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卷 薛林
薛林走进茶馆的时候里面已经坐满了人，大多在50岁以上的老头儿，他们一边喝着茶一边谈论着最近发生的闲闻轶事，声音并不大，却如同翁鸣的苍蝇一般令人烦躁不安。茶馆里的舞台上有艺人在谈着大鼓词，鼓声仿佛不急不缓的雨点敲打在荷叶上，看上去热闹，但那声音却只给人一种无比凄凉的感觉。薛林在角落里坐下，要了壶茶，又要了些点心。虽然现在是上班时间，但已经退休而且没有家人的他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度过这难挨的午后时光。
“听说了吗？那条河里又死人了。”他听到有人这么说着。
“这算什么新鲜事，那条河里哪年不死个把人的。”另一个人不屑地说。
“那倒也是。如果那条河哪天发了善心不杀人了我还奇怪了呢。”
“说不定哪一天我们也会被杀死。”
薛林慢悠悠地喝着茶，看看门外一直不停的雨，打算等一会儿再到河边去看看。
自从儿子死后，到河边转悠似乎已经成了他的第二个职业，每天他都会跑到那里直到天黑，如果碰到有人游泳就会把他（她）叫回来，虽然会遭到一些反对，但他依旧乐此不疲，有的时候他也很想不再去，但那里似乎有种奇特的魔力吸引着他。
不，并不是魔力，而是一种邪恶的东西。
那条河的确是有问题的。
不过薛林一直都在想，如果当初他没有把儿子打跑，他是不是就不会死，而他的生活是不是就会完全不同。儿子会长大，找个漂亮或者普通的女人结婚，离开家庭，而他和妻子会渐渐老去，用余下的时光与老年病打交道，最后在医院的病房里咽气。这就是普通人的一生。他曾经十分厌恶的人生。然而那一天，当他发现十四岁的小兆和一个女孩手拉手在街上闲逛的时候，盛怒之下的他在那女孩面前扇了儿子一巴掌。至今他还记得儿子那怨恨的眼神，那强烈的恨意令他的心都凉透了。小兆转身跑掉了。而他还在叫“有种你就别回来！”
结果，他就真的没有再回来。有人说曾在城西的河边见过他，等到心急如焚的他找去的时候却什么都没有发现，报了警，警察沿河打捞了很久也没找到什么，最后便放弃了。
他或许跑到什么地方去藏着，过几天就会回来了。他们说。在理智上他虽然认为这种可能几乎微乎其微，但是从感情上，他还是期望一切真的是这样，小兆并没有死去，而是生了气跑出去藏了起来，不久之后就会回家。抱着这样的念头，他从来都没有放弃过寻找，可小兆依旧音信皆无，渐渐的，他也绝望了，就在他决定放弃的时候，一直默不作声的妻子突然爆发了。表面上虽然她和他一样都承受着失去儿子的痛苦，然而她的痛苦却是双倍的，只要想到是自己丈夫害死了自己的儿子，她就感到无比绝望。在儿子刚刚失踪的时候，她不忍心责怪本已悔恨万分的丈夫，然而随着时间的推进，她对他的怨恨也与日俱增，只要一看到他，她就会想起自己的儿子，想起他那虽然青涩却已经是大男孩的笑容，然后就会越发痛恨他，但有时候她看到薛林在深夜里失眠，一根接一根地抽烟的时候，她还是什么都没说，直到薛林打算放弃。
那一天，他们正在默不作声地吃着午饭，妻子突然将饭碗狠狠摔在地上，接着，又将桌子上的饭菜全部扫在地上，之后猛地掀翻了桌子。
“你疯了！”薛林目瞪口呆了一会儿之后站了起来。
“我是疯了！”妻子大叫着，全身颤抖着，头发披散在满是汗水的脸上，宛如一只发狂的母豹，“我早就疯了，在小兆失踪的那一天我就疯了！这都要怪你，全部都要怪你！如果不是你小兆怎么会出事！全都是你害的！”
“你这是说什么话！小兆出事了我也很难过！”
“说什么难过！我看你八成就就希望他出事，然后彻底抛弃掉他！”
“谁说我希望他出事了，你不要胡搅蛮缠！”
“那时候你不是想继续上学吗？就因为我有了孩子你才被迫放弃的吧，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背地里一直埋怨这件事，因此孩子一出生你就不喜欢他，想想吧，你抱过他几次！小兆还不是我养大的，你呢，又干了什么，他上学之后，只要他考试不好你就打他，你什么时候真正关心过他！他就算是躲起来，从此再也不回来也都是你害的！”
一瞬间薛林的心被狠狠地刺痛了。他从来没有想到她对他竟然这么怨恨。在他的印象里，她一直都是逆来顺受的形象，从来没有这样对他大吼大叫过。他呆呆的看着她，先是愤怒，但之后便转为悔恨，最后变成苍凉。
他以前确实没怎么关心过儿子，直到那一天他看到他和一个女孩亲密地走在一起，那一瞬间涌上来的不仅是愤怒，还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失落感。他发现不知不觉间儿子竟然已经长大了，个子几乎和他一样高，站在人群中与大人没有什么分别，除了那张充满了稚气的脸。他突然感到自己老了，为了在事业上做出一番成就，很多年来他都在拼命地努力着，为此牺牲掉了很多东西，与家人在一起的时间也极少。他依旧以为自己很年轻，还有很多可以做的事情，然而这一刻他却忽然有种无力感。
自己的年代已经过去了，以后将是年轻人的时代。
于是，他打了他。不只是因为他和一个女孩在一起，也因为他感到的虚无。也许她说的对，在他的潜意识里，他的确希望他从这个世界上消失。
妻子在发火之后也从他的生命里消失了，从此他便一个人生活。家里忽然大了很多，也安静极了，从三口之家突然变成单身汉，薛林第一次感到了孤独。他很奇怪，在年轻的时候自己都没有过孤独的感觉，而现在怎么就忍受不了独自一个人了呢。
我真的已经老了。他想。
薛林清楚的记得，就在自己儿子失踪的那一年的夏天，已经有好几个孩子被那条河水淹死，包括一些游泳健将，仅有的幸存者是一个十二岁的男孩，有人在不远处的河堤上发现了他，但是他已经彻底疯了，一直在说“有鬼。”后来他被父母送进了精神病院，几个月之后跳楼自杀了。
薛林从不相信鬼。他是个坚定的唯物主义者，只相信自己的眼睛看到的东西。他曾经在深夜去过墓地，也曾经整夜和死人呆在一起，但什么都没有发生，就连他父母去世之后，他也从来没有做过有关七日还魂的梦。所以他一直认为关于水鬼的传闻是无稽之谈，而那个孩子不过是在濒死时看到了可怕的幻觉而已。直到有一天，他梦到了小兆。
那晚的月色很好，银色的月光从窗外洒进来，仿佛流水一样，在室内流淌。薛林没有上床。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根本就无法在床上入睡，所以他买了一张躺椅式沙发。那个晚上，他就是睡在躺椅上，身上盖着一个厚厚的毯子。然而睡梦之中，他还是感到异常的寒冷。
为什么会这么冷呢？
他无意识地想着。
四周非常安静，就连外面汽车的声音都完全消失了，睡梦中他感到自己似乎看到了屋内的一切，对面的床、窗边的桌子、还有那面一直悬挂在床头上方的镜子……那还是他们结婚时妻子带来的，说是有辟邪的作用，但在他看来，那只是一面普通的镜子而已。但是，现在他发现，那面镜子竟然发着淡淡的光。
也许是月光反射的吧，他想。但是那个地方根本就不可能会照到月光。
门忽然开了。没由来的，他感到头皮一阵发紧，似乎有什么可怕的东西将要出现一般，究竟有什么要出现？他忽然很想躲起来，躲到一个任何人都找不到的地方。
你来抓我啊。呵呵呵。
一个人出现在门口，慢慢朝这边走来，等到他走到月光照到的地方，薛林才看清那个人原来是薛兆。
这小子怎么现在才回来？又到什么地方玩去了？他下意识地看了一眼桌子上的闹钟，指针却是停止的。现在究竟几点了？
“爸爸。”薛兆开口道，他的声音有些浑浊，似乎夹杂着别的声音，像是……水的声音。他的脸也有些模糊。
“爸爸，你能来找我吗？”
你在哪儿？
“我带你去。你能站起来吗？”
可以。
他撑着手臂慢慢站起来，感到身体无比沉重，仿佛被什么东西压着一般。但他还是努力站了起来，跟着薛兆朝外走去。
他们穿过黑暗寂静的大街，一个人都没有碰上。薛林能够清楚地听到自己的心跳和呼吸声，在平时，他从来都没有这么清楚地听到自己发出的声音，也许周围太安静了。在他的前面，薛兆不紧不慢地走着，在光与影之中忽隐忽现。薛林发现自己正走在前往那条河的路上。
“小兆，我们这是去哪儿？”他忍不住问道。
“跟着我就知道了。”薛兆头也不回地说。
一只猫从旁边的房顶上跃过，不知道是不是看到了他们，凄厉地叫了一声逃走了。
月光变成了红色，或许是云层的原因，但是红色的月亮看起来是如此的不详，以至于薛林的心又砰砰跳了起来。忽然间，他感到薛兆是那么的陌生。
我记得，他好像是失踪了很久。他模模糊糊的想着，这个人真的是薛兆吗？对于这一点，他已经都分不清了。
看上去他的确是薛兆，可是内在也是吗？
他跟在后面，感到身体越来越沉重。忽然间他对自己沉重的身体感到不安，在这样轻灵飘渺的夜色里，它是如此的浑浊而窒重，仿佛是用一堆令人恶心的腐烂做成的躯体，拖着沉重的步子，在身后留下一条明显的粘液似的痕迹，这让他想起了蜗牛。没错，蜗牛就是这样一种东西，看上去总是那么负重累累，在滑行过的地方的留下明显的粘液。他们一辈子都没有离开过自己的家，也永远都不会迷路。就像他自己一样。生活的轨迹从来也不会改变，每天都能猜出第二天会发生些什么，就连意外都并不能让人感到惊奇。虽然这样的生活在人们眼中叫做充实，可是他自己却隐隐地渴望着某种东西，他不能说出那种东西究竟叫做什么，但它或许会以迷路的方式出现。
我不希望自己迷信，却想有些神秘。
他又看看薛兆，在这个晚上他无数次的打量自己的儿子，以至于到后来都不知道他究竟是不是自己的儿子了，但有一点可以肯定的，他非常的轻盈。月光似乎能够穿透他的身体照射在地面上。而他的身后没有影子。
一直到很久之后薛林都不知道关于月光穿过薛兆的身体之类的是自己的想象还是真实。当时他想：也许他真的已经死了吧。
他们穿过繁华的市区，远远地听到流水的声音，很轻，很静。那条河在不远处的黑暗中静静地等候着他们。薛林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已经走下了河堤，并沿着河岸向下游走去，地面很湿，蒿草蹭着薛林裸露的脚面，有些痒。河水是黑色的，河面上升起一层薄雾，里面似乎有水滴的声音，薛林不知道这是不是自己的幻觉，雾里怎么会有水滴的声音呢？但这种声音似乎越来越大，仿佛有什么东西靠近了。薛林只觉得毛骨悚然，那朦胧的深处仿佛有什么东西在冷冷地、不怀好意地盯着他，让他的整个心脏都凉透了。不知什么地方传来喳喳的鸟叫声，在这样的夜晚听起来异常凄凉和诡异。
薛兆忽然停了下来，他转过身，指着前方一个水洼处对他说：“就在这里。”
薛林上前看了看，那是一个与河水隔离开来的小水池，但看上去也很深，他又看看薛兆。他点点头。
薛林知道自己现在应该干什么了，他跳进了池水中，水只到他的腰部，并没有他想象的那么深，他弯下腰摸索着，刚开始只摸到一些湿漉漉的淤泥，但很快，他碰到了一个固体的东西，冰冷而硬，他把它拽了出来。
那是一个头骨，被水洗得很干净，在月光下泛着冷冷的白光，唯有空洞洞的眼睛是黑的，眉骨高耸，仿佛在因为某种他并不了解的痛苦而皱着眉。看到这种东西他却一点都不害怕，只有深刻的悲伤溢满了他的胸怀。他伸手抱住了头骨，几乎要落下泪来。
“爸爸，带我回家吧。”薛兆说道。
“好的。”他哽咽着说。
“以后你不要来这里了，这里很危险，非常危险。”
薛林看到月亮又恢复了清冷的银色，在少年的头顶上冷冷地悬挂着，他的脸秀美而忧伤，宛如传说中的神祗，而身旁没有任何影子。
接下来，他就醒了，依旧躺在卧室的躺椅上，身上盖着薄薄的毛毯，窗外不时响起夜车驶过的声音，月亮已经西沉了，皎白的光华渐渐暗淡，成了毫无光彩的蛋清。
原来是一个梦。他想着，忽然觉得身上很冷，而且很湿，他掀开毛毯，惊讶地发现自己腰部以下都是湿的，甚至还淌着水，把毛毯都弄湿了，脚上全是泥，还有一些干枯的草叶。
他的心突然提了起来，但并没有太过恐惧，真实的环境之下人们总是会尽量保持理智，而很少会被某种强烈的情绪所控制。他自己回想着自己的梦境，难道他真的出去了？梦游？薛林从来都没有梦游的经历，因此他可以断定自己不可能梦游。如果不是梦游，那么这一切就是真的，薛兆的确回来了，也的确带他到过那条河边，然后他找到了他的头骨。
那么这一切都是真实发生的？
不可能！
在他的世界观里，根本就没有鬼魂的存在余地。而且警察已经在那条河里打捞了很久，但什么都没有发现。然而他很快又想到自己找到他的头骨的地方根本就不是在那条河里，而是它旁边的一个水池。
为什么他会在那种地方？如果说他是被淹死的也不可能是被那个池子淹死的吧。薛林的头脑乱成了一团。但不论怎么样，若是想要确定这究竟是不是梦境，只有到晚上去过的地方找到薛兆的尸骨。
薛林去学校请了假，拿了把铁锹来到晚上到过的水池边，虽然觉得很荒谬，但却又无法停止。阳光很好，河上也没有雾，视野清晰明澈。薛林跳入水中，水却只到他的腿弯处，他弯下腰，用铁锹挖着里面的淤泥，挖了大约一米深，水渗下去了一些，但什么都没有挖到，薛林停下了。真是可笑，竟然相信这种事，这里根本什么都没有。
爸爸。
他忽然又听到了薛兆的叫声。
我来了。他说。他继续挖着，挖了将近两米之后，池子里只剩下了稀乎乎的泥，铁锹碰到了坚硬的东西。
他挖出了儿子的尸骨，在过去了三年之后，薛兆再次重见天日。
那是多少年前的事了，薛林已经快要忘记了。自从知道儿子死后，他就过着浑浑噩噩的生活，记忆力也大幅度下降，总是忘记东西，有一次还忘记关煤气，差点酿成火灾，幸好当时他的妹妹来找他，才避免了一场悲剧。
“哥，你也该再找个女人了，看看你都成什么样了！”已经四十岁的妹妹在他面前总像是长不大一样，还是和年轻时候一样快人快语。
“嗯。”他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声。
“你呀，都这么大了，连老婆都跑了，等了老了看你怎么办！”
“自己过呗，还能怎么样？”
“哎，哥，说真的，我正好认识一个，三十五了，去年她老公死了，有一个女儿，今年十三岁，挺可爱的，人家人也不错，有空见见吧。”
“知道了……”
“你别这么灰心丧气的好不好，打起精神来，你现在简直像变了一个人。”
没错，在他确切知道儿子已经死亡的时候，好像自己最重要的东西也消失了一样，整个人都变得无精打采，不论做什么事都提不起劲来，与之前只埋头于工作的样子简直大相径庭。或许连他都不知道，对自己来说，家人原来是这么的重要。
薛林走到门口时抬头看了看天，撑开了手中黑色的伞。
河水又上涨了。和往常一样，薛林仿佛稻草人一样站在河堤上，紧紧盯着河面。但是今天，他看到一个女人站在河边，很久之后突然跳进了河里。
醒过来之后秦婉发现自己躺在一个陌生的房子里，一个老人坐在自己身边。
“你醒了？”老人刚才似乎在打瞌睡，但她一动，便立刻醒了。
秦婉茫然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我在什么地方？”她挣扎着起身。
“活得好好的，为什么去死呢？”薛林摇摇头，站起来给她倒了一杯水。
“死？”秦婉立刻回忆起了一切，往日的黑色岁月一下子涌入了脑中，一瞬间她真希望自己不要醒来，或者变成失一个失忆者。
“为什么要救我？为什么不让我死？”秦婉无法控制地哭了出来。
薛林默默地等着她，这对以前的他来说是不可能的，而现在，他对任何事都非常有耐心。过了一会儿，秦婉的心情渐渐平静下来，只是抱着膝盖，茫然地望着前方。薛林递给她一张面纸。
秦婉接过来擦了擦脸，望着对面的的墙壁，上面挂着一幅大照片，里面有三个人，男人很明显是老人，有浓密的黑发和没有皱纹的脸庞，看上去相当英俊，却太过冷峻，旁边的女人淡淡地笑着，五官虽然很普通，但眉目间的温柔让人感到亲切，他们面前的男孩长得像父亲，笑得眉眼弯弯的。
“这是我的儿子。”薛林悠然地说道。
“那他现在在哪儿？”秦婉不由自主地问道。
“他死了。”
秦婉一愣，想要道歉却什么都说不出来，只是啊了一声。薛林看看她，笑了。
“已经很多年了，我都忘了他什么样子了。”他坐在对面的沙发上，伸手又想拿烟，却发现烟盒是空的，只好摸了一下，又缩了回来。
“他是怎么死的？”秦婉想了想，还是问了。
“淹死的，”薛林说，“就在那条河里。”
秦婉一惊，脸色苍白地看着薛林，“淹死的？”
“怎么了？”薛林惊讶地望着她，发现她的身体在微微发抖。
“我有个朋友，”秦婉说，“也是在那条河里淹死的。”
秦婉开始讲纠缠了自己多年的梦魇，在这之前，她从来没有告诉过任何人，包括严东。严东从来都不相信幽灵之类的东西，每当她说起一些匪夷所思的事情时他总是会大笑，说这个世界上根本就没有灵异事件，所有流传的东西都是假的，人为制造出来的。他还给她看过一个视频，里面有一个女人瞬间变成凄厉女鬼的过程，他说这是用剪切镜头制作出来的，完全没有任何神秘可言。虽然秦婉并不以为然，但她还是相信他的话，以及他所有的科学解释，如果不是这样的话自己恐怕会活不下去。然而不知道为什么，她总觉得自己所说的话这个老人能听懂。
墙上的老式钟表滴滴嗒嗒地走着，时间一点一点流逝，当秦婉讲完的时候天已经黑了下来，雨还是不停地下着。屋子里出现了片刻的沉默。
薛林起身走出卧室，不久便出来了，手里拿着一个笔记本。
“我明白你所说的话，”他说，“那条河的确有问题。虽然我觉得远离它会更加安全，但我还是忍不住查了它的历史。”
他翻弄着笔记本，很快便停了下来，“在很久以前，那条河的位置是个乱坟岗。以前人们实行的是土葬，但是碰到荒年或者灾年的时候，死人太多了，官方就把这些死尸收集起来，扔在那里一把火烧了。不过有一年，”他继续说着，“当地的官员似乎嫌麻烦，他把那些尸体扔在那里不管，结果导致了一场瘟疫，瘟疫流传得很快，而且无药可医，城里的人几乎死了三分之二，朝廷知道之后便下令将城市整个封锁起来，之后派士兵到处放火，将整城人全部杀死。”
“他们怎么能这么做？”秦婉震惊地说。
“如果不是这样估计死的就不是一个城的人了，为了保全更多人的性命，作为统治者就不得不这样。”
“不是还有没有染病的人吗？”
“他们虽然没有染病，但可能会携带病菌。总之，整城人都被烧死，军队把乱坟岗挖了个底朝天，将死尸全部掩埋了起来。之后不知又过了多久，有一年，下了一场大暴雨，那雨一直下了整整一个月，全部堆积在地势低洼的乱坟岗，形成了一条河，从此之后就再也没有消失过。我曾经查看过，那条河是没有源头的。”
“没有源头？”
“嗯，”老人点点头，缓缓地说，“它没有明显的水源，也不是任何一条河的支流。并且不通往任何地方。所以，与其说那是一条河，不如说是一个湖更为恰切些。”
“但是，它会流动啊，应该还是地下有暗河吧。”秦婉猜测着。
“没有，”老人肯定地说，“我曾经问过一个搞水利的人，他说这条河的下面不可能有地下暗河，至于那河水为什么会一直都没有消失连他们也搞不清楚，只能归咎于神奇的大自然。不过，自从那条河出现以后，每年都会有人在河里死去。于是就有了水鬼的传说，古代的巫师们说这是河神的愤怒，必须要祭品才能制止这一切，而他们所说的祭品就是童男童女，他们被绑着木柱子上，活生生地投入水中。”
秦婉的面前出现无数个哭喊着被投进水里的孩子，头皮一阵阵发麻。
“这个习俗一直流传到新中国解放前。那时的C市只是一个村子，保留着很多古老的传统，他们依旧选择祭品投进河里，只不过这些祭品已经不再是活人，而是用纸扎成的小人来代替。他们把纸人点燃扔进河里。当然，这种做法比以前已经大有长进。但是新中国成立以来就废除了这些迷信传统，于是，河里又开始死人了。”说到最后的时候，薛林慢慢放低了声音，之前他一直都不知道自己做的这些研究究竟有什么用，今天才突然发现原来不知不觉中自己已经掌握了某种真相。
人牲。或许这就是真相。
童男童女。
在那条河里死掉的全部都是孩子。
“可是，”秦婉迟疑道，“即使我们知道这些又有什么用呢？而且，如果都需要童男童女的话，为什么它要一直都跟着我，害死我的亲人呢？”
“不知道。”薛林摇摇头，虽然知道了一些，但是整个真相依旧像迷宫一样迂回曲折。
“不过我只是在想，如果我们知道了原因，是否可以把它解决掉。“
“解决？”秦婉一愣。
“是啊，我经常在想，难道我们真的拿它就没有办法了吗？难道必须要有孩子死去才好吗？为什么我们不能……杀死它？”
秦婉彻底愣住了。
“你的意思是？这不可能！”她叫起来。
“为什么不可能？”薛林却相当执拗，“如果我们能够找到这条河形成的原因说不定就能成功。”
“但是，但是……”秦婉几乎说不出话来，“但是我们怎么能找到原因呢？如果对方是虚无缥缈的东西的话，我们又怎么可能战胜它呢？”
“难道我们能够眼睁睁看着更多的无辜者丧命吗？”薛林忽然愤怒了，他站起来在卧室里来回踱着，眉头皱得紧紧的，“难道我们死去的亲人就白死了吗？难道你一点都没想过要为他们报仇？”
“报仇？”秦婉惊呆了，她不知道这个老人怎么会有这样的想法，面对这种虚无缥缈的东西该怎么去报仇？难道要去找一群和尚在河边大做法事？还是找个道士来除妖呢？听起来也太可笑了。
“没错，报仇。”薛林恼怒地看了她一眼，但随即又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叹了口气，缓缓坐下了。
“其实我也只是说说而已，靠我们的力量又能做什么呢？只是有些不甘心，总是想着不能再这样下去了，不能再看着人死去，可是又想不出办法来。”
秦婉听着这话，只觉得浑身冰冷，了无生气。
是啊，他们有什么办法呢？只能在这里，等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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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不定哪一天我们也会被杀死。”
薛林慢悠悠地喝着茶，看看门外一直不停的雨，打算等一会儿再到河边去看看。
自从儿子死后，到河边转悠似乎已经成了他的第二个职业，每天他都会跑到那里直到天黑，如果碰到有人游泳就会把他（她）叫回来，虽然会遭到一些反对，但他依旧乐此不疲，有的时候他也很想不再去，但那里似乎有种奇特的魔力吸引着他。
不，并不是魔力，而是一种邪恶的东西。
那条河的确是有问题的。
不过薛林一直都在想，如果当初他没有把儿子打跑，他是不是就不会死，而他的生活是不是就会完全不同。儿子会长大，找个漂亮或者普通的女人结婚，离开家庭，而他和妻子会渐渐老去，用余下的时光与老年病打交道，最后在医院的病房里咽气。这就是普通人的一生。他曾经十分厌恶的人生。然而那一天，当他发现十四岁的小兆和一个女孩手拉手在街上闲逛的时候，盛怒之下的他在那女孩面前扇了儿子一巴掌。至今他还记得儿子那怨恨的眼神，那强烈的恨意令他的心都凉透了。小兆转身跑掉了。而他还在叫“有种你就别回来！”
结果，他就真的没有再回来。有人说曾在城西的河边见过他，等到心急如焚的他找去的时候却什么都没有发现，报了警，警察沿河打捞了很久也没找到什么，最后便放弃了。
他或许跑到什么地方去藏着，过几天就会回来了。他们说。在理智上他虽然认为这种可能几乎微乎其微，但是从感情上，他还是期望一切真的是这样，小兆并没有死去，而是生了气跑出去藏了起来，不久之后就会回家。抱着这样的念头，他从来都没有放弃过寻找，可小兆依旧音信皆无，渐渐的，他也绝望了，就在他决定放弃的时候，一直默不作声的妻子突然爆发了。表面上虽然她和他一样都承受着失去儿子的痛苦，然而她的痛苦却是双倍的，只要想到是自己丈夫害死了自己的儿子，她就感到无比绝望。在儿子刚刚失踪的时候，她不忍心责怪本已悔恨万分的丈夫，然而随着时间的推进，她对他的怨恨也与日俱增，只要一看到他，她就会想起自己的儿子，想起他那虽然青涩却已经是大男孩的笑容，然后就会越发痛恨他，但有时候她看到薛林在深夜里失眠，一根接一根地抽烟的时候，她还是什么都没说，直到薛林打算放弃。
那一天，他们正在默不作声地吃着午饭，妻子突然将饭碗狠狠摔在地上，接着，又将桌子上的饭菜全部扫在地上，之后猛地掀翻了桌子。
“你疯了！”薛林目瞪口呆了一会儿之后站了起来。
“我是疯了！”妻子大叫着，全身颤抖着，头发披散在满是汗水的脸上，宛如一只发狂的母豹，“我早就疯了，在小兆失踪的那一天我就疯了！这都要怪你，全部都要怪你！如果不是你小兆怎么会出事！全都是你害的！”
“你这是说什么话！小兆出事了我也很难过！”
“说什么难过！我看你八成就就希望他出事，然后彻底抛弃掉他！”
“谁说我希望他出事了，你不要胡搅蛮缠！”
“那时候你不是想继续上学吗？就因为我有了孩子你才被迫放弃的吧，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背地里一直埋怨这件事，因此孩子一出生你就不喜欢他，想想吧，你抱过他几次！小兆还不是我养大的，你呢，又干了什么，他上学之后，只要他考试不好你就打他，你什么时候真正关心过他！他就算是躲起来，从此再也不回来也都是你害的！”
一瞬间薛林的心被狠狠地刺痛了。他从来没有想到她对他竟然这么怨恨。在他的印象里，她一直都是逆来顺受的形象，从来没有这样对他大吼大叫过。他呆呆的看着她，先是愤怒，但之后便转为悔恨，最后变成苍凉。
他以前确实没怎么关心过儿子，直到那一天他看到他和一个女孩亲密地走在一起，那一瞬间涌上来的不仅是愤怒，还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失落感。他发现不知不觉间儿子竟然已经长大了，个子几乎和他一样高，站在人群中与大人没有什么分别，除了那张充满了稚气的脸。他突然感到自己老了，为了在事业上做出一番成就，很多年来他都在拼命地努力着，为此牺牲掉了很多东西，与家人在一起的时间也极少。他依旧以为自己很年轻，还有很多可以做的事情，然而这一刻他却忽然有种无力感。
自己的年代已经过去了，以后将是年轻人的时代。
于是，他打了他。不只是因为他和一个女孩在一起，也因为他感到的虚无。也许她说的对，在他的潜意识里，他的确希望他从这个世界上消失。
妻子在发火之后也从他的生命里消失了，从此他便一个人生活。家里忽然大了很多，也安静极了，从三口之家突然变成单身汉，薛林第一次感到了孤独。他很奇怪，在年轻的时候自己都没有过孤独的感觉，而现在怎么就忍受不了独自一个人了呢。
我真的已经老了。他想。
薛林清楚的记得，就在自己儿子失踪的那一年的夏天，已经有好几个孩子被那条河水淹死，包括一些游泳健将，仅有的幸存者是一个十二岁的男孩，有人在不远处的河堤上发现了他，但是他已经彻底疯了，一直在说“有鬼。”后来他被父母送进了精神病院，几个月之后跳楼自杀了。
薛林从不相信鬼。他是个坚定的唯物主义者，只相信自己的眼睛看到的东西。他曾经在深夜去过墓地，也曾经整夜和死人呆在一起，但什么都没有发生，就连他父母去世之后，他也从来没有做过有关七日还魂的梦。所以他一直认为关于水鬼的传闻是无稽之谈，而那个孩子不过是在濒死时看到了可怕的幻觉而已。直到有一天，他梦到了小兆。
那晚的月色很好，银色的月光从窗外洒进来，仿佛流水一样，在室内流淌。薛林没有上床。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根本就无法在床上入睡，所以他买了一张躺椅式沙发。那个晚上，他就是睡在躺椅上，身上盖着一个厚厚的毯子。然而睡梦之中，他还是感到异常的寒冷。
为什么会这么冷呢？
他无意识地想着。
四周非常安静，就连外面汽车的声音都完全消失了，睡梦中他感到自己似乎看到了屋内的一切，对面的床、窗边的桌子、还有那面一直悬挂在床头上方的镜子……那还是他们结婚时妻子带来的，说是有辟邪的作用，但在他看来，那只是一面普通的镜子而已。但是，现在他发现，那面镜子竟然发着淡淡的光。
也许是月光反射的吧，他想。但是那个地方根本就不可能会照到月光。
门忽然开了。没由来的，他感到头皮一阵发紧，似乎有什么可怕的东西将要出现一般，究竟有什么要出现？他忽然很想躲起来，躲到一个任何人都找不到的地方。
你来抓我啊。呵呵呵。
一个人出现在门口，慢慢朝这边走来，等到他走到月光照到的地方，薛林才看清那个人原来是薛兆。
这小子怎么现在才回来？又到什么地方玩去了？他下意识地看了一眼桌子上的闹钟，指针却是停止的。现在究竟几点了？
“爸爸。”薛兆开口道，他的声音有些浑浊，似乎夹杂着别的声音，像是……水的声音。他的脸也有些模糊。
“爸爸，你能来找我吗？”
你在哪儿？
“我带你去。你能站起来吗？”
可以。
他撑着手臂慢慢站起来，感到身体无比沉重，仿佛被什么东西压着一般。但他还是努力站了起来，跟着薛兆朝外走去。
他们穿过黑暗寂静的大街，一个人都没有碰上。薛林能够清楚地听到自己的心跳和呼吸声，在平时，他从来都没有这么清楚地听到自己发出的声音，也许周围太安静了。在他的前面，薛兆不紧不慢地走着，在光与影之中忽隐忽现。薛林发现自己正走在前往那条河的路上。
“小兆，我们这是去哪儿？”他忍不住问道。
“跟着我就知道了。”薛兆头也不回地说。
一只猫从旁边的房顶上跃过，不知道是不是看到了他们，凄厉地叫了一声逃走了。
月光变成了红色，或许是云层的原因，但是红色的月亮看起来是如此的不详，以至于薛林的心又砰砰跳了起来。忽然间，他感到薛兆是那么的陌生。
我记得，他好像是失踪了很久。他模模糊糊的想着，这个人真的是薛兆吗？对于这一点，他已经都分不清了。
看上去他的确是薛兆，可是内在也是吗？
他跟在后面，感到身体越来越沉重。忽然间他对自己沉重的身体感到不安，在这样轻灵飘渺的夜色里，它是如此的浑浊而窒重，仿佛是用一堆令人恶心的腐烂做成的躯体，拖着沉重的步子，在身后留下一条明显的粘液似的痕迹，这让他想起了蜗牛。没错，蜗牛就是这样一种东西，看上去总是那么负重累累，在滑行过的地方的留下明显的粘液。他们一辈子都没有离开过自己的家，也永远都不会迷路。就像他自己一样。生活的轨迹从来也不会改变，每天都能猜出第二天会发生些什么，就连意外都并不能让人感到惊奇。虽然这样的生活在人们眼中叫做充实，可是他自己却隐隐地渴望着某种东西，他不能说出那种东西究竟叫做什么，但它或许会以迷路的方式出现。
我不希望自己迷信，却想有些神秘。
他又看看薛兆，在这个晚上他无数次的打量自己的儿子，以至于到后来都不知道他究竟是不是自己的儿子了，但有一点可以肯定的，他非常的轻盈。月光似乎能够穿透他的身体照射在地面上。而他的身后没有影子。
一直到很久之后薛林都不知道关于月光穿过薛兆的身体之类的是自己的想象还是真实。当时他想：也许他真的已经死了吧。
他们穿过繁华的市区，远远地听到流水的声音，很轻，很静。那条河在不远处的黑暗中静静地等候着他们。薛林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已经走下了河堤，并沿着河岸向下游走去，地面很湿，蒿草蹭着薛林裸露的脚面，有些痒。河水是黑色的，河面上升起一层薄雾，里面似乎有水滴的声音，薛林不知道这是不是自己的幻觉，雾里怎么会有水滴的声音呢？但这种声音似乎越来越大，仿佛有什么东西靠近了。薛林只觉得毛骨悚然，那朦胧的深处仿佛有什么东西在冷冷地、不怀好意地盯着他，让他的整个心脏都凉透了。不知什么地方传来喳喳的鸟叫声，在这样的夜晚听起来异常凄凉和诡异。
薛兆忽然停了下来，他转过身，指着前方一个水洼处对他说：“就在这里。”
薛林上前看了看，那是一个与河水隔离开来的小水池，但看上去也很深，他又看看薛兆。他点点头。
薛林知道自己现在应该干什么了，他跳进了池水中，水只到他的腰部，并没有他想象的那么深，他弯下腰摸索着，刚开始只摸到一些湿漉漉的淤泥，但很快，他碰到了一个固体的东西，冰冷而硬，他把它拽了出来。
那是一个头骨，被水洗得很干净，在月光下泛着冷冷的白光，唯有空洞洞的眼睛是黑的，眉骨高耸，仿佛在因为某种他并不了解的痛苦而皱着眉。看到这种东西他却一点都不害怕，只有深刻的悲伤溢满了他的胸怀。他伸手抱住了头骨，几乎要落下泪来。
“爸爸，带我回家吧。”薛兆说道。
“好的。”他哽咽着说。
“以后你不要来这里了，这里很危险，非常危险。”
薛林看到月亮又恢复了清冷的银色，在少年的头顶上冷冷地悬挂着，他的脸秀美而忧伤，宛如传说中的神祗，而身旁没有任何影子。
接下来，他就醒了，依旧躺在卧室的躺椅上，身上盖着薄薄的毛毯，窗外不时响起夜车驶过的声音，月亮已经西沉了，皎白的光华渐渐暗淡，成了毫无光彩的蛋清。
原来是一个梦。他想着，忽然觉得身上很冷，而且很湿，他掀开毛毯，惊讶地发现自己腰部以下都是湿的，甚至还淌着水，把毛毯都弄湿了，脚上全是泥，还有一些干枯的草叶。
他的心突然提了起来，但并没有太过恐惧，真实的环境之下人们总是会尽量保持理智，而很少会被某种强烈的情绪所控制。他自己回想着自己的梦境，难道他真的出去了？梦游？薛林从来都没有梦游的经历，因此他可以断定自己不可能梦游。如果不是梦游，那么这一切就是真的，薛兆的确回来了，也的确带他到过那条河边，然后他找到了他的头骨。
那么这一切都是真实发生的？
不可能！
在他的世界观里，根本就没有鬼魂的存在余地。而且警察已经在那条河里打捞了很久，但什么都没有发现。然而他很快又想到自己找到他的头骨的地方根本就不是在那条河里，而是它旁边的一个水池。
为什么他会在那种地方？如果说他是被淹死的也不可能是被那个池子淹死的吧。薛林的头脑乱成了一团。但不论怎么样，若是想要确定这究竟是不是梦境，只有到晚上去过的地方找到薛兆的尸骨。
薛林去学校请了假，拿了把铁锹来到晚上到过的水池边，虽然觉得很荒谬，但却又无法停止。阳光很好，河上也没有雾，视野清晰明澈。薛林跳入水中，水却只到他的腿弯处，他弯下腰，用铁锹挖着里面的淤泥，挖了大约一米深，水渗下去了一些，但什么都没有挖到，薛林停下了。真是可笑，竟然相信这种事，这里根本什么都没有。
爸爸。
他忽然又听到了薛兆的叫声。
我来了。他说。他继续挖着，挖了将近两米之后，池子里只剩下了稀乎乎的泥，铁锹碰到了坚硬的东西。
他挖出了儿子的尸骨，在过去了三年之后，薛兆再次重见天日。
那是多少年前的事了，薛林已经快要忘记了。自从知道儿子死后，他就过着浑浑噩噩的生活，记忆力也大幅度下降，总是忘记东西，有一次还忘记关煤气，差点酿成火灾，幸好当时他的妹妹来找他，才避免了一场悲剧。
“哥，你也该再找个女人了，看看你都成什么样了！”已经四十岁的妹妹在他面前总像是长不大一样，还是和年轻时候一样快人快语。
“嗯。”他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声。
“你呀，都这么大了，连老婆都跑了，等了老了看你怎么办！”
“自己过呗，还能怎么样？”
“哎，哥，说真的，我正好认识一个，三十五了，去年她老公死了，有一个女儿，今年十三岁，挺可爱的，人家人也不错，有空见见吧。”
“知道了……”
“你别这么灰心丧气的好不好，打起精神来，你现在简直像变了一个人。”
没错，在他确切知道儿子已经死亡的时候，好像自己最重要的东西也消失了一样，整个人都变得无精打采，不论做什么事都提不起劲来，与之前只埋头于工作的样子简直大相径庭。或许连他都不知道，对自己来说，家人原来是这么的重要。
薛林走到门口时抬头看了看天，撑开了手中黑色的伞。
河水又上涨了。和往常一样，薛林仿佛稻草人一样站在河堤上，紧紧盯着河面。但是今天，他看到一个女人站在河边，很久之后突然跳进了河里。
醒过来之后秦婉发现自己躺在一个陌生的房子里，一个老人坐在自己身边。
“你醒了？”老人刚才似乎在打瞌睡，但她一动，便立刻醒了。
秦婉茫然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我在什么地方？”她挣扎着起身。
“活得好好的，为什么去死呢？”薛林摇摇头，站起来给她倒了一杯水。
“死？”秦婉立刻回忆起了一切，往日的黑色岁月一下子涌入了脑中，一瞬间她真希望自己不要醒来，或者变成失一个失忆者。
“为什么要救我？为什么不让我死？”秦婉无法控制地哭了出来。
薛林默默地等着她，这对以前的他来说是不可能的，而现在，他对任何事都非常有耐心。过了一会儿，秦婉的心情渐渐平静下来，只是抱着膝盖，茫然地望着前方。薛林递给她一张面纸。
秦婉接过来擦了擦脸，望着对面的的墙壁，上面挂着一幅大照片，里面有三个人，男人很明显是老人，有浓密的黑发和没有皱纹的脸庞，看上去相当英俊，却太过冷峻，旁边的女人淡淡地笑着，五官虽然很普通，但眉目间的温柔让人感到亲切，他们面前的男孩长得像父亲，笑得眉眼弯弯的。
“这是我的儿子。”薛林悠然地说道。
“那他现在在哪儿？”秦婉不由自主地问道。
“他死了。”
秦婉一愣，想要道歉却什么都说不出来，只是啊了一声。薛林看看她，笑了。
“已经很多年了，我都忘了他什么样子了。”他坐在对面的沙发上，伸手又想拿烟，却发现烟盒是空的，只好摸了一下，又缩了回来。
“他是怎么死的？”秦婉想了想，还是问了。
“淹死的，”薛林说，“就在那条河里。”
秦婉一惊，脸色苍白地看着薛林，“淹死的？”
“怎么了？”薛林惊讶地望着她，发现她的身体在微微发抖。
“我有个朋友，”秦婉说，“也是在那条河里淹死的。”
秦婉开始讲纠缠了自己多年的梦魇，在这之前，她从来没有告诉过任何人，包括严东。严东从来都不相信幽灵之类的东西，每当她说起一些匪夷所思的事情时他总是会大笑，说这个世界上根本就没有灵异事件，所有流传的东西都是假的，人为制造出来的。他还给她看过一个视频，里面有一个女人瞬间变成凄厉女鬼的过程，他说这是用剪切镜头制作出来的，完全没有任何神秘可言。虽然秦婉并不以为然，但她还是相信他的话，以及他所有的科学解释，如果不是这样的话自己恐怕会活不下去。然而不知道为什么，她总觉得自己所说的话这个老人能听懂。
墙上的老式钟表滴滴嗒嗒地走着，时间一点一点流逝，当秦婉讲完的时候天已经黑了下来，雨还是不停地下着。屋子里出现了片刻的沉默。
薛林起身走出卧室，不久便出来了，手里拿着一个笔记本。
“我明白你所说的话，”他说，“那条河的确有问题。虽然我觉得远离它会更加安全，但我还是忍不住查了它的历史。”
他翻弄着笔记本，很快便停了下来，“在很久以前，那条河的位置是个乱坟岗。以前人们实行的是土葬，但是碰到荒年或者灾年的时候，死人太多了，官方就把这些死尸收集起来，扔在那里一把火烧了。不过有一年，”他继续说着，“当地的官员似乎嫌麻烦，他把那些尸体扔在那里不管，结果导致了一场瘟疫，瘟疫流传得很快，而且无药可医，城里的人几乎死了三分之二，朝廷知道之后便下令将城市整个封锁起来，之后派士兵到处放火，将整城人全部杀死。”
“他们怎么能这么做？”秦婉震惊地说。
“如果不是这样估计死的就不是一个城的人了，为了保全更多人的性命，作为统治者就不得不这样。”
“不是还有没有染病的人吗？”
“他们虽然没有染病，但可能会携带病菌。总之，整城人都被烧死，军队把乱坟岗挖了个底朝天，将死尸全部掩埋了起来。之后不知又过了多久，有一年，下了一场大暴雨，那雨一直下了整整一个月，全部堆积在地势低洼的乱坟岗，形成了一条河，从此之后就再也没有消失过。我曾经查看过，那条河是没有源头的。”
“没有源头？”
“嗯，”老人点点头，缓缓地说，“它没有明显的水源，也不是任何一条河的支流。并且不通往任何地方。所以，与其说那是一条河，不如说是一个湖更为恰切些。”
“但是，它会流动啊，应该还是地下有暗河吧。”秦婉猜测着。
“没有，”老人肯定地说，“我曾经问过一个搞水利的人，他说这条河的下面不可能有地下暗河，至于那河水为什么会一直都没有消失连他们也搞不清楚，只能归咎于神奇的大自然。不过，自从那条河出现以后，每年都会有人在河里死去。于是就有了水鬼的传说，古代的巫师们说这是河神的愤怒，必须要祭品才能制止这一切，而他们所说的祭品就是童男童女，他们被绑着木柱子上，活生生地投入水中。”
秦婉的面前出现无数个哭喊着被投进水里的孩子，头皮一阵阵发麻。
“这个习俗一直流传到新中国解放前。那时的C市只是一个村子，保留着很多古老的传统，他们依旧选择祭品投进河里，只不过这些祭品已经不再是活人，而是用纸扎成的小人来代替。他们把纸人点燃扔进河里。当然，这种做法比以前已经大有长进。但是新中国成立以来就废除了这些迷信传统，于是，河里又开始死人了。”说到最后的时候，薛林慢慢放低了声音，之前他一直都不知道自己做的这些研究究竟有什么用，今天才突然发现原来不知不觉中自己已经掌握了某种真相。
人牲。或许这就是真相。
童男童女。
在那条河里死掉的全部都是孩子。
“可是，”秦婉迟疑道，“即使我们知道这些又有什么用呢？而且，如果都需要童男童女的话，为什么它要一直都跟着我，害死我的亲人呢？”
“不知道。”薛林摇摇头，虽然知道了一些，但是整个真相依旧像迷宫一样迂回曲折。
“不过我只是在想，如果我们知道了原因，是否可以把它解决掉。“
“解决？”秦婉一愣。
“是啊，我经常在想，难道我们真的拿它就没有办法了吗？难道必须要有孩子死去才好吗？为什么我们不能……杀死它？”
秦婉彻底愣住了。
“你的意思是？这不可能！”她叫起来。
“为什么不可能？”薛林却相当执拗，“如果我们能够找到这条河形成的原因说不定就能成功。”
“但是，但是……”秦婉几乎说不出话来，“但是我们怎么能找到原因呢？如果对方是虚无缥缈的东西的话，我们又怎么可能战胜它呢？”
“难道我们能够眼睁睁看着更多的无辜者丧命吗？”薛林忽然愤怒了，他站起来在卧室里来回踱着，眉头皱得紧紧的，“难道我们死去的亲人就白死了吗？难道你一点都没想过要为他们报仇？”
“报仇？”秦婉惊呆了，她不知道这个老人怎么会有这样的想法，面对这种虚无缥缈的东西该怎么去报仇？难道要去找一群和尚在河边大做法事？还是找个道士来除妖呢？听起来也太可笑了。
“没错，报仇。”薛林恼怒地看了她一眼，但随即又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叹了口气，缓缓坐下了。
“其实我也只是说说而已，靠我们的力量又能做什么呢？只是有些不甘心，总是想着不能再这样下去了，不能再看着人死去，可是又想不出办法来。”
秦婉听着这话，只觉得浑身冰冷，了无生气。
是啊，他们有什么办法呢？只能在这里，等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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