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十九）
壮壮进城这天，家里倒比往日还热闹。
葛棉他们清早一起床，小牛和他妈就来了。小牛妈一辈子就解小牛这一次怀，身子没吃亏，人也利靓，早晚家里收拾得跟清水一样。日子虽然过得紧巴巴的，但一年四季的随身衣服，总是青是青蓝是蓝，浆洗得干干净净，板板整整的。她已经五十多岁了，但仍可以看出年轻时的漂亮。
他们一进门，小牛就问：“叔，嫂子，我壮哥呢？”
老汉说：“他进城去了。”
小牛又问：“又进城干啥？”
葛棉给他讲了这次进城的原因。小牛听了，很是激动：“壮哥的手艺教给了我，我早急得手痒了，这事儿要是弄成了，一定让我跟着壮哥一块儿干。”
葛棉笑了：“那还能少了你，你跟你壮哥好得伙穿一条裤子都嫌腿儿肥。”
“那就多谢嫂子了。”小牛指着墙上挂的花篮，说，“我回家时，让我先拿回去一只，先看着样子编一个。”
老汉说：“想拿那只你拿那只。”
小牛妈笑笑说：“听他说得美，胡叫唤哩，二十四五的人了，连个媳妇也不知道找，一天到晚跟个没爪鹰一样，能弄个啥！”
小牛说：“妈，你急啥里，媳妇在我老丈母娘家给养着里，壮壮哥不是三十了才找着了我嫂子？好事不在忙中取么，就咱这小伙子，还害怕没人相中！”
“看把你能的，趴一边去，看看有啥活，给你叔帮帮手做做去。”小牛妈一脸笑地嗔斥着儿子。
老汉说：“没啥活，没啥活，我都闲着哩。”
葛棉对他能和壮壮的结婚，心里也很是感激小牛那次在壮壮家的玩话儿，内心深处把小牛当作了他们的大媒人，结婚后更是十分喜欢小牛，早已把他当作了亲兄弟，问：“小牛，你地里活做完了？”
小牛妈说：“俺娘儿俩就还不到二亩地，他从不让我下地，他一个人也是干一天玩三天的，闲得屁股都长不住尾巴了！”
葛棉说：“小牛，既是没活干，那你就把牛铺出一下，挑到坡根儿的麦地头堆着。”
小牛答应了一声，和老汉出牛铺去了。小牛妈一边解着自己带来的一个老蓝格子布包袱，一边说：“这一卷子，是几件你二叔家穿不着的旧衣服，我撕撕洗了洗，到时候给娃娃做尿布，这一卷子，是我抽空儿给做了四身小衣服，一个娃娃两身，针线不好，你们都别嫌弃。”
桃蕊红了脸，没有吭声。葛棉心里热，说：“又叫二叔和你们操心了！”
“操啥心哩，芽儿奶奶不在了，她桃蕊姐家的婶子又不在跟前，瞎好是个人，都应该操操这个心。不认得就讲说不起了，认得了，还能看着不管？要是他壮哥的爹妈都在，还用得着我们操心？就这还没有想全哩，你俩要是有一个是双棒子，还不够哩！”
桃蕊的脸红到了耳根儿，低着头看了小牛妈一眼。
葛棉笑着说：“有双棒子也不要紧，芽儿当时的小衣服和尿布，我都没扔，都还收拾着。”
小牛妈说：“看你多细心，多陈厚。”刚说到这儿，忽然又想起了什么，问：“你们都赶啥时候？”
葛棉说：“前几天请荆树垭的助产员荆芽来检查了一下，说是都要赶在麦口。正熬煎这事儿哩，我娘家妈那儿哥哥也是一大家人，焦麦炸豆天，怕也来不了。这屋子里，我爹跟壮壮两个男人，能干个啥。”
小牛妈点了点头，说：“这事儿我们在家时，你二叔二婶也想到了。你二婶怕是来不了，你二叔一天到晚被人叫着去看病，家里没个人不行。俺几个商量来商量去，最后决定：到时候她桃蕊姐的妈兴许会来，真要是她来不了，我来。”
葛棉、核桃蕊都很感动，葛棉说：“焦麦炸豆天，你家也有庄稼，你一走，小牛兄弟一个人，会忙得连饭都吃不到嘴里。”
“他好办。一是地里的活不够他两天干，二是俺们也想到了这一层：我来了，那几天，你二婶说就在她那儿吃，反正你俩都别熬煎。身子重了，也别光坐着，要多晃晃，到时候好生。特别是她桃蕊姐，又是个头生。就这了，那我就回去了。”小牛妈说着，就起身要走，不知为什么，说到壮壮的二婶，她的脸一时烧烧的——她不能让人看见，那成什么样子！
小牛妈前脚走，后脚就有人在院外喊：“嗳，这是程壮壮家吗？”
桃蕊听见了，说：“是我妈来了。”
葛棉立即起身到院门口，把桃蕊妈迎进屋子，搬了把椅子让她坐下，就拉着芽儿去厨房烧汤。
两年不见，桃蕊妈又变了样，再不是一身青的黑老鸹，一身大红大绿花里胡哨的休闲服，脚穿薄而透亮的尼龙袜，一双黑色的半高跟的皮鞋，头上圆圆的发髻不见了，变成了鸡窝一样的烫发头，抹得油光水亮的。她提着一个碎花布做的布包，一坐到椅子上，就打开布包，掏出隔年的桔子、苹果，剥了一只桔子，递向桃蕊，说：“蕊儿，吃吧，吃吧，多吃一点儿，有喜的人大多喜欢吃酸的。”
桃蕊见妈一进门只顾照顾自己，对葛棉一家老少连个虚礼也没有，不光脸上罩不住，心里也很不是滋味儿。尽管到葛棉家还不到一个月，可这些天的经历，却使她认识了自己的肤浅，认识了她和妈以往的自私，比比这些忠厚善良的山里人，她愈发觉得妈的自私与可悲。她眼一红，推开妈的手说：“妈，你咋是这样！你看——”她用眼睛指指了指院子里的芽儿。
桃蕊妈看了芽儿一眼，仍坚持要桃蕊把桔子接着：“一个吃屎的娃娃，懂得个啥？吃吧，吃吧，买的就是给你吃的！”
桃蕊没想到平日她妈和她这些习以为常的做法，此刻却显得这么丑陋不堪。她劈手夺过妈给她剥的那只桔子，又抓了一个，走到芽儿跟前：“芽儿，快吃，可甜了！”
芽儿把双手背在身后，牙齿咬着嘴唇，馋得眼睛直直地盯着桃蕊手里的桔子，嘴里却说：“俺不吃。”
“咋不吃？”桃蕊把桔子送到芽儿嘴上，“姨给你的，吃吧。”
“不吃，俺妈说不吃别人的东西。”孩子嘴上说不吃，可口水却流了下来，天真的孩子还没有学会作假给妈装门面。
此时，葛棉端着烧好的鸡蛋挂面汤，刚走出厨房，看到了这一幕，笑了：“吃吧，你姨给你的你就接住，装也装不出个人样儿！”
芽儿接住了桔子，又跑到正在出牛铺的爷爷跟前，把另一个桔子塞给爷爷，说：“爷，你也吃。”
老汉一脸的幸福，轻轻地摸着孩子的头，在他的额头上亲了一口，说：“你吃吧，爷不得闲。”
葛棉把碗端给桃蕊妈，说：“婶子，喝碗汤。”
桃蕊妈接过碗，使劲儿地挤出一脸笑容：“咱们山里还烧汤？街上早不兴这个了，来个人，泡杯清茶就行了。你们也真实诚，一个鸡蛋三毛多钱哩！”
桃蕊妈的话，虽使葛棉心里一阵隔腻，但碍于桃蕊的脸面，仍笑了笑，说：“婶儿，几十里山路，想是也饿了，先喝碗汤垫垫吧。”说罢，又朝院子里喊道：“爹，小牛，汤已经盛了，在锅台上，你们也喘口气儿喝碗汤吧。”
老汉应着腔：“听见了。小牛，挑子先放那儿，喝汤吧。”
小牛不歇手，说：“屁大点儿工夫，啥也还没干，就剩下吃了。你老跟芽儿喝去，没两挑活了，一会儿就出好了，搁不住歇歇再沾遍手了。”
推让了一会儿，桃蕊妈把那碗汤喝了。她知道这是乡下人待客的礼数，客人一进门，先烧一碗鸡蛋挂面汤，一来解渴，二来先噎噎饥，饭时再正而八经吃饭，这碗汤不是饭，所以只一碗。她把碗放在桌子上，掏出小手巾擦了擦嘴，接着掏出一盒烟，抽出一支，点着，吸着，徐徐地吐着轻烟。
葛棉不知道桃蕊妈还会吸烟，一时很不好意思，说：“婶儿，不知道你还会吸烟，就没想到这一层。”接着，立马到里间拿出了一盒烟，将一支抽出半截，“婶儿，烟放桌子上，你自己拿着吸。”
桃蕊妈吐出了一口烟说：“没啥，我喜欢吸两口，走哪儿都带着烟，也带着火。”
她一边吸着烟，一边打量着桃蕊，见桃蕊的脸红扑扑的，知道她闺女没有受啥屈笞，就放心了。于是对葛棉说：“你她嫂子，桃蕊住你们这儿，也给你们添了麻烦了，至于账咋算，到时候你们对张顺红也不用客气，该多少就多少，亲兄弟明算账么！”
“算啥账？”葛棉吃了一惊，她听不懂桃蕊妈的话，说，“婶儿，这跟张顺红有啥关系！”
“咋？”桃蕊妈一蹦从椅子上跳起来，“不找他找谁，还能找我？俺闺女住你们这儿，吃饭给饭钱，住宿给店钱，你们侍候她，给工钱，他张顺红一分都不会少你们！张顺红不是早给你们谈妥了吗？现在反啥悔！一口唾沫一颗钉，话说到地上，可不能再舔起来！”她一阵子说得两嘴角白沫，巴掌拍得啪啪响。
葛棉一听，知道桃蕊妈误会了，忙解释说：“不是，婶儿，俺跟桃蕊是同学。”她一急，也说不清了。
“不是是啥？你别‘婶儿婶儿’的喊得嘴甜，你们没跟张顺红讲好价钱，能让俺闺女住你们家？我知道你们山里人日子不宽裕，稀罕钱，再稀罕也不能讹人吧？有正主儿哩！”
“你这是人说的话吗？”小牛一听桃蕊妈的话，火了，放下挑子，要进堂屋来。
老汉拦住了她：“小牛，没你插的嘴！”
桃蕊妈一见小牛发了火，拍着巴掌冲向门口：“咋，你红啥？你山老猿红个啥？你挣了钱还想欺负人？你挣我闺女的钱，侍候不好，我还不依哩！”
桃蕊起身拉住了妈的胳膊，气得流出了眼泪：“妈，你别丢人现眼人了！”
桃蕊妈被拉回到椅子上，仍气忿忿的：“我丢啥人？我丢啥人？他们侍候你他们挣钱了，还能跟有啥功劳一样？”
老汉、小牛、葛棉虽然气得不行，但见桃蕊在说他妈，也就忍住了没再言声。
桃蕊哭着，将自己这个把月来的遭遇，一五一十地讲给了她妈后，声音高了：“钱，钱，你就知道个钱，别的你还知道个啥，为钱还没有把你闺女害死？人家谁跟咱一样？”桃蕊的泪水扯成了线儿。
桃蕊妈没想到是这么一回事儿，她可能第一次感到了害臊，但仍不能理解这些“山老猿”的行为，自言自语：“不为钱，人还活个啥？”她再也坐不住了，起身要走。
她拿上了自己的小布包，一边给老汉和小牛让着烟，一边急急地朝门口走去，说：“给你们添麻烦了，给你们添麻烦了，上街赶集到家坐。”
老汉和小牛没有理她，只有葛棉和桃蕊将她送出门去。
芽儿把手里的桔子摔到牛铺里，“呸！”一口唾沫吐在地上：“臭老母猪！”
老汉怕桃蕊听见，赶紧捂住了他的嘴。
妈一走，桃蕊就一边抹着满脸的泪水，一边不住地向葛棉一家道歉：“真对不住你们了，看我妈她……”
石老汉虽然也气坏了，但看着桃蕊这么伤心，反倒劝着她：“闺女，你也不用往心里去，身子要紧。人上一百，各样各色，一人一个品性，也是你妈在街上住的时间长了，把钱看得太值钱了。人常说：‘黄金有价，人情无价’，钱算个啥？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东西。”
葛棉也过来劝桃蕊，小牛此时仿佛比谁都气，他一句话也不说，只顾干活，干完活，不言一声就回去了。
天擦黑的时候，壮壮回来了。他给大家说了在城里的情况，大家听了都很兴奋。桃蕊说：“要干，咱就快干，生意的事儿，一刻值千金。要防着能人多，你壮壮有这手艺，巧篾匠也不少，要是等别人知道了，一抢在前头，你的手艺就不值钱了！”
石老汉想想也是，只是担心壮壮又要招麻烦，不知道还会惹了谁，遂沉沉地叹了一口气说：“紧是该紧着点儿，可不能毛躁，要往细处多想想。”
壮壮说：“爹说的是。只是要买条子，又要贷款了，我又不想跟钱小串这人打交道；再说咱还得在山口镇街上有几间房子，开个藤编工艺店，得挂出个招牌才行。听说街上的门面房子都紧得要命，咱又不认识一个人，怕不好弄。”
葛棉想想这两个问题也不好解决，遂说：“也别急坏了，能干咱就干，不能干，咱就不干。”
桃蕊急了，说：“千万别这样想，一定要干，而且一定要干好。机不可失，失不再来。你们看这样行不行，这个时候买条子，也用不了几个钱，三两千就够了，我原来开服装店的那两间房子，现在也闲着，要是你们不嫌弃我不干净，房子就你们用；钱，我还有几个，是干净的，是我前几年织地毯卖服装攒下的。”
壮壮和葛棉都很感动。壮壮说：“看你说的啥话，谁一辈子还能没有个闪失。”
桃蕊见他们这样待她，心又热了，直流泪。
葛棉给桃蕊擦去了眼泪说：“爹，壮壮，你们看这样行不行：钱，咱先拿来用，赚了钱就还桃蕊；店，咱也用，干脆叫桃蕊和咱一块儿干。过了月子这个事儿，就让桃蕊回到街上，专管销售。这方面，她有本事，比咱们都强，她家就在街上，也方便。”
老汉和壮壮一听，都连声叫好；桃蕊也为葛棉这个说法而激动，同时又有难过，想想以往自己的糊涂与肤浅，百味俱来。
于是，几个人又细细地商量着开办藤艺公司的各种细节：如何收条子，如何招收、培训编织工人，如何管理工人，如何按件计酬，如何保证产品的质量，如何和县外贸局联手销售产品……大家越说越感到事情的复杂，也为未来的前景感到鼓舞，都乐不禁声地笑着。
恰在这时，张顺红和钱小串相伴走进了院子，他们都穿着蓝裤子白短袖，张顺红仍然在胳肢窝里夹了那只黑皮包，满脸堆着笑，一进门就语声甜腻：“老叔好，葛棉和壮壮你俩也都好。”
老汉见不得这两个人，立时寒了脸，没有理睬他们，起身到牛屋喂牛去了。
碍于桃蕊，壮壮和葛棉不得不起身招呼他们进屋坐下。葛棉坐在门旁的一只小木凳上，抬眼看了看了桃蕊一眼，心里说：“都这样了，你总该知道怎样打发他们了吧。”
桃蕊就象见了阎王殿上的黑白无常，浑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想想他们对自己的欺侮，就想哭，但又忍住了，她冷冷地盯着张顺红，出语如冰：“你可来了，你来干啥！”
张顺红一进屋就见桃蕊脸色不错，路上一颗悬着的心落到了肚子里，虽然听桃蕊的声音冰冷冰冷的，但他并不在意桃蕊的脸色和语气，他认为桃蕊可能因为在别人家里，一时不好意思，故意做出这种姿态，遂心里暖洋洋地说：“我来看看你，给你送俩钱儿。”
桃蕊多年来一直把钱看得比啥都重，这半个月的遭遇使她明白了自己以往的可怜，因此一听到张顺红说钱，立时羞愤交加：“我要钱干啥！”
张顺红笑了笑，打开黑皮包，拿出一千块钱放在桌子上，说：“你要吃要喝要穿要用，哪一样不用钱？况且，又给表弟和弟妹他们添了这么多麻烦，没有钱咋行？”
桃蕊依旧冷若冰霜：“钱，你拿走，我一分钱也不用。以后你们谁也别再来看我。你们走吧，从今往后，咱车走车路，马走马路，井水不犯河水，再不在一块儿绞缠了！”
张顺红怎么也不会想到桃蕊会变心，而且会变得这么快，气得坐也不是，不坐也不是。
钱小串因为没有给张顺红办好事，且又与桃蕊有那么一个过节儿，怕桃蕊气火攻心把自己的那点无耻说出来，自然愿意早点儿离开，遂强笑着说：“既是桃蕊眼下不需要，壮壮他们又不是外人，那就不用再客气了，以后遇着事再补复也行，咱走吧，今儿黑就住我那儿。”
壮壮把对他们的气装在肚子里，平静地说：“既是不住，那就不留你们了。”
这句话无疑是在往外赶他们，两人知道再坐也没有啥意思，遂起身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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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一进门，小牛就问：“叔，嫂子，我壮哥呢？”
老汉说：“他进城去了。”
小牛又问：“又进城干啥？”
葛棉给他讲了这次进城的原因。小牛听了，很是激动：“壮哥的手艺教给了我，我早急得手痒了，这事儿要是弄成了，一定让我跟着壮哥一块儿干。”
葛棉笑了：“那还能少了你，你跟你壮哥好得伙穿一条裤子都嫌腿儿肥。”
“那就多谢嫂子了。”小牛指着墙上挂的花篮，说，“我回家时，让我先拿回去一只，先看着样子编一个。”
老汉说：“想拿那只你拿那只。”
小牛妈笑笑说：“听他说得美，胡叫唤哩，二十四五的人了，连个媳妇也不知道找，一天到晚跟个没爪鹰一样，能弄个啥！”
小牛说：“妈，你急啥里，媳妇在我老丈母娘家给养着里，壮壮哥不是三十了才找着了我嫂子？好事不在忙中取么，就咱这小伙子，还害怕没人相中！”
“看把你能的，趴一边去，看看有啥活，给你叔帮帮手做做去。”小牛妈一脸笑地嗔斥着儿子。
老汉说：“没啥活，没啥活，我都闲着哩。”
葛棉对他能和壮壮的结婚，心里也很是感激小牛那次在壮壮家的玩话儿，内心深处把小牛当作了他们的大媒人，结婚后更是十分喜欢小牛，早已把他当作了亲兄弟，问：“小牛，你地里活做完了？”
小牛妈说：“俺娘儿俩就还不到二亩地，他从不让我下地，他一个人也是干一天玩三天的，闲得屁股都长不住尾巴了！”
葛棉说：“小牛，既是没活干，那你就把牛铺出一下，挑到坡根儿的麦地头堆着。”
小牛答应了一声，和老汉出牛铺去了。小牛妈一边解着自己带来的一个老蓝格子布包袱，一边说：“这一卷子，是几件你二叔家穿不着的旧衣服，我撕撕洗了洗，到时候给娃娃做尿布，这一卷子，是我抽空儿给做了四身小衣服，一个娃娃两身，针线不好，你们都别嫌弃。”
桃蕊红了脸，没有吭声。葛棉心里热，说：“又叫二叔和你们操心了！”
“操啥心哩，芽儿奶奶不在了，她桃蕊姐家的婶子又不在跟前，瞎好是个人，都应该操操这个心。不认得就讲说不起了，认得了，还能看着不管？要是他壮哥的爹妈都在，还用得着我们操心？就这还没有想全哩，你俩要是有一个是双棒子，还不够哩！”
桃蕊的脸红到了耳根儿，低着头看了小牛妈一眼。
葛棉笑着说：“有双棒子也不要紧，芽儿当时的小衣服和尿布，我都没扔，都还收拾着。”
小牛妈说：“看你多细心，多陈厚。”刚说到这儿，忽然又想起了什么，问：“你们都赶啥时候？”
葛棉说：“前几天请荆树垭的助产员荆芽来检查了一下，说是都要赶在麦口。正熬煎这事儿哩，我娘家妈那儿哥哥也是一大家人，焦麦炸豆天，怕也来不了。这屋子里，我爹跟壮壮两个男人，能干个啥。”
小牛妈点了点头，说：“这事儿我们在家时，你二叔二婶也想到了。你二婶怕是来不了，你二叔一天到晚被人叫着去看病，家里没个人不行。俺几个商量来商量去，最后决定：到时候她桃蕊姐的妈兴许会来，真要是她来不了，我来。”
葛棉、核桃蕊都很感动，葛棉说：“焦麦炸豆天，你家也有庄稼，你一走，小牛兄弟一个人，会忙得连饭都吃不到嘴里。”
“他好办。一是地里的活不够他两天干，二是俺们也想到了这一层：我来了，那几天，你二婶说就在她那儿吃，反正你俩都别熬煎。身子重了，也别光坐着，要多晃晃，到时候好生。特别是她桃蕊姐，又是个头生。就这了，那我就回去了。”小牛妈说着，就起身要走，不知为什么，说到壮壮的二婶，她的脸一时烧烧的——她不能让人看见，那成什么样子！
小牛妈前脚走，后脚就有人在院外喊：“嗳，这是程壮壮家吗？”
桃蕊听见了，说：“是我妈来了。”
葛棉立即起身到院门口，把桃蕊妈迎进屋子，搬了把椅子让她坐下，就拉着芽儿去厨房烧汤。
两年不见，桃蕊妈又变了样，再不是一身青的黑老鸹，一身大红大绿花里胡哨的休闲服，脚穿薄而透亮的尼龙袜，一双黑色的半高跟的皮鞋，头上圆圆的发髻不见了，变成了鸡窝一样的烫发头，抹得油光水亮的。她提着一个碎花布做的布包，一坐到椅子上，就打开布包，掏出隔年的桔子、苹果，剥了一只桔子，递向桃蕊，说：“蕊儿，吃吧，吃吧，多吃一点儿，有喜的人大多喜欢吃酸的。”
桃蕊见妈一进门只顾照顾自己，对葛棉一家老少连个虚礼也没有，不光脸上罩不住，心里也很不是滋味儿。尽管到葛棉家还不到一个月，可这些天的经历，却使她认识了自己的肤浅，认识了她和妈以往的自私，比比这些忠厚善良的山里人，她愈发觉得妈的自私与可悲。她眼一红，推开妈的手说：“妈，你咋是这样！你看——”她用眼睛指指了指院子里的芽儿。
桃蕊妈看了芽儿一眼，仍坚持要桃蕊把桔子接着：“一个吃屎的娃娃，懂得个啥？吃吧，吃吧，买的就是给你吃的！”
桃蕊没想到平日她妈和她这些习以为常的做法，此刻却显得这么丑陋不堪。她劈手夺过妈给她剥的那只桔子，又抓了一个，走到芽儿跟前：“芽儿，快吃，可甜了！”
芽儿把双手背在身后，牙齿咬着嘴唇，馋得眼睛直直地盯着桃蕊手里的桔子，嘴里却说：“俺不吃。”
“咋不吃？”桃蕊把桔子送到芽儿嘴上，“姨给你的，吃吧。”
“不吃，俺妈说不吃别人的东西。”孩子嘴上说不吃，可口水却流了下来，天真的孩子还没有学会作假给妈装门面。
此时，葛棉端着烧好的鸡蛋挂面汤，刚走出厨房，看到了这一幕，笑了：“吃吧，你姨给你的你就接住，装也装不出个人样儿！”
芽儿接住了桔子，又跑到正在出牛铺的爷爷跟前，把另一个桔子塞给爷爷，说：“爷，你也吃。”
老汉一脸的幸福，轻轻地摸着孩子的头，在他的额头上亲了一口，说：“你吃吧，爷不得闲。”
葛棉把碗端给桃蕊妈，说：“婶子，喝碗汤。”
桃蕊妈接过碗，使劲儿地挤出一脸笑容：“咱们山里还烧汤？街上早不兴这个了，来个人，泡杯清茶就行了。你们也真实诚，一个鸡蛋三毛多钱哩！”
桃蕊妈的话，虽使葛棉心里一阵隔腻，但碍于桃蕊的脸面，仍笑了笑，说：“婶儿，几十里山路，想是也饿了，先喝碗汤垫垫吧。”说罢，又朝院子里喊道：“爹，小牛，汤已经盛了，在锅台上，你们也喘口气儿喝碗汤吧。”
老汉应着腔：“听见了。小牛，挑子先放那儿，喝汤吧。”
小牛不歇手，说：“屁大点儿工夫，啥也还没干，就剩下吃了。你老跟芽儿喝去，没两挑活了，一会儿就出好了，搁不住歇歇再沾遍手了。”
推让了一会儿，桃蕊妈把那碗汤喝了。她知道这是乡下人待客的礼数，客人一进门，先烧一碗鸡蛋挂面汤，一来解渴，二来先噎噎饥，饭时再正而八经吃饭，这碗汤不是饭，所以只一碗。她把碗放在桌子上，掏出小手巾擦了擦嘴，接着掏出一盒烟，抽出一支，点着，吸着，徐徐地吐着轻烟。
葛棉不知道桃蕊妈还会吸烟，一时很不好意思，说：“婶儿，不知道你还会吸烟，就没想到这一层。”接着，立马到里间拿出了一盒烟，将一支抽出半截，“婶儿，烟放桌子上，你自己拿着吸。”
桃蕊妈吐出了一口烟说：“没啥，我喜欢吸两口，走哪儿都带着烟，也带着火。”
她一边吸着烟，一边打量着桃蕊，见桃蕊的脸红扑扑的，知道她闺女没有受啥屈笞，就放心了。于是对葛棉说：“你她嫂子，桃蕊住你们这儿，也给你们添了麻烦了，至于账咋算，到时候你们对张顺红也不用客气，该多少就多少，亲兄弟明算账么！”
“算啥账？”葛棉吃了一惊，她听不懂桃蕊妈的话，说，“婶儿，这跟张顺红有啥关系！”
“咋？”桃蕊妈一蹦从椅子上跳起来，“不找他找谁，还能找我？俺闺女住你们这儿，吃饭给饭钱，住宿给店钱，你们侍候她，给工钱，他张顺红一分都不会少你们！张顺红不是早给你们谈妥了吗？现在反啥悔！一口唾沫一颗钉，话说到地上，可不能再舔起来！”她一阵子说得两嘴角白沫，巴掌拍得啪啪响。
葛棉一听，知道桃蕊妈误会了，忙解释说：“不是，婶儿，俺跟桃蕊是同学。”她一急，也说不清了。
“不是是啥？你别‘婶儿婶儿’的喊得嘴甜，你们没跟张顺红讲好价钱，能让俺闺女住你们家？我知道你们山里人日子不宽裕，稀罕钱，再稀罕也不能讹人吧？有正主儿哩！”
“你这是人说的话吗？”小牛一听桃蕊妈的话，火了，放下挑子，要进堂屋来。
老汉拦住了她：“小牛，没你插的嘴！”
桃蕊妈一见小牛发了火，拍着巴掌冲向门口：“咋，你红啥？你山老猿红个啥？你挣了钱还想欺负人？你挣我闺女的钱，侍候不好，我还不依哩！”
桃蕊起身拉住了妈的胳膊，气得流出了眼泪：“妈，你别丢人现眼人了！”
桃蕊妈被拉回到椅子上，仍气忿忿的：“我丢啥人？我丢啥人？他们侍候你他们挣钱了，还能跟有啥功劳一样？”
老汉、小牛、葛棉虽然气得不行，但见桃蕊在说他妈，也就忍住了没再言声。
桃蕊哭着，将自己这个把月来的遭遇，一五一十地讲给了她妈后，声音高了：“钱，钱，你就知道个钱，别的你还知道个啥，为钱还没有把你闺女害死？人家谁跟咱一样？”桃蕊的泪水扯成了线儿。
桃蕊妈没想到是这么一回事儿，她可能第一次感到了害臊，但仍不能理解这些“山老猿”的行为，自言自语：“不为钱，人还活个啥？”她再也坐不住了，起身要走。
她拿上了自己的小布包，一边给老汉和小牛让着烟，一边急急地朝门口走去，说：“给你们添麻烦了，给你们添麻烦了，上街赶集到家坐。”
老汉和小牛没有理她，只有葛棉和桃蕊将她送出门去。
芽儿把手里的桔子摔到牛铺里，“呸！”一口唾沫吐在地上：“臭老母猪！”
老汉怕桃蕊听见，赶紧捂住了他的嘴。
妈一走，桃蕊就一边抹着满脸的泪水，一边不住地向葛棉一家道歉：“真对不住你们了，看我妈她……”
石老汉虽然也气坏了，但看着桃蕊这么伤心，反倒劝着她：“闺女，你也不用往心里去，身子要紧。人上一百，各样各色，一人一个品性，也是你妈在街上住的时间长了，把钱看得太值钱了。人常说：‘黄金有价，人情无价’，钱算个啥？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东西。”
葛棉也过来劝桃蕊，小牛此时仿佛比谁都气，他一句话也不说，只顾干活，干完活，不言一声就回去了。
天擦黑的时候，壮壮回来了。他给大家说了在城里的情况，大家听了都很兴奋。桃蕊说：“要干，咱就快干，生意的事儿，一刻值千金。要防着能人多，你壮壮有这手艺，巧篾匠也不少，要是等别人知道了，一抢在前头，你的手艺就不值钱了！”
石老汉想想也是，只是担心壮壮又要招麻烦，不知道还会惹了谁，遂沉沉地叹了一口气说：“紧是该紧着点儿，可不能毛躁，要往细处多想想。”
壮壮说：“爹说的是。只是要买条子，又要贷款了，我又不想跟钱小串这人打交道；再说咱还得在山口镇街上有几间房子，开个藤编工艺店，得挂出个招牌才行。听说街上的门面房子都紧得要命，咱又不认识一个人，怕不好弄。”
葛棉想想这两个问题也不好解决，遂说：“也别急坏了，能干咱就干，不能干，咱就不干。”
桃蕊急了，说：“千万别这样想，一定要干，而且一定要干好。机不可失，失不再来。你们看这样行不行，这个时候买条子，也用不了几个钱，三两千就够了，我原来开服装店的那两间房子，现在也闲着，要是你们不嫌弃我不干净，房子就你们用；钱，我还有几个，是干净的，是我前几年织地毯卖服装攒下的。”
壮壮和葛棉都很感动。壮壮说：“看你说的啥话，谁一辈子还能没有个闪失。”
桃蕊见他们这样待她，心又热了，直流泪。
葛棉给桃蕊擦去了眼泪说：“爹，壮壮，你们看这样行不行：钱，咱先拿来用，赚了钱就还桃蕊；店，咱也用，干脆叫桃蕊和咱一块儿干。过了月子这个事儿，就让桃蕊回到街上，专管销售。这方面，她有本事，比咱们都强，她家就在街上，也方便。”
老汉和壮壮一听，都连声叫好；桃蕊也为葛棉这个说法而激动，同时又有难过，想想以往自己的糊涂与肤浅，百味俱来。
于是，几个人又细细地商量着开办藤艺公司的各种细节：如何收条子，如何招收、培训编织工人，如何管理工人，如何按件计酬，如何保证产品的质量，如何和县外贸局联手销售产品……大家越说越感到事情的复杂，也为未来的前景感到鼓舞，都乐不禁声地笑着。
恰在这时，张顺红和钱小串相伴走进了院子，他们都穿着蓝裤子白短袖，张顺红仍然在胳肢窝里夹了那只黑皮包，满脸堆着笑，一进门就语声甜腻：“老叔好，葛棉和壮壮你俩也都好。”
老汉见不得这两个人，立时寒了脸，没有理睬他们，起身到牛屋喂牛去了。
碍于桃蕊，壮壮和葛棉不得不起身招呼他们进屋坐下。葛棉坐在门旁的一只小木凳上，抬眼看了看了桃蕊一眼，心里说：“都这样了，你总该知道怎样打发他们了吧。”
桃蕊就象见了阎王殿上的黑白无常，浑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想想他们对自己的欺侮，就想哭，但又忍住了，她冷冷地盯着张顺红，出语如冰：“你可来了，你来干啥！”
张顺红一进屋就见桃蕊脸色不错，路上一颗悬着的心落到了肚子里，虽然听桃蕊的声音冰冷冰冷的，但他并不在意桃蕊的脸色和语气，他认为桃蕊可能因为在别人家里，一时不好意思，故意做出这种姿态，遂心里暖洋洋地说：“我来看看你，给你送俩钱儿。”
桃蕊多年来一直把钱看得比啥都重，这半个月的遭遇使她明白了自己以往的可怜，因此一听到张顺红说钱，立时羞愤交加：“我要钱干啥！”
张顺红笑了笑，打开黑皮包，拿出一千块钱放在桌子上，说：“你要吃要喝要穿要用，哪一样不用钱？况且，又给表弟和弟妹他们添了这么多麻烦，没有钱咋行？”
桃蕊依旧冷若冰霜：“钱，你拿走，我一分钱也不用。以后你们谁也别再来看我。你们走吧，从今往后，咱车走车路，马走马路，井水不犯河水，再不在一块儿绞缠了！”
张顺红怎么也不会想到桃蕊会变心，而且会变得这么快，气得坐也不是，不坐也不是。
钱小串因为没有给张顺红办好事，且又与桃蕊有那么一个过节儿，怕桃蕊气火攻心把自己的那点无耻说出来，自然愿意早点儿离开，遂强笑着说：“既是桃蕊眼下不需要，壮壮他们又不是外人，那就不用再客气了，以后遇着事再补复也行，咱走吧，今儿黑就住我那儿。”
壮壮把对他们的气装在肚子里，平静地说：“既是不住，那就不留你们了。”
这句话无疑是在往外赶他们，两人知道再坐也没有啥意思，遂起身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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