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五章 老问题
其实，我是足可以安宁，除了几个孩子，大家都不同程度地学会勤奋，就算没有领略热爱的幸福，也能苦渡题海，心平气静地咀嚼难题的苦味，超越浮躁的苦恼。你哪里知道，我所以盯住懒惰者，正是因为你呀？消灭懒惰，勤奋蔚然成风，就为你创造最好的环境，我相信风气的力量。要是每个孩子都勤奋学习，你还能怎样呢？
但是我不得安宁，因为你是少数没有学会勤奋的孩子之一。
单是让我获得勤奋的幸福，也该感激应试教育，何况改变出生的命运。在整个生命里，勤奋是关键词之一，已成为生命的要素和信仰。如果我的生命还有点价值，全靠勤奋发掘。老实讲，没有勤奋的人生，不论怎样荣华富贵，都终究没有幸福可言，自我注定丢失，人生注定是场虚诞的梦。孩子的问题，语文教学的问题，自我生命的研究，头脑的工作从没有停息。我是那样忌讳双手的劳动取代头脑的运行，习惯使头脑迟钝，非常惧怕沦为经验的奴隶，变成简单的教书匠。深信头脑储存有黄金，只要用勤奋的镐不断挖掘，终将掘出黄金。从你明事时起，我就教导你，一定要养成思索和阅读的习惯。我反复讲，把生命聚焦于事业，用十年到三十年光阴，一定可以做出点事情——为别人不能做出的事情。沉思是我惯有的表情，眉头总挂着心事，一瞧便知父亲是生活于内心世界的人，习惯于独处，拒绝热闹。偏好苦思，好与荒谬现实较劲，追求真理，是父亲的个性。对自我很苛求，决不把生命浪费于牌桌和废话，不管他人怎样看我，我都坚信这也是一种合情合理的人生。
我自然不敢要求你过父亲看似枯燥的日子，人世充斥热闹的快乐，你也有权利享受，但勤奋是成事的前提，把学业之苦吃透，不论考上什么大学，未来都有指望。我俩的隔阂就在于此，父亲只享勤奋简单而丰沛的幸福，你却偏只享热闹的幸福，非要在躯体的运动里榨取廉价的快活。老实讲，只要不对父亲怀有偏见，只要稍稍亲近父亲，承认父亲过的也还是可以接受的生活，就一定会对我油然而生敬意。治愈残废的生命，为什么不是充满成就感的深刻的幸福呢？对于父亲，再也没有比重塑生命更快乐也更幸福的，纵然不被理解而注定成为殉道者，也在所不惜，无怨无悔。既要用简朴耕耘丰硕，就不能不排斥种种时髦享乐，在一切都混为一体的时候，父亲坚守是非分明的立场，用勤奋开辟一角独立的天地，难道女儿也无法理解吗？人们用尽心力无外乎就是把肥硕的身子弄得舒服又舒服，我却注定在艰苦里经营幸福。在大家都忙忙碌碌奔走于种种娱乐时，父亲却躲进内心世界，苦心求索几个孩子的老问题——被娱乐俘虏的问题。
你顽强地拒绝勤奋，“生来是为享福”，我就不能不用“愚蠢”定义你。父亲的火气很大，只要谈及勤奋的问题，就一触即发，心揪得窒息，怒斥声像生命炸裂。“愚蠢”的字眼像坚硬的石块，我疯了似的向你投掷过来。不想，石块从你身上弹回到我身上，我疼得浑然哆嗦，痛苦的叫声有些狂乱。无数个“为什么”砸向你，你用沉默的铜墙铁壁守护得好好的，而我反被砸得稀烂，怪异的叫声弄得我有种毁灭自己的冲动。你总是用顽强的沉默应对父亲的歇斯底里，此刻，父亲就不再是你的老师，我俩间横着千山万壑。父亲有多失态，你就有多冷静。
父亲之所以不幸，就在于放不下你，非要把你放进勤奋的钢模塑造。如果我像那些发了财的父亲，为你一辈子提供衣食，也同样会放弃你。你的天性里倾向于享乐的力量是多么强大呀！不要说从自己的前途着想，只要你能听出父亲叫声里的痛楚，并为之动怜悯之痛，就一定会痛下决心塑造勤奋。
不过，纵然全天下都为父亲的痛苦所感染，你也无动于衷，因为你给另一种痛苦主宰，那是对父亲的怨恨和叛逆。如果我遭遇某种灾难而濒临死亡，你一定会痛苦，可愤恨的痛苦只能激起本能的反抗。对于狂风暴雨的击打，你本能地用沉默的武器保护自己。表情僵硬冷漠，嘴唇跟父亲一样噘起，是执拗逆反的生动表情。人像雕塑，横竖不说半句话。
你的沉默更是把父亲推向痛苦的恶浪，瞧着你噘起的嘴巴，愚蠢顽固得叫我要发疯。在我看来，勤奋的真理如1加1等于2一样清楚，而你却匪夷所思地拒绝真理。我在痛苦得没有办法时，觉得你的存在便是荒诞。沉默便是蒙昧的生动写照啊！不就是斗斗难题吗？为什么就不能接受勤奋呢？为什么一定要扭住懒惰的尾巴不放手呢？为什么顽固地贪图那点廉价的安逸而抛弃自我呢？
上帝要毁灭谁，就先让其疯狂。难道我要给你的失败逼疯吗？难道我要堕落成你的附庸吗？自救的声音响起：“我是独立的个体，女儿没有权利毁灭我。”我难道是为女儿而活吗？我有独立的事业和生命寄托呀！女儿，不论怎样践踏自我尊严，都无法动摇我尊严的大山。女儿有什么权利让父亲如此痛苦？……
可我很快从疯狂里清醒，嗥叫是没有任何效果的。你不理解父亲的痛苦，可父亲在研究你的痛苦。沉默是顽固的生动表情，可难道你真的如石头一样顽固吗？不论看似怎样对抗和排斥，你都是父亲的女儿；不论你怎样顽固地沉默，你都受到父亲痛苦的感染，因为父亲不论看似怎样怨怒，痛苦的本质都源于对你的怜悯。沉默就算是铜墙铁壁，我痛楚的怒吼也一定会产生回音。眼睁睁看着升学的机会给剥夺，前途渺茫，父亲怎不忧惧万分？而你怎么可能处之泰然，从容就义？难道苍白的脸色里只有怨恨和叛逆的痛苦？我坚信，你跟父亲有相同的痛苦——源于学业失败的痛苦，源于前途忧惧的痛苦。有的孩子叛逆的方式是沉湎于游戏，非要毁灭自我与家长斗，可你不是这样的孩子。你在怪怨父亲强横粗暴而与父亲对抗的同时，也不能不谴责自我的懒惰。你越是要责难父亲而忌讳认识自我，越是逃避自我的问题，越是本能地感觉忧惧，不论怎样紧闭理性的眼睛，你都不可能不为自我的学业失败而痛苦。你的脸为什么那样苍白？也许是因为父亲痛楚的感染，我的嗥叫哪里是愤怒，分明是忧心如焚啦！
沉默是无声的反抗吗？叛逆是种假象，不过是抵御我强大进攻的盔甲。嘴巴表情越是执拗，苍白异样的脸色越是痛苦。沉默与其说是对抗，不如说是无力回击。沉默与其说是固守，不如说投降。生存的强大逻辑不可辩驳，未来的暗淡命运震撼懒惰的灵魂。虽看不见低垂的眼睛，可我感觉在沉默里酝酿眼泪——窥见未来苦难的眼泪。你本能地排斥我，却不能不为我的痛苦所感染，因为我的痛苦源于你未来的不幸。我的女儿怎么可以对未来面临的威胁无动于衷呢？我与其说是愤怒，不如说是忧惧。我的怪异的吼叫，狂乱的表情，枪弹似的台词，无疑震慑你本能的叛逆。怨恨的痛苦为分数的痛苦取代。那点可怜的分数是怎样有魔力呀！高考的失败，未来的不幸，足以从分数里洞察分明，哪里是分数？明明是谵语呀！
我换上苦口婆心的角色，用沉痛的调子表达对你的认识，揭开学业命运的面纱，反复劝说你与懒惰的恶习斗争，揭露懒惰的罪恶，鼓舞你拿起勤奋的武器与命运斗争。
许多年后，当经历人生坎坷，在孤独的心灵影壁上，还会回映着狂怒的父亲，喑哑的吼叫透过岁月清晰地传来。你才会洞见沉默里含着什么内容。那是对懒惰软弱安逸的固守，沉默里是一团漆黑，生命只有浓黑的色块，哪里有希望的亮色？沉默里是一片荒芜，没有花木只有荆棘杂草。沉默里是混沌的气流，在暗暗的碰撞，挤压，悄悄形成反抗的潮流。那时，你才回响起我的判断，黑暗里有痛苦，也有挣扎，还有半清醒的反抗——不是对我而是对宿命的反抗。你不是从我的语言，而是从我的吼叫里听出命运发出的悲惨的回声。
你渐渐坐得住，能坐两个小时不动摇，我感觉你在练坐功。生命无不是在自我斗争中前进，好动的天性是可以改造的，你坐出新的自我。那个奔跑的野里野气的小女孩变得沉静，俯身坐在桌前，不声不响地学习。
真的勤奋是，外越沉静，内越火热，与难题的斗争看不见硝烟。不过，你远不能让我安宁，我怀疑，你与勤奋仍很隔膜。惊乍鬼祟的神气委实不见了，野性的生气收敛，坐得规规矩矩安安静静，可是一看即知，并非像张玮那样坐着。没有肉体的活跃，精神怎么就一定要萎靡，你的神儿躲藏到什么地方去了？父亲是这样的人，小时候玩陀螺有多疯狂，长大后跟难题斗就有多顽强。你是在瞎胡闹中有多野气，就在学习中有多沉闷。你为什么就跟我相反呢？耷拉的眼皮，枯索的安静，身子和精神都凝固，如置身荒诞的梦中却毫无知觉。你的脸相呆板，神气仿佛是受难者，不情不愿却又无可奈何。眼睛在睫毛的掩盖下看不出表情，仿佛沉入惬意的睡意，又仿佛在偷懒。微微噘起的嘴唇是厌烦无神的生动表情。
我瞧着你练坐功，总觉得你是一种虚无，分明看到学业一蹶不振，于是焦灼地要干涉。“你在干什么？……”我看看你手头的作业，又瞧瞧你的脸，很是忧虑地询问。在你看来，我是在监督，询问里充满不信任的腔调。如果你的脸上立即显出惯有的鬼祟吃惊的表情（并非表明你在做什么坏事，而是注意不知遗失到哪里而突然收回的表情），怒火就不能不习惯性地冒出。
我第一万零一次开始说教：“一定要培养热情和斗志啊！要自觉与懒惰和懈怠斗争，要有征服难题的强烈渴望，无精打采地坐着有什么效果呢？你想想，为什么老是提不高成绩。不就因为你总是重复一种无效的劳作——半途而归。为什么要半途而归？就因为没有热情和斗志啊！遭遇困难回来了，遭遇挫折回来了，累了也回来了，总是两手空空回来了。为什么你没有注意的深度，学不会勤奋？就因为你没有理想和追求啊！高考是的意图是什么？就是整死没有理想没有追求的蒙昧者呀！……”
由于急切，声调就带着怒意，透出痛苦，可你的神气仿佛在说，你那一套，我都听出耳趼了；说得轻巧，你来试试，热情和斗志！我纵然知道没有效果，也不能不说教，因为只有如此方能释放我的焦虑。
在和谐时，我总是努力亲近你，不再称呼名字，而是唤“女儿”，重复一千遍：“女儿啦，要是哪天学会勤奋，就告诉父亲一声儿，好让我心里踏实……只有渴望拥有勤奋的品质，真心实意追求勤奋，才可能学会勤奋啦！千万不要错把父亲的要求当作一种迫害，凡是与老师对抗的孩子，注定学不会勤奋，而且学业无成。反抗教育就是维护恶习呀！聪明的孩子总是用老师的要求激励自我，与老师保持高度一致，很快掌握勤奋的真理，在与难题的斗争中超越旧我，开辟崭新的前途。”
我是那样巴望你拥有勤奋的品质，要是你也同样巴望，早已冲破懒惰的封锁，学会勤奋，彻底改变学业命运。你从来不空口表决心，决不让我得到虚假的幸福，而是保持沉默。我从沉默里听出贪图懒惰贿赂的安逸而软弱的灵魂。有时，你淡然地笑笑，说，要是学会勤奋，会告诉我的。看你那神气，仿佛带着轻松的调侃，哪里理解父亲的殷殷期盼和苦恼。
跟其他同学一样，你每天十多个小时坐在教室，看似很刻苦。我说过，同样坐在教室，七十二个同学，就有七十二种效果。只有与难题顽强斗争的孩子争到高分，热爱是以苦为乐的法宝；厌恶难题，便是把自我当作难题的殉道者——并非虔诚的殉道者，饱受时光的压迫，把纪律当作迫害。我反复讲，只有最勤奋的孩子活得最豪迈也最快乐，只有饱受懒惰压迫的奴隶最不幸：过什么样的生活全由自己选择。可是，不论我怎样讲，你都选择苦难者的角色，非要在怨恨里饱受折磨决不觉醒。为什么要把难题视为猛虎，不顾一切地逃避？结果是难题穷追不舍，非把自我追到走投无路的可悲境地才罢休。为什么就不能热爱难题，在战天斗地中争到高分和快乐，以惊人的气概掌控高考命运？
你不是没有斗难题，却是注定失败。与其说是斗争，不如说是为应付老师，何曾有过战天斗地的豪情？我说过不知多少遍，一道难题十次问人家，考试时第十一次遇到一样解不出，因为没有形成反应力（所谓技能）。理科成绩与所做的难题成正比，不做难题即没有反应力，怎么争到高分呢？为什么不能像张玮一样顽强斗争呢？你既没有自信力也没有勤奋和坚强，最可怕的是决不塑造自信和勤奋。为什么要夸大困难，抹杀自我的力量呢？为什么坚信自我一定战胜不了难题？为什么没有经过艰苦斗争就举手投降呢？你哪里像父亲呢？听物理老师讲，你总是喜欢看练习册后的答案（我责怪他为何不收缴答案）。这让我很痛苦，却让你很轻松，你哪里对自我有点责任感？似乎未来有父亲为你担忧，用不着考虑未来。你的行为在我看来是匪夷所思，在你却很自然，因为你根本不能下苦功夫，你似乎生来注定不是吃苦而是享受的。你还是在凭本能学习，受恶习的支配，分明没有效果却执意不改变自我。是失败还是成功已判若泾渭，我为什么还不死心呢？而你为什么还要装模作样地学习呢？居然也跟别的孩子一样要近十二点才睡觉，而且反复表示从来没有睡醒过。在我看来，大概你是至死不悟了。
我知道，只要我没在教室，你就显出自由的活泼神气，快活地说什么。我当场捉住你时，立即收敛，把鬼祟的表情表演得让我又一次悲哀。不过，转眼你又变成执拗顽固的脸色，表示并不怕什么。你的神气表示，我就是要这样张狂，你又能把我怎样呢？而且似乎有种正义强硬的神气。你似乎终于不明白，怎样反抗我，就怎样屈从恶习，你正是我常说的蒙昧生命啦！我反复地对你们讲，只要对自我没有严格要求，老师的严格要求就成为一种压迫，你就会非常痛苦，从而无法学进去，注意就非常浮躁，注定学无所获。只有把老师的要求升华为自我要求，就对纪律有自觉的要求，顽强地训练注意品质，追求高考理想。你厌恶学习，认定没有兴趣既不可改变，也是理所当然。你相信没有人对没完没了的难题感兴趣，纵然产生兴趣，也是心理变态，如张玮和史染。我不知说过多少次，人的伟大能动性就在于热情的培养，纵然是最没有趣味的工作，也可以培养出惊人的热情，做出杰出的贡献。教书不是苦差么？可父亲是真热爱教育，因为我懂得热爱教育的伟大意义，就不能不热爱那些不可爱的孩子，用全部热情改造生命，改变命运。有的孩子确实热爱难题，用热爱换得高分，难道他们不知道与难题斗争的痛苦么？可是他们的智慧在于，超越苦，在苦中求乐，以苦为乐，体验到战天斗地的豪迈的快乐，体验到打败难题的快乐，以及希望创造的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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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我不得安宁，因为你是少数没有学会勤奋的孩子之一。
单是让我获得勤奋的幸福，也该感激应试教育，何况改变出生的命运。在整个生命里，勤奋是关键词之一，已成为生命的要素和信仰。如果我的生命还有点价值，全靠勤奋发掘。老实讲，没有勤奋的人生，不论怎样荣华富贵，都终究没有幸福可言，自我注定丢失，人生注定是场虚诞的梦。孩子的问题，语文教学的问题，自我生命的研究，头脑的工作从没有停息。我是那样忌讳双手的劳动取代头脑的运行，习惯使头脑迟钝，非常惧怕沦为经验的奴隶，变成简单的教书匠。深信头脑储存有黄金，只要用勤奋的镐不断挖掘，终将掘出黄金。从你明事时起，我就教导你，一定要养成思索和阅读的习惯。我反复讲，把生命聚焦于事业，用十年到三十年光阴，一定可以做出点事情——为别人不能做出的事情。沉思是我惯有的表情，眉头总挂着心事，一瞧便知父亲是生活于内心世界的人，习惯于独处，拒绝热闹。偏好苦思，好与荒谬现实较劲，追求真理，是父亲的个性。对自我很苛求，决不把生命浪费于牌桌和废话，不管他人怎样看我，我都坚信这也是一种合情合理的人生。
我自然不敢要求你过父亲看似枯燥的日子，人世充斥热闹的快乐，你也有权利享受，但勤奋是成事的前提，把学业之苦吃透，不论考上什么大学，未来都有指望。我俩的隔阂就在于此，父亲只享勤奋简单而丰沛的幸福，你却偏只享热闹的幸福，非要在躯体的运动里榨取廉价的快活。老实讲，只要不对父亲怀有偏见，只要稍稍亲近父亲，承认父亲过的也还是可以接受的生活，就一定会对我油然而生敬意。治愈残废的生命，为什么不是充满成就感的深刻的幸福呢？对于父亲，再也没有比重塑生命更快乐也更幸福的，纵然不被理解而注定成为殉道者，也在所不惜，无怨无悔。既要用简朴耕耘丰硕，就不能不排斥种种时髦享乐，在一切都混为一体的时候，父亲坚守是非分明的立场，用勤奋开辟一角独立的天地，难道女儿也无法理解吗？人们用尽心力无外乎就是把肥硕的身子弄得舒服又舒服，我却注定在艰苦里经营幸福。在大家都忙忙碌碌奔走于种种娱乐时，父亲却躲进内心世界，苦心求索几个孩子的老问题——被娱乐俘虏的问题。
你顽强地拒绝勤奋，“生来是为享福”，我就不能不用“愚蠢”定义你。父亲的火气很大，只要谈及勤奋的问题，就一触即发，心揪得窒息，怒斥声像生命炸裂。“愚蠢”的字眼像坚硬的石块，我疯了似的向你投掷过来。不想，石块从你身上弹回到我身上，我疼得浑然哆嗦，痛苦的叫声有些狂乱。无数个“为什么”砸向你，你用沉默的铜墙铁壁守护得好好的，而我反被砸得稀烂，怪异的叫声弄得我有种毁灭自己的冲动。你总是用顽强的沉默应对父亲的歇斯底里，此刻，父亲就不再是你的老师，我俩间横着千山万壑。父亲有多失态，你就有多冷静。
父亲之所以不幸，就在于放不下你，非要把你放进勤奋的钢模塑造。如果我像那些发了财的父亲，为你一辈子提供衣食，也同样会放弃你。你的天性里倾向于享乐的力量是多么强大呀！不要说从自己的前途着想，只要你能听出父亲叫声里的痛楚，并为之动怜悯之痛，就一定会痛下决心塑造勤奋。
不过，纵然全天下都为父亲的痛苦所感染，你也无动于衷，因为你给另一种痛苦主宰，那是对父亲的怨恨和叛逆。如果我遭遇某种灾难而濒临死亡，你一定会痛苦，可愤恨的痛苦只能激起本能的反抗。对于狂风暴雨的击打，你本能地用沉默的武器保护自己。表情僵硬冷漠，嘴唇跟父亲一样噘起，是执拗逆反的生动表情。人像雕塑，横竖不说半句话。
你的沉默更是把父亲推向痛苦的恶浪，瞧着你噘起的嘴巴，愚蠢顽固得叫我要发疯。在我看来，勤奋的真理如1加1等于2一样清楚，而你却匪夷所思地拒绝真理。我在痛苦得没有办法时，觉得你的存在便是荒诞。沉默便是蒙昧的生动写照啊！不就是斗斗难题吗？为什么就不能接受勤奋呢？为什么一定要扭住懒惰的尾巴不放手呢？为什么顽固地贪图那点廉价的安逸而抛弃自我呢？
上帝要毁灭谁，就先让其疯狂。难道我要给你的失败逼疯吗？难道我要堕落成你的附庸吗？自救的声音响起：“我是独立的个体，女儿没有权利毁灭我。”我难道是为女儿而活吗？我有独立的事业和生命寄托呀！女儿，不论怎样践踏自我尊严，都无法动摇我尊严的大山。女儿有什么权利让父亲如此痛苦？……
可我很快从疯狂里清醒，嗥叫是没有任何效果的。你不理解父亲的痛苦，可父亲在研究你的痛苦。沉默是顽固的生动表情，可难道你真的如石头一样顽固吗？不论看似怎样对抗和排斥，你都是父亲的女儿；不论你怎样顽固地沉默，你都受到父亲痛苦的感染，因为父亲不论看似怎样怨怒，痛苦的本质都源于对你的怜悯。沉默就算是铜墙铁壁，我痛楚的怒吼也一定会产生回音。眼睁睁看着升学的机会给剥夺，前途渺茫，父亲怎不忧惧万分？而你怎么可能处之泰然，从容就义？难道苍白的脸色里只有怨恨和叛逆的痛苦？我坚信，你跟父亲有相同的痛苦——源于学业失败的痛苦，源于前途忧惧的痛苦。有的孩子叛逆的方式是沉湎于游戏，非要毁灭自我与家长斗，可你不是这样的孩子。你在怪怨父亲强横粗暴而与父亲对抗的同时，也不能不谴责自我的懒惰。你越是要责难父亲而忌讳认识自我，越是逃避自我的问题，越是本能地感觉忧惧，不论怎样紧闭理性的眼睛，你都不可能不为自我的学业失败而痛苦。你的脸为什么那样苍白？也许是因为父亲痛楚的感染，我的嗥叫哪里是愤怒，分明是忧心如焚啦！
沉默是无声的反抗吗？叛逆是种假象，不过是抵御我强大进攻的盔甲。嘴巴表情越是执拗，苍白异样的脸色越是痛苦。沉默与其说是对抗，不如说是无力回击。沉默与其说是固守，不如说投降。生存的强大逻辑不可辩驳，未来的暗淡命运震撼懒惰的灵魂。虽看不见低垂的眼睛，可我感觉在沉默里酝酿眼泪——窥见未来苦难的眼泪。你本能地排斥我，却不能不为我的痛苦所感染，因为我的痛苦源于你未来的不幸。我的女儿怎么可以对未来面临的威胁无动于衷呢？我与其说是愤怒，不如说是忧惧。我的怪异的吼叫，狂乱的表情，枪弹似的台词，无疑震慑你本能的叛逆。怨恨的痛苦为分数的痛苦取代。那点可怜的分数是怎样有魔力呀！高考的失败，未来的不幸，足以从分数里洞察分明，哪里是分数？明明是谵语呀！
我换上苦口婆心的角色，用沉痛的调子表达对你的认识，揭开学业命运的面纱，反复劝说你与懒惰的恶习斗争，揭露懒惰的罪恶，鼓舞你拿起勤奋的武器与命运斗争。
许多年后，当经历人生坎坷，在孤独的心灵影壁上，还会回映着狂怒的父亲，喑哑的吼叫透过岁月清晰地传来。你才会洞见沉默里含着什么内容。那是对懒惰软弱安逸的固守，沉默里是一团漆黑，生命只有浓黑的色块，哪里有希望的亮色？沉默里是一片荒芜，没有花木只有荆棘杂草。沉默里是混沌的气流，在暗暗的碰撞，挤压，悄悄形成反抗的潮流。那时，你才回响起我的判断，黑暗里有痛苦，也有挣扎，还有半清醒的反抗——不是对我而是对宿命的反抗。你不是从我的语言，而是从我的吼叫里听出命运发出的悲惨的回声。
你渐渐坐得住，能坐两个小时不动摇，我感觉你在练坐功。生命无不是在自我斗争中前进，好动的天性是可以改造的，你坐出新的自我。那个奔跑的野里野气的小女孩变得沉静，俯身坐在桌前，不声不响地学习。
真的勤奋是，外越沉静，内越火热，与难题的斗争看不见硝烟。不过，你远不能让我安宁，我怀疑，你与勤奋仍很隔膜。惊乍鬼祟的神气委实不见了，野性的生气收敛，坐得规规矩矩安安静静，可是一看即知，并非像张玮那样坐着。没有肉体的活跃，精神怎么就一定要萎靡，你的神儿躲藏到什么地方去了？父亲是这样的人，小时候玩陀螺有多疯狂，长大后跟难题斗就有多顽强。你是在瞎胡闹中有多野气，就在学习中有多沉闷。你为什么就跟我相反呢？耷拉的眼皮，枯索的安静，身子和精神都凝固，如置身荒诞的梦中却毫无知觉。你的脸相呆板，神气仿佛是受难者，不情不愿却又无可奈何。眼睛在睫毛的掩盖下看不出表情，仿佛沉入惬意的睡意，又仿佛在偷懒。微微噘起的嘴唇是厌烦无神的生动表情。
我瞧着你练坐功，总觉得你是一种虚无，分明看到学业一蹶不振，于是焦灼地要干涉。“你在干什么？……”我看看你手头的作业，又瞧瞧你的脸，很是忧虑地询问。在你看来，我是在监督，询问里充满不信任的腔调。如果你的脸上立即显出惯有的鬼祟吃惊的表情（并非表明你在做什么坏事，而是注意不知遗失到哪里而突然收回的表情），怒火就不能不习惯性地冒出。
我第一万零一次开始说教：“一定要培养热情和斗志啊！要自觉与懒惰和懈怠斗争，要有征服难题的强烈渴望，无精打采地坐着有什么效果呢？你想想，为什么老是提不高成绩。不就因为你总是重复一种无效的劳作——半途而归。为什么要半途而归？就因为没有热情和斗志啊！遭遇困难回来了，遭遇挫折回来了，累了也回来了，总是两手空空回来了。为什么你没有注意的深度，学不会勤奋？就因为你没有理想和追求啊！高考是的意图是什么？就是整死没有理想没有追求的蒙昧者呀！……”
由于急切，声调就带着怒意，透出痛苦，可你的神气仿佛在说，你那一套，我都听出耳趼了；说得轻巧，你来试试，热情和斗志！我纵然知道没有效果，也不能不说教，因为只有如此方能释放我的焦虑。
在和谐时，我总是努力亲近你，不再称呼名字，而是唤“女儿”，重复一千遍：“女儿啦，要是哪天学会勤奋，就告诉父亲一声儿，好让我心里踏实……只有渴望拥有勤奋的品质，真心实意追求勤奋，才可能学会勤奋啦！千万不要错把父亲的要求当作一种迫害，凡是与老师对抗的孩子，注定学不会勤奋，而且学业无成。反抗教育就是维护恶习呀！聪明的孩子总是用老师的要求激励自我，与老师保持高度一致，很快掌握勤奋的真理，在与难题的斗争中超越旧我，开辟崭新的前途。”
我是那样巴望你拥有勤奋的品质，要是你也同样巴望，早已冲破懒惰的封锁，学会勤奋，彻底改变学业命运。你从来不空口表决心，决不让我得到虚假的幸福，而是保持沉默。我从沉默里听出贪图懒惰贿赂的安逸而软弱的灵魂。有时，你淡然地笑笑，说，要是学会勤奋，会告诉我的。看你那神气，仿佛带着轻松的调侃，哪里理解父亲的殷殷期盼和苦恼。
跟其他同学一样，你每天十多个小时坐在教室，看似很刻苦。我说过，同样坐在教室，七十二个同学，就有七十二种效果。只有与难题顽强斗争的孩子争到高分，热爱是以苦为乐的法宝；厌恶难题，便是把自我当作难题的殉道者——并非虔诚的殉道者，饱受时光的压迫，把纪律当作迫害。我反复讲，只有最勤奋的孩子活得最豪迈也最快乐，只有饱受懒惰压迫的奴隶最不幸：过什么样的生活全由自己选择。可是，不论我怎样讲，你都选择苦难者的角色，非要在怨恨里饱受折磨决不觉醒。为什么要把难题视为猛虎，不顾一切地逃避？结果是难题穷追不舍，非把自我追到走投无路的可悲境地才罢休。为什么就不能热爱难题，在战天斗地中争到高分和快乐，以惊人的气概掌控高考命运？
你不是没有斗难题，却是注定失败。与其说是斗争，不如说是为应付老师，何曾有过战天斗地的豪情？我说过不知多少遍，一道难题十次问人家，考试时第十一次遇到一样解不出，因为没有形成反应力（所谓技能）。理科成绩与所做的难题成正比，不做难题即没有反应力，怎么争到高分呢？为什么不能像张玮一样顽强斗争呢？你既没有自信力也没有勤奋和坚强，最可怕的是决不塑造自信和勤奋。为什么要夸大困难，抹杀自我的力量呢？为什么坚信自我一定战胜不了难题？为什么没有经过艰苦斗争就举手投降呢？你哪里像父亲呢？听物理老师讲，你总是喜欢看练习册后的答案（我责怪他为何不收缴答案）。这让我很痛苦，却让你很轻松，你哪里对自我有点责任感？似乎未来有父亲为你担忧，用不着考虑未来。你的行为在我看来是匪夷所思，在你却很自然，因为你根本不能下苦功夫，你似乎生来注定不是吃苦而是享受的。你还是在凭本能学习，受恶习的支配，分明没有效果却执意不改变自我。是失败还是成功已判若泾渭，我为什么还不死心呢？而你为什么还要装模作样地学习呢？居然也跟别的孩子一样要近十二点才睡觉，而且反复表示从来没有睡醒过。在我看来，大概你是至死不悟了。
我知道，只要我没在教室，你就显出自由的活泼神气，快活地说什么。我当场捉住你时，立即收敛，把鬼祟的表情表演得让我又一次悲哀。不过，转眼你又变成执拗顽固的脸色，表示并不怕什么。你的神气表示，我就是要这样张狂，你又能把我怎样呢？而且似乎有种正义强硬的神气。你似乎终于不明白，怎样反抗我，就怎样屈从恶习，你正是我常说的蒙昧生命啦！我反复地对你们讲，只要对自我没有严格要求，老师的严格要求就成为一种压迫，你就会非常痛苦，从而无法学进去，注意就非常浮躁，注定学无所获。只有把老师的要求升华为自我要求，就对纪律有自觉的要求，顽强地训练注意品质，追求高考理想。你厌恶学习，认定没有兴趣既不可改变，也是理所当然。你相信没有人对没完没了的难题感兴趣，纵然产生兴趣，也是心理变态，如张玮和史染。我不知说过多少次，人的伟大能动性就在于热情的培养，纵然是最没有趣味的工作，也可以培养出惊人的热情，做出杰出的贡献。教书不是苦差么？可父亲是真热爱教育，因为我懂得热爱教育的伟大意义，就不能不热爱那些不可爱的孩子，用全部热情改造生命，改变命运。有的孩子确实热爱难题，用热爱换得高分，难道他们不知道与难题斗争的痛苦么？可是他们的智慧在于，超越苦，在苦中求乐，以苦为乐，体验到战天斗地的豪迈的快乐，体验到打败难题的快乐，以及希望创造的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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