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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六章

    莫青风下马,看了看天色,便卸下腰间玉佩。

    他倾身跃到石壁之上,于乱藤缠蔓之间摸索了几下,扣了进去。

    片刻,只听得远处轰鸣的石响。

    见状莫青风收回玉佩,系在腰间,落于马上,带着大家往东行进。

    石道越发的窄挤,直到经过紧容二人并肩的小口,眼前才豁然开朗。

    夏笙走在最后,微微抬头,顿时傻在那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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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高屋建瓴,墨色山水仙城。

    竹林波涛暗涌,环着那些灰的瓦,白的壁,望不到尽头,也不想望到尽头。

    有清水,有素花,汩汩作响,流水落花。

    有行人,有农田,怡然安宁,阡陌炊烟。

    不知谁家古曲,悠悠然一曲世外桃源。

    身后突然一阵响动,夏笙才回过神来,原是暗口合闭。

    这玉宇城藏匿山谷深处,周围青山陡峭,机关又是刁钻,难怪外人无望而却步。

    没有传言中的金贵奢华,却更多了种深刻的韵味。

    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

    说的,也只能是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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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顾照轩似乎心情大好,竟脱了面具,在竹风中扬头,柔顺而纤韧的青丝纷纷扬扬的飘起,长翘的羽睫,沾染上几滴透明而璀璨的露水,被阳光反射的流光溢彩。

    不知为什么,夏笙忍不住的看他,看得心里隐约的酸疼起来,便夹了下双腿,让小马颠到前面。

    没想到,顾照轩突然一抖缰绳:“驾!”

    声音清澈的回响,绵延不止。

    他超过夏笙时,倾身伸臂,揽过少年细瘦的腰,策马狂奔。

    夏笙惊的忘了挣扎,只觉的耳畔风呼呼的作响,夹着那人的呼吸。

    两边景物飞逝倒退。

    掠过竹海,掠过村寨,向着玉宇最繁华的远方奔去。

    发丝和发丝,肌肤和肌肤,那样近,近的分不清是彼时此。

    夏笙不觉得烦,不觉得怕,反而喜欢如此。

    速度越来越快,他乐出声来,高声呼喊。

    回音荡澈,把山击碎了,把城击碎了。

    什么都有,又似乎什么都没有。

    在此后少年的梦里,那个人的影子忽而模糊忽而清晰,但如此狂乱的飞奔的感觉,却好似一刀一刀刻进骨子,不曾褪色过分毫,直到,他已不是少年的,很久很久以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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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白马在一片水域旁停了来。

    喷着响鼻,喘着粗气。

    夏笙离开顾照轩的束缚,跳下马,跌跌撞撞往前走了几步,扶住大理石的围栏,上面篆刻着数不清的诗文乐谱,飞禽走兽。

    玉宇浩渺池。

    烟波浩淼,茫茫水地。

    白色的莲,成片成片的绽放。

    每瓣花上都有着水滴,每片叶上都泛着涟漪。

    朦胧的池中央,隐约的一个亭子。

    华美虚幻的雕梁画栋,银蔓缠绕,熠熠生辉。

    夏笙忍不住惊叹出声,顾照轩越下马,也踱步到了水边。

    “依旧很美。”

    夏笙闭上嘴,瞅着他。

    顾照轩把手附在栏杆上:“我从前也是像你这样感到奇异。”

    “你来过?”

    他没回答。

    两个人又看向水雾中的沐水亭,空中掠过一群鸽子,点缀了寂静。

    不一会,身后传来嗒嗒的马蹄声。

    是莫青风和绮罗。

    顾照轩回身上了马,道:“我先去与你给城主看病。”

    莫青风点点头,手放到嘴边吹了个响,顷刻过来几个侍从。

    “我先去见爹,你们安顿好韩公子和韩小姐。”

    “是。”

    说着,二人就骑着马向池后的大殿去了。

    绮罗瞅瞅夏笙。

    夏笙跳上马,走到她的身后,懒腰一伸:“真累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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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玉宇城和貘寨果然是天上地下。

    华屋锦被,比那秦城的千时客栈都不知好过多少。

    夏笙进了自己的房,先在大床上打了几个滚,然后勤快的把脏衣服都拿出来洗了,他可不像那两位大少爷,干净到一件绝不穿第二遍。

    收拾完毕,把剑匣塞进被子里裹裹好,接着便倒下闷头大睡。

    这一路可累的够呛,他很少骑马,腿磨得生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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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绮罗却不是,她只坐下喝了杯茶,再瞅瞅这,看看那,最后推开窗户对这玉宇胜景赞叹不已,完全的小姑娘架势。

    一晃到了傍晚,莫青风来探望她,脸上不但没有久病逢良医的轻松,反而更加矛盾重重。

    “伯父的病......医不好吗?”

    绮罗小心翼翼的问。

    莫青风抿了口茶,叹气:“能医。”

    “那你......”

    “顾照轩说我爹他命在旦夕,除非......我度气给他,再辅以他特制良药方可保命,否则......”

    绮罗变了脸色:“度气?那你一身武功岂不白废?”

    “我爹经脉具淤只有此法,我倒不是吝惜自己,只是......如今天下武林波涛暗涌,玉宇龙宫无生山彼此制约,方保了一时太平,一旦玉宇力殒,无生山素来暴虐横行,游倾城行事也越发古怪,他们若是短兵相接,必定生灵涂炭,到时候苦的是天下百姓啊,再说,我玉宇几万人,又如何生存?”

    莫青风一席话,听得绮罗也忧心忡忡,她勉强一笑:“或许事情不会变得那么糟糕。”

    “你以为......貘寨被毁,只是个不幸的巧合吗?”

    绮罗沉默半晌,道:“若我是你,还是会选择救爹爹一命。”

    莫青风似是极为疲惫,用手捂住眼睛,再放开,英气的眸子已是一片通红。

    屋内气氛变得压抑起来。

    人生,有很多光华的事情。

    但这些事情背后无一例外,都是不足为外人道的苦楚。

    在绮罗眼里,玉宇一下子也并不是那么纯粹的高高在上,而是,高处不胜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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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却说夏笙可没那么多烦恼,睡的那是酣畅淋漓,七荤八素。

    剑匣早踢到脚边歪歪扭扭。

    韩惊鸿若是泉下有知,见了这幕,非得吹胡子瞪眼一番不可。

    寂静的卧房内,烛台被一只优美的手点燃了。

    火光摇曳,亮了一室的酣恬。

    男人轻轻坐在床边,温柔的俯视着梦中的少年,秀挺的眉宇间,一点一点堆上了从不外露的愁绪。

    他蓦然间想起很多事情,与自己有关的,无关的,过去的,现在的。

    统统纠缠在一起。

    就像沐水亭上的银蔓,看起来美丽,却又致毒。

    不经意的,手就碰上了那张天真而干净的脸庞,温热柔滑的触觉,让他流连,一时间忘却了自己夜间体寒。

    夏笙皱皱眉头,墨黑的眼睛在白净的脸上睁开了道修长的缝隙,朦胧的神情暖的可爱。

    看到顾照轩,他猛然醒个透彻。

    “你干吗?”夏笙坐了起来,没想一脚踢掉了剑匣,慌里慌张撅着屁股捡回来,顾照轩早已换上了平日的风轻云淡。

    “只是路过,听到你喊叫,进来看看,原来是做了噩梦。”

    “胡扯,我没做噩梦。”

    “那你喊什么。”

    “我喊什么?”

    “顾照轩,你......你个混蛋,不要过来!”他学着十六七岁的男孩子特有的声音,夏笙脸黑了一半。

    他们只是对视,但夏笙总是不敢直面那双分明的眼睛。

    “莫伯父的病......怎么样。”

    “拖得太久,不怎么样。”

    “啊?”

    “除非莫青风度气给他,才能保下性命。”

    夏笙挠头:“那不是很好?总比我爹要好。”

    顾照轩懒得与这个猴子废话,又说:“莫言明日要见你们。”

    “哈哈,终于可以把这个破盒子交给他,再背下去,我的背都要驼了。”

    “你可知道,这盒子里装了什么?”

    “不知道,应该是把剑而已。”夏笙说:“反正不是给我的。”

    男人翘翘嘴角。

    “但爹给了我这个,可比一把剑好多了。”他拿起枕边的白玉笙炫耀似的晃晃。

    “确实。”顾照轩点头。

    “对了。”夏笙恍然大悟似的往前凑了凑:“你......”

    他指着顾照轩腰间的青萧:“你能给我吹上一段吗?”

    没想到夏笙说这个,顾朝轩微怔,然后点了头,卸下萧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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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白玉的手,清冷的萧。

    薄薄的唇轻启,洌洌萧声就滑了出来。

    如云山雪雾,如松海琼枝。

    如夜色中的寒梅绽放,如夏日里的荷颜静亭。

    少年醉了,浩渺醉了,玉宇也倏忽的醉了。

    天籁,韩音,环彻,绕梁。

    似是永恒,又像绝响。

    悠远漫长的旅程,让夏笙忘了眨眼,也忘了说话。

    顾照轩放下萧,瞅着他傻呆呆的样子不禁一笑。

    有些媚气的风华绝代的笑碎了夏笙的凝结,他回过神来,大叹:“你吹得太好听了。”

    “来而不往非礼也。”顾照轩道。

    分明的眸子看向夏笙的手。

    夏笙干笑。

    “你不会?”

    “厄......”

    “可惜了。”很显然那笙不是俗物,顾照轩摇摇头。

    “我要求你个事儿。”

    “我从不为人白白做事。”

    夏笙可怜巴巴瞅了他几眼,顾照轩一脸平淡不为所动。

    “那.....那我们做个交易......”

    “什么交易?”

    “你教我吹笙,我......我教你......嗯......”他绞尽脑汁,最后一拍大腿:“我教你惊鸿浮影~!”

    顾照轩哑然。

    “怎么......那我就不会什么了。”夏笙在身上东摸西摸,又翻出几包损到家的毒物,推给顾照轩:“还有这些,你要不要。”

    见他就是从小被绮罗惯的一副小孩样,顾照轩实在忍俊不禁,眸子弯起:“你可以找别的乐师,恐怕用不了倾家荡产。”

    “不行,肯定没人比你吹的更好了。”

    顾照轩点点头:“好,不过我既不想学惊鸿浮影,也不想要毒药。”

    他身子前倾,美脸对了上来:“不如......”

    夏笙满脸通红。

    顾照轩却直起身子,整整衣领:“困了。”

    说完就转身一如既往的优雅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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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夏笙松口气,哼了一声,收拾起床上的毒粉,要真给了那臭医生,他还心疼呢。

    正检查品质,忽觉光色暗了不少。

    抬头,一抹倩影正站在窗台,裹着夜行衣,看不清面容。

    “绮罗,不要闹了。”

    夏笙嘟嘟囔囔的,发愁好像醉千日被放坏了,不知还能不能用。

    女孩窃笑。

    夏笙猛然一觉声音不对,黑衣已如浮光般掠了过来。

    她手法奇毒,掌风直取胸口,夏笙瞬时把那催眠粉扬了出去,姑娘忙攀着床柱躲开。

    瞬时夏笙已经起身迎了上去,两人身法都轻,打得分外激烈。

    一个翻身踢倒了桌子,茶杯哗啦摔得粉碎。

    那姑娘见形迹败露,也不恋战,转身拉住剑匣猛力一扬。

    夏笙仰身躲开,几个侍从破门而入,黑影已跳置窗口,转眼无踪。

    莫青风赶来,见他无碍,只抬手:“不用追了,此殿戒备森严,她逃不脱的。”

    “可是剑匣......”

    莫青风摇头:“我身上所配名为逐日,那把,应该是追风,它们是爹亲手所铸,但追风早已断裂,韩前辈让你们护送它前来,一是给爹留个念想,二也是作为你和韩姑娘的信物,莫说那女贼逃不出去,就算逃走,倒也没什么大损失。”

    夏笙闻言,点了点头。

    “明日爹要见你们,他身体大不如前,那些伤心事,少提为妙。”

    “嗯。”

    “绮罗去城里夜市闲逛,你若想玩就去找她。”

    “不了。”夏笙惦记自己的毒物,刚才又似少了许些,哪有心情陪丫头逛街。

    “那就早点歇息吧,去哦去看看那女贼抓住了没。”

    房门又被合上。

    夏笙撇撇嘴,再度杀回床上数宝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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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走廊又恢复寂静,莫青风附手站在那里,烦乱至极,叹了口气。

    近来,叹气的次数越发多了。

    看着夏笙,说不出的喜欢,也说不出的羡慕。

    曾经无忧无虑的少年时代,怎么说没就没了呢?

    忠,信,孝,义。

    这是一个男人的负担,也是一个男人的荣誉。

    但他常常怀疑自己,不能像爹那样快意恩仇,顶天立地。

    江湖渐渐不详,他只能眼睁睁的看着,而无处下手,这种感觉,格外的难受。

    耳边传来声隐隐的闷哼,似极痛苦,又在极力忍耐。

    是顾照轩的房里。

    莫青风想到这人,心又沉了几分。

    深藏不露并不可怕,怕的是露了你都不知道有多深。

    其实他早已想到度气之法,但说着简单,如何度谁知道?

    偏偏这横生出来的顾神医知道。

    若不是爹危在旦夕,他又怎会把如此危险的人带进城里?

    果然,不太平,不太平。

    摇着头,走到楼梯口,正赶上追飞贼的侍从。

    “少爷,那女贼不知去向,属下无能。”

    莫青风摇摇头:“算了,她敢来就能走,再去找吧,反正明日午时之前,她是出不了玉宇的。”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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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玉宇和秦城有些相像,那就是无夜。

    愈黑,便愈是热闹。

    尤其是浩渺池的南岸,沿着水,聚满了人和商物。

    从高处看去,就像是蜿蜒的一条金色亮带,十分好看。

    城里的女人都是心灵手巧,喜欢做出些精巧的玩艺到这里摆摊来卖,一来可以补贴家用,二来凑在一起热热闹闹的就把时间打发过去了。

    “听说莫少爷今天回城了,还带了几位神医,来治城主的病。”

    “真的?少爷可真是个孝顺孩子”

    “嗯,可不是嘛,自打城主身子不好,他就没少往外跑,兰二她舅从殿里回来,说是少爷瘦了一大圈呢。”

    “你说少爷什么时候成亲,这下可拖了两三年了。”

    “谁知道,少爷一表人才武功又高,听说在外面也是响当当的人物,真不知会娶个什么样的姑娘。”

    “不是无生山二小姐便好,你知道吗,那女人......”

    绮罗东转转,西转转,听到别人说莫青风,就多留了几步,假装挑些香囊。

    见来了客,女人们忙停止了扯家常。

    “这位姑娘真是水灵,来,看看大娘的头带,这绿的,正衬你的裙子。”

    绮罗见她拿出的丝带果然漂亮,本是洗了头发随意披散,接过往乌黑的发上比了比,正在犹豫,身后却有人说:“挺好看,那就买了吧。”

    “你忙完啦?”大眼睛一眨。

    见到莫青风,摊主可不是一般激动:“不用买,不用买,姑娘喜欢拿去就好。”

    “那怎么好意思......”绮罗想要摸钱。

    “收下吧。”莫青风却道。

    “对呀,不用客气。”

    绮罗还想说什么,却被莫青风大手拉着细臂,拖到一边。

    看看他英气的脸,再看看他的手,没说话。

    莫青风笑笑,又扶住剑:“这里好玩?”

    “嗯。”绮罗点点头,拿着绿色的丝带在手上卷了卷,又散开。

    两个人一起向前边走去。

    灯火阑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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