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卷 九
他骑着一辆摩托车，沿着盘山公路急速地飞驰。一顶银灰色的头盔把他的脑袋罩得严严实实的，路人无法看见他的面孔。他很开心，也很满意。四个轮子变成两个轮子，他觉得更加刺激，更加疯狂。这种刺激和疯狂给他带来了无限的快感。
离开天津以后，他把“奇瑞”开进西部的山区，在山区里转来转去，转进了河北。又在山区转来转去，转进了保定。他没有进入保定城里，而是向西北方向驶去，来到保定所属的满城县。在城外一家小旅店，他住了一夜。天一亮，他就按计划开车钻进满城西面的抱阳山。沿着弯弯曲曲的山路，直接把汽车开到山崖上面。他把鸭舌帽和风衣留在车里，带着其他行李下了车，又拿出事先准备好的一瓶汽油，全部洒进车里，然后掏出了打火机。熊熊的火焰很快吞噬了“奇瑞”。他站在路边，一边津津有味地抽着烟，一边饶有兴趣地欣赏着自己的杰作。
突然，一阵引擎的轰鸣声从山下传来。不一会儿，一辆红色的摩托车驶到他的面前。
“哥们儿，怎么啦？”车主是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
“起火了。”他不动声色地说。
“是放火吧？”
“你这是什么车？”
“豪爵银豹125。”
“借我几天，怎么样？”
“笑话！我认识你吗？”
“它认识你。”
他把手枪掏出来，向前走了一步。
“大哥……好商量……”
“借不借？”
“借什么借！大哥喜欢，兄弟送你啦！”
“快走吧，我这支枪容易走火。”
车主放下摩托车，顺着原路，抱头鼠窜。目睹车主的背影，他的嘴角撇出一丝冷笑。火焰逐渐地熄灭了，他把“奇瑞”的残骸推下了山崖。山崖下面是一汪深潭，当地人称之为“老龙潭”。扑通一声，“奇瑞”坠入深深的潭水之中。他做完了想做的事情，便骑上摩托车，迅速离开满城，沿着太行山脉南下。从河北，到河南，又从河南，到了湖北。这里已经是湖北的西部边陲，漫无边际的神农架林区就在他的眼前。
摩托车的速度逐渐地慢了下来。他把头盔掀起，顶在头上，目光不由得左盼右顾。眼前的景色实在太美，令人心旷神怡，流连忘返。当他驾车进入神农架的山谷时，天空已经是万里无云，艳阳高照。举目四望，奇峰突兀，怪石林立，团团烟雾不时从谷底升起，跃上山顶，给人一种飘飘欲仙的感觉。极目远眺，高耸入云的神农顶白雪皑皑，银光闪闪。从山腰到山脚，则又是林涛滚滚、层次分明的原始森林。神农架的原始森林，古木参天，绿茵遍地，斗艳争芳的奇花异果不胜枚数。红的、黄的、绿的、白的、粉的……各种色彩层层交织，相互映衬，形成了一幅精美无比的画卷。最惹人注目的是那一片片盛开的野菊花，金灿灿的，喜盈盈的，看上去那么悦目，那么舒心，让人恨不能跃身其中，尽享秀色可餐的无限乐趣。
车速更慢了。一阵清风拂面而过，他感到全身都那么爽劲。风中还裹着淡淡的花香，他忍不住贪婪地吸上几口，呼出时却是那么吝啬，那么缓慢，想给自己的肺叶留出充足时间，以便把那些精华过滤出来，使它们能够渗入自己的体内。眼前的一切都是那么美好，树木是美的，花草是美的，在空中啾啾欢歌的鸟儿是美的，在地下唧唧悲鸣的虫儿是美的，就连落在路边不时随风飘移的枯叶也是美的。山涧流淌着清澈的小溪，哗哗哗……哗哗哗……仅仅听到那悦耳的水声，就足以让人感到甘爽润口，回味无穷。如果不是山势陡峭，他真想跳下去，俯身在泉水之上，痛痛快快地畅饮，舒舒服服地洗澡。
他索性下了车，推着摩托车慢慢地前行。右侧的山坡上，映入眼帘的首先是绿油油的松树、柏树。那是什么？是鹅掌楸，是栗树，是柿子树，是桉树，是桦树……枫树的叶子开始泛红，银杏的叶子开始泛黄。要不了多久，这满山的树木便会堆砌出层层叠叠的色彩。到了这里，真的是到了人间仙境。
突然，一声凄厉的呼叫声划破了长空。
“来人哪！抢伢子啦……”
他大吃一惊，急忙抬眼往前看。只见一辆黑色的摩托车向他急驰而来。车上坐着两个年轻的男子，坐在前面的瘦子一边驾驶摩托车，一边还不时地扭头往后看；坐在后面的胖子两手抱着一个大约四五岁的孩子。
“来人哪！抢伢子啦……”
远远地可以看到一个女人模糊的身影，声音是那个女人发出来的，凄厉的呼叫分明还带着绝望的哭泣。
他完全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想也没想，便跳到了路中央，把手枪掏出出来，对准前面的摩托车。
摩托车冲到他前方约二十米的地方，便戛然而止。前面的瘦子一条腿支在地下，大概是被眼前的情景惊呆了。
“听着！把孩子放下，我放你们一条生路。”他厉声说。
摩托车上的人没有动。
“现在我数数，数到三，孩子不放下，我就打爆你们的头。一，二……”
“三”字还没有出口，后面的胖子就慌忙把孩子放在路边。
“快滚吧，我的枪容易走火。”
前面的瘦子连忙驾起摩托车，沿着盘山公路，飞驰而下。
那个女人气喘吁吁地追了上来，她一把抱住孩子，情不自禁地号啕大哭。
“牛仔……牛仔……牛仔……”
“妈妈……妈妈……”
他把枪藏起来，缓缓地走过去，伸手拍拍孩子的头。
“没事啦，带着孩子回家吧。”
“哥，谢谢你！谢谢……”
女人站起来，连连向他鞠躬。他这才注意到，这女人很年轻，大约二十四五岁的样子，看上去那么端庄美丽，朴实大方。肤色皙白，身材适中。眼睛虽然不大，却是那样的明亮。长长的睫毛忽闪着，仿佛在默默地倾诉着什么。
“牛仔，快谢谢叔叔！”
“谢谢叔叔！”
他又伸出手，拍拍孩子的头。这是个虎头虎脑的男孩子，很讨人喜欢。
“快回家吧！回家吧！”
他转过身，向豪爵银豹125走过去。女人和孩子的感谢让他感到很不习惯。他做任何事情只是凭借感觉，只要感觉舒服，他便心满意足，至于正确与否并不重要。在他的记忆中，还不曾有人向他表示过感谢。感谢对他来说，是非常陌生的事情。他从来没有想过要感谢谁，也从来没有想过要接受谁的感谢。
“哥，你去哪儿？”
“到前面的镇子。”
“到镇子做么斯？”
“哦……”
“哥，我舅舅是镇长，你要有事，我可以让舅舅帮你。”
“也没有……只是找个地方吃口饭，再找点活儿干。”
“既然这样，哥就留下吧。我家开的农家乐，吃饭是很方便的。留下吧，哥……”
他站住了，回头看着那女人。那女人的目光非常真诚，也充满了期待。
“牛仔，让叔叔留下吃饭！”
“叔叔，留下吃饭吧……”
他有些犹豫，却又无法开口回绝。
“你……姓什么？”
“姓孟，‘孟子’的‘孟’。我叫孟秀兰。哥呢？”
“我姓何，何忠。”
“是忠哥呀！忠哥是哪儿人？”
“辽宁东港。”
“不近哪！忠哥既然到了神农架，那就一定要尝尝神农架的风味才好，是不是，忠哥？”
他忍不住笑了。
绿荫丛中，出现了小桥流水。小桥是双孔石拱桥，过了石拱桥，便是一个独门的院落。大门的上方写着“仙山农家乐”几个大字，“仙山农家乐”的下面又写着“宾至如归”几个小字。走进院子，有一个曲尺形的二层楼房。虽说是楼房，屋里屋外的陈设却处处散发着浓郁的乡土气息。
孟秀兰带着他，来到餐厅。一进门，就听见空中传来热情的声音：“欢迎光临！”
他抬头一看，原来空中悬挂着一个鸟架，上面栖息着一只绿色的鹦鹉。
“你好！”他向鹦鹉招招手。
“你好！”鹦鹉马上学他的声音。
孟秀兰抿着嘴笑了。
“是我爸养的。”
“好聪明的鹦鹉！”
他在一张餐桌旁边坐下。餐厅不大，却很别致，舒适，让人坐下以后，就对食物产生了浓烈的期盼。
桌子上很快就摆上了四个热气腾腾的菜肴。孟秀兰手脚麻利地端着酒壶，给他斟了一盅酒。
“忠哥，神农架有句顺口溜，听说过吗？”
“什么顺口溜？”
“‘吃的洋芋果，烤的疙瘩火，烧酒配着腊肉喝，除了神仙就是我。’这就是本地产的烧酒。”
“是吗？”
“这是腊肉，在神农架，家家户户都离不开它。吃的时候要把肉皮火烧水煮，伴上大蒜、辣子炒，闻上去有一丝淡淡的烟熏味。保存好的腊肉几年也不变味，不生虫。”
“是吗？”
“这道菜是香菇炖土鸡。土鸡是本地的鸡，要切成小块，和野生香茹一起放进砂锅清炖，拌入佐料。你尝尝，香气扑鼻，味道非常鲜美。”
“是吗？”
“这是渣广椒，是土家菜。一般要在白露以后，把鲜红的大椒洗净剁碎，拌点包谷面和盐，再用花椒、柑子皮拌匀，放在泡菜坛里，用薄膜纸蒙上坛口，捆紧，盖上盖，放上水，一个多月就可以了。吃的时候，焖也行，蒸也行，然后再炒，酸辣味非常特别，非常爽口，非常下饭。”
“是吗？”
“这是砣砣肉。是在火塘里烧熟的，撕着吃……”
“是吗？”
“忠哥，你咋老说‘是吗’？”
“我也不知怎么说才好。秀兰，这个村子叫什么？”
“二欢喜。”
“怎么叫‘二欢喜’？”
“小时候听我妈讲过。这个地方当初只有一户人家，这户人家只有夫妻两个人，两个人天天晚上睡在一个被窝里，你说欢喜不欢喜？”
“当然欢喜。”
“所以我介这个村就叫‘二欢喜’。”
孟秀兰笑了，面颊泛起了淡淡的红晕。
他抿了一口酒，酒味的确很独特。浓度高而不烈，口感醇厚绵香。从早晨到现在，他只吃了两个火烧，肚子早已饿瘪了。这样丰盛的酒菜，他已经好久没有品尝了。
“秀兰妹子，你老公呢？让他出来一起喝。”
“他呀……去年车祸死了……”
“我……我不会说话……”
“不怪你……”
“让人撞的？”
“不，是他自己喝醉了酒撞的。”
“哦……秀兰妹子……”
“不要那么费劲，两个字吧。”
“那……你要前两个，还是后两个？”
“都行。”
“那好吧，妹子……”
“不不不，还是前两个字吧。”
“好吧，秀兰，这就是命，得认哪！”
“忠哥说话真实在。忠哥，刚才我好像看见你拿枪……”
“是仿真枪，我在深圳地摊上买的。”
“忠哥是出来打工吧？”
“是啊。没有文化，没有技术，没办法。”
“忠哥打算咋办？”
“走到哪儿，算哪儿，没有什么打算。实在混不下去，就回家种地。”
“忠哥家里还有么斯人？”
“什么人也没有。原先还有个妹妹……”
“是吗？”
“陈芝麻烂谷子，不说啦！”
“忠哥说嘛！我喜欢听。”
他喝下几盅酒，面孔便涨得通红。和孟秀兰的闲聊让他重新感受到生活的乐趣。要是婷婷还活着，婷婷大概也会这样。活了二十几年，他好像刚刚意识到，生活除了吃喝拉撒，有个贴己的人坐在身边闲聊，那才活得有滋味。
“哥哥，我长大了干什么好？”婷婷曾经问他。
“干什么都好。”他说。
“总有一样最好。”
“你想干吗？”
“我也不知道……我想唱歌。”
“就你？”
“我怎么啦？”
“唱歌就像老母猪哼哼。”
“你胡说！你胡说！你胡说……”
……
他的眼睛开始出现红丝。他曾经多少次赌咒发誓，要把过去的事情统统锁进记忆的仓库里，然而，记忆的仓库还是打开了门。那扇门似乎被人控制着，根本由不得他自己。他拿过酒壶，给自己斟满酒，仰脖灌了下去。
“秀兰，不瞒你说，我坐过牢。”他坦率地说。
“坐过牢？为么斯？”孟秀兰有些惊奇。
“因为妹妹……”
“因为妹妹？”
他滔滔不绝地打开了话匣子，述说着当年那一幕幕伤心的事情。从他走出监狱以后，这种情况还是第一次。他本来不想触碰那道让他悲痛欲绝的伤疤，在这个女人面前，他却奇怪地有了一吐为快的感觉。
孟秀兰一边听着，一边流着眼泪。这个善良的女人被这个凄惨的故事深深地打动了。
他说了不知有多久，好像积攒了一辈子的话在此刻全部喷发出来。故事讲完了，他低下头，默默地喝酒，仿佛只有那浓烈酒精才可以平复他波涛汹涌的心绪。
“忠哥，反正你家里也冇得人了，你留下吧。”
“这……不行。”
“为么斯不行？这里风景多美！连外国人都喜欢往这儿跑，为么斯不行？”
“我坐过牢，会给你带来麻烦的。”
“坐过牢咋啦？坐过牢的人就不能过日子啦？我要是你，也会那么做。忠哥受了那么多年的苦……留下吧，忠哥要是看得起我，就给我打工，好吗？”
“秀兰，你还不知道，我在路上，钱包被人偷了，钱和身份证都没有了。”
“我不查你的身份证……”
“有人要查的，没有身份证，寸步难行。秀兰，这样吧，我先回趟辽宁，补办身份证，好吗？”
“忠哥还回来吗？”
“我……争取吧……”
“不，忠哥走了就不回来了。”
“不会……
“我让我舅舅想办法，就在这里补办。”
“行吗？”
“舅舅会有办法的。”
餐厅的旁边有个杂物间，面积大约有十几平方米。孟秀兰把杂物间的东西搬走，又搬来床和桌子，很快就布置出一间舒适的宿舍。然而，靠近门边的一堆木头让孟秀兰犯了难。这些木头大部分是从旧房拆下来的，一时用不上，扔了又可惜，便一直堆放在那里。孟秀兰想把木头搬走，却找不到合适的地方。孟秀兰站在那儿发愁，他却蹲在地下仔细地观看那些木头，两眼不时地闪烁出喜悦的光芒。
“忠哥，要不，过几天吧……”孟秀兰的语气有些迟疑。
“这些木头还有用吗？”他回头看了孟秀兰一眼。
“冇得用。”
“那就不要搬走。”
“忠哥有用吗？”
“秀兰，多好的木头！你看，这是黄杨木！多好的黄杨木……这是红木，这是紫檀，这是柏木，这是榆木，这是楠木，这是樟木……这么好的木头，干吗要搬走？”
“忠哥真行！”
“你看，这里还有一块花梨！真正的海南黄花梨！”
“忠哥喜欢吗？”
“喜欢！太喜欢啦！”
“那它们都是忠哥的啦！”
孟秀兰的眉头一下子舒展开了。
晚饭时，孟秀兰把他带到农家乐的后院，和父母见面。自从孟秀兰的丈夫去世后，父母就搬了过来，住在后院里，父亲帮助女儿照料几个塑料大棚，母亲帮助女儿打理农家乐。孟秀兰的父母都是老实人，平时话不多。听说他从歹徒手中救出了外孙，老两口虽然表达不出充满激情的谢意，那淳朴的目光已经告诉他，他的到来，是老两口期盼的喜事。
吃罢饭，回到房间时，他发现桌子上多了一台电脑。
“秀兰，我……我很笨……”
“来，坐下，我教你！”
他顺从地坐在桌子旁边。孟秀兰打开电脑，耐心地给他讲解电脑的知识，然后教他如何上网，如何打字，如何搜索，如何聊天……他惊奇地发现，看起来非常神秘的电脑，学起来并不难。很快，他已经能够查阅他感兴趣的资料了。从电脑里，他知道神农架的西面与重庆的巫山县接壤，南面依傍兴山、巴东，濒临长江三峡，北面毗邻房县、竹山，靠近武当胜地。他还知道，远古时期，神农架林区是一片汪洋大海，由于燕山和喜马拉雅运动，海底逐渐提升，形成了具有鲜明特色的多级陆地。实际上，神农架是大巴山脉向东延伸的余脉，是长江和汉水的分水岭。整个神农架山体高大，由西南向东北逐渐降低。尽管他对什么是“燕山和喜马拉雅运动”一窍不通，但这丝毫没有影响他上网的情绪。
在电子地图上，他看到神农架境内的四个水系：香溪河、沿渡河、南河和堵河。想不到这四个水系还有那么多美丽的传说，有故事的地方总是迷人的。他又看到了什么？网上说：“黄杨木是一种珍贵的木材，而神农架之黄杨木最佳。在神农架茫茫原始森林之中，它只生长于两三千米的高寒地带，生长期极为缓慢，清代李渔所著《闲情偶寄》记载：‘黄杨每岁一寸，不溢分毫，至闰年反缩一寸，是天限之命也’。《本草纲目》曰：‘世重黄杨，以其无火也，其木坚腻……’一棵直径二十厘米的黄杨木，要生长五百年。其质地细密如玉，多用于精雕细刻，为世人所珍藏。”他的心顿时怦怦地跳了起来。他痴迷木雕，对木料一向非常挑剔。在优质的木料中，他特别喜欢黄杨木，无论走到哪里，只要发现黄杨木，两条腿经常像生了根似的，无法拔动。黄杨木的木质细腻，油性极好，刀子刻下去的感觉非常舒服。只要雕刻的是黄杨木，他可以不吃不喝，白天夜晚都坐在那里，直到一件精美的作品在他的手中出现。黄杨树的树根也是极好的木雕材料，他特别擅长利用精细的局部雕刻，和黄杨树天然的得天独厚的形象相结合，创作出栩栩如生的根雕作品。
他一夜没有睡好，第二天一早，就迫不及待地出去，钻进附近的山林里转悠。神农架遍地都是宝，他看到了电脑里介绍的各种野菜，什么椿头、野韭菜、香蒿、野生蕨菜、野生木耳、野生香菇……电脑里说，这些野菜都是神农架的特产。他一时兴起，脱下上衣，俯身采摘起来。不知采了多久，上衣变成了巨大的包裹。他这才把包裹扛在肩上，从山林里钻了出来。
孟秀兰站在双孔石拱桥上，不时张望着。
“忠哥，我猜出你进山。”孟秀兰一看见他就笑了。
“秀兰，我丰收了！”他放下包裹，擦了擦脸上的汗。
孟秀兰弯下腰，打开包裹，细心地检查。
“忠哥真能干！”
“这个地方真好。”
“忠哥，这种蘑菇不能要。”
“挺漂亮的，我在电脑上看见一种工艺品，叫蘑菇宝宝，就是这种蘑菇，怎么……”
“这叫毒蝇伞，看着很漂亮，有毒，不能吃。”
“是吗？我太笨啦。”
“是有点笨，不过有我呢！”
他虽然有些懊恼，却热情不减。秋天的神农架是丰富多彩的，他第一次看到了那么多的猕猴桃、松子、柿子、板栗、核桃……漫山遍野，到处都是，他看得眼花缭乱。有很多果实他从来也没有见过，根本叫不上名字。他特别喜欢采摘五味子。五味子的果实像小葡萄似的，颜色鲜红，味道鲜美。
“秀兰，我昨晚在网上看到，神农架有野人，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
“你见过吗？”
“冇得。”
“哪天我到山里看，要是有野人，就抓一个回来。”
“抓野人做么斯？”
“训练野人干活。扫个地，浇个水，反正是粗活。那样，咱们的农家乐就火了，游客来神农架，谁不想看看野人？到那时候，咱们扩建农家乐，建一个大宾馆……”
他说得眉飞色舞，无意中连用了几个“咱们”。言者无心，听者有意，孟秀兰的脸不觉红了，只是低着头，默然不语。他丝毫没有察觉，依然忘情地描绘着未来。虽然他到这里的时间很短，他却爱上了这里。这里的一草一木仿佛都在召唤着他，他也非常愿意融入其中，成为一个地地道道的神农架人。
“忠哥，你真的不想走了吗？”
“这里真好！昨晚我看见了一首诗：‘山脚盛夏山顶春，山麓艳秋山顶冰。赤橙黄绿看不够，春夏秋冬最难分。’真的是很奇妙！真的是洞天福地！”
“可不许反悔。”
“决不反悔！”
他看着孟秀兰喜悦的样子，心里觉得更加舒畅。他伸手在裤兜里摸了摸，不一会儿，掏出了一对绿光闪闪的翡翠玉镯。玉镯上还系着价格标签，在他掏出兜的工夫，价格标签掉了，掉在桥边上，他丝毫也没有察觉。
“秀兰，你看……”
“么斯？”
“玉镯。”
“哟！真好看！”
“给你……”
“在哪儿买的？”
“云南。”
“贵吗？”
“二百多块钱吧。”
孟秀兰把玉镯戴在手腕上，左看看，右看看，又放在唇间吻了吻。看得出来，孟秀兰非常喜爱这对玉镯。晶莹剔透的玉镯仿佛有了生命，笑眯眯地打量着周围的一切。
他满意地笑了，内心里得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惬意。不过，他和孟秀兰都没有注意到，价格标签上面清清楚楚地写着，这对玉镯产自缅甸，材质正规的名称是天然老坑冰糯种带绿翡翠，价格写的是“￥350000。00元”。
一阵山风吹过来，把价格标签扫进溪水里。溪水潺潺奔流，很快就把价格标签卷走，不知送到哪里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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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开天津以后，他把“奇瑞”开进西部的山区，在山区里转来转去，转进了河北。又在山区转来转去，转进了保定。他没有进入保定城里，而是向西北方向驶去，来到保定所属的满城县。在城外一家小旅店，他住了一夜。天一亮，他就按计划开车钻进满城西面的抱阳山。沿着弯弯曲曲的山路，直接把汽车开到山崖上面。他把鸭舌帽和风衣留在车里，带着其他行李下了车，又拿出事先准备好的一瓶汽油，全部洒进车里，然后掏出了打火机。熊熊的火焰很快吞噬了“奇瑞”。他站在路边，一边津津有味地抽着烟，一边饶有兴趣地欣赏着自己的杰作。
突然，一阵引擎的轰鸣声从山下传来。不一会儿，一辆红色的摩托车驶到他的面前。
“哥们儿，怎么啦？”车主是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
“起火了。”他不动声色地说。
“是放火吧？”
“你这是什么车？”
“豪爵银豹125。”
“借我几天，怎么样？”
“笑话！我认识你吗？”
“它认识你。”
他把手枪掏出来，向前走了一步。
“大哥……好商量……”
“借不借？”
“借什么借！大哥喜欢，兄弟送你啦！”
“快走吧，我这支枪容易走火。”
车主放下摩托车，顺着原路，抱头鼠窜。目睹车主的背影，他的嘴角撇出一丝冷笑。火焰逐渐地熄灭了，他把“奇瑞”的残骸推下了山崖。山崖下面是一汪深潭，当地人称之为“老龙潭”。扑通一声，“奇瑞”坠入深深的潭水之中。他做完了想做的事情，便骑上摩托车，迅速离开满城，沿着太行山脉南下。从河北，到河南，又从河南，到了湖北。这里已经是湖北的西部边陲，漫无边际的神农架林区就在他的眼前。
摩托车的速度逐渐地慢了下来。他把头盔掀起，顶在头上，目光不由得左盼右顾。眼前的景色实在太美，令人心旷神怡，流连忘返。当他驾车进入神农架的山谷时，天空已经是万里无云，艳阳高照。举目四望，奇峰突兀，怪石林立，团团烟雾不时从谷底升起，跃上山顶，给人一种飘飘欲仙的感觉。极目远眺，高耸入云的神农顶白雪皑皑，银光闪闪。从山腰到山脚，则又是林涛滚滚、层次分明的原始森林。神农架的原始森林，古木参天，绿茵遍地，斗艳争芳的奇花异果不胜枚数。红的、黄的、绿的、白的、粉的……各种色彩层层交织，相互映衬，形成了一幅精美无比的画卷。最惹人注目的是那一片片盛开的野菊花，金灿灿的，喜盈盈的，看上去那么悦目，那么舒心，让人恨不能跃身其中，尽享秀色可餐的无限乐趣。
车速更慢了。一阵清风拂面而过，他感到全身都那么爽劲。风中还裹着淡淡的花香，他忍不住贪婪地吸上几口，呼出时却是那么吝啬，那么缓慢，想给自己的肺叶留出充足时间，以便把那些精华过滤出来，使它们能够渗入自己的体内。眼前的一切都是那么美好，树木是美的，花草是美的，在空中啾啾欢歌的鸟儿是美的，在地下唧唧悲鸣的虫儿是美的，就连落在路边不时随风飘移的枯叶也是美的。山涧流淌着清澈的小溪，哗哗哗……哗哗哗……仅仅听到那悦耳的水声，就足以让人感到甘爽润口，回味无穷。如果不是山势陡峭，他真想跳下去，俯身在泉水之上，痛痛快快地畅饮，舒舒服服地洗澡。
他索性下了车，推着摩托车慢慢地前行。右侧的山坡上，映入眼帘的首先是绿油油的松树、柏树。那是什么？是鹅掌楸，是栗树，是柿子树，是桉树，是桦树……枫树的叶子开始泛红，银杏的叶子开始泛黄。要不了多久，这满山的树木便会堆砌出层层叠叠的色彩。到了这里，真的是到了人间仙境。
突然，一声凄厉的呼叫声划破了长空。
“来人哪！抢伢子啦……”
他大吃一惊，急忙抬眼往前看。只见一辆黑色的摩托车向他急驰而来。车上坐着两个年轻的男子，坐在前面的瘦子一边驾驶摩托车，一边还不时地扭头往后看；坐在后面的胖子两手抱着一个大约四五岁的孩子。
“来人哪！抢伢子啦……”
远远地可以看到一个女人模糊的身影，声音是那个女人发出来的，凄厉的呼叫分明还带着绝望的哭泣。
他完全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想也没想，便跳到了路中央，把手枪掏出出来，对准前面的摩托车。
摩托车冲到他前方约二十米的地方，便戛然而止。前面的瘦子一条腿支在地下，大概是被眼前的情景惊呆了。
“听着！把孩子放下，我放你们一条生路。”他厉声说。
摩托车上的人没有动。
“现在我数数，数到三，孩子不放下，我就打爆你们的头。一，二……”
“三”字还没有出口，后面的胖子就慌忙把孩子放在路边。
“快滚吧，我的枪容易走火。”
前面的瘦子连忙驾起摩托车，沿着盘山公路，飞驰而下。
那个女人气喘吁吁地追了上来，她一把抱住孩子，情不自禁地号啕大哭。
“牛仔……牛仔……牛仔……”
“妈妈……妈妈……”
他把枪藏起来，缓缓地走过去，伸手拍拍孩子的头。
“没事啦，带着孩子回家吧。”
“哥，谢谢你！谢谢……”
女人站起来，连连向他鞠躬。他这才注意到，这女人很年轻，大约二十四五岁的样子，看上去那么端庄美丽，朴实大方。肤色皙白，身材适中。眼睛虽然不大，却是那样的明亮。长长的睫毛忽闪着，仿佛在默默地倾诉着什么。
“牛仔，快谢谢叔叔！”
“谢谢叔叔！”
他又伸出手，拍拍孩子的头。这是个虎头虎脑的男孩子，很讨人喜欢。
“快回家吧！回家吧！”
他转过身，向豪爵银豹125走过去。女人和孩子的感谢让他感到很不习惯。他做任何事情只是凭借感觉，只要感觉舒服，他便心满意足，至于正确与否并不重要。在他的记忆中，还不曾有人向他表示过感谢。感谢对他来说，是非常陌生的事情。他从来没有想过要感谢谁，也从来没有想过要接受谁的感谢。
“哥，你去哪儿？”
“到前面的镇子。”
“到镇子做么斯？”
“哦……”
“哥，我舅舅是镇长，你要有事，我可以让舅舅帮你。”
“也没有……只是找个地方吃口饭，再找点活儿干。”
“既然这样，哥就留下吧。我家开的农家乐，吃饭是很方便的。留下吧，哥……”
他站住了，回头看着那女人。那女人的目光非常真诚，也充满了期待。
“牛仔，让叔叔留下吃饭！”
“叔叔，留下吃饭吧……”
他有些犹豫，却又无法开口回绝。
“你……姓什么？”
“姓孟，‘孟子’的‘孟’。我叫孟秀兰。哥呢？”
“我姓何，何忠。”
“是忠哥呀！忠哥是哪儿人？”
“辽宁东港。”
“不近哪！忠哥既然到了神农架，那就一定要尝尝神农架的风味才好，是不是，忠哥？”
他忍不住笑了。
绿荫丛中，出现了小桥流水。小桥是双孔石拱桥，过了石拱桥，便是一个独门的院落。大门的上方写着“仙山农家乐”几个大字，“仙山农家乐”的下面又写着“宾至如归”几个小字。走进院子，有一个曲尺形的二层楼房。虽说是楼房，屋里屋外的陈设却处处散发着浓郁的乡土气息。
孟秀兰带着他，来到餐厅。一进门，就听见空中传来热情的声音：“欢迎光临！”
他抬头一看，原来空中悬挂着一个鸟架，上面栖息着一只绿色的鹦鹉。
“你好！”他向鹦鹉招招手。
“你好！”鹦鹉马上学他的声音。
孟秀兰抿着嘴笑了。
“是我爸养的。”
“好聪明的鹦鹉！”
他在一张餐桌旁边坐下。餐厅不大，却很别致，舒适，让人坐下以后，就对食物产生了浓烈的期盼。
桌子上很快就摆上了四个热气腾腾的菜肴。孟秀兰手脚麻利地端着酒壶，给他斟了一盅酒。
“忠哥，神农架有句顺口溜，听说过吗？”
“什么顺口溜？”
“‘吃的洋芋果，烤的疙瘩火，烧酒配着腊肉喝，除了神仙就是我。’这就是本地产的烧酒。”
“是吗？”
“这是腊肉，在神农架，家家户户都离不开它。吃的时候要把肉皮火烧水煮，伴上大蒜、辣子炒，闻上去有一丝淡淡的烟熏味。保存好的腊肉几年也不变味，不生虫。”
“是吗？”
“这道菜是香菇炖土鸡。土鸡是本地的鸡，要切成小块，和野生香茹一起放进砂锅清炖，拌入佐料。你尝尝，香气扑鼻，味道非常鲜美。”
“是吗？”
“这是渣广椒，是土家菜。一般要在白露以后，把鲜红的大椒洗净剁碎，拌点包谷面和盐，再用花椒、柑子皮拌匀，放在泡菜坛里，用薄膜纸蒙上坛口，捆紧，盖上盖，放上水，一个多月就可以了。吃的时候，焖也行，蒸也行，然后再炒，酸辣味非常特别，非常爽口，非常下饭。”
“是吗？”
“这是砣砣肉。是在火塘里烧熟的，撕着吃……”
“是吗？”
“忠哥，你咋老说‘是吗’？”
“我也不知怎么说才好。秀兰，这个村子叫什么？”
“二欢喜。”
“怎么叫‘二欢喜’？”
“小时候听我妈讲过。这个地方当初只有一户人家，这户人家只有夫妻两个人，两个人天天晚上睡在一个被窝里，你说欢喜不欢喜？”
“当然欢喜。”
“所以我介这个村就叫‘二欢喜’。”
孟秀兰笑了，面颊泛起了淡淡的红晕。
他抿了一口酒，酒味的确很独特。浓度高而不烈，口感醇厚绵香。从早晨到现在，他只吃了两个火烧，肚子早已饿瘪了。这样丰盛的酒菜，他已经好久没有品尝了。
“秀兰妹子，你老公呢？让他出来一起喝。”
“他呀……去年车祸死了……”
“我……我不会说话……”
“不怪你……”
“让人撞的？”
“不，是他自己喝醉了酒撞的。”
“哦……秀兰妹子……”
“不要那么费劲，两个字吧。”
“那……你要前两个，还是后两个？”
“都行。”
“那好吧，妹子……”
“不不不，还是前两个字吧。”
“好吧，秀兰，这就是命，得认哪！”
“忠哥说话真实在。忠哥，刚才我好像看见你拿枪……”
“是仿真枪，我在深圳地摊上买的。”
“忠哥是出来打工吧？”
“是啊。没有文化，没有技术，没办法。”
“忠哥打算咋办？”
“走到哪儿，算哪儿，没有什么打算。实在混不下去，就回家种地。”
“忠哥家里还有么斯人？”
“什么人也没有。原先还有个妹妹……”
“是吗？”
“陈芝麻烂谷子，不说啦！”
“忠哥说嘛！我喜欢听。”
他喝下几盅酒，面孔便涨得通红。和孟秀兰的闲聊让他重新感受到生活的乐趣。要是婷婷还活着，婷婷大概也会这样。活了二十几年，他好像刚刚意识到，生活除了吃喝拉撒，有个贴己的人坐在身边闲聊，那才活得有滋味。
“哥哥，我长大了干什么好？”婷婷曾经问他。
“干什么都好。”他说。
“总有一样最好。”
“你想干吗？”
“我也不知道……我想唱歌。”
“就你？”
“我怎么啦？”
“唱歌就像老母猪哼哼。”
“你胡说！你胡说！你胡说……”
……
他的眼睛开始出现红丝。他曾经多少次赌咒发誓，要把过去的事情统统锁进记忆的仓库里，然而，记忆的仓库还是打开了门。那扇门似乎被人控制着，根本由不得他自己。他拿过酒壶，给自己斟满酒，仰脖灌了下去。
“秀兰，不瞒你说，我坐过牢。”他坦率地说。
“坐过牢？为么斯？”孟秀兰有些惊奇。
“因为妹妹……”
“因为妹妹？”
他滔滔不绝地打开了话匣子，述说着当年那一幕幕伤心的事情。从他走出监狱以后，这种情况还是第一次。他本来不想触碰那道让他悲痛欲绝的伤疤，在这个女人面前，他却奇怪地有了一吐为快的感觉。
孟秀兰一边听着，一边流着眼泪。这个善良的女人被这个凄惨的故事深深地打动了。
他说了不知有多久，好像积攒了一辈子的话在此刻全部喷发出来。故事讲完了，他低下头，默默地喝酒，仿佛只有那浓烈酒精才可以平复他波涛汹涌的心绪。
“忠哥，反正你家里也冇得人了，你留下吧。”
“这……不行。”
“为么斯不行？这里风景多美！连外国人都喜欢往这儿跑，为么斯不行？”
“我坐过牢，会给你带来麻烦的。”
“坐过牢咋啦？坐过牢的人就不能过日子啦？我要是你，也会那么做。忠哥受了那么多年的苦……留下吧，忠哥要是看得起我，就给我打工，好吗？”
“秀兰，你还不知道，我在路上，钱包被人偷了，钱和身份证都没有了。”
“我不查你的身份证……”
“有人要查的，没有身份证，寸步难行。秀兰，这样吧，我先回趟辽宁，补办身份证，好吗？”
“忠哥还回来吗？”
“我……争取吧……”
“不，忠哥走了就不回来了。”
“不会……
“我让我舅舅想办法，就在这里补办。”
“行吗？”
“舅舅会有办法的。”
餐厅的旁边有个杂物间，面积大约有十几平方米。孟秀兰把杂物间的东西搬走，又搬来床和桌子，很快就布置出一间舒适的宿舍。然而，靠近门边的一堆木头让孟秀兰犯了难。这些木头大部分是从旧房拆下来的，一时用不上，扔了又可惜，便一直堆放在那里。孟秀兰想把木头搬走，却找不到合适的地方。孟秀兰站在那儿发愁，他却蹲在地下仔细地观看那些木头，两眼不时地闪烁出喜悦的光芒。
“忠哥，要不，过几天吧……”孟秀兰的语气有些迟疑。
“这些木头还有用吗？”他回头看了孟秀兰一眼。
“冇得用。”
“那就不要搬走。”
“忠哥有用吗？”
“秀兰，多好的木头！你看，这是黄杨木！多好的黄杨木……这是红木，这是紫檀，这是柏木，这是榆木，这是楠木，这是樟木……这么好的木头，干吗要搬走？”
“忠哥真行！”
“你看，这里还有一块花梨！真正的海南黄花梨！”
“忠哥喜欢吗？”
“喜欢！太喜欢啦！”
“那它们都是忠哥的啦！”
孟秀兰的眉头一下子舒展开了。
晚饭时，孟秀兰把他带到农家乐的后院，和父母见面。自从孟秀兰的丈夫去世后，父母就搬了过来，住在后院里，父亲帮助女儿照料几个塑料大棚，母亲帮助女儿打理农家乐。孟秀兰的父母都是老实人，平时话不多。听说他从歹徒手中救出了外孙，老两口虽然表达不出充满激情的谢意，那淳朴的目光已经告诉他，他的到来，是老两口期盼的喜事。
吃罢饭，回到房间时，他发现桌子上多了一台电脑。
“秀兰，我……我很笨……”
“来，坐下，我教你！”
他顺从地坐在桌子旁边。孟秀兰打开电脑，耐心地给他讲解电脑的知识，然后教他如何上网，如何打字，如何搜索，如何聊天……他惊奇地发现，看起来非常神秘的电脑，学起来并不难。很快，他已经能够查阅他感兴趣的资料了。从电脑里，他知道神农架的西面与重庆的巫山县接壤，南面依傍兴山、巴东，濒临长江三峡，北面毗邻房县、竹山，靠近武当胜地。他还知道，远古时期，神农架林区是一片汪洋大海，由于燕山和喜马拉雅运动，海底逐渐提升，形成了具有鲜明特色的多级陆地。实际上，神农架是大巴山脉向东延伸的余脉，是长江和汉水的分水岭。整个神农架山体高大，由西南向东北逐渐降低。尽管他对什么是“燕山和喜马拉雅运动”一窍不通，但这丝毫没有影响他上网的情绪。
在电子地图上，他看到神农架境内的四个水系：香溪河、沿渡河、南河和堵河。想不到这四个水系还有那么多美丽的传说，有故事的地方总是迷人的。他又看到了什么？网上说：“黄杨木是一种珍贵的木材，而神农架之黄杨木最佳。在神农架茫茫原始森林之中，它只生长于两三千米的高寒地带，生长期极为缓慢，清代李渔所著《闲情偶寄》记载：‘黄杨每岁一寸，不溢分毫，至闰年反缩一寸，是天限之命也’。《本草纲目》曰：‘世重黄杨，以其无火也，其木坚腻……’一棵直径二十厘米的黄杨木，要生长五百年。其质地细密如玉，多用于精雕细刻，为世人所珍藏。”他的心顿时怦怦地跳了起来。他痴迷木雕，对木料一向非常挑剔。在优质的木料中，他特别喜欢黄杨木，无论走到哪里，只要发现黄杨木，两条腿经常像生了根似的，无法拔动。黄杨木的木质细腻，油性极好，刀子刻下去的感觉非常舒服。只要雕刻的是黄杨木，他可以不吃不喝，白天夜晚都坐在那里，直到一件精美的作品在他的手中出现。黄杨树的树根也是极好的木雕材料，他特别擅长利用精细的局部雕刻，和黄杨树天然的得天独厚的形象相结合，创作出栩栩如生的根雕作品。
他一夜没有睡好，第二天一早，就迫不及待地出去，钻进附近的山林里转悠。神农架遍地都是宝，他看到了电脑里介绍的各种野菜，什么椿头、野韭菜、香蒿、野生蕨菜、野生木耳、野生香菇……电脑里说，这些野菜都是神农架的特产。他一时兴起，脱下上衣，俯身采摘起来。不知采了多久，上衣变成了巨大的包裹。他这才把包裹扛在肩上，从山林里钻了出来。
孟秀兰站在双孔石拱桥上，不时张望着。
“忠哥，我猜出你进山。”孟秀兰一看见他就笑了。
“秀兰，我丰收了！”他放下包裹，擦了擦脸上的汗。
孟秀兰弯下腰，打开包裹，细心地检查。
“忠哥真能干！”
“这个地方真好。”
“忠哥，这种蘑菇不能要。”
“挺漂亮的，我在电脑上看见一种工艺品，叫蘑菇宝宝，就是这种蘑菇，怎么……”
“这叫毒蝇伞，看着很漂亮，有毒，不能吃。”
“是吗？我太笨啦。”
“是有点笨，不过有我呢！”
他虽然有些懊恼，却热情不减。秋天的神农架是丰富多彩的，他第一次看到了那么多的猕猴桃、松子、柿子、板栗、核桃……漫山遍野，到处都是，他看得眼花缭乱。有很多果实他从来也没有见过，根本叫不上名字。他特别喜欢采摘五味子。五味子的果实像小葡萄似的，颜色鲜红，味道鲜美。
“秀兰，我昨晚在网上看到，神农架有野人，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
“你见过吗？”
“冇得。”
“哪天我到山里看，要是有野人，就抓一个回来。”
“抓野人做么斯？”
“训练野人干活。扫个地，浇个水，反正是粗活。那样，咱们的农家乐就火了，游客来神农架，谁不想看看野人？到那时候，咱们扩建农家乐，建一个大宾馆……”
他说得眉飞色舞，无意中连用了几个“咱们”。言者无心，听者有意，孟秀兰的脸不觉红了，只是低着头，默然不语。他丝毫没有察觉，依然忘情地描绘着未来。虽然他到这里的时间很短，他却爱上了这里。这里的一草一木仿佛都在召唤着他，他也非常愿意融入其中，成为一个地地道道的神农架人。
“忠哥，你真的不想走了吗？”
“这里真好！昨晚我看见了一首诗：‘山脚盛夏山顶春，山麓艳秋山顶冰。赤橙黄绿看不够，春夏秋冬最难分。’真的是很奇妙！真的是洞天福地！”
“可不许反悔。”
“决不反悔！”
他看着孟秀兰喜悦的样子，心里觉得更加舒畅。他伸手在裤兜里摸了摸，不一会儿，掏出了一对绿光闪闪的翡翠玉镯。玉镯上还系着价格标签，在他掏出兜的工夫，价格标签掉了，掉在桥边上，他丝毫也没有察觉。
“秀兰，你看……”
“么斯？”
“玉镯。”
“哟！真好看！”
“给你……”
“在哪儿买的？”
“云南。”
“贵吗？”
“二百多块钱吧。”
孟秀兰把玉镯戴在手腕上，左看看，右看看，又放在唇间吻了吻。看得出来，孟秀兰非常喜爱这对玉镯。晶莹剔透的玉镯仿佛有了生命，笑眯眯地打量着周围的一切。
他满意地笑了，内心里得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惬意。不过，他和孟秀兰都没有注意到，价格标签上面清清楚楚地写着，这对玉镯产自缅甸，材质正规的名称是天然老坑冰糯种带绿翡翠，价格写的是“￥350000。00元”。
一阵山风吹过来，把价格标签扫进溪水里。溪水潺潺奔流，很快就把价格标签卷走，不知送到哪里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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