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卷 第二章 午夜迁坟
白家庄有四分之一的土地是掌握在白老八手中，川里的优等地不说，在北崖爷庙前后的二等地和八里原老牛沟两侧烂坡地，白家也是村里占得最多的，那地虽产粮食不多，但据传风水很好。
白家庄有史以来最大的一场葬礼正在紧锣密鼓筹备，白家大院里人来人往络绎不绝。广茂和本村的几个伙计却是冷冷清清地在后崖娘娘庙东面靠着八里原的塄坎下给舅舅挖墓。按照阴阳先生测定的地方挖到七八尺多深时，广茂发现头挖下去碰到了树根，恰好天色已晚，就让大家收工，只留下和自己一起长大的傻强帮忙拉尺子量墓的深度。这一量，广茂发现深度已经够了，对这个正好攒在墓底的树根，傻强说要剁掉，广茂听娘说过，掘墓的时候，遇到大树根，将来棺材放进去，随着树根长大，棺材就会被树根抬到空中，后辈人就会升官发财。广茂就装作用尺子量来量去，突然故作认真地对傻强说：不得了，咱们的墓好像打偏了。傻强说，偏了多少？广茂说，和风水师画的风水线差二尺呢。傻强说：这白家据说找的是风水宝地，咱要是给人家把事弄坏了，人家就是不怪咱，咱自己都丢不起这人，现在咋办呢，能修整不？广茂顿了顿嗓子说：能倒是能，就是得费些功夫。傻强说：给你舅修呢，费些功夫算啥，你舅也是我舅么！广茂说：那咱们加个班把这个弄好，明天也别对旁人说。傻强说那自然是不会的，广茂就让傻强帮他把墓往右边扩充。傻强说往右边再打会不会太大了，不好看。广茂说：我看墓尺寸是够了，既然偏了，咱就往左边挖二尺，反正整个墓都要用砖箍的，就用砖把右边的多余空间和墓隔开，在多余的地方填上土夯实不就行了。傻强说，你真聪明，真是比我脑子好。二人二话不说就干了起来，挖完土砌完墙待要往里面填土，广茂说：累了一天了你先回去歇吧，剩这点活我一会就弄完了。傻强说：我一走，你一个人在这不害怕么？广茂说：给我舅修墓呢，我怕啥？傻强确实也是累了，就撂下头回去了。广茂坐在墓头的土堆上连抽了三袋烟，天黑严了，月亮才朦朦胧胧从对面的白鹿原上探出脸，露出一丝阴寒。
谁也想不到，这晚，广茂会一个人偷偷去剖自己爹的坟。
爹是葬在死娃子沟的，这是广茂和娘的一块心病。
王家男子大多命短，有人说是太监不该有后代，所以阎王把他们的后代一个个都召回了，也有人说是王家的祖坟里埋了一只靴子，把风水熏臭了。那些不及长大就夭折了的，或者长大了却英年早逝的人按照族规进不了祖坟，就被埋在那个小沟道里，久而久之，整个沟道就有了整个晦气的名字。爹死那年，广茂十七岁。因为爹死得蹊跷，所以族里年龄最长的九老太坚持要将爹埋在死娃子沟，族人也都响应，广茂和娘不同意，寻死觅活地闹，最终也没抵住九老太的决定。死娃子沟处在沙土层，沙粒和石头异常坚硬，打墓很艰难，又因埋葬的多为孩子，所以这里的坟一般都是明庭子，并且很浅，一般的明庭子七八尺深，这里的只挖到四尺来深，刚能放下棺材就了事。埋爹的时候，广茂心里想，将来长大了，一定要给爹重新找个好地方。在梦见龙的那天早上，娘说白家风水好的时候，广茂本就谋划着去求舅舅或表哥在白家的坟地里给娘留个穴位的。表哥说要给舅舅箍穿堂窑子的时候，广茂就脑子一热，想到自己可怜的爹，迸发出一个偷梁换柱的主意，所以他才主动请缨，要为舅舅箍墓。
迁坟一定要在半夜的，因为阴坟见不得太阳光。对广茂来说，半夜迁坟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原因，因为这事见不得人。广茂到死娃子沟的时候正是半夜，八里原的松树上有猫头鹰在咕咕叫着，月光白花花撒了一地。广茂壮着胆在爹的坟周围走了一圈，坟上的草已经枯死，坟头也已塌陷。广茂曾向老人打听过，迁坟的禁忌中有五必迁三不迁的说法，其中就有坟上草木枯死必迁、墓穴无故自陷必迁这样两条，还有一条家族中有夭折、暴死现象必迁，也正应了王家这些年的状况，五条必迁理由自家就占了三条，看来今天偷偷摸摸的迁坟是符合天意了，广茂这么想着，心里就舒坦了一些，算是找到一点安慰。在坟前磕了三个头之后，借着月色，广茂很快就在那堆浅土中刨出爹的棺材。广茂知道，好风水的墓里，会见龟、蛇、鱼等灵物，还会有温暖之气或乳气，更有绝佳的地脉中会出现紫藤缠棺的奇象，这一切爹的墓里都没有，这是意料之中，却更让他坚定了做这件荒唐事的动机。爹的棺木因年久已基本腐朽，很容易就被他打开，尸体已成一堆灰骨，广茂用箱子把爹的尸骨装起来，把破烂的棺材板和坟土又回填了，就踉踉跄跄背着爹往白家庄的坟地里走去。
那个娘娘庙鹤立鸡群般矗立在北崖的夜色中，点阅着白家庄一个一个的墓碑。广茂哼哧哼哧地背着箱子，步履蹒跚地走到舅舅的坟地前，夜很静，他的呼吸声显得十分粗重。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他终于把装爹的那个箱子放到舅舅墓中砖墙右面那二尺宽的空间里，他摸了摸箱子底下的树根，这条树根也许就是撬起子孙后代官运和财源的杠杆啊，他心里一阵激动，鼻子竟有些抽搐发酸。广茂额头出了冷汗，就用袖子擦了下，踏着墓道上的脚窝上到墓顶，开始给放箱子的那里填土，边填嘴里边嘟囔：爹啊，我把舅舅的墓往边上挪了二尺，让你住在他旁边，也好有个伴，将来娘老了，我就求表弟把我娘埋在舅舅坟旁边，让他紧挨着您睡。给您那地方小了点，但风水好，这小箱子就当是棺材用，下面那个树根将来了长粗了，就会把棺材抬起来，您的后代就会升官发财，望您在天之灵保佑他们。不一会，广茂就填好了土，又用砖头拍实，完事正要走，思量了一下，又转过身磕了三个头，补充说：对了爹，差点忘了说，您还要保佑乔氏肚子里的孩子，定让生个男孩。
回到家，不及休息，天已经亮了。再次来到舅舅坟上的时候，同村几个伙计已经早早到了。傻强看见砖墙北面的土填了起来，就说广茂你不愧是给你舅修墓呢，心实得很，昨天干到啥时辰了？广茂笑着没应话，和几个伙计把墓里其他几面墙也箍了起来，上面又卷了拱面，就绪后，下午早早就让表哥和白家的族人来验收。没有人注意到墓与原来的选址偏移了二尺，都夸赞广茂和伙计们这个活做得好。白景春说等埋完白八爷，还要请广茂和伙计们给老爷子修个碑楼。
白家庄大葬八爷这天，花圈从白家门口排到了八里原上，吊唁的人接踵摩肩，很多是穿着西装戴着礼帽的，那些人把礼帽一摘，鞠三个躬，也不烧香，却是献上一束白菊花，然后再戴上礼帽出去吃饭。白家庄的人吊唁都是磕头的，年龄辈分大的，也就蹲在棺材旁哭上几嗓子，烧几张黄纸。那些穿西装的人行鞠躬礼，白景春跪在灵堂一侧磕头还礼，这一中一洋的礼节看着让人别扭，但没有人顾得上议论这个，外面的流水席一拨又一拨，大木行快要跑断腿了。在整个汤峪川，几十年间谁见过这场面啊？别家过丧事，十张桌子的宴席，最多也就安三拨，这白家已经安了成十拨，一拨八十人，十拨就八百人。人们就都夸白家后人有出息，白八爷死得辉煌，死得其所。广茂听了心里不服气，悄悄给乔氏说：王承恩要是活着，这排场算个怂？
埋完舅舅那天晚上，广茂梦见爹。爹夸他给自己找了个好地方。广茂高兴，就给爹说了自己想取出一根黄货卖了修老宅子的想法，爹突然生气，骂他败家子，说先人的钱不到万不得已是不能用的。广茂就哭着给爹说，你是让我端着金碗要饭呢！哭着哭着就醒了，醒了又觉得爹说得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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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家庄有史以来最大的一场葬礼正在紧锣密鼓筹备，白家大院里人来人往络绎不绝。广茂和本村的几个伙计却是冷冷清清地在后崖娘娘庙东面靠着八里原的塄坎下给舅舅挖墓。按照阴阳先生测定的地方挖到七八尺多深时，广茂发现头挖下去碰到了树根，恰好天色已晚，就让大家收工，只留下和自己一起长大的傻强帮忙拉尺子量墓的深度。这一量，广茂发现深度已经够了，对这个正好攒在墓底的树根，傻强说要剁掉，广茂听娘说过，掘墓的时候，遇到大树根，将来棺材放进去，随着树根长大，棺材就会被树根抬到空中，后辈人就会升官发财。广茂就装作用尺子量来量去，突然故作认真地对傻强说：不得了，咱们的墓好像打偏了。傻强说，偏了多少？广茂说，和风水师画的风水线差二尺呢。傻强说：这白家据说找的是风水宝地，咱要是给人家把事弄坏了，人家就是不怪咱，咱自己都丢不起这人，现在咋办呢，能修整不？广茂顿了顿嗓子说：能倒是能，就是得费些功夫。傻强说：给你舅修呢，费些功夫算啥，你舅也是我舅么！广茂说：那咱们加个班把这个弄好，明天也别对旁人说。傻强说那自然是不会的，广茂就让傻强帮他把墓往右边扩充。傻强说往右边再打会不会太大了，不好看。广茂说：我看墓尺寸是够了，既然偏了，咱就往左边挖二尺，反正整个墓都要用砖箍的，就用砖把右边的多余空间和墓隔开，在多余的地方填上土夯实不就行了。傻强说，你真聪明，真是比我脑子好。二人二话不说就干了起来，挖完土砌完墙待要往里面填土，广茂说：累了一天了你先回去歇吧，剩这点活我一会就弄完了。傻强说：我一走，你一个人在这不害怕么？广茂说：给我舅修墓呢，我怕啥？傻强确实也是累了，就撂下头回去了。广茂坐在墓头的土堆上连抽了三袋烟，天黑严了，月亮才朦朦胧胧从对面的白鹿原上探出脸，露出一丝阴寒。
谁也想不到，这晚，广茂会一个人偷偷去剖自己爹的坟。
爹是葬在死娃子沟的，这是广茂和娘的一块心病。
王家男子大多命短，有人说是太监不该有后代，所以阎王把他们的后代一个个都召回了，也有人说是王家的祖坟里埋了一只靴子，把风水熏臭了。那些不及长大就夭折了的，或者长大了却英年早逝的人按照族规进不了祖坟，就被埋在那个小沟道里，久而久之，整个沟道就有了整个晦气的名字。爹死那年，广茂十七岁。因为爹死得蹊跷，所以族里年龄最长的九老太坚持要将爹埋在死娃子沟，族人也都响应，广茂和娘不同意，寻死觅活地闹，最终也没抵住九老太的决定。死娃子沟处在沙土层，沙粒和石头异常坚硬，打墓很艰难，又因埋葬的多为孩子，所以这里的坟一般都是明庭子，并且很浅，一般的明庭子七八尺深，这里的只挖到四尺来深，刚能放下棺材就了事。埋爹的时候，广茂心里想，将来长大了，一定要给爹重新找个好地方。在梦见龙的那天早上，娘说白家风水好的时候，广茂本就谋划着去求舅舅或表哥在白家的坟地里给娘留个穴位的。表哥说要给舅舅箍穿堂窑子的时候，广茂就脑子一热，想到自己可怜的爹，迸发出一个偷梁换柱的主意，所以他才主动请缨，要为舅舅箍墓。
迁坟一定要在半夜的，因为阴坟见不得太阳光。对广茂来说，半夜迁坟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原因，因为这事见不得人。广茂到死娃子沟的时候正是半夜，八里原的松树上有猫头鹰在咕咕叫着，月光白花花撒了一地。广茂壮着胆在爹的坟周围走了一圈，坟上的草已经枯死，坟头也已塌陷。广茂曾向老人打听过，迁坟的禁忌中有五必迁三不迁的说法，其中就有坟上草木枯死必迁、墓穴无故自陷必迁这样两条，还有一条家族中有夭折、暴死现象必迁，也正应了王家这些年的状况，五条必迁理由自家就占了三条，看来今天偷偷摸摸的迁坟是符合天意了，广茂这么想着，心里就舒坦了一些，算是找到一点安慰。在坟前磕了三个头之后，借着月色，广茂很快就在那堆浅土中刨出爹的棺材。广茂知道，好风水的墓里，会见龟、蛇、鱼等灵物，还会有温暖之气或乳气，更有绝佳的地脉中会出现紫藤缠棺的奇象，这一切爹的墓里都没有，这是意料之中，却更让他坚定了做这件荒唐事的动机。爹的棺木因年久已基本腐朽，很容易就被他打开，尸体已成一堆灰骨，广茂用箱子把爹的尸骨装起来，把破烂的棺材板和坟土又回填了，就踉踉跄跄背着爹往白家庄的坟地里走去。
那个娘娘庙鹤立鸡群般矗立在北崖的夜色中，点阅着白家庄一个一个的墓碑。广茂哼哧哼哧地背着箱子，步履蹒跚地走到舅舅的坟地前，夜很静，他的呼吸声显得十分粗重。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他终于把装爹的那个箱子放到舅舅墓中砖墙右面那二尺宽的空间里，他摸了摸箱子底下的树根，这条树根也许就是撬起子孙后代官运和财源的杠杆啊，他心里一阵激动，鼻子竟有些抽搐发酸。广茂额头出了冷汗，就用袖子擦了下，踏着墓道上的脚窝上到墓顶，开始给放箱子的那里填土，边填嘴里边嘟囔：爹啊，我把舅舅的墓往边上挪了二尺，让你住在他旁边，也好有个伴，将来娘老了，我就求表弟把我娘埋在舅舅坟旁边，让他紧挨着您睡。给您那地方小了点，但风水好，这小箱子就当是棺材用，下面那个树根将来了长粗了，就会把棺材抬起来，您的后代就会升官发财，望您在天之灵保佑他们。不一会，广茂就填好了土，又用砖头拍实，完事正要走，思量了一下，又转过身磕了三个头，补充说：对了爹，差点忘了说，您还要保佑乔氏肚子里的孩子，定让生个男孩。
回到家，不及休息，天已经亮了。再次来到舅舅坟上的时候，同村几个伙计已经早早到了。傻强看见砖墙北面的土填了起来，就说广茂你不愧是给你舅修墓呢，心实得很，昨天干到啥时辰了？广茂笑着没应话，和几个伙计把墓里其他几面墙也箍了起来，上面又卷了拱面，就绪后，下午早早就让表哥和白家的族人来验收。没有人注意到墓与原来的选址偏移了二尺，都夸赞广茂和伙计们这个活做得好。白景春说等埋完白八爷，还要请广茂和伙计们给老爷子修个碑楼。
白家庄大葬八爷这天，花圈从白家门口排到了八里原上，吊唁的人接踵摩肩，很多是穿着西装戴着礼帽的，那些人把礼帽一摘，鞠三个躬，也不烧香，却是献上一束白菊花，然后再戴上礼帽出去吃饭。白家庄的人吊唁都是磕头的，年龄辈分大的，也就蹲在棺材旁哭上几嗓子，烧几张黄纸。那些穿西装的人行鞠躬礼，白景春跪在灵堂一侧磕头还礼，这一中一洋的礼节看着让人别扭，但没有人顾得上议论这个，外面的流水席一拨又一拨，大木行快要跑断腿了。在整个汤峪川，几十年间谁见过这场面啊？别家过丧事，十张桌子的宴席，最多也就安三拨，这白家已经安了成十拨，一拨八十人，十拨就八百人。人们就都夸白家后人有出息，白八爷死得辉煌，死得其所。广茂听了心里不服气，悄悄给乔氏说：王承恩要是活着，这排场算个怂？
埋完舅舅那天晚上，广茂梦见爹。爹夸他给自己找了个好地方。广茂高兴，就给爹说了自己想取出一根黄货卖了修老宅子的想法，爹突然生气，骂他败家子，说先人的钱不到万不得已是不能用的。广茂就哭着给爹说，你是让我端着金碗要饭呢！哭着哭着就醒了，醒了又觉得爹说得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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