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卷 第十七章 新陈代谢之本
祥子爹体质不怎么硬朗，兴许给他要了七八个孩子有关，好在他没有烟酒来滋扰，又没有生气的习惯，所以倒也安生；当各个儿子成家了，又有了下一辈，老头儿仍然糊里糊涂，见到孙子们乐哈哈，碰到了儿女们也是悠哉乐哉的摸样。 可是，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突然就有这么一天，老人家喘不上气来，只见的他吸气，呼气却很短暂，仿佛随时都会接替不上；老四刚好留了拉石头的车子在村里，祥子抱着爹就上了车，老四心急火燎地开车往县城赶；到医院时，姊妹们都闻讯赶了过来，心软的老六更是挂了泪花在脸颊上，大家分开人流直接开到了急救室，大夫安排护士插上氧气，又把躁动的亲属安排到外面等候，留下祥子和他们唯一的妹妹照看。如此，老爷子仍然摆手，祥子就哀求医生过来瞧仔细；医生见怪不怪，司空见惯，慢吞吞地走过来，却不知道祥子的眼珠子就要跌下来了，“这是最好的抢救方法，只有这样了，你们可以把面罩提的稍高一点，按紧些，就刚才你们的叙述，我推断他是心脏病，许多事情不一定有预兆的，你知道我的说什么吧？”说完话，医生就又点头，又闭眼的，祥子就着急，看爹稍稍平静些，却愈加忐忑，真不知道这下面该怎么走。医生安排了病房，众人簇拥着护士送老人家进去，安顿好了，姊妹几个就蹲在走廊过道上闷闷不乐，就等医生回话给什么医治方案，却并不容易，人家还有观察，好像还得最少七天的周期，大军就静悄悄地撤了回去，就留祥子和他妹妹。次日早上，护士送来了费用单，电脑打印的小票，不到半天的光景居然花掉了600多块，祥子爹是老教师，看在眼里，急在心里，“这样子下去，得多少钱来填呀？”他就有了心思，又笑的勉强，病似乎又多了帮手，折磨的他晚上躺不下去，咳嗽声就像催命的小鬼，一声比一声紧，一声比一声急。孩子们看着心痛，就催促大夫及早诊断，希望诊断后面能有妥善的根治方案，还世界太平。好容易熬过了礼拜五，礼拜六这天来了所谓的上海的专家，又是皮试，又是验血，还由小护士推着到了间更隔音的房间，不让进更多人，仍然是老大和妹妹。里面的大夫把祥子爹扶到一个平台上，让他平躺，又叫他的右臂放在边上更高的小台上，中间隔了东西，大概是插了管子到他看不见的手臂的血管里；很快，大夫叫祥子和他妹妹去看一个稍大一点的屏幕，里面有个心脏的图像，还呼呼地跳着，旁边的血管也清晰可辨，“这三条是冠状主动脉，一条已经闭掉了，这一条也闭了大半，仅有一条还在工作，但是很累，你们看！”大夫就指着让他们看，祥子看不懂，但是的确有三条莹莹的光在闪烁，其中两条明显地不连续，“该怎么做，我们准备好钱了，你们就做吧？”妹妹说话，是真心话；“不是钱的事情，如果真要做手术，是要开胸的，属于外科手术，而且，风险比一般的要大许多”姊妹两个脑袋嗡嗡响，走出了，居然讲不出话来，和盘托出把大夫的话说完了，大伙全傻了，怎么，还要动大手术，如果？大家再一次齐聚在老爷子的病床前，表面轻松地闲扯，祥子更是告诉爹，身体的大毛病已经让医生搞定了，就剩下成不了大器的小喽啰，安心养病，出院指日可待。医院外头，有人已经把情况禀告了老太太，老人家坚决反对开胸，最终，在一片悲哀的和谐氛围里，老爷子被送回了故里，开始保守治疗。
可是，老爷子的身体影响到他自力的生活质量，还有他的生活范围；他的精神像被稀释了无数倍，又只给他能触及的那一部分；如同呼吸的氧气变的稀薄，他的脾气忽然古怪了许多，挑剔的剑就像中箭的公牛在人群中寻找对手的眼睛，血一样红。
有人猜想他是蹲在麦场捡麦粒儿，他喜欢麦穗，更喜欢干净；他把掺杂其中的小土块挑出来，放在一边，还有没完全去壳的麦粒也捡出来，放在另一边；他一个人，专心致志，也不去想其他，祥子在他背后不远的菜地浇水。还是清晨。日头也没有升起来，空气中冷的怪物便聚过来，像一群嗅到了血腥的豺狼。老爷子慢慢站起来，头居然晕沉沉地，心头一紧，急急地吸了两口气。
儿子跑过来，还请了路人帮忙，将他抬了回去；老爷子已经不能讲话，他眯缝着眼睛看儿子惊慌失措地打电话，又是给自己嘴里噻药，还对着嘴给他呼吸；他能听到儿子在喊：爹爹，我是您儿子呀！
上帝带走了他，连流泪的时间都没有给他，桌子上还有他刚刚倒满了水的杯子，放在药盒中的待吃的药。
其实在住院期间，悲伤已经有过发泄，所以世界似乎并不倾斜，报丧的和听到信儿的没有欲绝的悲痛，一定式浅浅地生成，老爷子他活着，家人安慰，他却受罪；老爷子他去了，家人愧疚，他无罪。
灵棚很简陋，所用的物件也都是老爷子亲手置办的，两条长凳放着他的新房子：一具漆黑的棺材，儿孙媳妇都围坐在旁边，哭哭啼啼给他做最后的道别。
祥子就爬在棺盖上，眼泪聚在盖顶，顺着边沿落下，因为还不到上路的时辰，棺盖还未加锁，裂开很小的一道缝，他的眼泪便滑了进去，落在父亲冰凉的手心。那手青筋突兀，布满老茧。
眼前重新浮现出他憔悴的失望模样，得到恢复雄心勃勃大踏步子行进的刚强，邂逅村里人欢喜地涨红了脸，围着电动车的市场嘟囔着要给孙子添个车子；其间突然犯病，痛哭流涕地拉着祥子的手，“我回不去了，我回不去了。”
“我爹不在了，真的不在了呀！”
祥子仰天长啸， “怎么办呀！”“怎么办呀！”祥子好无助，天晓得他的父亲去了哪里，父亲照顾他，给他说事教理，让他行公为人，他就是儿的灯塔，是儿永远不能失去的方向。
炮声响彻晴空，树枝儿低垂，万簌俱寂后，师傅们盖棺的锤击声，敲的人恍惚，祥子就和家人一步三叩头的开路，给父亲送行。
黄土漫漫，掩盖了慈祥严父，虽然他居在列祖列宗的怀中，孩子们仍然担心他的寂寞，所以，他们诉说，说对他遥遥的思念；孩儿们一步步的成长，孙子们的自强和兄弟们的和睦。
菡萏的妈妈周老太也到碰上了不舒坦的事儿，也怪突然跑出来的那股子风，把平静的世界搞的有点乱。窨井盖上本来安安生生停着一个空瓶子，周老太看的真切，仿佛看到了五分硬币闪闪发光，放下扫把就径直走过去；就是几米的距离，囊中之物，也不在十字路口，不巧的是这里恰恰有个拦路的横杆，稍远的地方有条横穿过去的火车道，大概是有了来火车的消息，路边灯塔样的高房子里的人站了起来，探出头，一边吆喝，一边按着下栏杆的按钮。还怪突然跑出来的那股子风，居然把当差的师傅的喊声给吹的偏离了周老太的耳朵，这边是冉冉落下的铁做的护栏，那边一个小老太笑嘻嘻地靠过来。没有人真正目击出事的瞬间，反正周老太是歪倒在栏杆下面，并使劲地抱着右腿，好像有血要流出来。人们七手八脚给她送到了医院，身边的儿女却不是自个亲生的，只会懒洋洋地做样子，看得人们走完了，就冷冷地质问老太太，“你的菡萏呢？做梦都想的女儿呢？你就等他们来吧！”周老太躺在病床上，也不做声，知道自己做错了事情，哑巴吃黄连是有苦难言；就希望闺女能得到消息早些过来，就算再痛一些心里也痛快。其实，身边的闺女倒是给她做了消息，打电话回去，急急地唤了菡萏出马，她是极其聪明的人儿，清楚菡萏来了，自个就能解脱。
偏偏碰上了收麦子那会，十几亩的田地少了谁都玩不转，权衡利弊，只得让懂事晓理的祥子单枪匹马打车前往，众人心里都明白不管是粘毛吃桃，还是是非对错，做了十几年村干部的祥子是谈判的最佳人选。祥子甚至想到给二弟周联系，他在银行，有拿枪的同事，上次他去内蒙救他儿子，他就带了两个拿着家伙的同事，方便多了。可是，菡萏还是不同意，叫人家过去少不了有花费，另外，有些家里的内幕恐怕会在言语中间给透露出来，也不是光彩的好事情。这次，祥子第一次轻轻松松独自一人坐在了车上，环抱双臂，他愈加的不安，许多年来菡萏和他不止一次地给妈妈讲，要她回到老家过；城里的老爷子也驾鹤西游多年了，周老太真正是孤孤单单一个人，而且同住一屋的女儿并不友善，女婿还不怎么恶意，两岁的小崽子却不逊色他的妈咪，经常是诱他妈咪发飙的导火索，就是锴在的那些日子，小家伙仍然毫不吝啬，当着锴的面给了老太太一个嘴巴子，虽然只是小孩那几两劲儿，足够锴五脏六腑翻腾捣鼓的了，咬着牙就要拍伪表弟的屁股，外婆就愣他，然后转脸瞪着怀里的孬货也不言语，却也不能叫人家小家伙真的哭出伤心来，他妈回来会唱戏的。火车突突突地停了下来，已经是中午了，肚子咕咕地叫的欢着呢！下了广场，走过一弯水泥路，上了田间的阡陌小道。从前，那叔叔活着的时候，每次菡萏他们进城来，他就和周老太在这里迎接孩子们，今个儿可好，来来往往的人不少，却没有半点熟悉的影子。一个拐弯的地沿上，不知谁家的苹果扔在哪里，祥子弯腰捡了起来，翻过来看了，竟然被人咬过了；又不由自主回头看了看，确定没有什么人瞧见自己的龌龊行径，舔了舔嘴唇，张大了嘴巴，硬把那片多出来的口齿咬掉了去，再拿手前后反复把半个苹果擦了个遍，放下心来，津津有味地开始填饱肚子的行动。
看到了亲人，周老太立刻来了劲儿，泪花儿不停歇地掉下来，仿佛积蓄了这个城市给自己所有的不快。新女儿则跑前跑后，忙活间隙招手给祥子喊了出去；在楼道的僻静处，她突然冷冰冰地说：“人家铁路上赔了3000块，这几天也花的差不多了，这是各种费用的单据。”紧接着，她把自己的包包打开，从里面抽出一个信封递到了祥子的手里；“老太住的是普通病房，一天带上医药费和各项检查大概就是300元多点，也不是多大的事，我还是想如果能回去最好，照料着方便，还不用太多的花费！”祥子当然明白妹子说的话外音，“好，我和你姐也是这样打算的，就是还得看看居委会有没有什么给咱这情况的建议什么的。”祥子看了看妹子的脸色，没有什么异常，就大了胆子又说：“应该还有补助的吧？听从北京回去的乡亲说的，这是新政策呀！”妹子没了耐心，不屑地撅着嘴巴，“那你就去问问吧？我没有听说！”
送走了岳母的新女儿，祥子就给老人家问安，爽笑着告诉她没事儿的，伤筋动骨一百天，只是个时间的问题，安心养伤；又提到菡萏很不安，希望老人家回家去静养。老太太一边抹眼泪，一边听女婿讲故事一样天马行空，心里也模糊，想必劳心过度，这精血有了亏空。也是，一个不足一米五的小脚老太硬要把长一米六七，宽一米二的板子摆到横竖不一的木棒支撑架起来的简易小凳上面，况且还不是一块两块的，回头还得收了回去；闲暇时，少不了修整，老太轮着斧头锤子，乒乒啪啪就干上了，简直就是老年版的花木兰。周老太也不说话，皱着眉头，不自主地抚摸自己那条受伤的右腿。祥子就转身出去，随手拉了房门掩上，到护士站问了些话，就去了医生办公室。几个实习生在电脑前面讨论些什么，见来了人，就放低了声音，一个胆大的站起来就问：“你有事情吗？”祥子欠欠身，“我是周老太的家属，想问一下她的情况！”“呵，你也真沉的住气，都住院多少天了，你居然也不给我们打照面。”为首这位高谈阔论开了，“她是罕见的骨质疏松症，全身性的，对于起因还没有权威的一个说法，我们猜测营养是关键因素，另外可能是思想！”
“可以治疗的，是吗？”祥子不甘心，他似乎看到了菡萏期盼的眼睛。可惜，对面的知识分子都是一个劲地摇头，沮丧地出来，碰巧看到一个真正带着主任医师胸牌的白衣天使，再一次求证，不想对方正是周老太的主治医师，大差不差，希望不大，尽力而为。
回到病房里，岳母仍然泪水涟涟，搞的祥子突然没了主意，耷拉着脑袋，没有了初来时的勇气。毕竟这是个陌生的都市，除了现在躺在病床上老太太，祥子没有一个认识的人，这般出去问这问那的自然不方便，再往后面想了些，就觉的没有多大的油水，越是不怎么富裕的人越是能够把钱财看的轻如鸿毛，祥子就要打道回府，人家新女儿一百个的愿意，并是罕见地拿了伍拾元钱出来给祥子，要他们做盘缠。祥子给岳母讲了回家的事情，老人家看了看跟在祥子后面的女儿，张了张嘴，还是把到了嘴边的话给咽了回去，嘱咐祥子到家里拿了衣物，又尽量小声地叮嘱他压着褥子底下的钱和存折，最后连续说了好几遍，要祥子把门给她锁好了。
在老人家的褥子的下面，大小毛票应有尽有，祥子不敢落下，仔细清点好了连同存折揣在兜里，背了个大包袱，出门就叫了辆出租车，询问了价钱，没想到司机师傅竟然也有亲戚在李厍，给了优惠价120元，再回到医院跟老太太背出来，加了油门开路回家。周老太想放出笼子的小鸟，爬在车窗上东瞅瞅西望望，熟悉的景色一点点褪去，她终于湿了眼眶，这新流下来的泪水并不是简单的一个离别，她从菡萏的爹爹死了后不久，嫁到这城里，身在曹营心在汉，始终没有忘记她的亲生女儿叫菡萏，每一份积累都在孕育着天边女儿的幸福；如同真的有线牵扯着他们，她能够听到外孙们健康欢快的笑声，女儿和她男人饭间唠嗑闲话；与此同时，老人家在自己堆满了破瓶子烂罐子，发霉的纸皮，散发着腐臭的骨头的小屋子里累了就歇歇，困了就躺下来睡，无怨无悔，无边无际，缘在她这里有母爱。这下可好，走了去，想要回来可就不一定了。
果然，接下来的生活并不客气，生性泼辣的菡萏并没有足够的功夫爬在妈妈的旁边给她聊天梳头讲故事，她早收拾了屋子出来，安顿下妈妈，喝了口水就提着镰刀去地里了。大概新鲜了一段日子，当曾经圣诞老人一样神奇的外婆从突然扛着礼物从天而降到躺在那里等着孩子们送饭过去，仿佛一下子被打到了反间，既然没有了光环，关注的殷勤就悄悄地没有了，终于有一天，祥子用力地把住着老太太的房门哐当地关上，如同开辟了新天地，人们开始一步步将老黄牛给忘却。锴就如同回光返照的使者，从单位回来，爬在嚎啕不已的外婆床前，两条泪痕延绵下来，述说着千万的无奈和眷恋。其实，人是个很古怪的东西，远比花草树木要难为的多，站在世界的一角，就是平衡这个地球的一分子，四面八方都有东西要料理，要面面俱到，否则，就是失去平衡，靠近的人就会使出绝技来抵抗，直到香消玉损，万念成灰。菡萏和祥子也在近处大小医院问过了，翀到省城培训时候，也到那里的大医院咨询了，好吃好喝的就堆在老人家的床头边上的八仙桌上面，这是人家陪嫁过来的东西，上面有雕刻的凤凰和龙王爷，雕工没得说，但相比吊在西厢房大梁上面的早就给周老太备好的棺材可就要逊色许多了。说到悬在房顶，担着大梁的周老太的寿材，要数锴的印象最为深刻，那年暑假，他从学校回来，兴高采烈地进了院子，赫然看到后院两条长凳上摆着口棺材，也还是半成品，白花花的木纹交错在棺材壁上，乍看也不心惊，却是不能自持，好像真有噩耗在它里面，就直了声音高声喊妈妈，倒是给菡萏吓了一跳，小跑过去解释，告诉他，凳子上面的“小房子”是外婆的寿材，据说可以增寿，放在家里能赶走索命的小鬼；这些锴不懂，他是无神论者，最简单的无神论者。接下来的日子，锴也加入了给外婆搭建寿材的队伍，底座上面有环绕一周的富贵不断图，是在纯柏木上面打了墨印，再用凿子一点点刻出来；工匠师傅还得钻研大头小头，上天下地的材料，锴就要求做图，一凿凿下去，竟然也有成就感，围起来，垫在寿材的下面，更有风范；祥子又用毛笔在两块薄板上写了寿字，要锴拿钢丝锯走更小的步子锯字出来。忙活完了，菡萏就到寿材里面享受了一番，没出来就大喊：“舒服，安静。”纯柏木打造，搁在院子了肯定不行，只有束之高阁，进门时竟然过宽，祥子果断地用锯把好好的门框给锯了个三角形，锴就心疼；放置好了，看爹又把那块木头三角塞进去，拿钉子固定，方才明白，这门框迟早都要被破坏的。
大家就等待着，有太阳的好天气，菡萏把妈妈抱出来，让她坐在朝阳没风的地方，可惜，没有几日的较量，老人家完全没有了从前的血性，没有一会儿就腰酸背痛，要么就是头晕脑胀，歪着歪着就靠在了旁边的人身上；吃的也少了，方便就少了，菡萏到河滩洗衣服的次数也就少了些，家务多的乡亲不用避着菡萏了；周老太的大小便被她的灵魂也招走了似的，先行一步去了那边。日子迫近，祥子一家背着老人开始准备她的后事，不曾想，祥子他爹却做了先锋。
就在老爷子下葬的那天，躺在祥子家院子一角小屋里的菡萏的妈妈也分明听到了连天的鞭炮声，她就问端饭给她吃的晓，“是不是老爷子不在了？”晓就惊讶，不安地点头，“真不知道接下来会是谁？应该是我吧？”她大义凛然，像极了将军。
送外婆走果然在不日后，翀弟兄三个痛哭流涕，唯有锴哭的最凶，他和老人家同处的时间最长，深知外婆的艰辛和心思，天不明就得到马路上摆板，待到商户们过来，一个挨一个地讨钱儿，然后再叫孙子数了，自己再数，积攒厚厚一摞子的小钱儿，到银行换大的给孩子们用；还有从城市最脏最臭的垃圾堆了捡能卖的东西到废品收购站，什么瓶子袋子，什么骨头剩馒头，木头块儿，少不了被东西划破手指，血就滴在她赚的每一分每一毛上面；据弥留之际守在外婆床前的祥子口述，老人家曾嘱咐祥子照看好她的唯一的闺女。
瑟瑟的新秋很快被冰雪覆盖，万籁俱寂，整个世界仿佛也陷入了对离去的敬畏中，冬眠的鸟兽，冰固的河水，风过之后，除了高大建筑抵抗的尖利叫声，蒿草和树叶的呐喊却是久违的，人们在等待，等待刺破苍穹的新生。
我终于发现：母亲赐予我的力量，原本就在额头最深的那条纹络中间……！
可是，老爷子的身体影响到他自力的生活质量，还有他的生活范围；他的精神像被稀释了无数倍，又只给他能触及的那一部分；如同呼吸的氧气变的稀薄，他的脾气忽然古怪了许多，挑剔的剑就像中箭的公牛在人群中寻找对手的眼睛，血一样红。
有人猜想他是蹲在麦场捡麦粒儿，他喜欢麦穗，更喜欢干净；他把掺杂其中的小土块挑出来，放在一边，还有没完全去壳的麦粒也捡出来，放在另一边；他一个人，专心致志，也不去想其他，祥子在他背后不远的菜地浇水。还是清晨。日头也没有升起来，空气中冷的怪物便聚过来，像一群嗅到了血腥的豺狼。老爷子慢慢站起来，头居然晕沉沉地，心头一紧，急急地吸了两口气。
儿子跑过来，还请了路人帮忙，将他抬了回去；老爷子已经不能讲话，他眯缝着眼睛看儿子惊慌失措地打电话，又是给自己嘴里噻药，还对着嘴给他呼吸；他能听到儿子在喊：爹爹，我是您儿子呀！
上帝带走了他，连流泪的时间都没有给他，桌子上还有他刚刚倒满了水的杯子，放在药盒中的待吃的药。
其实在住院期间，悲伤已经有过发泄，所以世界似乎并不倾斜，报丧的和听到信儿的没有欲绝的悲痛，一定式浅浅地生成，老爷子他活着，家人安慰，他却受罪；老爷子他去了，家人愧疚，他无罪。
灵棚很简陋，所用的物件也都是老爷子亲手置办的，两条长凳放着他的新房子：一具漆黑的棺材，儿孙媳妇都围坐在旁边，哭哭啼啼给他做最后的道别。
祥子就爬在棺盖上，眼泪聚在盖顶，顺着边沿落下，因为还不到上路的时辰，棺盖还未加锁，裂开很小的一道缝，他的眼泪便滑了进去，落在父亲冰凉的手心。那手青筋突兀，布满老茧。
眼前重新浮现出他憔悴的失望模样，得到恢复雄心勃勃大踏步子行进的刚强，邂逅村里人欢喜地涨红了脸，围着电动车的市场嘟囔着要给孙子添个车子；其间突然犯病，痛哭流涕地拉着祥子的手，“我回不去了，我回不去了。”
“我爹不在了，真的不在了呀！”
祥子仰天长啸， “怎么办呀！”“怎么办呀！”祥子好无助，天晓得他的父亲去了哪里，父亲照顾他，给他说事教理，让他行公为人，他就是儿的灯塔，是儿永远不能失去的方向。
炮声响彻晴空，树枝儿低垂，万簌俱寂后，师傅们盖棺的锤击声，敲的人恍惚，祥子就和家人一步三叩头的开路，给父亲送行。
黄土漫漫，掩盖了慈祥严父，虽然他居在列祖列宗的怀中，孩子们仍然担心他的寂寞，所以，他们诉说，说对他遥遥的思念；孩儿们一步步的成长，孙子们的自强和兄弟们的和睦。
菡萏的妈妈周老太也到碰上了不舒坦的事儿，也怪突然跑出来的那股子风，把平静的世界搞的有点乱。窨井盖上本来安安生生停着一个空瓶子，周老太看的真切，仿佛看到了五分硬币闪闪发光，放下扫把就径直走过去；就是几米的距离，囊中之物，也不在十字路口，不巧的是这里恰恰有个拦路的横杆，稍远的地方有条横穿过去的火车道，大概是有了来火车的消息，路边灯塔样的高房子里的人站了起来，探出头，一边吆喝，一边按着下栏杆的按钮。还怪突然跑出来的那股子风，居然把当差的师傅的喊声给吹的偏离了周老太的耳朵，这边是冉冉落下的铁做的护栏，那边一个小老太笑嘻嘻地靠过来。没有人真正目击出事的瞬间，反正周老太是歪倒在栏杆下面，并使劲地抱着右腿，好像有血要流出来。人们七手八脚给她送到了医院，身边的儿女却不是自个亲生的，只会懒洋洋地做样子，看得人们走完了，就冷冷地质问老太太，“你的菡萏呢？做梦都想的女儿呢？你就等他们来吧！”周老太躺在病床上，也不做声，知道自己做错了事情，哑巴吃黄连是有苦难言；就希望闺女能得到消息早些过来，就算再痛一些心里也痛快。其实，身边的闺女倒是给她做了消息，打电话回去，急急地唤了菡萏出马，她是极其聪明的人儿，清楚菡萏来了，自个就能解脱。
偏偏碰上了收麦子那会，十几亩的田地少了谁都玩不转，权衡利弊，只得让懂事晓理的祥子单枪匹马打车前往，众人心里都明白不管是粘毛吃桃，还是是非对错，做了十几年村干部的祥子是谈判的最佳人选。祥子甚至想到给二弟周联系，他在银行，有拿枪的同事，上次他去内蒙救他儿子，他就带了两个拿着家伙的同事，方便多了。可是，菡萏还是不同意，叫人家过去少不了有花费，另外，有些家里的内幕恐怕会在言语中间给透露出来，也不是光彩的好事情。这次，祥子第一次轻轻松松独自一人坐在了车上，环抱双臂，他愈加的不安，许多年来菡萏和他不止一次地给妈妈讲，要她回到老家过；城里的老爷子也驾鹤西游多年了，周老太真正是孤孤单单一个人，而且同住一屋的女儿并不友善，女婿还不怎么恶意，两岁的小崽子却不逊色他的妈咪，经常是诱他妈咪发飙的导火索，就是锴在的那些日子，小家伙仍然毫不吝啬，当着锴的面给了老太太一个嘴巴子，虽然只是小孩那几两劲儿，足够锴五脏六腑翻腾捣鼓的了，咬着牙就要拍伪表弟的屁股，外婆就愣他，然后转脸瞪着怀里的孬货也不言语，却也不能叫人家小家伙真的哭出伤心来，他妈回来会唱戏的。火车突突突地停了下来，已经是中午了，肚子咕咕地叫的欢着呢！下了广场，走过一弯水泥路，上了田间的阡陌小道。从前，那叔叔活着的时候，每次菡萏他们进城来，他就和周老太在这里迎接孩子们，今个儿可好，来来往往的人不少，却没有半点熟悉的影子。一个拐弯的地沿上，不知谁家的苹果扔在哪里，祥子弯腰捡了起来，翻过来看了，竟然被人咬过了；又不由自主回头看了看，确定没有什么人瞧见自己的龌龊行径，舔了舔嘴唇，张大了嘴巴，硬把那片多出来的口齿咬掉了去，再拿手前后反复把半个苹果擦了个遍，放下心来，津津有味地开始填饱肚子的行动。
看到了亲人，周老太立刻来了劲儿，泪花儿不停歇地掉下来，仿佛积蓄了这个城市给自己所有的不快。新女儿则跑前跑后，忙活间隙招手给祥子喊了出去；在楼道的僻静处，她突然冷冰冰地说：“人家铁路上赔了3000块，这几天也花的差不多了，这是各种费用的单据。”紧接着，她把自己的包包打开，从里面抽出一个信封递到了祥子的手里；“老太住的是普通病房，一天带上医药费和各项检查大概就是300元多点，也不是多大的事，我还是想如果能回去最好，照料着方便，还不用太多的花费！”祥子当然明白妹子说的话外音，“好，我和你姐也是这样打算的，就是还得看看居委会有没有什么给咱这情况的建议什么的。”祥子看了看妹子的脸色，没有什么异常，就大了胆子又说：“应该还有补助的吧？听从北京回去的乡亲说的，这是新政策呀！”妹子没了耐心，不屑地撅着嘴巴，“那你就去问问吧？我没有听说！”
送走了岳母的新女儿，祥子就给老人家问安，爽笑着告诉她没事儿的，伤筋动骨一百天，只是个时间的问题，安心养伤；又提到菡萏很不安，希望老人家回家去静养。老太太一边抹眼泪，一边听女婿讲故事一样天马行空，心里也模糊，想必劳心过度，这精血有了亏空。也是，一个不足一米五的小脚老太硬要把长一米六七，宽一米二的板子摆到横竖不一的木棒支撑架起来的简易小凳上面，况且还不是一块两块的，回头还得收了回去；闲暇时，少不了修整，老太轮着斧头锤子，乒乒啪啪就干上了，简直就是老年版的花木兰。周老太也不说话，皱着眉头，不自主地抚摸自己那条受伤的右腿。祥子就转身出去，随手拉了房门掩上，到护士站问了些话，就去了医生办公室。几个实习生在电脑前面讨论些什么，见来了人，就放低了声音，一个胆大的站起来就问：“你有事情吗？”祥子欠欠身，“我是周老太的家属，想问一下她的情况！”“呵，你也真沉的住气，都住院多少天了，你居然也不给我们打照面。”为首这位高谈阔论开了，“她是罕见的骨质疏松症，全身性的，对于起因还没有权威的一个说法，我们猜测营养是关键因素，另外可能是思想！”
“可以治疗的，是吗？”祥子不甘心，他似乎看到了菡萏期盼的眼睛。可惜，对面的知识分子都是一个劲地摇头，沮丧地出来，碰巧看到一个真正带着主任医师胸牌的白衣天使，再一次求证，不想对方正是周老太的主治医师，大差不差，希望不大，尽力而为。
回到病房里，岳母仍然泪水涟涟，搞的祥子突然没了主意，耷拉着脑袋，没有了初来时的勇气。毕竟这是个陌生的都市，除了现在躺在病床上老太太，祥子没有一个认识的人，这般出去问这问那的自然不方便，再往后面想了些，就觉的没有多大的油水，越是不怎么富裕的人越是能够把钱财看的轻如鸿毛，祥子就要打道回府，人家新女儿一百个的愿意，并是罕见地拿了伍拾元钱出来给祥子，要他们做盘缠。祥子给岳母讲了回家的事情，老人家看了看跟在祥子后面的女儿，张了张嘴，还是把到了嘴边的话给咽了回去，嘱咐祥子到家里拿了衣物，又尽量小声地叮嘱他压着褥子底下的钱和存折，最后连续说了好几遍，要祥子把门给她锁好了。
在老人家的褥子的下面，大小毛票应有尽有，祥子不敢落下，仔细清点好了连同存折揣在兜里，背了个大包袱，出门就叫了辆出租车，询问了价钱，没想到司机师傅竟然也有亲戚在李厍，给了优惠价120元，再回到医院跟老太太背出来，加了油门开路回家。周老太想放出笼子的小鸟，爬在车窗上东瞅瞅西望望，熟悉的景色一点点褪去，她终于湿了眼眶，这新流下来的泪水并不是简单的一个离别，她从菡萏的爹爹死了后不久，嫁到这城里，身在曹营心在汉，始终没有忘记她的亲生女儿叫菡萏，每一份积累都在孕育着天边女儿的幸福；如同真的有线牵扯着他们，她能够听到外孙们健康欢快的笑声，女儿和她男人饭间唠嗑闲话；与此同时，老人家在自己堆满了破瓶子烂罐子，发霉的纸皮，散发着腐臭的骨头的小屋子里累了就歇歇，困了就躺下来睡，无怨无悔，无边无际，缘在她这里有母爱。这下可好，走了去，想要回来可就不一定了。
果然，接下来的生活并不客气，生性泼辣的菡萏并没有足够的功夫爬在妈妈的旁边给她聊天梳头讲故事，她早收拾了屋子出来，安顿下妈妈，喝了口水就提着镰刀去地里了。大概新鲜了一段日子，当曾经圣诞老人一样神奇的外婆从突然扛着礼物从天而降到躺在那里等着孩子们送饭过去，仿佛一下子被打到了反间，既然没有了光环，关注的殷勤就悄悄地没有了，终于有一天，祥子用力地把住着老太太的房门哐当地关上，如同开辟了新天地，人们开始一步步将老黄牛给忘却。锴就如同回光返照的使者，从单位回来，爬在嚎啕不已的外婆床前，两条泪痕延绵下来，述说着千万的无奈和眷恋。其实，人是个很古怪的东西，远比花草树木要难为的多，站在世界的一角，就是平衡这个地球的一分子，四面八方都有东西要料理，要面面俱到，否则，就是失去平衡，靠近的人就会使出绝技来抵抗，直到香消玉损，万念成灰。菡萏和祥子也在近处大小医院问过了，翀到省城培训时候，也到那里的大医院咨询了，好吃好喝的就堆在老人家的床头边上的八仙桌上面，这是人家陪嫁过来的东西，上面有雕刻的凤凰和龙王爷，雕工没得说，但相比吊在西厢房大梁上面的早就给周老太备好的棺材可就要逊色许多了。说到悬在房顶，担着大梁的周老太的寿材，要数锴的印象最为深刻，那年暑假，他从学校回来，兴高采烈地进了院子，赫然看到后院两条长凳上摆着口棺材，也还是半成品，白花花的木纹交错在棺材壁上，乍看也不心惊，却是不能自持，好像真有噩耗在它里面，就直了声音高声喊妈妈，倒是给菡萏吓了一跳，小跑过去解释，告诉他，凳子上面的“小房子”是外婆的寿材，据说可以增寿，放在家里能赶走索命的小鬼；这些锴不懂，他是无神论者，最简单的无神论者。接下来的日子，锴也加入了给外婆搭建寿材的队伍，底座上面有环绕一周的富贵不断图，是在纯柏木上面打了墨印，再用凿子一点点刻出来；工匠师傅还得钻研大头小头，上天下地的材料，锴就要求做图，一凿凿下去，竟然也有成就感，围起来，垫在寿材的下面，更有风范；祥子又用毛笔在两块薄板上写了寿字，要锴拿钢丝锯走更小的步子锯字出来。忙活完了，菡萏就到寿材里面享受了一番，没出来就大喊：“舒服，安静。”纯柏木打造，搁在院子了肯定不行，只有束之高阁，进门时竟然过宽，祥子果断地用锯把好好的门框给锯了个三角形，锴就心疼；放置好了，看爹又把那块木头三角塞进去，拿钉子固定，方才明白，这门框迟早都要被破坏的。
大家就等待着，有太阳的好天气，菡萏把妈妈抱出来，让她坐在朝阳没风的地方，可惜，没有几日的较量，老人家完全没有了从前的血性，没有一会儿就腰酸背痛，要么就是头晕脑胀，歪着歪着就靠在了旁边的人身上；吃的也少了，方便就少了，菡萏到河滩洗衣服的次数也就少了些，家务多的乡亲不用避着菡萏了；周老太的大小便被她的灵魂也招走了似的，先行一步去了那边。日子迫近，祥子一家背着老人开始准备她的后事，不曾想，祥子他爹却做了先锋。
就在老爷子下葬的那天，躺在祥子家院子一角小屋里的菡萏的妈妈也分明听到了连天的鞭炮声，她就问端饭给她吃的晓，“是不是老爷子不在了？”晓就惊讶，不安地点头，“真不知道接下来会是谁？应该是我吧？”她大义凛然，像极了将军。
送外婆走果然在不日后，翀弟兄三个痛哭流涕，唯有锴哭的最凶，他和老人家同处的时间最长，深知外婆的艰辛和心思，天不明就得到马路上摆板，待到商户们过来，一个挨一个地讨钱儿，然后再叫孙子数了，自己再数，积攒厚厚一摞子的小钱儿，到银行换大的给孩子们用；还有从城市最脏最臭的垃圾堆了捡能卖的东西到废品收购站，什么瓶子袋子，什么骨头剩馒头，木头块儿，少不了被东西划破手指，血就滴在她赚的每一分每一毛上面；据弥留之际守在外婆床前的祥子口述，老人家曾嘱咐祥子照看好她的唯一的闺女。
瑟瑟的新秋很快被冰雪覆盖，万籁俱寂，整个世界仿佛也陷入了对离去的敬畏中，冬眠的鸟兽，冰固的河水，风过之后，除了高大建筑抵抗的尖利叫声，蒿草和树叶的呐喊却是久违的，人们在等待，等待刺破苍穹的新生。
我终于发现：母亲赐予我的力量，原本就在额头最深的那条纹络中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