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舛的命运 第一章 生者的牵绊
“无所不能的天神啊，您救万民于水火，赐众生以生命。您的恩德我铭记于心，我禀尊神祗，尽我所能善待众生。我的行为或许不及您的要求，但我在此不得不厚颜来求助于您，请伟大的天神保佑裳儿从死神之手逃脱。”
殷红的延年盛开在小巧的陶盆中，它是花中之王，它受万民拥戴，它傲慢得浑身上下只剩下红色，其中独以花蕊红得像流淌的鲜血。
晨含玉独坐窗前，延年花摇曳于窗台，清风徐来，花盆仿似在燃烧。那是燃烧的血液，烈焰也没它那般火红。自从坐在延年面前郑重对天明誓后，她还经常像今天这般重复着对天神的祷告，她是多么地渴望侄女爬出鬼门关重新蹦跳在自己的眼前。
她从窗台收回目光，审视着床头的女孩儿。暗金色的长发，秀美的瓜子脸，白皙的皮肤吹弹可破，只是她越来越记不起那深垂的眼帘之下是一双怎样的眸子。
她还记得女孩醒着时有一张漂亮的笑脸，眼睛一定也迷人。她的脸能让她回忆起诸多美好的往事，以致老人走进房间她都未曾察觉。
“如果命运已然注定，活着的人应该更好地活着。”
老人的声音将她从回忆中带回。
“多谢关心。”她声淡如斯，就如其表情荡不起一丝涟漪。“我只是想念她罢了，这般静静地看着她，就仿佛一切都没变。二叔，您放心，我有了心理准备。”
老人上前伸手贴着她的肩以示安抚。“三个月来她都紧紧含住最后一口气，可怜的孩子，她一定很留恋这个世界。”
“可不是么，大家都爱她。”
“呵呵，并不是所有人都爱她。”老人苦笑。
“是啊，这丫头被我们惯坏了。虽然我不想承认，但事实就是如此——在白桦山她无法无天，已经没有人治得了她。”女人三十多岁，发色泛棕，容颜几乎还保持着少女时的清秀，说话时脸上泛着愉悦之色。
“玉儿，不是二叔刻薄。你太轻易就相信传言了，延年并不如传言那般有效，它只不过是养花人受金钱利诱所捏造的一个骗局。你睁大眼睛看看，裳儿的状况如三个月前那般毫无进展。”老人指着窗台的延年，白须被吹进来的风扫到了脖子上。
“不对，二叔。”她看着双眸紧闭的女孩道：“她还活着，延年维系着她的生命。”
“含玉，这不过是你一厢情愿、自欺欺人的想法罢了。你别再这样下去了。”老人声音带着斥责，“我已经烦透了你每天对着所谓的天神喋喋不休的祷告。要我说，你还不如花心思去找一名好医师。”
她眼睛大睁看着二叔晨长熙，挫伤感油然而生。他叹道：“别以为我铁石心肠，我可是她的亲祖父，我同样爱她，可我不会因此失去理智，还有更多的家人需要我去关心。我想你同样明白这一点。”
她当然明白，丈夫死后，她不得不带着一双儿女回到娘家。除了侄女，还有儿女和众多亲人需要她，或许她真的是感情用事了。
用过晚膳，她决定去看看儿子。那是一个生得俊俏的小伙子，他骑着栗色大马在晚饭后游荡在家族的牧场中。
这是一天工作结束的时刻，他带领着牧马人将马群赶进马厩。虽然他是这群人当中年纪最小的一个，但是过早失去父亲的他显得有些早熟，面对比他大很多的长辈们几乎看不出有任何拘谨。
“母亲。”男孩在工作结束之际发现了母亲正站在牧场的围栏外看着自己，他策马上前打招呼，声音中透露出一丝意外，“您怎么来了？”
她想说太久没有关心过他，但她不打算直白地说出口。“秋天快到了，别忙得太疲劳。”
男孩下了马，隔着围栏打量着自己的母亲。男孩长大了，她的神情很难再骗过他。他知道她这段日子都在做些什么，他应该责备她才对，但他却露出一脸的怜惜。
他伸手摸向她的发际，她连忙侧头躲过。她知道他想触摸什么，几天前她生出了人生的第一缕白发。
“你更需要保重身体。”李萧对母亲说。
晨家的族落挨着家族牧场，母子俩回到族落不用一顿饭的功夫。李家人的屋舍在西边的水塘边，二人行走在通往水塘的一条石子路上，路旁是种着大片土豆和芥菜的园子。
母子间产生的距离明显不过，或许自己该坦陈一切：“肃儿，我很抱歉这段日子以来……”
“母亲！”儿子立刻打断她的谦言。“表妹需要有人去关心，特别是这个时候。天神不会无视子民的祷告，裳儿会醒过来的。”
她紧绷的脸骤然放松下来，享受了片刻的开怀之后，她侧头看着一头短黑发，皮肤晒得棕黄的儿子。“这次牧场的扩张对家族的意义巨大，毫无疑问外公已经将你完全纳入了这个家族，我相信你有足够的分量来担当牧场管事。”
儿子没吭声，他只是望着夕阳坠山那瞬间的火烧云出神。听到这话时他应该像从前那个活泼的男孩一样高兴不已，或者因内心深处隐藏的怨恨而面无表情，但是他出神时的心绪令她这个母亲琢磨不透了。
“自从我看过她那崩裂的后脑勺，嗨呦，脑浆四溢，神眼大师也救不了她。”早晨路过厨房的时候，青额头老主厨跟他的副手在灶台边说着悄悄话。“……即使能活着，也势必成为一个残废。”名叫鸭枝的副厨告诉她的老情人。
她顿住急促的步伐，差点栽倒在厨房门口，幸好菜刀剁在菜板上的声音将她脚下突然发出的噪声给淹没了。
“残废了可不好。”青额头乌鸦一般的嗓音响起，“我又得多负责一套饮食，那条件苛刻就不用我说了。”
晨含玉朝厨房里面探出头，青额头的额头依旧是青色的，他的愿望从来就没有成真过。鸭枝一手搭在他拿菜刀的肩膀上，下颚枕着自己的手腕，另一只手则寂寥地拎着一只汤勺在灶台上打转，他发力砍着手中的猪腿骨时竟然没有把她的舌头磕碎。“我可知道你肚子里想说什么，老家伙。”副厨带着笑意。
“嘿嘿，那你就是骚狐狸。”他回应她的同时左手从后面抓住了她的屁股。
“希望马厩里那两个老婆子没有听到过这么好的称呼。”
“当然，我只对她们说‘滚马厩里去’。”
“嘿嘿。”女人笑得很满意。
这个女人来晨家不到两年，家里的仆人和牧场的护卫就已经在背地里习惯地称她“青额头的老情人”。她长得并不好看，三十六七，却还能保持着匀称的身材。他大了她将近二十岁，对相对年轻的好身材却是来者不拒。
只是他们俩到底有没有发生那些关系晨含玉并不清楚，她清楚的是此刻心中有一股脑怒气想要爆发。
“应该把他们俩绑在后院的木桩上，紧紧地绑在一起，最好永远这样绑着。”她心中咒骂着，脚却迈过了厨房，朝侄女的房间继续快步走去。
她坐在床前的红木雀纹椅上，手里合抱着侄女冰冷的小手。一片殷红的叶子落在了侄女的额头，她抬头看到了窗台上那盆小巧的延年。
“天神瑟幽在葬日山打败黑暗之神苦荆棘之前，他的妹妹瑟娅就被苦荆棘杀死了。瑟幽剜出苦荆棘的心脏，在上面洒下种子，又唤来紫色雷电催出芽苗。七七四十九天后，芽苗长成的植物上开出了跟苦荆棘的血液一样红的花朵。瑟幽把它叫做延年，延年让他的妹妹死而复生。”
门口站着一位手提白药箱的老人，岁月已经染白了他最后一根头发，左脸颊上的肉疙瘩却珍藏着一根乌黑的长毛。他朝晨含玉施了一礼后踱步进来，口中继续说着上古的传说。
“众生同样受到了天神的眷顾，他将延年的种子撒向了我们的世界。我们同样可以找来延年的种子，将它种在身边，病者医病、伤者医伤，死者也将复活。”
“这盆延年却已经三个月了，它始终含苞未放。”她从侄女的额头捻起叶子。仔细瞧便能发现叶子的背面偏灰色，它的叶茎中心则透着湛蓝。
“时机未到。”老医师站在了她旁边。他将药箱提在身前，解释说，“含裳小姐出事时在三月出头，紫菱神乘坐的星船刚刚离去，冰河的寒霜阻隔了他的祝词。延年种在了不吉利的时日，如果是在二月，当春天来临的时候，紫色背影还在天际，它或许不要四十九天就开花了。”
“传说或许只是一个善意的谎言，延年开不开花自有它的法则。”她发现自己并不像昨天表现的那般自信了。
“是生是死也自有其天意，我们能做的就是顺从天意。”
“晨家请你来可不是让你顺从天意的。作为医师，你的职责是让天神改变意愿。”
医师闻言将药箱放在旁边的木桌上，点点头说：“当然，乐意效劳。”随着病情的检查，老人的脸上尽是哀叹之色，他回头对晨含玉说：“很遗憾，老夫不得不说——天命难违。”
“王医师……”告诉我是我听错了。
“我想，以后没必要再来了。老夫已经尽力了。”他开始收拾东西。
晨含玉怔了怔，随即恢复了平静。侄女的状态任谁都看得出——她的身体越来越冰冷，气息微弱得就要察觉不到。她还是问了一句：“真的就留不住了吗？”
“还是快点通知她父亲吧，从梵城赶回最快也得三天，恐怕看不到她最后一眼了。”
“但是，”医师走到门口时又回身对她说：“保持希望。作为医师我的职责已经尽了，剩下的就是天意。”他瞄了一眼窗台的延年，“花儿含苞待放。”
晨含玉仿若未闻，愣愣地看着侄女那张娇美的脸蛋发呆。医师离去不久，留着灰白山羊胡的六十出头的老人步伐轻盈地进来。
“玉儿。”
“二叔。裳儿她……”
“我都知道了。”晨长熙望着病床上的孙女摇头，“唉，这丫头虽然调皮，但毕竟还小，上天真是太残忍了。”
“二叔，裳儿可是您的亲孙女啊。”晨含玉眼中生出一股怒意，“您难道就这么眼睁睁看着她死去吗？”
“我又能如何，她已经注定要去了。”他语气低沉，显得无奈。
“不。”晨含玉吼道：“决不能这么算了，轩欣妍那丫头一定要付出代价，我不能让她那般逍遥法外。”
晨长熙依旧叹息，“那丫头是轩家的千金，更是梵城的天之骄女，裳儿惹到了她也只能说她命薄。再说在场的人都一口咬定是裳儿先动的手，回来那几个家丁也默认了，我们更没有理由为难人家。要怪只能怪我这个爷爷没用。”
“哪怕大家说的是真的，可裳儿只不过跟她有口舌之争，她用得着要人的命吗？”
“你又不是不知道，但凡得罪过轩家的人都得不到王法的庇佑，能躲的都永不近梵城。轩家的丫头更是无法无天，杀人就像拍蚊子一样。再说她是五子出生，而且拥有场控之力，被誉为‘继承者’，如此显赫的身世谁还敢抱怨她？”
“‘继承者’，领导者周乾那样的潜力吗？”她只觉这一肚子气无处可消。“裳儿如果一开始就知道她的身份，她哪怕再不知天高地厚也不会惹上她。”
难道这个仇就不报了吗，晨家只是一个小小的养马家族，拿什么跟人家拼，晨家又没有五子生？
没有五子生，紫菱强者行不行，紫菱强者？对了，晨家不是还有长威吗，他不是拥有满值的紫菱潜力吗，为什么不让他来报这个仇？
含玉想到这，连忙起身对晨长熙道：“长威，长威。二叔，晨家不是还有长威吗，他一定能对付轩欣妍对不对？”
晨长熙似乎被她点醒了，但是马上摇头，“长威确实是我们晨家一百年来天赋最高的人，但是要对付五子生和势力庞大的轩家是不可能的，你还是别往他身上压担子了。”
“只要长威努力修行，说不定他的修为比轩欣妍还要高，这不是完全没有可能的事情。”
“不行。”晨长熙严厉喝道。
“你不去我去。”
“玉儿，你这是在害长威。他进去布奇学院才两个月，你可不要断了他的前程，断了晨家的前程。”
晨含玉越听越气，听到后面一句却愣住了。
晨家七十多口人，晨姓的十几个，剩下的是四十多个是加入晨家进行养马生意的下人和上佣人。她丈夫死后，李家就没了其他人，她只好带着儿女投奔娘家，儿子李肃十九岁，女儿李蕊二十。
由于现在还算太平，李肃是李家独子，免除了兵役，就在晨家做养马生意，李蕊就帮母亲做点家务。
二叔一句“断了晨家前程”让她如坠冰室。虽然她是晨家人，李蕊李肃是晨家的外孙女和外孙，但事关晨家兴衰，晨家不会因为她的一通气话而冒险。
看二叔神情似乎是无心之言，但她不得不慎重考虑。如此一思索她才认清楚，自己根本就没有资格谈报仇。
她黯然道：“二叔，对不起。我再也不提此事了。我现在只想静静地送送含裳。”
老人突然明白过来，语气轻柔道：“二叔知道，虽然你没有见过嫔儿，但是裳儿失去母亲让你很难过，所以你很疼爱裳儿，如今裳儿也要走了，你的痛苦一点不比长寿少。裳儿的事，只要不谈报仇，任何事都依你，刚才的话你不用放在心上，二叔没有那个意思。”
她默默点头，没有说什么，回到床边坐下。
“我现在就派人去把长寿叫回来。”晨长熙深深看了她一眼，留下一句话离去。
不知何时，晨含玉趴在床边睡去。后来她隐隐感觉到周围有一股不受控制的力量，扰得她惊醒过来。她睁眼一看，只见床上的被单饰物之类的东西无风自乱，很快被掀得四处乱飞。
这是怎么回事？
她惊奇看着床上的侄女。只见女孩的外套和长发像遭遇狂风一般剧烈摇摆，这股疾风将她拂坐于地，霎时整个房间的物件都被吹起，四处撞墙。
这股力量，好强。
比裳儿那股场控力强了好多。
我是不是在做梦，哪来的场控之力？
直到这股力量消失，她才能催动身体的力量爬起。她来到女孩跟前，惊奇地发现她的脸上恢复了几丝血色，小巧的嘴唇也回复了一些红润，胸前也明显有了正常的呼吸起伏。
“二叔、父亲、爷爷，裳儿……裳儿她醒过来啦。”
她兴奋地呼唤声传遍整个庄园 。
晨家院落的地势是自东向西递增的，中间需要很多阶梯来连接，族中的祖堂在靠近西边的高地上。
晨长熙一家住在西北角一个更高一些的石砌坪地上，两层的石木结合建筑依着一棵几百年轮的参天大古树而建，古树婆娑而立，树干粗得可以在里边掘房间。古树上吊着几盏油灯，有泛红的，也有泛黄的，将晨家的暮色点缀得神秘。
不到一刻钟，不管是溺爱这个女孩儿的还是痛恨她的，只要有身份进入的此刻都聚在了她的闺房中，没有身份的人就簇拥在屋外议论纷纷。
即便延年含苞依旧，将死的人却活下来了，晨含玉相信是天神伸出了援助之手。她亲眼目睹了天神的力量，他吹起生命之风将侄女包裹，在天神吹起的风中万物都无法自控，是生是死都在神的一念之间。
她将侄女轻轻抱在怀中又喜又愁，喜的是含裳活过来了，愁的是她像丢了魂一样，对周围的人没有一点感觉。
已经安享晚年的晨长磊九十出头还是精神奕奕，看到曾孙女醒过来了也就没有什么担心的，“既然裳儿醒过来了，这伤迟早会好的，大家呀不用太担心，长泽，你明天就差人另找过医师给裳儿看病，不要再叫那个王医师来了，那家伙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不，还让他来。”晨含玉出声阻止。“裳儿的苏醒是人力所不能，而在疗伤方面方圆百里没有人比王医师的医术更高明。”晨长磊改变了想法，赞同地点点头。
晨长泽比父亲还急，连忙道：“父亲，我看这事越快越好，我现在就差人将他叫过来。”
“嗯，这样更好，你让他明天一务必赶到。还有，风信传书叫长寿不用回来了，他当了城防队长就得恪尽职守，裳儿的事就不用他操心了。”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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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还记得女孩醒着时有一张漂亮的笑脸，眼睛一定也迷人。她的脸能让她回忆起诸多美好的往事，以致老人走进房间她都未曾察觉。
“如果命运已然注定，活着的人应该更好地活着。”
老人的声音将她从回忆中带回。
“多谢关心。”她声淡如斯，就如其表情荡不起一丝涟漪。“我只是想念她罢了，这般静静地看着她，就仿佛一切都没变。二叔，您放心，我有了心理准备。”
老人上前伸手贴着她的肩以示安抚。“三个月来她都紧紧含住最后一口气，可怜的孩子，她一定很留恋这个世界。”
“可不是么，大家都爱她。”
“呵呵，并不是所有人都爱她。”老人苦笑。
“是啊，这丫头被我们惯坏了。虽然我不想承认，但事实就是如此——在白桦山她无法无天，已经没有人治得了她。”女人三十多岁，发色泛棕，容颜几乎还保持着少女时的清秀，说话时脸上泛着愉悦之色。
“玉儿，不是二叔刻薄。你太轻易就相信传言了，延年并不如传言那般有效，它只不过是养花人受金钱利诱所捏造的一个骗局。你睁大眼睛看看，裳儿的状况如三个月前那般毫无进展。”老人指着窗台的延年，白须被吹进来的风扫到了脖子上。
“不对，二叔。”她看着双眸紧闭的女孩道：“她还活着，延年维系着她的生命。”
“含玉，这不过是你一厢情愿、自欺欺人的想法罢了。你别再这样下去了。”老人声音带着斥责，“我已经烦透了你每天对着所谓的天神喋喋不休的祷告。要我说，你还不如花心思去找一名好医师。”
她眼睛大睁看着二叔晨长熙，挫伤感油然而生。他叹道：“别以为我铁石心肠，我可是她的亲祖父，我同样爱她，可我不会因此失去理智，还有更多的家人需要我去关心。我想你同样明白这一点。”
她当然明白，丈夫死后，她不得不带着一双儿女回到娘家。除了侄女，还有儿女和众多亲人需要她，或许她真的是感情用事了。
用过晚膳，她决定去看看儿子。那是一个生得俊俏的小伙子，他骑着栗色大马在晚饭后游荡在家族的牧场中。
这是一天工作结束的时刻，他带领着牧马人将马群赶进马厩。虽然他是这群人当中年纪最小的一个，但是过早失去父亲的他显得有些早熟，面对比他大很多的长辈们几乎看不出有任何拘谨。
“母亲。”男孩在工作结束之际发现了母亲正站在牧场的围栏外看着自己，他策马上前打招呼，声音中透露出一丝意外，“您怎么来了？”
她想说太久没有关心过他，但她不打算直白地说出口。“秋天快到了，别忙得太疲劳。”
男孩下了马，隔着围栏打量着自己的母亲。男孩长大了，她的神情很难再骗过他。他知道她这段日子都在做些什么，他应该责备她才对，但他却露出一脸的怜惜。
他伸手摸向她的发际，她连忙侧头躲过。她知道他想触摸什么，几天前她生出了人生的第一缕白发。
“你更需要保重身体。”李萧对母亲说。
晨家的族落挨着家族牧场，母子俩回到族落不用一顿饭的功夫。李家人的屋舍在西边的水塘边，二人行走在通往水塘的一条石子路上，路旁是种着大片土豆和芥菜的园子。
母子间产生的距离明显不过，或许自己该坦陈一切：“肃儿，我很抱歉这段日子以来……”
“母亲！”儿子立刻打断她的谦言。“表妹需要有人去关心，特别是这个时候。天神不会无视子民的祷告，裳儿会醒过来的。”
她紧绷的脸骤然放松下来，享受了片刻的开怀之后，她侧头看着一头短黑发，皮肤晒得棕黄的儿子。“这次牧场的扩张对家族的意义巨大，毫无疑问外公已经将你完全纳入了这个家族，我相信你有足够的分量来担当牧场管事。”
儿子没吭声，他只是望着夕阳坠山那瞬间的火烧云出神。听到这话时他应该像从前那个活泼的男孩一样高兴不已，或者因内心深处隐藏的怨恨而面无表情，但是他出神时的心绪令她这个母亲琢磨不透了。
“自从我看过她那崩裂的后脑勺，嗨呦，脑浆四溢，神眼大师也救不了她。”早晨路过厨房的时候，青额头老主厨跟他的副手在灶台边说着悄悄话。“……即使能活着，也势必成为一个残废。”名叫鸭枝的副厨告诉她的老情人。
她顿住急促的步伐，差点栽倒在厨房门口，幸好菜刀剁在菜板上的声音将她脚下突然发出的噪声给淹没了。
“残废了可不好。”青额头乌鸦一般的嗓音响起，“我又得多负责一套饮食，那条件苛刻就不用我说了。”
晨含玉朝厨房里面探出头，青额头的额头依旧是青色的，他的愿望从来就没有成真过。鸭枝一手搭在他拿菜刀的肩膀上，下颚枕着自己的手腕，另一只手则寂寥地拎着一只汤勺在灶台上打转，他发力砍着手中的猪腿骨时竟然没有把她的舌头磕碎。“我可知道你肚子里想说什么，老家伙。”副厨带着笑意。
“嘿嘿，那你就是骚狐狸。”他回应她的同时左手从后面抓住了她的屁股。
“希望马厩里那两个老婆子没有听到过这么好的称呼。”
“当然，我只对她们说‘滚马厩里去’。”
“嘿嘿。”女人笑得很满意。
这个女人来晨家不到两年，家里的仆人和牧场的护卫就已经在背地里习惯地称她“青额头的老情人”。她长得并不好看，三十六七，却还能保持着匀称的身材。他大了她将近二十岁，对相对年轻的好身材却是来者不拒。
只是他们俩到底有没有发生那些关系晨含玉并不清楚，她清楚的是此刻心中有一股脑怒气想要爆发。
“应该把他们俩绑在后院的木桩上，紧紧地绑在一起，最好永远这样绑着。”她心中咒骂着，脚却迈过了厨房，朝侄女的房间继续快步走去。
她坐在床前的红木雀纹椅上，手里合抱着侄女冰冷的小手。一片殷红的叶子落在了侄女的额头，她抬头看到了窗台上那盆小巧的延年。
“天神瑟幽在葬日山打败黑暗之神苦荆棘之前，他的妹妹瑟娅就被苦荆棘杀死了。瑟幽剜出苦荆棘的心脏，在上面洒下种子，又唤来紫色雷电催出芽苗。七七四十九天后，芽苗长成的植物上开出了跟苦荆棘的血液一样红的花朵。瑟幽把它叫做延年，延年让他的妹妹死而复生。”
门口站着一位手提白药箱的老人，岁月已经染白了他最后一根头发，左脸颊上的肉疙瘩却珍藏着一根乌黑的长毛。他朝晨含玉施了一礼后踱步进来，口中继续说着上古的传说。
“众生同样受到了天神的眷顾，他将延年的种子撒向了我们的世界。我们同样可以找来延年的种子，将它种在身边，病者医病、伤者医伤，死者也将复活。”
“这盆延年却已经三个月了，它始终含苞未放。”她从侄女的额头捻起叶子。仔细瞧便能发现叶子的背面偏灰色，它的叶茎中心则透着湛蓝。
“时机未到。”老医师站在了她旁边。他将药箱提在身前，解释说，“含裳小姐出事时在三月出头，紫菱神乘坐的星船刚刚离去，冰河的寒霜阻隔了他的祝词。延年种在了不吉利的时日，如果是在二月，当春天来临的时候，紫色背影还在天际，它或许不要四十九天就开花了。”
“传说或许只是一个善意的谎言，延年开不开花自有它的法则。”她发现自己并不像昨天表现的那般自信了。
“是生是死也自有其天意，我们能做的就是顺从天意。”
“晨家请你来可不是让你顺从天意的。作为医师，你的职责是让天神改变意愿。”
医师闻言将药箱放在旁边的木桌上，点点头说：“当然，乐意效劳。”随着病情的检查，老人的脸上尽是哀叹之色，他回头对晨含玉说：“很遗憾，老夫不得不说——天命难违。”
“王医师……”告诉我是我听错了。
“我想，以后没必要再来了。老夫已经尽力了。”他开始收拾东西。
晨含玉怔了怔，随即恢复了平静。侄女的状态任谁都看得出——她的身体越来越冰冷，气息微弱得就要察觉不到。她还是问了一句：“真的就留不住了吗？”
“还是快点通知她父亲吧，从梵城赶回最快也得三天，恐怕看不到她最后一眼了。”
“但是，”医师走到门口时又回身对她说：“保持希望。作为医师我的职责已经尽了，剩下的就是天意。”他瞄了一眼窗台的延年，“花儿含苞待放。”
晨含玉仿若未闻，愣愣地看着侄女那张娇美的脸蛋发呆。医师离去不久，留着灰白山羊胡的六十出头的老人步伐轻盈地进来。
“玉儿。”
“二叔。裳儿她……”
“我都知道了。”晨长熙望着病床上的孙女摇头，“唉，这丫头虽然调皮，但毕竟还小，上天真是太残忍了。”
“二叔，裳儿可是您的亲孙女啊。”晨含玉眼中生出一股怒意，“您难道就这么眼睁睁看着她死去吗？”
“我又能如何，她已经注定要去了。”他语气低沉，显得无奈。
“不。”晨含玉吼道：“决不能这么算了，轩欣妍那丫头一定要付出代价，我不能让她那般逍遥法外。”
晨长熙依旧叹息，“那丫头是轩家的千金，更是梵城的天之骄女，裳儿惹到了她也只能说她命薄。再说在场的人都一口咬定是裳儿先动的手，回来那几个家丁也默认了，我们更没有理由为难人家。要怪只能怪我这个爷爷没用。”
“哪怕大家说的是真的，可裳儿只不过跟她有口舌之争，她用得着要人的命吗？”
“你又不是不知道，但凡得罪过轩家的人都得不到王法的庇佑，能躲的都永不近梵城。轩家的丫头更是无法无天，杀人就像拍蚊子一样。再说她是五子出生，而且拥有场控之力，被誉为‘继承者’，如此显赫的身世谁还敢抱怨她？”
“‘继承者’，领导者周乾那样的潜力吗？”她只觉这一肚子气无处可消。“裳儿如果一开始就知道她的身份，她哪怕再不知天高地厚也不会惹上她。”
难道这个仇就不报了吗，晨家只是一个小小的养马家族，拿什么跟人家拼，晨家又没有五子生？
没有五子生，紫菱强者行不行，紫菱强者？对了，晨家不是还有长威吗，他不是拥有满值的紫菱潜力吗，为什么不让他来报这个仇？
含玉想到这，连忙起身对晨长熙道：“长威，长威。二叔，晨家不是还有长威吗，他一定能对付轩欣妍对不对？”
晨长熙似乎被她点醒了，但是马上摇头，“长威确实是我们晨家一百年来天赋最高的人，但是要对付五子生和势力庞大的轩家是不可能的，你还是别往他身上压担子了。”
“只要长威努力修行，说不定他的修为比轩欣妍还要高，这不是完全没有可能的事情。”
“不行。”晨长熙严厉喝道。
“你不去我去。”
“玉儿，你这是在害长威。他进去布奇学院才两个月，你可不要断了他的前程，断了晨家的前程。”
晨含玉越听越气，听到后面一句却愣住了。
晨家七十多口人，晨姓的十几个，剩下的是四十多个是加入晨家进行养马生意的下人和上佣人。她丈夫死后，李家就没了其他人，她只好带着儿女投奔娘家，儿子李肃十九岁，女儿李蕊二十。
由于现在还算太平，李肃是李家独子，免除了兵役，就在晨家做养马生意，李蕊就帮母亲做点家务。
二叔一句“断了晨家前程”让她如坠冰室。虽然她是晨家人，李蕊李肃是晨家的外孙女和外孙，但事关晨家兴衰，晨家不会因为她的一通气话而冒险。
看二叔神情似乎是无心之言，但她不得不慎重考虑。如此一思索她才认清楚，自己根本就没有资格谈报仇。
她黯然道：“二叔，对不起。我再也不提此事了。我现在只想静静地送送含裳。”
老人突然明白过来，语气轻柔道：“二叔知道，虽然你没有见过嫔儿，但是裳儿失去母亲让你很难过，所以你很疼爱裳儿，如今裳儿也要走了，你的痛苦一点不比长寿少。裳儿的事，只要不谈报仇，任何事都依你，刚才的话你不用放在心上，二叔没有那个意思。”
她默默点头，没有说什么，回到床边坐下。
“我现在就派人去把长寿叫回来。”晨长熙深深看了她一眼，留下一句话离去。
不知何时，晨含玉趴在床边睡去。后来她隐隐感觉到周围有一股不受控制的力量，扰得她惊醒过来。她睁眼一看，只见床上的被单饰物之类的东西无风自乱，很快被掀得四处乱飞。
这是怎么回事？
她惊奇看着床上的侄女。只见女孩的外套和长发像遭遇狂风一般剧烈摇摆，这股疾风将她拂坐于地，霎时整个房间的物件都被吹起，四处撞墙。
这股力量，好强。
比裳儿那股场控力强了好多。
我是不是在做梦，哪来的场控之力？
直到这股力量消失，她才能催动身体的力量爬起。她来到女孩跟前，惊奇地发现她的脸上恢复了几丝血色，小巧的嘴唇也回复了一些红润，胸前也明显有了正常的呼吸起伏。
“二叔、父亲、爷爷，裳儿……裳儿她醒过来啦。”
她兴奋地呼唤声传遍整个庄园 。
晨家院落的地势是自东向西递增的，中间需要很多阶梯来连接，族中的祖堂在靠近西边的高地上。
晨长熙一家住在西北角一个更高一些的石砌坪地上，两层的石木结合建筑依着一棵几百年轮的参天大古树而建，古树婆娑而立，树干粗得可以在里边掘房间。古树上吊着几盏油灯，有泛红的，也有泛黄的，将晨家的暮色点缀得神秘。
不到一刻钟，不管是溺爱这个女孩儿的还是痛恨她的，只要有身份进入的此刻都聚在了她的闺房中，没有身份的人就簇拥在屋外议论纷纷。
即便延年含苞依旧，将死的人却活下来了，晨含玉相信是天神伸出了援助之手。她亲眼目睹了天神的力量，他吹起生命之风将侄女包裹，在天神吹起的风中万物都无法自控，是生是死都在神的一念之间。
她将侄女轻轻抱在怀中又喜又愁，喜的是含裳活过来了，愁的是她像丢了魂一样，对周围的人没有一点感觉。
已经安享晚年的晨长磊九十出头还是精神奕奕，看到曾孙女醒过来了也就没有什么担心的，“既然裳儿醒过来了，这伤迟早会好的，大家呀不用太担心，长泽，你明天就差人另找过医师给裳儿看病，不要再叫那个王医师来了，那家伙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不，还让他来。”晨含玉出声阻止。“裳儿的苏醒是人力所不能，而在疗伤方面方圆百里没有人比王医师的医术更高明。”晨长磊改变了想法，赞同地点点头。
晨长泽比父亲还急，连忙道：“父亲，我看这事越快越好，我现在就差人将他叫过来。”
“嗯，这样更好，你让他明天一务必赶到。还有，风信传书叫长寿不用回来了，他当了城防队长就得恪尽职守，裳儿的事就不用他操心了。”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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