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 深沉的夜
睡眠像有记忆功能，如果心头有事，半夜总要醒来，醒来就很清醒，再也睡不着。屋子静得空洞，龙头里的水有节奏地滴在缸里，四周都溢满它的清响。大街上偶尔驶来出租车，声响大过白天许多培，仿佛从脑海里碾过，那是一种结实的摩擦者，混和着发动机轰响。头脑是空寂的山谷，两种声音回荡在谷中，把瞌睡清扫得很干净——烦恼来了，我就知道再也甭想睡。几天来压迫着我的烦恼立刻蹩进清醒的头脑，像是等得过久。睡眠把疲劳的垃圾清空，专为烦恼来做客。这样深沉的夜不是梦自由飞翔的天地，就是与烦恼曲膝而谈的大好时光。
白天，喧嚣掩盖烦恼，手头的琐务总要强占心灵的天地，烦恼就不会填满脑子。月考成绩下来后，几天来，烦恼的赖皮狗就跟定我。你不关心父亲，没有发现，严肃的面孔里隐藏着苦斗，也不知道，人也格外忙些，与其他考差的孩子谈心，鼓励他们。照例对全班分析考试失败的原因，可你哪里听出我语调的严重？更体会不到声音里压抑的烦恼。你回家来，也只看到为伺候你忙碌的身影，知道话少得冷清是考后的习惯，我俩忌讳谈及考试的失败。我是在埋头备课，几乎仍是激情地上课，在为孩子们奔走，努力赶走烦恼，可烦恼片刻不曾离开。自己做事一向专注，可突然成了牵线木偶，永远忙不完的事催逼着我去做。当坐到桌前，可以喘口气时，习惯性地拿出备课簿，却常常忘了是在备课，恍若置身梦中。有时，轻轻地呻吟一声，直起腰，感觉莫大的松快，像是卸下不堪重负的烦恼。
窥见你的分数时，仿佛是一种大灾祸降临，不是降临到你头顶，而是降临到父亲身上。恐怖和惊骇袭击着虚弱的老父，魂魄遥遥地要飘散。在最初瞧见这几个数字的时候，跟掳去生命的灾难一样，灵魂在惊惶中慌急飞走。躯体却像是受雷击一样，凝滞如雕塑。我的脸色煞白，是恐怖和惶急生动的表情。老父豪迈的个性从没有如此脆弱过。这是我的灾难，只能我一个人独享，你也不能分担。孤独和痛苦使我沉浸在旷古的寂静中，人世如荒漠。是那样忌讳人家知晓我的灾难和痛楚，仿佛是见不得人的又是要夺走生命的暗疾。
为什么我的灾难显得鬼祟呢？为什么我的痛苦不光明呢？那样好强的父亲为什么要遇到如此不争气的女儿呢？
在烦恼的导演下，深夜空朗的灵魂都演出哪些故事，让我焦灼不宁？烦恼是胡搅蛮缠的故人，许多年来我从不曾挣脱他，虽没有友谊，命运可是把我俩捆绑在一起。只要遇到考试，他就慌慌忙忙找我来，似乎是向我讨债。这种分明没有友谊却一辈子搅在一起的朋友，比如赌友，很多人都遇到过。他不只制造烦恼，还塑造我的性格，铸成一种命运。
“你为何要深夜打搅我？”我恼恨地责问他，一边寻找战胜他的办法。
“因为这次考试敲响女儿的警钟，不要说重本，二本，就是三本，怕也上不去……”
“关我什么事，又不是我高考？”我恼怒地打断他。
“我的到来正是要唤醒你的责任。怎么能眼睁睁看着女儿被高考排挤出去呢？你可只有一个女儿呀！”他还振振有词，扮成朋友的样子。
“她可睡得很好，真是少年不知愁啊！我忧心有什么用呢？真是替古人担忧！”我貌似轻松地反驳，对你的怨又像毒液冒出。
“你不是口口声声讲，这就是爱吗？用你的忧心唤醒孩子的忧心，进而唤醒孩子对未来的责任感，这就是爱。”
“可是，我多少次向她表达这种如焚的忧心，对她说，你只要像父亲担心你一样担心自己，你的学业早已振作；不，只要你有父亲一半的忧虑，你也改变学业命运。”
“你不是说过，之所以还没有唤醒生命尊严，那是因为你的痛苦还挖得不够深吗？你不是迷信痛尽甘来吗？”他恶意地搬用我的理论来打倒我。然后，不由分说，把那几个可怜的分数当作镐，在我狭隘的精神领土上挖掘痛苦的黄金。
我做着恼人的计算：大三门（语数外）之和，小三门（理化生）之和，总成绩是多少。几个数字如吝啬鬼手里的金币，明知不错却反复地做加法，生怕错了，因为得数实在太少。这点总分虽然不是高考成绩，可不能不预示高考失败。没有哪门成绩勉强能安慰我，数理化的分数尤其糟，仿佛三柄大锤反复敲击着我敏感的神经。敲打得神经不断地冒出火星，神经仿佛给锤打得只剩下一张薄片，薄得透亮，耗蚀得要消失——崩溃。枯索的数字生动得像妖怪，顽强地向我闪着鬼眼，勾摄魂魄，让我莫名地恐慌。六个数字又像一枚枚跳蚤，贪婪地叮咬我，仔细地折磨我，我却不能掐死它们，任其叮咬。两语本是有点优势的，可考得实在平庸，平庸得无法让我接受。可怜的分数像在嘲弄我：“这就是她的真实成绩，是她该得的，她没有丝毫希望。”
数理化生的四个数字真是太有魅力，残酷得像在一鞭鞭抽打我。只要一想起那几个数字，它们无不向我高高地扬起钢鞭，狠狠地打下来，浑身的肉就在抽搐。又仿佛死刑宣判书，让我的心收紧，窒息得喘不过气。我愿意患上失忆症，忘记那几个数字，连同生活给我的一切美好记忆都抹杀。可是四个数字哪里肯放过我，一个个踊跃跳到我面前，狰狞着脸笑，决心摧毁脆弱的神经。
我战战兢兢地翻身，把硬硬的身子动一动，奢望以此把折磨我的数字赶走。“唉——”不由得发出长长的呻吟，以为能稍稍轻松一下，却像是从憔悴的生命深处冒出，疼得我咬紧牙。这几个数字不仅没有离开我，反而咬得我生疼。回想起来，当初我的学业也不顺，可曾经的低分哪里有这几个数字有震撼力？我也为自己的失败痛苦过，可哪里有这般苦恼？相反，有几个辉煌的数字至今想来还让我得意，那可是区上的第一名啦！
难道正是当初的得意播下今天烦恼的种子么？难道枯燥的数字是我的宿命？也是女儿的宿命？考试成绩出来后，这几枚可怕的数字一直迫害着我，毒害着我的精神，可是日常里，班级管理和教学琐务总要分散注意，只有一种迟钝的痛感。现在，几个数字却像锥子凿着心，尖锐的疼痛在蚕食我的精力。女儿啊，你与我那样不同，你总是健忘，那几个数字只在当时狠狠地击伤你，过后，你便很快忘掉。要是你像我这般疼痛，一定会豁出去，拼了命也要把该死的分数抛到九霄云外，朝着希望之路奋勇前行。我所以不能解除疼痛，就因为对你爱莫能助，对分数无可奈何。
我想，几个魔鬼数字一定会折腾得我精疲力竭，然后瞌睡就会让我解脱。哪怕又让我短暂地睡过去，也能歇口气。几个数字像符咒，我被符咒驱赶着转圈子，转如石磨上的驴，无休无止，直转到生命尽头。我决不能醒悟：这不是我考的成绩，只是女儿的成绩，与我有何干系呢？也不能醒悟：不论我怎样忧惧，也无法改变孩子的成绩，又何苦庸人自扰？我反而在冥冥中迷信，只要我的痛苦积淀到一定厚度，你就会觉醒，发愤图强。我实在艳羡那些从感情上抛弃孩子的家长。如果我是暴发户，你的未来就无忧，也许就不在乎你的学业，可我不是，只是一个清贫的教师。也许许多年后，你很成功，回顾现在的失败，痛苦多么廉价！也许正如你所说，正是因为我放不下你，所以你才不能独立，也才失败。既然我在为你痛苦，你的痛苦也就不能觉醒。
我对你们讲，爱是痛苦酿造的琼浆。爱有许多表现形式，只有痛苦是真爱。既然爱是快乐的体验，那么痛苦也就是快乐的。这种快乐与艺术审美的快乐相似，都以痛苦为源头。我在班上其他孩子身上，体验到这种痛苦的快乐，可是在你身上，我却只有痛苦。在艺术里，主人公的痛苦感染读者，是痛苦的快乐；可是一旦主人公的不幸真的降临到读者身上，那就只有痛苦了。女儿啊，你的不幸不是感染我，而是降临到我身上。我已活了两千多年，触龙为儿子受的痛苦就是我的痛苦，我们是荒唐的父母，总不能把子女当作独立的个体，总想把孩子的未来安排得好好的。殊不知，孩子并不领情，把大人的痛苦看得很廉价。从几个神奇的数字，我仿佛看到你高考落榜，仿佛看到你未来挣扎在社会底层，艰辛又穷苦，一辈子不得翻身。
几枚枯燥的数字顽强地折磨我，我越是不能接受，越是狠狠地抽打着虚弱的神经。不知是条件反射，还是本能的反抗，痛苦在无路可逃时，照例用愤恨来发泄。我第一千次把失败归结为注意品质的可悲特点——半途而归。我仿佛第一次发现你失败的原因，无论如何不能接受的分数得到透彻的解释。可我并没有轻松，急煎煎地要告诉你，仿佛我还没有告诉你一样（虽然我已无数次告诉你）。这时，一个可恨的词跳出：愚蠢！我认定你学不会学习，不能训练出非常优秀的注意品质，就是情商差，就是愚蠢。我的愚蠢就在于把这个词反复地硬戴在你头上，分明知道这种方式没有效果，却不能不习惯性地愚蠢地向你发泄。用“愚蠢”训斥你时，我是多么痛苦又恼恨啦！
孩子啊，有个思想，只要我想起来就觉得害怕。那是在愚蠢地向你发泄，痛苦得要发狂时，就产生毁灭你的渴望。父亲感谢这个职业，只有这职业才修养出怜悯之痛，也才没有为这种罪恶的欲望控制，从而虐待你。过后，只要想起这种思想，我就后怕，决心再也不让这魔鬼出现。
你却用沉默来抵抗我的训斥和发泄，仿佛一道门关得紧紧的，哪里懂得我的感受？我多少次告诉你，要训练从容宁静的心态，要学会细细地咀嚼知识，在注意深度上锻造品质，不能半途而归，可你就是学不会。“就是学不会”的思想撞击着我的心扉，冒出“愚蠢”的字眼，“愚蠢”的怨恨和恼怒又来折磨我。安静是学习的最佳禀赋，那些坐得住而成绩优异的孩子，谁是父亲教会学习的？你生来暴躁，小学班主任就告诉我，你“听不来讲”，至今也如此，糟糕的天性并没有得到改造。我与你母亲都暴躁，你继承我们的品质，我的烦恼是注定的。你也许真的努力了，看起来与小时候判若两人，终于坐得住了，可是你的眼睛又像鱼目一样，愣在那里，像装饰画一样呆板，使整张脸没有一丝生气。这印象实在深刻得我无法忘记，难道这眼神也是命中注定的么？我屡次请求你，要你把眉头攒紧，把散漫的眼光聚焦成光芒，学会专注。可是你的眼睛就是发不出父亲眼里的光芒，生命耗在散漫里。
不知道是什么时辰，窗外还是只有远处的街灯映出的暗弱的黄光。我虽然弄得非常疲倦，可是很亢奋，焦急地等天亮。天亮后，我就能坐到你的床边，唤醒你，把这些堵塞得我狂躁不宁的话释放出来。那些话焦躁地涌动着，刺激得我痛苦又恼恨，“愚蠢”的字眼硬邦邦地敲击着理智，冒出无法理解你的怒火。为什么不能学会学习？为什么要束手就降？为什么要认命，如此年轻的生命？我不能等待，仿佛只要把“半途而归”的缺点讲给你听，就能把滨临死亡的你救活，一刻也不能等了。
希望是多么顽强的东西！又旺旺地燃烧起来，那几个残酷的数字哪里能浇灭希望之火？我不只一次表示过，既然只有你一个孩子，无论如何不能放弃你。这一刻，在我看来，只要把“半途而归”的缺点纠正，坚持走到知识的终点，仔细玩味知识的逻辑，就能把知识变成自己的，你就能轻易提高成绩。我的话无疑能让你醍醐灌顶，彻底改正恶习，改写学业命运。我不能再等，这些智慧的话语憋得人难受。可我不能不等天亮，你正睡得酣，为继续战斗作铺垫，怎么能喊醒你呢？夜像是没有尽头，我多么渴望听到清晨扫街的声响，但沉静的大海里只有水滴的声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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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我多少次向她表达这种如焚的忧心，对她说，你只要像父亲担心你一样担心自己，你的学业早已振作；不，只要你有父亲一半的忧虑，你也改变学业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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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战战兢兢地翻身，把硬硬的身子动一动，奢望以此把折磨我的数字赶走。“唉——”不由得发出长长的呻吟，以为能稍稍轻松一下，却像是从憔悴的生命深处冒出，疼得我咬紧牙。这几个数字不仅没有离开我，反而咬得我生疼。回想起来，当初我的学业也不顺，可曾经的低分哪里有这几个数字有震撼力？我也为自己的失败痛苦过，可哪里有这般苦恼？相反，有几个辉煌的数字至今想来还让我得意，那可是区上的第一名啦！
难道正是当初的得意播下今天烦恼的种子么？难道枯燥的数字是我的宿命？也是女儿的宿命？考试成绩出来后，这几枚可怕的数字一直迫害着我，毒害着我的精神，可是日常里，班级管理和教学琐务总要分散注意，只有一种迟钝的痛感。现在，几个数字却像锥子凿着心，尖锐的疼痛在蚕食我的精力。女儿啊，你与我那样不同，你总是健忘，那几个数字只在当时狠狠地击伤你，过后，你便很快忘掉。要是你像我这般疼痛，一定会豁出去，拼了命也要把该死的分数抛到九霄云外，朝着希望之路奋勇前行。我所以不能解除疼痛，就因为对你爱莫能助，对分数无可奈何。
我想，几个魔鬼数字一定会折腾得我精疲力竭，然后瞌睡就会让我解脱。哪怕又让我短暂地睡过去，也能歇口气。几个数字像符咒，我被符咒驱赶着转圈子，转如石磨上的驴，无休无止，直转到生命尽头。我决不能醒悟：这不是我考的成绩，只是女儿的成绩，与我有何干系呢？也不能醒悟：不论我怎样忧惧，也无法改变孩子的成绩，又何苦庸人自扰？我反而在冥冥中迷信，只要我的痛苦积淀到一定厚度，你就会觉醒，发愤图强。我实在艳羡那些从感情上抛弃孩子的家长。如果我是暴发户，你的未来就无忧，也许就不在乎你的学业，可我不是，只是一个清贫的教师。也许许多年后，你很成功，回顾现在的失败，痛苦多么廉价！也许正如你所说，正是因为我放不下你，所以你才不能独立，也才失败。既然我在为你痛苦，你的痛苦也就不能觉醒。
我对你们讲，爱是痛苦酿造的琼浆。爱有许多表现形式，只有痛苦是真爱。既然爱是快乐的体验，那么痛苦也就是快乐的。这种快乐与艺术审美的快乐相似，都以痛苦为源头。我在班上其他孩子身上，体验到这种痛苦的快乐，可是在你身上，我却只有痛苦。在艺术里，主人公的痛苦感染读者，是痛苦的快乐；可是一旦主人公的不幸真的降临到读者身上，那就只有痛苦了。女儿啊，你的不幸不是感染我，而是降临到我身上。我已活了两千多年，触龙为儿子受的痛苦就是我的痛苦，我们是荒唐的父母，总不能把子女当作独立的个体，总想把孩子的未来安排得好好的。殊不知，孩子并不领情，把大人的痛苦看得很廉价。从几个神奇的数字，我仿佛看到你高考落榜，仿佛看到你未来挣扎在社会底层，艰辛又穷苦，一辈子不得翻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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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道是什么时辰，窗外还是只有远处的街灯映出的暗弱的黄光。我虽然弄得非常疲倦，可是很亢奋，焦急地等天亮。天亮后，我就能坐到你的床边，唤醒你，把这些堵塞得我狂躁不宁的话释放出来。那些话焦躁地涌动着，刺激得我痛苦又恼恨，“愚蠢”的字眼硬邦邦地敲击着理智，冒出无法理解你的怒火。为什么不能学会学习？为什么要束手就降？为什么要认命，如此年轻的生命？我不能等待，仿佛只要把“半途而归”的缺点讲给你听，就能把滨临死亡的你救活，一刻也不能等了。
希望是多么顽强的东西！又旺旺地燃烧起来，那几个残酷的数字哪里能浇灭希望之火？我不只一次表示过，既然只有你一个孩子，无论如何不能放弃你。这一刻，在我看来，只要把“半途而归”的缺点纠正，坚持走到知识的终点，仔细玩味知识的逻辑，就能把知识变成自己的，你就能轻易提高成绩。我的话无疑能让你醍醐灌顶，彻底改正恶习，改写学业命运。我不能再等，这些智慧的话语憋得人难受。可我不能不等天亮，你正睡得酣，为继续战斗作铺垫，怎么能喊醒你呢？夜像是没有尽头，我多么渴望听到清晨扫街的声响，但沉静的大海里只有水滴的声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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