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四章 阴损
我怎么也没有想到，孩子会阴损我。在民主测评中，有两个孩子给我不及格的分数，而且赫然写着“要求太严”的评语。“50”分像妖怪一样闪着眼，真有摄魂夺魄的力量。这是呕心沥血该得的待遇吗？出其不意的棒击震得站立不住，灵魂如一缕青烟，飘飘荡荡要出窍。既不感觉疼痛，也没有愤怒，而是莫名的恐怖，仿佛有灭顶之灾降临。我的眼神惶乱，就像大地震要埋葬前的表情，惶惑茫然地又是无可奈何地看着屋顶压下来，魂魄飞走……似乎有好一阵子，魂魄徘徊在心扉之外，感觉格外虚弱，如临死的病人。魂魄飘散，心灵的虚空使我张张惶惶地不知所以，虽然在备课，可完全看不进书上一个字；回寝室的路上，身子像没有重量似的游走。没有感觉，不能思索，我处在不死不活的状态，那惊心动魄的50分不断地闪现于眼前，要夺去灵魂，神经不住地痉挛。
在虚弱中，我不再是强悍的，变得格外怯懦可怜。犹如一个平日专横跋扈的坏蛋一朝给更强大的恶势力突然袭击时，全没了招架之力。一种负罪感油然窜出，仿佛要求饶。我真该死吗？如果真该死为什么还要乞得一条老命呢？
我错了吗？有罪过吗？不就是管严一点吗？我问心无愧呀！但光明灿烂的自我形象不能不投下浓重的阴影，在麻木的怯弱状态里，负罪感压迫得我居然有些窒息。要重塑生命，我不能不严厉，那可是为孩子负责呀！要在高考中取胜，不能不打时间仗，可下午放学后仍有一节课自由安排的时间嘛。我自然渴望用温和的方式纠正恶习，可有效果吗？改造生命是天底下最不受欢迎的事业呀！改造恶习，是改变命运，孩子终身受益，家长感激不尽，可人性讳疾忌医的弱点使孩子宁愿被恶习害死而决不接受改造。孩子黑暗的怨恨让我莫名地惧怕，如果责任感有限，我就放弃孩子，横竖孩子和家长都不作任何指望，我又何苦招人恨呢？孩子有拒绝接受教育的权利，犹如我有拒绝教育孩子的权利，我们就会相安无事，我不过是孩子混沌人生的匆匆过客。不要说他们，就是你——我的女儿，也与我有什么相干呢？你才是自己的主人，要选择什么样的人生全由自己做主，我们共同的生活到高中毕业结束，我实在没有能力安排你的未来。
然而，我是这样的教师吗？父亲刚进入不惑，远没有平和到没有作为的年龄。我梦想重塑生命的幸福啊！眼看一个个蒙昧生命在我手里开化，获得自知的智慧，成为自我的主人，为学业积极奋斗，开辟崭新的人生，是何等骄傲的事业！什么卑琐的名利都可以抛弃，这可是瞧得见摸得着的幸福啊！这个梦想在你身上来得格外执着——悲哀地执着。
可是冷森森的棒击仿佛一盆凉水浇来，在措手不及的惶惑里瞥见鬼影——迫害孩子的鬼影。干部管理的严厉，干部与同学冲突的尖锐，似乎带着警察的味道；孩子踢足球遭遇禁止，听MP3被禁止，关上所有娱乐的大门，一天只睡6个小时，没完没了的作业必须完成，科代表毫不留情把不交作业的名单给我，任课教师受到我的监督……孩子喘不过气。不论我怎样激发热情，可学习的热情死得僵硬；不论我怎样鼓舞斗志，可只有疲惫的挣扎。一直以来，对自己的治班策略，充满自信，不容置疑，孩子确实获得分数的实惠，注意品质改善，勤奋坚强的个性在磨砺中成型。可就因为两个孩子的小小举措——完全可以毫不介意的阴损，让我对自己产生怀疑，洞见自己肃杀的错误，孩子有多畏惧，报复就有多果敢。
我想到一个男孩子发财的父亲，他是很尊重我的，每次开家长会批斗溺爱孩子的家长，他都埋头聆听，可是他并没有成为我的合作者，至少态度不明朗。他用钱把孩子包裹起来，孩子在零食里长大，身体和精神都非常虚弱，可就是不能严格要求孩子，父子俩感情深厚，我对孩子的改造非常艰难，得不到援助，父亲对孩子要么不愿要么没有能力约束。尽管如此，孩子到底是善良的，学业和人格毕竟有了很大进步，可是他在感情上接受我吗？他为什么一见到我就像鼠见了猫？从他逃走的后影里我分明洞见隔阂的鸿沟。
不知行尸走肉麻麻木木的状态持续多久，痛苦才苏醒。孩子只是真情的自然流露，却给我受不起的打击。我陷入久久的苦闷，无法接受。孩子啊，你哪里懂得我的悲哀和孤独？孩子恨我，用恨打出一个惊人的低分，以为可以报复我。我以为重塑生命改变命运能让孩子感激我，以为向孩子和家长索要感激理直气壮，殊不知，孩子怀恨我，并且非要用这种不光明的方式（不记名）报复我才痛快，足以说明孩子怨恨我到了无法忍受的地步。平心而论，改造生命的业绩在全校无与伦比，每个生命都或多或少的得到改造，连没有人能撼动的恶习，我也能震撼得生命觉醒，局部地改造生命，为未来开辟光明前景。难道教育真是天底下最卑贱的职业，殚精竭虑改造生命，改变命运却引来孩子的怨恨？难道老师真是天底下悲壮的殉道者？还是如某些人说的，是生命的摧残者？
我那么想成为成功的教育者，并为之倾注全部热血，可竟然成为失败者，失败得魂飞魄散，如何不悲哀？我用生命去爱，努力用爱唤醒生命，可竟然唤醒的是仇怨，如何能接受？是的，孩子因为受溺爱的腐蚀，不能承受这样的竞争，我严厉要求孩子接受挑战，是真错了吗？如果我无作为，对孩子听之任之，那么孩子早已荒废学业，精神也如一滩稀泥，我不是更应招致怨恨吗？扪心自问，我是全心全意爱差生孩子的，在荒凉的心灵世界苦心经营着绿洲，播种着爱的花木，渴望把生命培植得美丽可人，哪里料到，原以为阳光明媚的世界里翻滚着怨恨的乌云，这肃杀的一招既让我惊骇，更让我悲哀。我狂妄地悄悄对自己承诺：我是为差生而活的。孩子的打击不是对我的辛辣嘲讽吗？
不能接受，悲哀营造出深沉的孤独。在孤独中，我反省自己的教育，可没有出路。我是太过强硬，纵然是为了爱的强硬，也是错的；纵然是改造生命的强硬，也是无法让孩子接受的。我必须改弦易张，在严厉与和蔼中苦苦寻找调和点。孩子啊，你不知道，在张玮们的眼里，我是和蔼平易的典范（丝毫不是自吹），可在不接受我的孩子眼里，我是凶神恶煞。以后，我一定要让台词温和起来，即便不得不严肃，也决不用尖刻的字眼，把台词的柔和与行为的强硬有机结合，把热情化为耐心，把鞭策与鼓舞统一。我清醒得很，没有严格的管理和规范，改造生命的事业就一定没有结果。
孩子啊，你看到，在父亲无法接受这种阴损时，在悲哀中，怨怒是多么大的诱惑呀！我是那么有理由回报怨恨，甚至抛弃孩子，但我感觉幸福的是，始终严严地把守爱的大门，决不允许恨破门而入。我的世界里阳光灿烂，花木蔚然，决不让恨的毒草有寄生之地。我早已下决心做幸福的人，为爱而活。我决不试图从笔迹寻找是谁阴损我，必须消除这样的怨恨，就足够了。我感觉对孩子充满怜悯之痛，为生命的黑暗而痛惜。
我向班上作了题为“消除怨恨，请接受我吧”的演讲。我检讨自己，表达爱的方式太过严厉，为了达到表达效果，有时说话太过尖刻，和蔼平易不够，严厉批评有余。我是那么希望用温和的方式教育孩子们，可在改造恶习的艰难中有时不能不用很强硬的方式，恳请孩子接受我。只要你们进步了，从恶习的严酷统治中解放出来，就算怨恨我，我也感觉欣慰。问题在于，怨恨是痛苦的折磨，爱才是快乐的体验。你怨我有多强烈，痛苦就有多深刻。请你凭良心判断我，我真该受到你那样的怨恨吗？更可怕的是，你怨我时，就是在庇护恶习呀！请你从未来发展的视角看，恶习可是你可悲命运的制造者呀！你恨我，就是在姑息养奸，就是沦为恶习的俘虏，任恶习摆布。
“你怨恨我，不是因为我有错，而是拿自己的错惩罚自己，饱受痛苦的折磨却执迷不悟。你恨我却对我毫发无损啦，而对自己呢，却仿佛是把头颅一次次撞向墙壁，疼得咬牙切齿却不知道是自己糊涂。你想想，给我打个低分，对我有什么意义呢？我是在乎分数的人吗？是的，我偶然发现，感觉惊骇，也很痛心。可是痛苦有出路，会推动我反省，不会因怨恨你而痛苦，与你的痛苦全不一样。我是痛苦，可痛苦会成为自我完善的巨大力量，痛苦也就是快乐。我从来不把自己封闭起来，激励自己说，只有开放才能接纳，新的营养才不断滋补精神。孩子啊，我是那么希望，你能接纳我，不仅仅是为我，更是为你。市场刚兴起，岗位少，人口多，未来职业命运注定不顺遂，勤奋是未来必需的品质，不要顽固地守护懒惰的恶习了。你想想，对于张玮等每个要求进步的孩子，只要不甘心被高考排挤出去，严厉的纪律就是需要啊，哪里是压迫呢？肃然有序的班风惠及每个孩子，也包括你呀。你没有想想，要是在另一个涣散的班级，早已堕落到与升学无缘。与升学无缘，真的很可怕呀，注定被抛进金字塔的最底层，极难有翻身的可能。我的教育是面对你们未来的，我不能不负责任啦。当然，玩耍的需要，踢足球的需要，听音乐的需要，休息的需要，都是健康的需要，我是那样理解。可是，在特定的时候，这些需要不能不扼杀，否则，未来就注定可悲。你一定不要认为，老师非要用严厉的纪律束缚你，他有虐待狂吗？
“我反复研究，到底为什么怨恨我。从人性的弱点分析，大概源于我批评的深刻。你经历过许多老师，可没有像我一样深刻洞察你恶习的老师。犀利和睿智的思想，把十几年深藏的恶习血淋淋揭露出来，你自然消受不了，也就本能地恨我。对于黑暗生命，宁愿死掉也决不敢正视恶习，从恶习的严酷统治中解放出来，我却把你的生命解剖得那样深刻而痛苦，怎么不痛恨我呢？我深深地知道改造生命是殉道者的事业，哪里会介意你的痛恨呢？
“聪明的孩子，像张玮，一定会从未来发展的需要出发，高度自觉地磨砺勤奋坚强的品质，也就高度理解和接受老师，从积极的角度思索纪律的价值，以及老师批评的意义，并升华为自我批评。我送过许多届了，哪一届与老师作对的孩子不是被高考淘汰出局，两手空空回家呢？孩子进入社会，在底层蹉跎，艰难地争口饭吃，回头才对我表示悔恨，可悔之晚矣。这不是威胁，而是提醒大家，聪明的人不会重蹈他人的覆辙。你们不知道，市里有所王碑中学，一幢高三教学楼，上晚自习时，没有一点声息，连教师也不准讲课，只有亮堂堂的灯光。孩子们，不就是懒惰吗？为什么不能超越呢？只有打倒懒惰，才有勤奋的自觉要求，也才有了热情和斗志，从而开辟崭新的学业希望。
“孩子们，还有比认不清是非更可怕的吗？人生早年，我们多么容易把恶习当朋友，却把良师益友当敌人，必然沦落于恶习制造的命运陷阱。站在你们面前的人，决不是你的敌人，他远比父母对你有责任感，你执意抛弃自己，父母执意抛弃你，可是我不能抛弃你。纵然忍辱负重，不仅得不到任何回报，反而让你怨恨，也在所不惜。还有什么比改造生命，改变命运更大的恩惠呢？但我的事业似乎注定不讨好，教师生来是殉道者，默默地拯救生命，却换得孩子的怨恨。然而，这有什么关系？难道我会后悔吗？我活在精神的天堂呢，因为我爱你们，特别是爱不可爱的孩子。不论你怎样阴损我，既对我毫发无损，也不可能挫伤我改造你的热情，我正是为迷途的生命而活着。为了你的未来，请站到我的旗帜下，亲近我就是亲近希望，亲近我就是开创人生的新局面，疏远我就是抛弃自己，把希望的大门紧闭。走近我，就发现我是和蔼平易的，是容易亲近的；远离我，就发现你把自己丢失得干干净净，不只是背叛我，更是背叛自己呀！”
女儿啦，你该明白，我为什么要详尽地叙述塑造勤奋与懒惰的斗争。我必须全身心投入战斗，把爱转移到孩子们身上。我能为孩子们而痛，有力地证明，我是能爱他们的，能超越对你的爱。我是那么忌讳，对你有多关怀，就对别的孩子有多冷漠。我是怜悯史染，更怜悯余松懋和阴损我的孩子，以及所有需要关爱的孩子。我向孩子们承诺，决不凭借分数而是凭借需要分配我的爱。我对自己说，只有最好地爱所有孩子，才能最好地爱你。我是那样痛苦，也才那样幸福和快乐。如果你还懂得父亲，你就会从上面的演讲里听出父亲的温柔和幸福，纵然是孤独而有些伤感的，但我体验到别的老师都体验不到的爱的快乐。斗争很艰苦，孩子固守懒惰，我却把勤奋的轭驾在他们的脖子上，驱赶他们在学业的轨道上奋力奔跑。在顽强的斗争中，我品尝到辛辣的美味，不论是公然向我挑战的叛逆者，还是阴损我的怯懦者，我都全力以赴投入斗争。
重塑生命的斗争也让我得到休息，卸下对你的爱，热情倾注于其他孩子。我必须奋力尝试，放下你，开辟独立的事业。在心底，不能不做最坏的打算，纵然你完全没有出息，也无法拖累父亲，父亲不仅是为爱你更是为爱其他孩子而活着，为事业而活着。如果史铁生的母亲为他儿子只活了49岁，那么父亲怎么会为女儿而荒废自己的人生呢？
掂量改造生命的硕果，我充满欣慰。父亲那么样不愿接受这样的事实，受我影响最大的孩子，是我没有花费功夫的优生，他们不仅成绩优异，更塑造出强大的个性和高尚的道德；而我苦心经营的生命却难有崛起的，改善生命远比改造生命容易。不过，我坚信，就是看起来成效全无的生命，像余松懋等，我用爱播下的生命种子，也一定会发芽生根的。然而有一种古怪的烦恼纠缠着我，使我在斗争中倍感虚弱。而孩子阴损我的事正唤醒了我的虚弱，原来我不是真的强悍者。
在冥冥中感觉到，我迫害（这是多么可怕的字眼！）孩子们一定要付出代价，而你正是这代价。不论我与懒惰的恶习斗争得怎样理直气壮，在心灵深处总发出质疑：只要孩子不接受，就构成一种精神摧残。是的，如张玮史染等，勤奋是一种执着的追求，塑造勤奋自然是健康的自我斗争，可对于被懒惰收买的灵魂呢？不论我怎样教育，孩子就是不接受勤奋的价值观，斗争也就造成伤害。难道有孩子向上帝发出恶毒的诅咒，使上帝受到欺骗，一定要用你来惩罚我的罪过？你知道，我从来不迷信，自信有主宰上帝的力量，因为上帝向来欺软怕硬。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我就是怪怪地觉得自己在作恶，而你似乎是注定要为我的罪过付出代价。如果你还算聪明，就一定发现，正因为如此，我的斗争才尽量显得柔和。上面的演讲，我的声音始终在柔和中显出淡淡的悲哀，充满良苦用心，试图感化冰冻的灵魂。事实上，高考的压力从不曾降临到我头上，领导也从没有以任何方式给我施加压力。扪心自问，我的心始终是光明的，没有丝毫私怨在作怪，像某些人钻营高考那样。我以为，纵然不考虑高考的人生意义，单是塑造勤奋坚强的个性也是大有人生意义的，为什么要沦为应试的失败者呢？不仅学业无成，养成的恶习也注定整个未来暗淡无光。
这使我联想到在领导同事中的为人，仿佛就因为女儿而直不起腰来。虽然我一向坦然面对你，决不因为你而使我的生命带上阴影，可有些人总是拿住你来解心头的嫉恨，玩赏你学业的失败。我也不只一次向你宣布，无论你怎样没有出息，也决不会给父亲带来不幸；我的人生是高度独立的，犹如你的人生高度独立。不过，无论如何，我还是希望，你的生命如父亲一样耀眼，奢望因为你而享受骄傲的幸福。
其实，迷信是很容易摧毁的，只要你信仰勤奋，接受我的良好影响，决不把我的要求变质为压迫，不论是谁的诅咒也对你毫发无损。为什么我是那样虚弱？正因为你站立不起来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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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虚弱中，我不再是强悍的，变得格外怯懦可怜。犹如一个平日专横跋扈的坏蛋一朝给更强大的恶势力突然袭击时，全没了招架之力。一种负罪感油然窜出，仿佛要求饶。我真该死吗？如果真该死为什么还要乞得一条老命呢？
我错了吗？有罪过吗？不就是管严一点吗？我问心无愧呀！但光明灿烂的自我形象不能不投下浓重的阴影，在麻木的怯弱状态里，负罪感压迫得我居然有些窒息。要重塑生命，我不能不严厉，那可是为孩子负责呀！要在高考中取胜，不能不打时间仗，可下午放学后仍有一节课自由安排的时间嘛。我自然渴望用温和的方式纠正恶习，可有效果吗？改造生命是天底下最不受欢迎的事业呀！改造恶习，是改变命运，孩子终身受益，家长感激不尽，可人性讳疾忌医的弱点使孩子宁愿被恶习害死而决不接受改造。孩子黑暗的怨恨让我莫名地惧怕，如果责任感有限，我就放弃孩子，横竖孩子和家长都不作任何指望，我又何苦招人恨呢？孩子有拒绝接受教育的权利，犹如我有拒绝教育孩子的权利，我们就会相安无事，我不过是孩子混沌人生的匆匆过客。不要说他们，就是你——我的女儿，也与我有什么相干呢？你才是自己的主人，要选择什么样的人生全由自己做主，我们共同的生活到高中毕业结束，我实在没有能力安排你的未来。
然而，我是这样的教师吗？父亲刚进入不惑，远没有平和到没有作为的年龄。我梦想重塑生命的幸福啊！眼看一个个蒙昧生命在我手里开化，获得自知的智慧，成为自我的主人，为学业积极奋斗，开辟崭新的人生，是何等骄傲的事业！什么卑琐的名利都可以抛弃，这可是瞧得见摸得着的幸福啊！这个梦想在你身上来得格外执着——悲哀地执着。
可是冷森森的棒击仿佛一盆凉水浇来，在措手不及的惶惑里瞥见鬼影——迫害孩子的鬼影。干部管理的严厉，干部与同学冲突的尖锐，似乎带着警察的味道；孩子踢足球遭遇禁止，听MP3被禁止，关上所有娱乐的大门，一天只睡6个小时，没完没了的作业必须完成，科代表毫不留情把不交作业的名单给我，任课教师受到我的监督……孩子喘不过气。不论我怎样激发热情，可学习的热情死得僵硬；不论我怎样鼓舞斗志，可只有疲惫的挣扎。一直以来，对自己的治班策略，充满自信，不容置疑，孩子确实获得分数的实惠，注意品质改善，勤奋坚强的个性在磨砺中成型。可就因为两个孩子的小小举措——完全可以毫不介意的阴损，让我对自己产生怀疑，洞见自己肃杀的错误，孩子有多畏惧，报复就有多果敢。
我想到一个男孩子发财的父亲，他是很尊重我的，每次开家长会批斗溺爱孩子的家长，他都埋头聆听，可是他并没有成为我的合作者，至少态度不明朗。他用钱把孩子包裹起来，孩子在零食里长大，身体和精神都非常虚弱，可就是不能严格要求孩子，父子俩感情深厚，我对孩子的改造非常艰难，得不到援助，父亲对孩子要么不愿要么没有能力约束。尽管如此，孩子到底是善良的，学业和人格毕竟有了很大进步，可是他在感情上接受我吗？他为什么一见到我就像鼠见了猫？从他逃走的后影里我分明洞见隔阂的鸿沟。
不知行尸走肉麻麻木木的状态持续多久，痛苦才苏醒。孩子只是真情的自然流露，却给我受不起的打击。我陷入久久的苦闷，无法接受。孩子啊，你哪里懂得我的悲哀和孤独？孩子恨我，用恨打出一个惊人的低分，以为可以报复我。我以为重塑生命改变命运能让孩子感激我，以为向孩子和家长索要感激理直气壮，殊不知，孩子怀恨我，并且非要用这种不光明的方式（不记名）报复我才痛快，足以说明孩子怨恨我到了无法忍受的地步。平心而论，改造生命的业绩在全校无与伦比，每个生命都或多或少的得到改造，连没有人能撼动的恶习，我也能震撼得生命觉醒，局部地改造生命，为未来开辟光明前景。难道教育真是天底下最卑贱的职业，殚精竭虑改造生命，改变命运却引来孩子的怨恨？难道老师真是天底下悲壮的殉道者？还是如某些人说的，是生命的摧残者？
我那么想成为成功的教育者，并为之倾注全部热血，可竟然成为失败者，失败得魂飞魄散，如何不悲哀？我用生命去爱，努力用爱唤醒生命，可竟然唤醒的是仇怨，如何能接受？是的，孩子因为受溺爱的腐蚀，不能承受这样的竞争，我严厉要求孩子接受挑战，是真错了吗？如果我无作为，对孩子听之任之，那么孩子早已荒废学业，精神也如一滩稀泥，我不是更应招致怨恨吗？扪心自问，我是全心全意爱差生孩子的，在荒凉的心灵世界苦心经营着绿洲，播种着爱的花木，渴望把生命培植得美丽可人，哪里料到，原以为阳光明媚的世界里翻滚着怨恨的乌云，这肃杀的一招既让我惊骇，更让我悲哀。我狂妄地悄悄对自己承诺：我是为差生而活的。孩子的打击不是对我的辛辣嘲讽吗？
不能接受，悲哀营造出深沉的孤独。在孤独中，我反省自己的教育，可没有出路。我是太过强硬，纵然是为了爱的强硬，也是错的；纵然是改造生命的强硬，也是无法让孩子接受的。我必须改弦易张，在严厉与和蔼中苦苦寻找调和点。孩子啊，你不知道，在张玮们的眼里，我是和蔼平易的典范（丝毫不是自吹），可在不接受我的孩子眼里，我是凶神恶煞。以后，我一定要让台词温和起来，即便不得不严肃，也决不用尖刻的字眼，把台词的柔和与行为的强硬有机结合，把热情化为耐心，把鞭策与鼓舞统一。我清醒得很，没有严格的管理和规范，改造生命的事业就一定没有结果。
孩子啊，你看到，在父亲无法接受这种阴损时，在悲哀中，怨怒是多么大的诱惑呀！我是那么有理由回报怨恨，甚至抛弃孩子，但我感觉幸福的是，始终严严地把守爱的大门，决不允许恨破门而入。我的世界里阳光灿烂，花木蔚然，决不让恨的毒草有寄生之地。我早已下决心做幸福的人，为爱而活。我决不试图从笔迹寻找是谁阴损我，必须消除这样的怨恨，就足够了。我感觉对孩子充满怜悯之痛，为生命的黑暗而痛惜。
我向班上作了题为“消除怨恨，请接受我吧”的演讲。我检讨自己，表达爱的方式太过严厉，为了达到表达效果，有时说话太过尖刻，和蔼平易不够，严厉批评有余。我是那么希望用温和的方式教育孩子们，可在改造恶习的艰难中有时不能不用很强硬的方式，恳请孩子接受我。只要你们进步了，从恶习的严酷统治中解放出来，就算怨恨我，我也感觉欣慰。问题在于，怨恨是痛苦的折磨，爱才是快乐的体验。你怨我有多强烈，痛苦就有多深刻。请你凭良心判断我，我真该受到你那样的怨恨吗？更可怕的是，你怨我时，就是在庇护恶习呀！请你从未来发展的视角看，恶习可是你可悲命运的制造者呀！你恨我，就是在姑息养奸，就是沦为恶习的俘虏，任恶习摆布。
“你怨恨我，不是因为我有错，而是拿自己的错惩罚自己，饱受痛苦的折磨却执迷不悟。你恨我却对我毫发无损啦，而对自己呢，却仿佛是把头颅一次次撞向墙壁，疼得咬牙切齿却不知道是自己糊涂。你想想，给我打个低分，对我有什么意义呢？我是在乎分数的人吗？是的，我偶然发现，感觉惊骇，也很痛心。可是痛苦有出路，会推动我反省，不会因怨恨你而痛苦，与你的痛苦全不一样。我是痛苦，可痛苦会成为自我完善的巨大力量，痛苦也就是快乐。我从来不把自己封闭起来，激励自己说，只有开放才能接纳，新的营养才不断滋补精神。孩子啊，我是那么希望，你能接纳我，不仅仅是为我，更是为你。市场刚兴起，岗位少，人口多，未来职业命运注定不顺遂，勤奋是未来必需的品质，不要顽固地守护懒惰的恶习了。你想想，对于张玮等每个要求进步的孩子，只要不甘心被高考排挤出去，严厉的纪律就是需要啊，哪里是压迫呢？肃然有序的班风惠及每个孩子，也包括你呀。你没有想想，要是在另一个涣散的班级，早已堕落到与升学无缘。与升学无缘，真的很可怕呀，注定被抛进金字塔的最底层，极难有翻身的可能。我的教育是面对你们未来的，我不能不负责任啦。当然，玩耍的需要，踢足球的需要，听音乐的需要，休息的需要，都是健康的需要，我是那样理解。可是，在特定的时候，这些需要不能不扼杀，否则，未来就注定可悲。你一定不要认为，老师非要用严厉的纪律束缚你，他有虐待狂吗？
“我反复研究，到底为什么怨恨我。从人性的弱点分析，大概源于我批评的深刻。你经历过许多老师，可没有像我一样深刻洞察你恶习的老师。犀利和睿智的思想，把十几年深藏的恶习血淋淋揭露出来，你自然消受不了，也就本能地恨我。对于黑暗生命，宁愿死掉也决不敢正视恶习，从恶习的严酷统治中解放出来，我却把你的生命解剖得那样深刻而痛苦，怎么不痛恨我呢？我深深地知道改造生命是殉道者的事业，哪里会介意你的痛恨呢？
“聪明的孩子，像张玮，一定会从未来发展的需要出发，高度自觉地磨砺勤奋坚强的品质，也就高度理解和接受老师，从积极的角度思索纪律的价值，以及老师批评的意义，并升华为自我批评。我送过许多届了，哪一届与老师作对的孩子不是被高考淘汰出局，两手空空回家呢？孩子进入社会，在底层蹉跎，艰难地争口饭吃，回头才对我表示悔恨，可悔之晚矣。这不是威胁，而是提醒大家，聪明的人不会重蹈他人的覆辙。你们不知道，市里有所王碑中学，一幢高三教学楼，上晚自习时，没有一点声息，连教师也不准讲课，只有亮堂堂的灯光。孩子们，不就是懒惰吗？为什么不能超越呢？只有打倒懒惰，才有勤奋的自觉要求，也才有了热情和斗志，从而开辟崭新的学业希望。
“孩子们，还有比认不清是非更可怕的吗？人生早年，我们多么容易把恶习当朋友，却把良师益友当敌人，必然沦落于恶习制造的命运陷阱。站在你们面前的人，决不是你的敌人，他远比父母对你有责任感，你执意抛弃自己，父母执意抛弃你，可是我不能抛弃你。纵然忍辱负重，不仅得不到任何回报，反而让你怨恨，也在所不惜。还有什么比改造生命，改变命运更大的恩惠呢？但我的事业似乎注定不讨好，教师生来是殉道者，默默地拯救生命，却换得孩子的怨恨。然而，这有什么关系？难道我会后悔吗？我活在精神的天堂呢，因为我爱你们，特别是爱不可爱的孩子。不论你怎样阴损我，既对我毫发无损，也不可能挫伤我改造你的热情，我正是为迷途的生命而活着。为了你的未来，请站到我的旗帜下，亲近我就是亲近希望，亲近我就是开创人生的新局面，疏远我就是抛弃自己，把希望的大门紧闭。走近我，就发现我是和蔼平易的，是容易亲近的；远离我，就发现你把自己丢失得干干净净，不只是背叛我，更是背叛自己呀！”
女儿啦，你该明白，我为什么要详尽地叙述塑造勤奋与懒惰的斗争。我必须全身心投入战斗，把爱转移到孩子们身上。我能为孩子们而痛，有力地证明，我是能爱他们的，能超越对你的爱。我是那么忌讳，对你有多关怀，就对别的孩子有多冷漠。我是怜悯史染，更怜悯余松懋和阴损我的孩子，以及所有需要关爱的孩子。我向孩子们承诺，决不凭借分数而是凭借需要分配我的爱。我对自己说，只有最好地爱所有孩子，才能最好地爱你。我是那样痛苦，也才那样幸福和快乐。如果你还懂得父亲，你就会从上面的演讲里听出父亲的温柔和幸福，纵然是孤独而有些伤感的，但我体验到别的老师都体验不到的爱的快乐。斗争很艰苦，孩子固守懒惰，我却把勤奋的轭驾在他们的脖子上，驱赶他们在学业的轨道上奋力奔跑。在顽强的斗争中，我品尝到辛辣的美味，不论是公然向我挑战的叛逆者，还是阴损我的怯懦者，我都全力以赴投入斗争。
重塑生命的斗争也让我得到休息，卸下对你的爱，热情倾注于其他孩子。我必须奋力尝试，放下你，开辟独立的事业。在心底，不能不做最坏的打算，纵然你完全没有出息，也无法拖累父亲，父亲不仅是为爱你更是为爱其他孩子而活着，为事业而活着。如果史铁生的母亲为他儿子只活了49岁，那么父亲怎么会为女儿而荒废自己的人生呢？
掂量改造生命的硕果，我充满欣慰。父亲那么样不愿接受这样的事实，受我影响最大的孩子，是我没有花费功夫的优生，他们不仅成绩优异，更塑造出强大的个性和高尚的道德；而我苦心经营的生命却难有崛起的，改善生命远比改造生命容易。不过，我坚信，就是看起来成效全无的生命，像余松懋等，我用爱播下的生命种子，也一定会发芽生根的。然而有一种古怪的烦恼纠缠着我，使我在斗争中倍感虚弱。而孩子阴损我的事正唤醒了我的虚弱，原来我不是真的强悍者。
在冥冥中感觉到，我迫害（这是多么可怕的字眼！）孩子们一定要付出代价，而你正是这代价。不论我与懒惰的恶习斗争得怎样理直气壮，在心灵深处总发出质疑：只要孩子不接受，就构成一种精神摧残。是的，如张玮史染等，勤奋是一种执着的追求，塑造勤奋自然是健康的自我斗争，可对于被懒惰收买的灵魂呢？不论我怎样教育，孩子就是不接受勤奋的价值观，斗争也就造成伤害。难道有孩子向上帝发出恶毒的诅咒，使上帝受到欺骗，一定要用你来惩罚我的罪过？你知道，我从来不迷信，自信有主宰上帝的力量，因为上帝向来欺软怕硬。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我就是怪怪地觉得自己在作恶，而你似乎是注定要为我的罪过付出代价。如果你还算聪明，就一定发现，正因为如此，我的斗争才尽量显得柔和。上面的演讲，我的声音始终在柔和中显出淡淡的悲哀，充满良苦用心，试图感化冰冻的灵魂。事实上，高考的压力从不曾降临到我头上，领导也从没有以任何方式给我施加压力。扪心自问，我的心始终是光明的，没有丝毫私怨在作怪，像某些人钻营高考那样。我以为，纵然不考虑高考的人生意义，单是塑造勤奋坚强的个性也是大有人生意义的，为什么要沦为应试的失败者呢？不仅学业无成，养成的恶习也注定整个未来暗淡无光。
这使我联想到在领导同事中的为人，仿佛就因为女儿而直不起腰来。虽然我一向坦然面对你，决不因为你而使我的生命带上阴影，可有些人总是拿住你来解心头的嫉恨，玩赏你学业的失败。我也不只一次向你宣布，无论你怎样没有出息，也决不会给父亲带来不幸；我的人生是高度独立的，犹如你的人生高度独立。不过，无论如何，我还是希望，你的生命如父亲一样耀眼，奢望因为你而享受骄傲的幸福。
其实，迷信是很容易摧毁的，只要你信仰勤奋，接受我的良好影响，决不把我的要求变质为压迫，不论是谁的诅咒也对你毫发无损。为什么我是那样虚弱？正因为你站立不起来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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