一定痛痛快快的让他回到你们身边儿,你看这还不行吗?”

    “姐,瞅你说的,”小刚娘止住了哭声,抽咽着说道:“孩子跟了姐姐你,俺没有什么好说的。只是……只是求姐姐,求姐姐让他常回家来看看俺们。”

    孩子睡得很甜。母亲轻轻拍打着儿子的背,就像哄着刚吃罢奶已甜甜睡去的婴儿,身子缓而且轻地晃动着……

    起风了,秋天的风裹着黄土在西城关道上打着旋儿,飘落的树叶在旋风中翻滚起伏。

    小刚的手被大姑牢牢地握着,同爹爹一起走在前面,娘怀抱着小女儿,带着三儿站在城墙上望着那渐去的背影,泪水打湿了胸前的衣襟。忽然,她想起了什么,一边喊着“等一等”,一边连拖带拽的拉着三儿奔下城墙赶了上来。

    “给小刚带着吧,他喜欢吃。”娘从衣兜里掏出一把炒熟的棉花籽塞进儿子的口袋里。

    大姑不屑地言道:“我这里带着吃的呐!”

    娘没有理会她,只是一把又一把的往儿子的口袋里塞,直到儿子的两个衣兜再也塞不下了才罢手。

    “娘,你怎么又哭啦?”孩子发现了那滴垂落到手背上的泪珠,他踮起脚尖,把嘴凑到娘的耳边,轻声安慰着娘:“我去大姑家只呆几天就回来,我还要帮娘烧火,帮娘照看弟弟和妹妹呐!”

    母亲已难过的说不出话来,只是使劲地点点头。

    孩子的心里似乎也感受到了一丝的不安,但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今天会是自己人生命运的一个转折。他更想不到从今而后,那种对故乡苦苦的眷恋与内心的熬煎,将会伴随自己整个儿一生。

    一片叶子刮落到孩子的头上。

    娘含着泪,轻轻地取下那片叶子紧紧的攥在了手心里——

    初学写作,许多不到之处,恳望各位老师及学友多多指点帮助,谢谢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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