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昌卷 一 梦柔
“从今以后，你就叫‘云空’。”
住持淡漠杳邃的声音从头顶传来，袅袅檀烟中，三千烦恼丝一缕缕滑落。
她望着那散落一地的青丝，淡漠的眸子里浮出微微的叹息之色：
剪断了这三千烦恼丝，是否便能斩断那缕缕缠绵入骨的情丝？
不，她不会。她也永不愿忘记，关于那个人的一切……因为，那就是她来到这个世间唯一的意义。
她永远忘不了楚国元昊十三年的冬天，那场南方十年不遇的大雪埋葬了她童年时代的最后一抹暖色。那场大雪仿佛她人生的分界点，但她至今想起那场大雪，仍会感谢苍天，将她带到那个人的身边。
她生来便不知道自己的父亲是谁，据说是一个风流浪荡的酒色之徒，与她母亲珠胎暗结后便不负责任地一走了之，而原本身为大家闺秀的母亲，也自此被扫地出门。
母亲被父母逐出家门后，她再无颜坦白自己的姓氏，从此自称“颜娘”，她至今也不知道母亲的真实姓名。
母亲是个娇生惯养的大小姐，除了绣花写字什么也不会，离开家族后，她典当了所有的珠钗首饰，租了间很小的房子，起初在街边摆摊卖绣帕，然而根本无人理睬，为了将她生下、将她养大，母亲只得含辛茹苦地四处帮人洗衣、带孩子，做任何从前身在闺阁的她无法想象的苦力。
直到她三岁那年，母亲在一位教书先生家里洗衣服，那先生怜她们母女孤苦，母亲又是性子温柔和顺的人，那先生对她渐有好感。便娶了母亲做填房。
那教书先生姓沈名昌，原配十年前便去世，家中有个十三岁大的孩子，成日不爱读书，游手好闲，专做一些偷鸡摸狗的勾当。沈先生颇有才学。教的学生中出了好几位秀才，可却管不住自家儿子。
三岁之前她没有名字，母亲一直叫她“囡囡”，母亲入了沈家门后。沈昌便为她起名“梦柔”，让她随自己姓。
以一位继父来说，沈昌待她算是不错的。至少给她吃住，偶尔也会让她去自己学堂听课。但是她那位“哥哥”沈奎碧却极不待见他们母女，只要沈昌一不在家。便使一些恶毒招数欺负她们母女。
沈梦柔便是在这个毫无血缘的哥哥的压迫和欺凌中成长起来的。闭塞的生活环境养成了她安静得有些孤僻的性格；为了保护身为填房的母亲，她只能让自己更加淡定、坚强、自立。
或许因为心思沉静细腻，她格外喜欢读书，她记性亦是极好，在沈昌教书的学堂里旁听，那些少爷公子们几堂课都记不住的东西，她往往过耳不忘。
她的学习进度远比那些念学堂的孩子快。记熟了学堂里的东西，她尚不满足。便向继父借书。
沈昌起初显然不信这个继女如此聪明，让她将《诗经》从头背来，她便一首首逐一背给他听，从头至尾，无一错处。
沈昌终于对她另眼相看，从此每晚单独给她授课，让她学习更深的《大学》、《中庸》。
看着她一日日成为一个知书达理的女孩，沈昌却不由对母亲感叹道，“可惜柔儿是女儿身，否则……”他长叹一声，却不再说下去。
或许因为见自己柔顺聪慧，沈昌一直希望能和母亲有个弟弟，然而二人成婚五年，直至他去世，母亲才终于怀上了迟到的遗腹子……
继父的去世是毫无预兆的，因为他是被十八岁的沈奎碧气死的。长大后的沈奎碧性格更加顽劣，弄大了隔壁李家姑娘的肚子……沈昌乃是读书人，一世清白，岂能见得儿子做出如此败坏家德的事？
沈梦柔至今还记得，那天沈昌举着木杖要对儿子执行家法，沈奎璧却出口辱骂自己的父亲，抢了家里的银子便逃出大门，沈昌一气之下，狂吐鲜血，不消须臾，甚至连遗言都来不及留下，便一命呜呼了。
她和母亲为沈昌守孝时，沈奎璧却出现在灵堂上，不仅毫无愧色，还找了一帮地痞混混，要轰走她们母女。
彼时母亲刚怀上身孕，即使她不贪图沈家的家财，也不能委屈了两个孩子，便带着她去县衙告状。岂料那知县老爷早已被沈奎璧买通，念着母亲妇道人家，没给她板子，直接命人将她们母女轰了出去。
由于沈奎璧的势力，她们母女二人在这小县城里待不下去，只得一路流浪至京城，打算投靠她娘家早已出阁的妹妹——无论她是否愿意收留她们母女，为了生存，也唯有厚着脸皮一试了。
********************************************
来到楚国帝都玉皋城，见到那位与母亲分隔多年的姨娘，年仅七岁的沈梦柔真的不得不感叹一句“世态炎凉”了。
姨娘小母亲七岁，据母亲说，姨娘小时候极为依赖她这个姐姐，可是此时嫁入豪门的姨娘，生怕这个身份低贱的姐姐和她这个来历不明的野种会败坏了自己的名声，影响自己在夫家的地位，蹙眉丢下一句，“我不认识这个女人。”便命下人将她们逐出去。
七岁的她和母亲相拥着，跪在深秋的落叶中。向来坚强的母亲在这一刻终于有泪倾落，抱着她，在落叶纷卷的秋风中呜咽地哭泣起来。
先失去丈夫、后被逐出家门、连唯一的亲妹妹也不待见自己……连续的打击下，母亲终于崩溃，在这寒秋里大病了一场。
京城的房租很贵，她租不起房子，便将母亲安置在巷尾避风处，四处奔波着，去求药铺的老板为母亲看病。然而那些势力的老板完全罔顾医德，见她穿得破破烂烂、蓬头乱发，便将她赶了出去。
那一夜。她抱着母亲颤抖哆嗦的身体，感觉母亲一点点流逝的生命，向来有泪不轻弹的她，终于在那一夜涕泪滂沱……
翌日清晨，跪坐了一夜的她双腿都已麻木，却听到远处传来噪杂的声响。有路人在奔走相告。说大楚的帝后刚巡查归来。
那一刻，她感觉到了一线生机。瘦小的她不断推挤着人群，从摩肩擦踵的人流中穿了过去，那些人怒骂着她、踢打着她。她却仿佛完全不知疼痛，用尽了所有的力气，终于从人群中穿了进去。
她甚至顾不得一睹天家的风采。便从禁军侍卫的刀枪下钻了出去，一骨碌地蹿到楚国最尊贵的男女主人的銮驾前，在那些侍卫还来不及喝止她、捉拿她之前。慌忙跪拜哭泣道，“皇后娘娘，皇后娘娘……听人说您是西王母转世，英明仁慈……求您救救我娘吧！给我娘一条生路吧！您让我做什么我都甘愿！”
在她哭着说完这番话之前，一旁的侍卫已拖起她，便要向外扔去。
却听一个清厉的女音陡然喝道：“住手！”
那原本拖着她的侍卫微微一愣，只得放手。
她一脸狼狈地抬起头。就见拂动的珠帘下，隐隐露出一个身穿绯色长裙的女人身影。尽管被珠帘遮住了视线。她依然能感觉到逼人的艳色，自那帘下流转而出。
她感觉那个女人的目光犀利地盯在自己脸上，平静地问，“你为何觉得本宫会救你母亲？你能为本宫做什么？”
沈梦柔微微一愣，旋即慌忙叩首道，“我……民女……民女认得字，会打扫，会做饭……什么都能干！”
她语音未毕，銮驾两旁的侍卫便哄然大笑起来，看着这个落魄的孤女，仿佛看到了一个笑话一般。
楚国的国母亦是微微一笑，“可是这些，本宫都不需要。”
便在这一刻，有风陡地掠过，揭开了半面珠帘，跪在地上的沈梦柔从下向上仰视，看到了飘动的珠帘下、当朝国母微挺的肚子……
她灵机一动，忙道，“民女的母亲有了身孕！也许……也许可以做未来小皇子的乳母……”
所有的侍卫都顿时噤声不语，生怕她这大胆的言辞会激怒这位楚国威仪无加的女主人。
帝王自始至终没有发言，只是温柔地看着他的皇后。姜离沉默了片刻，淡淡问道，“那么，你母亲怀胎几个月了？”
沈梦柔垂首答道，“启禀娘娘，已有六个月了。”
姜离再度沉吟了一瞬，忽地笑道，“也好。你们随这孩子去，将她母亲带来让本宫看看……若能提前替我未出世的皇儿找到个好乳母，又能做成一桩善事，何乐而不为呢？”
沈梦柔猛地一震，似乎不敢置信她会如此轻易被自己说动。
愣了片刻后，珠帘后的女人语声一提，“孩子，你不是要救你母亲吗？还不快去？”
沈梦柔终于反应过来，连忙慌乱地叩首道，“谢娘娘！娘娘当真是菩萨转世！谢娘娘……”
……
很久以后，姜离问已身在楚宫的沈梦柔，“当日，你为何不求陛下，却来求本宫救你母亲？”
沈梦柔略略想了一瞬，即恭敬地答道，“也许是因为……您也是女人。”
姜离微微一笑，“你很聪明，也很懂事，想来也有你母亲奶水的功劳。看来让你母亲来给我的皇儿做乳母，本宫倒是选对人了。等我皇儿出世后，就由你来近身照顾他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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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青沅出生在正月十五。那日，玉皋城十年不遇的大雪铺天盖地而下，整个皇宫一片苍茫的银白。
崇光宫里的几乎所有人都忘记了这一天是元宵佳节。宫里的稳婆、太医、侍女们奔近奔出地换热水、递汗巾，忙得满头大汗，自己和刚诞下一子的母亲呆在耳房里，焦急地张望着，生怕这位对她们母女有着大恩的皇后生产过程中会有何万一。
直到婴儿嘹亮的啼哭声响彻整座皇宫，在金华殿门口焦急地来回挪步的帝王猛地奔了进去，在耳房翘首张望的母女二人这才微微松了口气，相视而笑。
母亲果然做了楚青沅的乳母。楚青沅断奶后，姜离便将照顾楚青沅的任务交给了未满八岁的自己，自己由此成为金华殿的小女官，身后跟着十来个年长她七八岁的丫头。
楚青沅出生的这一年，发生了太多她无法预料的事。先是圣上与燕国兴兵灭了西方的蜀国；接着，冬天未至的时候，她唯一的亲弟弟染上风寒，高烧不退，经太医诊治无效，最终活活病死；而这一年末，她姨娘的夫家牵涉进某朝廷命官的大案中，诛连九族，连同她母亲的娘家，都被牵连在内。
她的姨娘夫家被抄，母族没落，便又来乞求如今在崇光宫可算皇后面前半个红人的母亲庇护。
彼时的母亲刚失去儿子，心中悲痛交加，姨娘毕竟是她的血脉之亲，她不忍姨娘受她当年那般的漂泊之苦，便求姜后准她入宫服侍，姜后怜母亲刚经历丧子之痛，便允了她。
也许，便是当年母亲的一时心软，酿成了后来那场宫廷血案，也间接扼杀了她与楚青沅尚在萌芽中的爱情……
很多年后，她苦涩地想。(未完待续。如果您喜欢这部作品，欢迎您来起点（qidian.com）投推荐票、月票，您的支持，就是我最大的动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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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她不会。她也永不愿忘记，关于那个人的一切……因为，那就是她来到这个世间唯一的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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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夜。她抱着母亲颤抖哆嗦的身体，感觉母亲一点点流逝的生命，向来有泪不轻弹的她，终于在那一夜涕泪滂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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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甚至顾不得一睹天家的风采。便从禁军侍卫的刀枪下钻了出去，一骨碌地蹿到楚国最尊贵的男女主人的銮驾前，在那些侍卫还来不及喝止她、捉拿她之前。慌忙跪拜哭泣道，“皇后娘娘，皇后娘娘……听人说您是西王母转世，英明仁慈……求您救救我娘吧！给我娘一条生路吧！您让我做什么我都甘愿！”
在她哭着说完这番话之前，一旁的侍卫已拖起她，便要向外扔去。
却听一个清厉的女音陡然喝道：“住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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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一脸狼狈地抬起头。就见拂动的珠帘下，隐隐露出一个身穿绯色长裙的女人身影。尽管被珠帘遮住了视线。她依然能感觉到逼人的艳色，自那帘下流转而出。
她感觉那个女人的目光犀利地盯在自己脸上，平静地问，“你为何觉得本宫会救你母亲？你能为本宫做什么？”
沈梦柔微微一愣，旋即慌忙叩首道，“我……民女……民女认得字，会打扫，会做饭……什么都能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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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离微微一笑，“你很聪明，也很懂事，想来也有你母亲奶水的功劳。看来让你母亲来给我的皇儿做乳母，本宫倒是选对人了。等我皇儿出世后，就由你来近身照顾他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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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青沅出生在正月十五。那日，玉皋城十年不遇的大雪铺天盖地而下，整个皇宫一片苍茫的银白。
崇光宫里的几乎所有人都忘记了这一天是元宵佳节。宫里的稳婆、太医、侍女们奔近奔出地换热水、递汗巾，忙得满头大汗，自己和刚诞下一子的母亲呆在耳房里，焦急地张望着，生怕这位对她们母女有着大恩的皇后生产过程中会有何万一。
直到婴儿嘹亮的啼哭声响彻整座皇宫，在金华殿门口焦急地来回挪步的帝王猛地奔了进去，在耳房翘首张望的母女二人这才微微松了口气，相视而笑。
母亲果然做了楚青沅的乳母。楚青沅断奶后，姜离便将照顾楚青沅的任务交给了未满八岁的自己，自己由此成为金华殿的小女官，身后跟着十来个年长她七八岁的丫头。
楚青沅出生的这一年，发生了太多她无法预料的事。先是圣上与燕国兴兵灭了西方的蜀国；接着，冬天未至的时候，她唯一的亲弟弟染上风寒，高烧不退，经太医诊治无效，最终活活病死；而这一年末，她姨娘的夫家牵涉进某朝廷命官的大案中，诛连九族，连同她母亲的娘家，都被牵连在内。
她的姨娘夫家被抄，母族没落，便又来乞求如今在崇光宫可算皇后面前半个红人的母亲庇护。
彼时的母亲刚失去儿子，心中悲痛交加，姨娘毕竟是她的血脉之亲，她不忍姨娘受她当年那般的漂泊之苦，便求姜后准她入宫服侍，姜后怜母亲刚经历丧子之痛，便允了她。
也许，便是当年母亲的一时心软，酿成了后来那场宫廷血案，也间接扼杀了她与楚青沅尚在萌芽中的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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