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卷第四十五章
天阴沉沉的，压得很低，苍穹像一个灰色的大碗，倒扣在人的头顶。
起风了，天上飘下雪花来。雪不大，像有人在天上东一把西一把地撒盐，风吹过来，把地上的雪吹得一块厚一块薄。
水帘洞右边的崖壁前，雪很薄，杨戬站在那里，用手摸着自己刻的字。身后的孙悟空轻声念道：“当时携手太懵懂，匆匆复匆匆。未及恩爱头先白，真假皆为空……”
孙悟空念到哪，杨戬的手就摸到哪。
“多少念，付梦中……”孙悟空念到了最后一句，看着“中”字上沾染的暗红色，问道，“你写字的时候吐血了？”
“那时好像是神符发作。”杨戬想了想，答道。
“你的身体好像大不如前了。”
“是啊。”
两个有血海深仇的人居然像老友一样聊着天，不能不说这是一件很奇怪的事。杨戬本以为孙悟空一见到他就会迫不及待杀了他，他仔细看着孙悟空的眼睛，想知道孙悟空在想些什么。无论是以前黑亮的眼珠还是后来的金色眼眸，杨戬总能从他的眼睛里看出他的思绪，但这一次，杨戬什么也看不出来。孙悟空很平静，平静得甚至有些诡异了。面对这样的孙悟空，杨戬心底发寒，冷静淡然的孙悟空比暴怒愤恨的孙悟空更加让杨戬承受不住。
孙悟空在对他说话，孙悟空在看着他，可是杨戬意识到，孙悟空，已经不属于他了。他宁愿他恨他，也比这样完全的无视要好过得多。杨戬以前可以轻易操纵孙悟空的情绪，现在杨戬非常肯定就算在孙悟空面前扎自己一刀，他都懒得看一眼。
“我本以为，你恢复记忆后第一件事是杀我，想不到却是反天。”
孙悟空笑道：“你未免把自己看得太高了。”
杨戬也扯出一抹难看的笑容，“是啊，是我自作多情了。”
“那倒不是。自作多情应该是说我，我不仅自作多情，还自取其辱。只不过，经历了这么多事，我还可能像以前一样吗？”孙悟空望着崖壁上的字，幽幽道，“我对你的爱，在五百年的囚禁时光中耗尽了。”
杨戬浑身冰冷。仿佛连指尖都冻僵了，一动不能动。
“我被压了五百年，前一百年，我就一门心思想死，那时候要是有人来杀了我，我对他感激不尽。”孙悟空转过头，直直望进杨戬的眼睛里，“你那个时候怎么不来杀了我呢？你难道不明白，你杀了我就是结束我的痛苦？”
杨戬一个字都说不出。
“你当然明白这一点，二郎神是个多聪明的人啊，天底下还没有他不明白的事情，他对人性了如指掌。我想你不来，是因为你不敢面对我，你愧疚，所以才设了西游棋局救我，对吧？”孙悟空看着杨戬越来越苍白的脸色，心里有一种报复的快意，“如果你不能救出孙悟空，那你会良心不安，内疚一辈子，毕竟，二郎神是整个三界最善良最为人着想的人了，哈哈哈。”孙悟空嘲讽地笑出声来。
杨戬笑不出。他的脸已僵硬，脸色苍白如纸，再无半点血色。
“过了这一百来年，我就不想死了。好死不如赖活着，我开始想，怎么折磨你。杨戬，你知道吗？我应该感谢你，因为我靠着对你的恨意熬过了后来的日子。”
孙悟空对他说谢谢，杨戬想自己是不是应该回答一声“不客气”呢？他的嗓子眼被什么东西堵着，眼眶发酸，胸口发闷，他咽了一口唾沫润润嗓子，勉强说道：“你想怎么折磨我？”
“我一共想出了一百六十七种折磨你的方法。”
“数目记得这么清楚？”
“没办法，我也没事干，只好想这些来打发时间，天天想，记得清。”孙悟空笑了一下，露出两个小小的梨涡，显得那么俏皮。
杨戬想，孙悟空怎么还能笑得这么纯真这么好看呢？似乎在这个时候，自己不应该注意他的笑，可是，这是最后的见面机会了吧？以后就看不到了。杨戬近乎贪婪地看着孙悟空，眼睛都不眨一下。
“可惜我从五行山出来就戴了紧箍圈，把折磨你的一百六十七种刑罚全忘了，一直没机会实施。说起来都怪观音。”孙悟空的神色就像在谈论别人的事情，有一种“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冷漠。这是一种勘透生死之人才能有的表情。
“当初我想出来想疯了，只要能让我出来，让我做什么都愿意。我的敌人是如来，没把观音当回事，没想到栽在她手里了。观音摆出一副普度众生的样子跟我说，只要我戴上紧箍圈，保唐三藏西行取经，就放我出来，我飞快答应了。”
孙悟空向杨戬走去，杨戬立即退后一步，孙悟空见到杨戬紧绷的样子又笑起来，看见杨戬痛苦，他就止不住想仰天长笑。
“西游的时候，你发现我忘了一切是不是特别开心？”不待杨戬回答，又道，“耍我是不是特别好玩？”
杨戬对上孙悟空的眼睛，他终于发现为何看不出孙悟空的情绪了。
因为那是一双死人的眼睛，毫无任何生气。
“从在王家村的时候，以身色/诱，火烧花果山，计捉孙悟空，到我跳出炼丹炉后骗我种下假的种子被压五行山，再到西游时，又对我浓情蜜意，杨戬，你为什么一定要选我来骗？”孙悟空皱眉道，“三界那么多人，你为什么非要跟我玩感情游戏？为了抓一个妖王值得你二郎神费这么多心思吗？你知不知道，我曾经想过，我这条命就算死在手里也无所谓！但是我受不了一次又一次地被欺骗。”
杨戬想说这不是游戏，他没有存心欺骗。杨戬知道自己解释不清，不过还是想尽力说些什么。可是他想不出来要说什么话。
说什么呢？
说什么都不会让孙悟空相信了。
太多的话挤在胸口，挤得胸口剧烈地疼痛起来。在孙悟空的压迫下杨戬连呼吸都有些困难。
“我们之间的一切都是假的，不过有三件事是真的。”孙悟空继续平静地说道，“第一件，花果山确实是你烧的，第二件，我确实被关押了五百年，第三件……”孙悟空停顿一下，似乎有些说不下去，脸上第一次出现一丝脆弱的表情，这个表情使他看上去像一个活人了，“我是真的爱过你。”
这句话成了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杨戬嗓子眼一甜，竟是吐血了。咬紧牙关，硬咽了下去，没让对方看出异样。杨戬今日方知原来有人说伤心到极点的时候会吐血所言非虚。
杨戬用尽全部力气说了三个字：“我也是。”
杨戬以为他这样说了之后，孙悟空也许会狂笑不止，也许摆出一副嘲讽的表情。唯独没想到孙悟空听了之后没有反应，仿佛没听到一样——杨戬倒宁愿他破口大骂，也比这样强。
经历了这么多事，孙悟空的深沉，终于不下于杨戬了。
他不再发怒，不再激动，他做任何事都可以很冷静。
他的恨，随着血液在周身游走。他恨的不是杨戬，而是整个世界。表面越是淡然，越说明他心中的恨意之强烈。
雪不知何时下得更大了，落在杨戬的头上，杨戬感到从未有过的寒冷。有一片雪花落在睫毛上，杨戬似无所觉。现在就算刀子扎过来，杨戬都不会理会。
孙悟空道：“你特意来花果山找我，可是要阻止我反天？”
杨戬说不出话，点了点头。
孙悟空立即露出一个讥诮的笑，“这么多年，你还在守护三界？我倒真佩服你这一点。”孙悟空是有理由讥诮的，杨戬都想嘲笑自己。
孙悟空嘲讽地歪了一下嘴角：“哼，你死心吧，我不可能不反天。”
杨戬的回答是掣出三尖两刃枪，指向孙悟空，脚呈前后弓步，站成了一个攻击的姿势。
孙悟空的应对是从靴子里掏出一把匕首，那匕首寒光闪闪，一看就经过法力加持，可毁掉神妖的三魂七魄。
杨戬见孙悟空没有拿出金箍棒，抱有一丝侥幸，道：“收手吧，悟空，以你现在的法力根本打不过我。”
“我知道。”
出乎杨戬意料，孙悟空将匕首横在了自己的脖颈上。
“你非要阻止我，就是逼我去死。”
杨戬疯狂地笑起来：“孙悟空何时变成会自杀的人了？你以为你这样就可以威胁我吗？”
孙悟空不说话，将匕首向脖子上按了按，脖子上出现了一条红线，渐渐扩大，结成血珠，未等滴下来就被冻成了冰，在孙悟空的脖颈上凝固。
杨戬双目通红，紧紧握住三尖两刃枪，嘶哑着嗓子喊道：“好啊，你想死就死吧！你死之后，我替你收尸！”
孙悟空却停住了动作，道：“我问你一句话，西游的时候，你对我，到底是真心还是假意？”
杨戬道：“我刚才说过！你相信我吧！只要你能好好地活着，我怎么样都行。你若愿意，我陪你隐居，我们放下一切，躲到谁都找不到的地方。”杨戬几乎是带着一丝祈求的神色说道，“好吗？”
孙悟空眼珠转动，似在思索。
杨戬看到了微弱的希望的曙光。
“当年你与我打赌，赌情爱对人是有益还是有害，如果你输，你就自毁道基，甘为凡人，永不反天，如果我输，我就随便你怎么样。看今日苦果，是你输了。”杨戬悲伤地道，“可是，悟空，我赢了赌约，却输了心……”
孙悟空喃喃道：“输了心……”
“你被压在五行山，我谋算了五百年，好不容易游说如来同意西游棋局，救了你出来。现在如来给你设定好的命运是你反上天庭，只要你不去，我们就赢了。那样的话如来隐于灵山不管三界，玉帝会把天帝的位子让给你坐，由你统领天界。当然，就算我们赢了如来也可能反悔，但至少我们可以保住性命。我知道我现在说什么你都不信，不过博弈峰上的字千真万确就在那里，你可以亲自去看。”
孙悟空的表情开始松动。
“西游后你我在一起的日子，你拍拍你的良心说，我对你究竟如何？杨戬若是虚情假意，对自己有何好处？你早没有利用价值了！我根本不必利用你。我对你说的话，做的事，都是发自真心。此心可昭日月，天地共鉴！”
杨戬收起三尖两刃枪，向愣神的孙悟空走近，走到他面前不足一步远的距离，停下来。“悟空……”杨戬饱含深情地叫着他的名字。
孙悟空与杨戬视线相交。那一刻孙悟空忽然明白了，他有多恨他，就有多爱他。他想了五百年如何折磨他，只能说明五百年从没有一刻忘记过这个人。这个人是他的劫难，是他解不开的咒语，是他如论如何也无法拒绝无法淡然处之的人。
杨戬握住孙悟空拿着匕首的那只手。
孙悟空傻了一般没有动作。
杨戬拿下他的匕首，见孙悟空不反抗，心中又是欢喜，又是难过，一把抱住孙悟空的身子，抱得死紧，口中叫道：“悟空！”
孙悟空任他抱着，身躯僵硬。“我应该杀了你……”
杨戬心中大恸，“你是应该杀了我……”
“可是我下不去手……”孙悟空的身体软下来。
“我知道。”
“我恢复记忆后没有立即去找你，而决定上天庭，就是因为我……”
“我知道。什么都不用说，我都知道。你曾经说过，我们是两人一心，你高兴我就高兴，你不高兴我也不高兴，你痛，我跟着你痛，你笑，我跟着你笑，两个人太好了，就会好成一个人。所以你的犹豫矛盾和痛苦，我都知道。”
杨戬抬起头，深情地凝视着孙悟空，“我们隐居吧，什么都不要管了，就我们两个人，永远在一起，你说那样多好？”杨戬哀伤地道，“我求你了，悟空，你答应我吧……”
孙悟空还是没有反应，不说同意，也不说不同意。
杨戬紧紧抱着他，就像溺水的人抱着一根救命稻草。
雪越下越大了，不知何时才会停。天空阴云密布，看来离出太阳的那一刻还很遥远。
起风了，天上飘下雪花来。雪不大，像有人在天上东一把西一把地撒盐，风吹过来，把地上的雪吹得一块厚一块薄。
水帘洞右边的崖壁前，雪很薄，杨戬站在那里，用手摸着自己刻的字。身后的孙悟空轻声念道：“当时携手太懵懂，匆匆复匆匆。未及恩爱头先白，真假皆为空……”
孙悟空念到哪，杨戬的手就摸到哪。
“多少念，付梦中……”孙悟空念到了最后一句，看着“中”字上沾染的暗红色，问道，“你写字的时候吐血了？”
“那时好像是神符发作。”杨戬想了想，答道。
“你的身体好像大不如前了。”
“是啊。”
两个有血海深仇的人居然像老友一样聊着天，不能不说这是一件很奇怪的事。杨戬本以为孙悟空一见到他就会迫不及待杀了他，他仔细看着孙悟空的眼睛，想知道孙悟空在想些什么。无论是以前黑亮的眼珠还是后来的金色眼眸，杨戬总能从他的眼睛里看出他的思绪，但这一次，杨戬什么也看不出来。孙悟空很平静，平静得甚至有些诡异了。面对这样的孙悟空，杨戬心底发寒，冷静淡然的孙悟空比暴怒愤恨的孙悟空更加让杨戬承受不住。
孙悟空在对他说话，孙悟空在看着他，可是杨戬意识到，孙悟空，已经不属于他了。他宁愿他恨他，也比这样完全的无视要好过得多。杨戬以前可以轻易操纵孙悟空的情绪，现在杨戬非常肯定就算在孙悟空面前扎自己一刀，他都懒得看一眼。
“我本以为，你恢复记忆后第一件事是杀我，想不到却是反天。”
孙悟空笑道：“你未免把自己看得太高了。”
杨戬也扯出一抹难看的笑容，“是啊，是我自作多情了。”
“那倒不是。自作多情应该是说我，我不仅自作多情，还自取其辱。只不过，经历了这么多事，我还可能像以前一样吗？”孙悟空望着崖壁上的字，幽幽道，“我对你的爱，在五百年的囚禁时光中耗尽了。”
杨戬浑身冰冷。仿佛连指尖都冻僵了，一动不能动。
“我被压了五百年，前一百年，我就一门心思想死，那时候要是有人来杀了我，我对他感激不尽。”孙悟空转过头，直直望进杨戬的眼睛里，“你那个时候怎么不来杀了我呢？你难道不明白，你杀了我就是结束我的痛苦？”
杨戬一个字都说不出。
“你当然明白这一点，二郎神是个多聪明的人啊，天底下还没有他不明白的事情，他对人性了如指掌。我想你不来，是因为你不敢面对我，你愧疚，所以才设了西游棋局救我，对吧？”孙悟空看着杨戬越来越苍白的脸色，心里有一种报复的快意，“如果你不能救出孙悟空，那你会良心不安，内疚一辈子，毕竟，二郎神是整个三界最善良最为人着想的人了，哈哈哈。”孙悟空嘲讽地笑出声来。
杨戬笑不出。他的脸已僵硬，脸色苍白如纸，再无半点血色。
“过了这一百来年，我就不想死了。好死不如赖活着，我开始想，怎么折磨你。杨戬，你知道吗？我应该感谢你，因为我靠着对你的恨意熬过了后来的日子。”
孙悟空对他说谢谢，杨戬想自己是不是应该回答一声“不客气”呢？他的嗓子眼被什么东西堵着，眼眶发酸，胸口发闷，他咽了一口唾沫润润嗓子，勉强说道：“你想怎么折磨我？”
“我一共想出了一百六十七种折磨你的方法。”
“数目记得这么清楚？”
“没办法，我也没事干，只好想这些来打发时间，天天想，记得清。”孙悟空笑了一下，露出两个小小的梨涡，显得那么俏皮。
杨戬想，孙悟空怎么还能笑得这么纯真这么好看呢？似乎在这个时候，自己不应该注意他的笑，可是，这是最后的见面机会了吧？以后就看不到了。杨戬近乎贪婪地看着孙悟空，眼睛都不眨一下。
“可惜我从五行山出来就戴了紧箍圈，把折磨你的一百六十七种刑罚全忘了，一直没机会实施。说起来都怪观音。”孙悟空的神色就像在谈论别人的事情，有一种“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冷漠。这是一种勘透生死之人才能有的表情。
“当初我想出来想疯了，只要能让我出来，让我做什么都愿意。我的敌人是如来，没把观音当回事，没想到栽在她手里了。观音摆出一副普度众生的样子跟我说，只要我戴上紧箍圈，保唐三藏西行取经，就放我出来，我飞快答应了。”
孙悟空向杨戬走去，杨戬立即退后一步，孙悟空见到杨戬紧绷的样子又笑起来，看见杨戬痛苦，他就止不住想仰天长笑。
“西游的时候，你发现我忘了一切是不是特别开心？”不待杨戬回答，又道，“耍我是不是特别好玩？”
杨戬对上孙悟空的眼睛，他终于发现为何看不出孙悟空的情绪了。
因为那是一双死人的眼睛，毫无任何生气。
“从在王家村的时候，以身色/诱，火烧花果山，计捉孙悟空，到我跳出炼丹炉后骗我种下假的种子被压五行山，再到西游时，又对我浓情蜜意，杨戬，你为什么一定要选我来骗？”孙悟空皱眉道，“三界那么多人，你为什么非要跟我玩感情游戏？为了抓一个妖王值得你二郎神费这么多心思吗？你知不知道，我曾经想过，我这条命就算死在手里也无所谓！但是我受不了一次又一次地被欺骗。”
杨戬想说这不是游戏，他没有存心欺骗。杨戬知道自己解释不清，不过还是想尽力说些什么。可是他想不出来要说什么话。
说什么呢？
说什么都不会让孙悟空相信了。
太多的话挤在胸口，挤得胸口剧烈地疼痛起来。在孙悟空的压迫下杨戬连呼吸都有些困难。
“我们之间的一切都是假的，不过有三件事是真的。”孙悟空继续平静地说道，“第一件，花果山确实是你烧的，第二件，我确实被关押了五百年，第三件……”孙悟空停顿一下，似乎有些说不下去，脸上第一次出现一丝脆弱的表情，这个表情使他看上去像一个活人了，“我是真的爱过你。”
这句话成了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杨戬嗓子眼一甜，竟是吐血了。咬紧牙关，硬咽了下去，没让对方看出异样。杨戬今日方知原来有人说伤心到极点的时候会吐血所言非虚。
杨戬用尽全部力气说了三个字：“我也是。”
杨戬以为他这样说了之后，孙悟空也许会狂笑不止，也许摆出一副嘲讽的表情。唯独没想到孙悟空听了之后没有反应，仿佛没听到一样——杨戬倒宁愿他破口大骂，也比这样强。
经历了这么多事，孙悟空的深沉，终于不下于杨戬了。
他不再发怒，不再激动，他做任何事都可以很冷静。
他的恨，随着血液在周身游走。他恨的不是杨戬，而是整个世界。表面越是淡然，越说明他心中的恨意之强烈。
雪不知何时下得更大了，落在杨戬的头上，杨戬感到从未有过的寒冷。有一片雪花落在睫毛上，杨戬似无所觉。现在就算刀子扎过来，杨戬都不会理会。
孙悟空道：“你特意来花果山找我，可是要阻止我反天？”
杨戬说不出话，点了点头。
孙悟空立即露出一个讥诮的笑，“这么多年，你还在守护三界？我倒真佩服你这一点。”孙悟空是有理由讥诮的，杨戬都想嘲笑自己。
孙悟空嘲讽地歪了一下嘴角：“哼，你死心吧，我不可能不反天。”
杨戬的回答是掣出三尖两刃枪，指向孙悟空，脚呈前后弓步，站成了一个攻击的姿势。
孙悟空的应对是从靴子里掏出一把匕首，那匕首寒光闪闪，一看就经过法力加持，可毁掉神妖的三魂七魄。
杨戬见孙悟空没有拿出金箍棒，抱有一丝侥幸，道：“收手吧，悟空，以你现在的法力根本打不过我。”
“我知道。”
出乎杨戬意料，孙悟空将匕首横在了自己的脖颈上。
“你非要阻止我，就是逼我去死。”
杨戬疯狂地笑起来：“孙悟空何时变成会自杀的人了？你以为你这样就可以威胁我吗？”
孙悟空不说话，将匕首向脖子上按了按，脖子上出现了一条红线，渐渐扩大，结成血珠，未等滴下来就被冻成了冰，在孙悟空的脖颈上凝固。
杨戬双目通红，紧紧握住三尖两刃枪，嘶哑着嗓子喊道：“好啊，你想死就死吧！你死之后，我替你收尸！”
孙悟空却停住了动作，道：“我问你一句话，西游的时候，你对我，到底是真心还是假意？”
杨戬道：“我刚才说过！你相信我吧！只要你能好好地活着，我怎么样都行。你若愿意，我陪你隐居，我们放下一切，躲到谁都找不到的地方。”杨戬几乎是带着一丝祈求的神色说道，“好吗？”
孙悟空眼珠转动，似在思索。
杨戬看到了微弱的希望的曙光。
“当年你与我打赌，赌情爱对人是有益还是有害，如果你输，你就自毁道基，甘为凡人，永不反天，如果我输，我就随便你怎么样。看今日苦果，是你输了。”杨戬悲伤地道，“可是，悟空，我赢了赌约，却输了心……”
孙悟空喃喃道：“输了心……”
“你被压在五行山，我谋算了五百年，好不容易游说如来同意西游棋局，救了你出来。现在如来给你设定好的命运是你反上天庭，只要你不去，我们就赢了。那样的话如来隐于灵山不管三界，玉帝会把天帝的位子让给你坐，由你统领天界。当然，就算我们赢了如来也可能反悔，但至少我们可以保住性命。我知道我现在说什么你都不信，不过博弈峰上的字千真万确就在那里，你可以亲自去看。”
孙悟空的表情开始松动。
“西游后你我在一起的日子，你拍拍你的良心说，我对你究竟如何？杨戬若是虚情假意，对自己有何好处？你早没有利用价值了！我根本不必利用你。我对你说的话，做的事，都是发自真心。此心可昭日月，天地共鉴！”
杨戬收起三尖两刃枪，向愣神的孙悟空走近，走到他面前不足一步远的距离，停下来。“悟空……”杨戬饱含深情地叫着他的名字。
孙悟空与杨戬视线相交。那一刻孙悟空忽然明白了，他有多恨他，就有多爱他。他想了五百年如何折磨他，只能说明五百年从没有一刻忘记过这个人。这个人是他的劫难，是他解不开的咒语，是他如论如何也无法拒绝无法淡然处之的人。
杨戬握住孙悟空拿着匕首的那只手。
孙悟空傻了一般没有动作。
杨戬拿下他的匕首，见孙悟空不反抗，心中又是欢喜，又是难过，一把抱住孙悟空的身子，抱得死紧，口中叫道：“悟空！”
孙悟空任他抱着，身躯僵硬。“我应该杀了你……”
杨戬心中大恸，“你是应该杀了我……”
“可是我下不去手……”孙悟空的身体软下来。
“我知道。”
“我恢复记忆后没有立即去找你，而决定上天庭，就是因为我……”
“我知道。什么都不用说，我都知道。你曾经说过，我们是两人一心，你高兴我就高兴，你不高兴我也不高兴，你痛，我跟着你痛，你笑，我跟着你笑，两个人太好了，就会好成一个人。所以你的犹豫矛盾和痛苦，我都知道。”
杨戬抬起头，深情地凝视着孙悟空，“我们隐居吧，什么都不要管了，就我们两个人，永远在一起，你说那样多好？”杨戬哀伤地道，“我求你了，悟空，你答应我吧……”
孙悟空还是没有反应，不说同意，也不说不同意。
杨戬紧紧抱着他，就像溺水的人抱着一根救命稻草。
雪越下越大了，不知何时才会停。天空阴云密布，看来离出太阳的那一刻还很遥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