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卷 四
天刚蒙蒙亮，他提着一个塑料袋，匆匆地从外面推开房门走进来。蓉蓉还在沉睡，眼角还挂着两颗晶莹的泪珠。他把塑料袋往床上一放，脱下风衣，摘下帽子和墨镜，然后小心翼翼地坐在床沿上。婷婷生病以后，只要婷婷一合上眼睛，他几乎都是这样，默默地坐着，端详婷婷的睡容。遐想是无止境的。他想得最多的就是如何才能变成一个微型人，钻进婷婷的体内，手舞长剑，把那些危害婷婷生命的癌细胞统统斩尽杀绝。即使需要和那些癌细胞同归于尽，他也在所不惜。他不是侠客，也从来没有想过杀富济贫、替天行道之类的事情。他只是太爱婷婷了，为了婷婷，即使上刀山下火海，他也不会皱一下眉头。
不知谁家的公鸡扯着嗓门在打鸣儿，继而，此起彼伏的鸡叫声便不绝于耳。鸟儿也开始唱了起来。起初它们还有些胆怯，声音只是从浓密的树冠里传来。渐渐的，它们的胆子越来越大，以至于毫无顾忌地出现在院落上空，唧唧喳喳地闹成一片。小小的院落沉寂了一夜，骤然间热闹起来。远处传来了几辆农用三轮车的引擎声，听上去有些刺耳。刺耳的引擎声中，还夹杂着一阵阵山民彼此的问候声。
他的目光盯着蓉蓉。蓉蓉睡得挺死，头巾也已经松开，露出了光秃秃的脑袋。他下意识地伸出手，刚要触碰那光秃秃的脑袋，却又好像触了电似的，把手缩了回来。
“我不剃头！不剃！”婷婷哭喊着，挣扎着。
“婷婷听话，医生说，治病时，把头发剃了，等病一好，长出的头发更漂亮。”他心里刀割一般，却要挤出笑脸哄着婷婷。
“你骗人！”
“剃吧，剃吧……”
“就不……”
他伸手轻轻推了推蓉蓉的手臂。
“喂！起床吧！”
“天还不亮……”
“你睁眼看看！”
“再睡五分钟……不，十分钟……”
“不行！”
蓉蓉不情愿地爬起来，用双手揉着眼睛。
“你杀了我吗？”
“急什么？”
“我以为我死了呢。”
“死有那么容易吗？”
他打开塑料袋，把食物摊放在一块塑料布上。蓉蓉只是瞅了一眼，没有一点食欲。
“要杀我吗？”蓉蓉的眼睛盯着他。
“先吃饭！”他有意避开蓉蓉的眼睛。
“我不！”
“为什么？”
“要死了，还吃什么饭……”
“不吃饭会挨饿的。”
“死人还知道饿吗？”
“那当然。饿着肚子你能走路吗？”
“死人不会动。”
“身体是不会动，灵魂要动的。”
“什么灵魂？”
“人死了以后，灵魂就会离开身体，走很长很长的路才能到西天。你见过枪毙犯人吗？枪毙犯人以前，都要给他们好吃的，让他们吃了再上路。”
“去不了就去不了……”
“去不了西天就要下地狱。”
“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路上有一座桥，叫奈何桥。桥下边就是地狱。要是走不动，一群长着牛头马面的恶鬼就会冲出来，一拥而上，把你抓住，用铡刀剁进碎块，拿去喂狗。”
“真的吗？”
“真的。”
“那好吧。”
蓉蓉伸手拿起一根油条，咬了一小口，用门牙仔细地嚼了一会儿，眉头就皱了起来。
“恶心……”
“油条？”
“油太多……”
“那就吃面包吧！”
他从蓉蓉手中夺过油条，三下两下地塞进自己的嘴里。然后从塑料袋里拿出一个面包，打开包装纸，放在蓉蓉面前；又拿起一袋牛奶，撕开一个口子，放在蓉蓉的手里。
蓉蓉喝了几口奶，便开始吃面包。
他在塑料袋里翻了一会儿，拿出一袋香肠，闻了闻，便把包装袋撕开，从里面抽出一根。
“吃香肠吧！”他的眼神里充满了期待。
“不吃。”蓉蓉却伸手推开了香肠。
“为什么？”
“我不爱吃。”
他不免有些惊讶。为什么这个女孩儿不爱吃香肠？这种品牌的香肠是婷婷的最爱，为了买到这种香肠，他驱车跑了几个地方才买到的。他原以为这个女孩儿看见香肠便会喜笑颜开。在他内心深处，隐隐地潜藏着一个念头，那就是看见这个女孩儿绽开一脸的笑容。
“好吃……”
“不好吃。”
“吃一根……”
“一根也不吃。”
他一脸的茫然，内心有些局促不安。婷婷从来也不会这样。每次他买回香肠，婷婷总是一把抢到手。看着婷婷贪婪地吃着香肠，他感到透体的舒畅。他多么盼望眼前这个女孩儿也像婷婷那样，贪婪地把香肠吃下去。这种迫切的心情，是他出狱以来，还未曾有过的。
“那么……一口……就一口……”他哀求地说。
“不……”蓉蓉把头一偏，躲开他伸过来的香肠。
“求你啦……算我求你……”
“好吧，就一口。”
他把香肠的外衣剥开，放到蓉蓉嘴边。蓉蓉咬了一小口，慢慢地嚼了起来。虽然蓉蓉吃得很勉强，他的嘴角依然露出一丝满足的微笑。他目不转睛地看着蓉蓉费力地吞咽着，犹豫片刻，又把香肠递了过去。
“再吃一口……”
“一口就一口，不要……”
“多好吃……”
“你干吗要杀人？”
“我杀的是坏蛋。”
“你就是坏蛋。”
“我杀的是大坏蛋。”
“你又不是警察。”
“是坏蛋谁都可以杀。”
“我不信！”
他挠着头笑了。笑里含有几分苦涩，这苦涩是从他的内心里发出来的。他把蓉蓉吃剩的香肠往嘴里一塞，又把其他香肠小心翼翼地放回塑料袋里。蓉蓉不肯吃东西，他的食欲也被完全破坏。多少年来，他已经习惯了独自一个人狼吞虎咽地吃饭。每次吃饭，他的眼睛只是牢牢地盯着饭菜，连余光也不肯投向其他地方。饿着肚子却吃不下东西，他第一次尝到了这样的滋味。
蓉蓉无力地倒在床上，把被子抱在怀里。
“杀我吧。”
“在这儿？”
“这儿不行吗？”
“这房子不是我的。”
“你想在哪儿？”
“不知道，也许到山里更好。”
“你可要埋得深一些。”
“为什么？”
“别让狼挖出来吃了。”
“怕什么？”
“不行！不让狼吃！”
“好吧，好吧。”
“求你一件事……”
“什么事？”
“别让我觉得痛。”
“你怕痛？”
“怕，打针都怕。”
他神色黯然地转过头，默默地整理着行李。
“听见没有？坏蛋……”蓉蓉提高了嗓音。
“听见了……”他却含糊地回答。
他抱着蓉蓉，从院门走出来。“奇瑞”就停在院门的外面。他打开车的后门，把蓉蓉放在后座上，又把风衣脱下，裹在蓉蓉身上。然后他过去把院门锁上，点了一支烟，站在一棵槐树下面，默默地抽着。看上去他的举止有条不紊，实际上他心乱如麻。他试图控制自己的情绪，整理出一条清晰的思路。然而，无论他如何努力，也都理不出头绪来。他只是知道，他不能在这里停留。这里不是他的福地，说不定会成为他的绝境。尽管山村很偏僻，但山村绝不是闭塞的空间。离开这个山村，他又能到哪里去呢？如果只是他一个人，问题也许简单了许多。偏偏身边多了这么个包袱，这个包袱偏偏比元代的青花瓷还要脆弱，他到底应该怎么办？都说“车到山前必有路”，他的路在哪儿？都说老天爷是公正的，为什么不证明一下呢……
坐在车里的蓉蓉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眸子里闪动着异样的光芒，时而落在他的脸上，时而扫向他的裤脚，时而又呆呆地盯着他喷烟吐雾的两片嘴唇。
“怎么不走呀？”
“等等……抽完这颗烟……”
“抽烟不好。”
“无所谓。”
“什么‘无所谓’！不好就是不好。”
“狗咬耗子……”
他小嘀咕着，扔下烟蒂，几步来到车前，打开车门，钻进驾驶室里。蓉蓉无法忍受他带进的烟味，轻声咳了起来。他回头看了蓉蓉一眼，神情显得有些冷漠。
“自己找的，我可没有药。”
“不要你管……”
“我想管呀？”
“去哪儿？”
“你想去哪儿？”
“不知道。”
“这可怎么办……”
“你得保证，不能让狼吃了我。”
“好吧……”
车子缓缓地启动了，从僻静的山村驶出，然后进入一条蜿蜒曲折的盘山公路。公路非常安静，偶尔碰上的也不过是几辆笨拙的农用三轮车。突突突……突突突……听上去就像老人临终时的喘息。前方不远处传来咩咩的羊叫声，有一个牧羊人正赶着十几只羊，越过公路，向山坡爬去。牧羊人和那群羊大概都习惯了这样的穿越，根本没有观察一下公路两端是否有过往的车辆。他没有减速，因为车子驶出山村以后，他一直没有加速。仿佛在游山逛水，他的目光时不时地投向窗外的景致。也许是为了排遣心中的烦躁，也许是为了掩饰内心的彷徨，他打开了音响。
蓝蓝的天空，
清清的湖水哎耶，
绿绿的草原，
这是我的家哎耶。
奔驰的骏马，
洁白的羊群哎耶，
还有你姑娘，
这是我的家哎耶。
我爱你，我的家
我的家，我的天堂……
车窗上悬挂的观音雕像随着车子的前行，不停地摇晃着。他非常喜欢观音雕像。在监狱里，他就有个愿望，出狱以后，一定要雕一组观音像。听说观音有三十三个化身，什么送子观音，杨柳观音，龙头观音，圆光观音，白衣观音，莲卧观音，施药观音，鱼篮观音，水月观音，洒水观音……那就把三十三观音全都雕出来。当然，首先要找到三十三块黄杨木。这有很大的难度，不过，他还是有信心的。黄杨木的木质极其细腻，肉眼根本看不到棕眼，外行人看了黄杨木雕，甚至会以为那是象牙雕刻。
他拿出了香烟，回头看了一眼，又放了回去。
“哥哥，你又抽烟！”婷婷突然钻到他面前。
“别告诉妈妈。”他笑嘻嘻地说。
“抽烟不好。”
“抽着玩……”
“我要告诉妈妈。”
“你敢！”
“就敢！就敢……”
……
他暗自叹息一声，握着方向盘的双手有些不知所措。盘山公路虽然弯弯曲曲的，路况还挺不错，十几公里的路程，一脚油门就可以跑下去的，他却在这条路上磨蹭了很久，好像有二十头蛮牛在后面拖着他“奇瑞”。他不能不犹豫，因为只要出了这条公路，他就没有选择的余地了。任何道路都在人的脚下，任何道路也都有明确的方向。任何人只要两脚踏上了道路，就不能不考虑自己前行的方向。要不然，即使平坦宽敞的道路，也会变成一条迷途，甚至变成一条危途。
蓉蓉突然伸手拍打他的肩膀。
“好听！我还想听……”
“什么？”
“天堂……”
“天堂……哦……”
他满足了蓉蓉的要求，重新播放这首歌曲。与此同时，他向右侧转动了方向盘，把车子靠近路边停下。
“干吗停车？”蓉蓉的目光透出几分讶异。
“这里不好吗？”他没有回头，声音有点冰冷。
“要杀我吗？等我听完了吧……”
“还想听什么？”
“就听这首……”
“满足你……”
“坏蛋，能把那个观音送我吗？”
“你要死了，要观音干吗？”
“我要抱着观音去死。”
他犹豫片刻，便伸手摘下观音雕像，递给蓉蓉。
蓉蓉把观音雕像紧紧地抱在怀里，看得出来，蓉蓉是真心喜爱这个小小的木雕作品。
“喜欢吗？”他的表情非常冷漠。
“喜欢。”蓉蓉点点头。
“这是我刻的。”
“刻得真好！”
“它会说话。”
“骗人！”
“你放到耳边听听。”
蓉蓉把观音雕像放到耳边，认真地听了起来。
“怎么没说话？”
“说了，因为你不听话，所以听不见。”
“你听见它说什么？”
“它说蓉蓉不应该死。”
“没说……”
“说啦！”
“我也不想死……”
蓉蓉的眼睛滴溜溜地转了起来，神情有些几分沮丧。
“不想，那为什么要我杀你？”
“我活不了……”
“不一定吧？”
“一定……”
“有个地方离天堂很近，想去吗？”
“骗人！”
“我干吗骗你？”
“在哪儿？”
“医院。”
“我不去……”
“你必须去！”
“我现在送你去医院，总得试一下。我答应你，要是治不好，我再杀你，行不行？”
“不行！”
“为什么？”
“我爸爸妈妈没有钱……”
“我有。”
“要好多好多的钱……”
“我想办法。”
“去偷？去抢？我不要！”
“不偷，不抢。你上过网吗？网上不是有募捐吗？”
“你是坏蛋，没人给你钱。”
“我是帮你募捐，他们会给你的。”
“你骗人……”
“我不骗人，试试看，反正是死，干吗不试试呢？”
“真的不骗人？”
蓉蓉瞪着一双大眼看着他，
天津。河西区。马场道。
他从儿童医院里出来，来到停车场，钻进车里，迅速沿着马场道向北，把“奇瑞”驶出市区，来到郊外。直到这时，他才长长地吐了口气。在一家饭店门前，他把车子停下，走进饭店里，要了一碗牛肉面，就着早晨剩下的油条吃了起来。牛肉面的香气勾起了他的食欲，他这才感到肚子饿得咕咕乱响。
饭店里的收音机正在播放评书《三国演义》。
……关羽身边的兵越来越少。走了不到四五里，前面火光冲天，又响起了喊杀声。潘璋拍马舞刀冲了过来。关羽大怒，轮刀相迎。两个人打了不过三个回合，潘璋就大败而逃。关羽不敢恋战，急忙往山路退走。这时，关平从后面追了上来，禀报关羽，赵累已经死在乱军之中。关羽非常悲痛。为了确保军队能够顺利撤退，他让关平负责断后，他亲自在前面开路。随行的军士此时只剩下十几个人。走到决石这个地方，两边都是山，山下芦苇成片，草木丛生。此时五更将尽，关羽一行人正走着，突然一声锣响，两边的伏兵一下子都冲了出来，长钩套索，一家伙全都使出来了。关羽还来不及反应过来，就被绊马索绊倒……
他听得很高兴。这是关羽败走麦城的故事。关羽过五关斩六将，最后还是败走麦城。一世英雄到头来，竟然落个身首分离的结果，真惨！他没有败走麦城，他比关羽多闯了一关，看来关羽也不过如此。
一个乞丐默默地走过来，向他伸出一只脏兮兮的手。
他抬眼看了看，是一个白发老人。他摸了摸自己的衣兜，又把手缩了回来。他把五万块钱全部给蓉蓉垫付了化疗的费用，剩下的零钱他不敢轻易动用。他打开塑料袋，拿出一袋香肠，然后拎起塑料袋，塞到老人手中。
从里面出来一个年轻人，一边用抹布擦着手，一边气势汹汹地冲老人扑了过来。
“又是你！滚！滚！出去！出去……”
接着，便不由分说，就往外面推那个老人。推出大门，年轻人狠狠踹了老人一脚，老人倒在饭店门外。
他不满地瞅了年轻人一眼。
“何必呢！”
“大哥，你不知道，这老头天天来。”
“他可以做你爷爷！”
“你这人……怎么这样说话！”
“做人太不厚道！”
“你厚道你把他带回去当爹养！”
“你不服气？是吗？”
他腾地站了起来，戴上墨镜，把手伸进兜里。
年轻人顿时吓呆了，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他伸进兜里的手，一边下意识地连连后退。
一个年长者急匆匆地从里面走出来，赔出了一脸笑，还不停地点头哈腰。
“兄弟，别介意，他年轻，不懂事，你大人有大量，别跟他一般见识……”
他什么话也没说，只是环顾四周一眼。四周的食客都瞪着惶恐不安的眼睛看着他。他端起碗，把剩下的汤水咕嘟咕嘟地喝下去，然后把嘴一抹，抬脚就冲了出去。
“奇瑞”驶离饭店，又上了公路。他缓缓地打着方向盘，掉转车头，进入另外一个岔道。
他开着车子兜了几个圈，找到一家银行的自动柜员机。看到四周没有什么可疑的情况，他把“奇瑞”停下，来到自动柜员机前，把银行卡插进去，输入密码，开始查询。
从屏幕上显示出的账面余额可以看出，“老拐”没有把剩余的酬金打过来。他看了看时间，已经将近中午。按照两个人的约定，钱应该打过来了。“老拐”怎么啦？为什么不把钱打过来？他离开自动柜员机，抬头看看天。天上的云彩在向太阳四周聚集，似乎决心要把太阳遮住。太阳遮得住吗？他又转过头，看了看自动柜员机，心里很是不甘心。
“狡兔三窟……”他狠狠地咬着牙关。
回到车里，他默默地点燃了一支烟。右脚既没有去踩油门，也没有去踩刹车。他的心有些忐忑，好像里面钻进了一只兔子。他看看车窗外面，一个巨大的阴影正缓缓地从路口移动过来，不一会儿，便罩住了他的“奇瑞”。他的心头掠过一丝阴冷的感觉。不过，没有过多久，阴影又缓缓地离开“奇瑞”，向另一个路口移动。他的嘴角不知不觉地露出一丝冷笑。
“你是杜正德？多大啦？”崇义轩的老板上下打量着他。
“十六。”他小心翼翼地回答。
“你初中还没毕业，怎么会十六呢？”
“我上学晚。”
“你父亲呢？”
“死了。”
“怎么死的？”
“酗酒，掉进水塘……”
“哦……你看看这组木雕，知道属于木雕的哪一类？”
“浮雕。”
“懂得不少！会吗？”
“会。”
“这个是《冯谖客孟尝君》，念念上面的字！”
“狡兔三窟，仅得免其死耳。今有一窟，未得高枕而卧也。”
……
他把右脚踩到油门上，汽车的引擎吼了一声，不知为什么，他的右脚又迅速移到刹车上。他呆呆地坐在车里一动也不动，眼前浮现出蓉蓉惨白的面孔。
“大夫，这孩子有救吗？”
“难说。先预付五十万，等配型吧。”
“五十万？”
“如果配型成功，后续费用还不好说呢。”
“配型有希望吗？”
“难说。你没看见吗？每隔几天，就会抬出一具尸体，连配型也等不及……”
他摇了摇头，苦笑一声。汽车的引擎再一次发动。仅仅吼了两声，引擎又无声无息了。
“哥哥，我得的什么病？”婷婷瞪着一双恐惧的眼睛。
“医生说，是贫血。”他轻描淡写地说。
“什么是贫血？”
“就是血太少。”
“那怎么办？”
“没关系，只要多吃点好的就行。”
“干吗让我住院？”
“医院里的饭好，有营养。”
“那不得花钱吗？”
“我有办法……”
……
他抬起头，往前面看了看。沿着公路向前走个五六公路，就是高速公路的入口。他毫不怀疑，至少在两三天之内，他可以在高速公路畅行无阻。虽然警察都是人精，不过，要锁定目标总得需要几天的时间。在这几天里，他可以无所顾忌，可以一路狂奔，想到哪里，就到哪里。四川的大山，新疆的戈壁，内蒙的草原，海南的沙滩……为什么“老拐”没有把钱打过来呢？“老拐”说过，老板让他一拿到钱，就在人间蒸发……
终于，他再也按捺不住，掏出了手机。
手机那头，响起了一阵狗叫的声音。这是“老拐”的彩铃。“老拐”的彩铃就像“老拐”这个人一样，是那么与众不同。
“喂！‘子弹头’吗？”
“是我……”
“你在哪儿？”
“你别管！赶紧把钱给我打过来，我有急用。”
“你还想要钱？”
“怎么？想耍赖？”
“你怎么搞的？‘卷毛狗’没死！”
“不可能！”
“她现在还在医院呢！昏迷不醒。”
“这怎么可能呢？”
“你不信自己去看看。”
“就算没死，‘卷毛狗’也一定是个植物人。”
“要是醒了呢？”
“不可能……”
他觉得自己的头刹那间涨得老大，耳边好像飞来一群马蜂，嗡嗡嗡地响个不停。都说猫有九条命，“卷毛狗”难道又变成了波斯猫？如果真的变成了波斯猫，情况真的有些不妙了。
“‘老拐’，告诉老板，‘卷毛狗’交给我好啦，先让老板把钱打过来，我真的有急用……”
“没门儿！”
“‘老拐’……”
“我再说一遍，只要‘卷毛狗’死了，钱立马打过去。”
“‘老拐’……”
“老拐”把电话挂断了。
他非常沮丧，差一点儿把手机摔了。他意识到，情况发生了这样的变化，他的计划也不得不全部改变。
“妈的……”
他气冲冲地拿出一支烟，叼在嘴上，又掏出打火机。手在不停地发抖，打了几次火，都没有打着。他索性把烟卷塞进嘴里，用力地嚼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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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谁家的公鸡扯着嗓门在打鸣儿，继而，此起彼伏的鸡叫声便不绝于耳。鸟儿也开始唱了起来。起初它们还有些胆怯，声音只是从浓密的树冠里传来。渐渐的，它们的胆子越来越大，以至于毫无顾忌地出现在院落上空，唧唧喳喳地闹成一片。小小的院落沉寂了一夜，骤然间热闹起来。远处传来了几辆农用三轮车的引擎声，听上去有些刺耳。刺耳的引擎声中，还夹杂着一阵阵山民彼此的问候声。
他的目光盯着蓉蓉。蓉蓉睡得挺死，头巾也已经松开，露出了光秃秃的脑袋。他下意识地伸出手，刚要触碰那光秃秃的脑袋，却又好像触了电似的，把手缩了回来。
“我不剃头！不剃！”婷婷哭喊着，挣扎着。
“婷婷听话，医生说，治病时，把头发剃了，等病一好，长出的头发更漂亮。”他心里刀割一般，却要挤出笑脸哄着婷婷。
“你骗人！”
“剃吧，剃吧……”
“就不……”
他伸手轻轻推了推蓉蓉的手臂。
“喂！起床吧！”
“天还不亮……”
“你睁眼看看！”
“再睡五分钟……不，十分钟……”
“不行！”
蓉蓉不情愿地爬起来，用双手揉着眼睛。
“你杀了我吗？”
“急什么？”
“我以为我死了呢。”
“死有那么容易吗？”
他打开塑料袋，把食物摊放在一块塑料布上。蓉蓉只是瞅了一眼，没有一点食欲。
“要杀我吗？”蓉蓉的眼睛盯着他。
“先吃饭！”他有意避开蓉蓉的眼睛。
“我不！”
“为什么？”
“要死了，还吃什么饭……”
“不吃饭会挨饿的。”
“死人还知道饿吗？”
“那当然。饿着肚子你能走路吗？”
“死人不会动。”
“身体是不会动，灵魂要动的。”
“什么灵魂？”
“人死了以后，灵魂就会离开身体，走很长很长的路才能到西天。你见过枪毙犯人吗？枪毙犯人以前，都要给他们好吃的，让他们吃了再上路。”
“去不了就去不了……”
“去不了西天就要下地狱。”
“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路上有一座桥，叫奈何桥。桥下边就是地狱。要是走不动，一群长着牛头马面的恶鬼就会冲出来，一拥而上，把你抓住，用铡刀剁进碎块，拿去喂狗。”
“真的吗？”
“真的。”
“那好吧。”
蓉蓉伸手拿起一根油条，咬了一小口，用门牙仔细地嚼了一会儿，眉头就皱了起来。
“恶心……”
“油条？”
“油太多……”
“那就吃面包吧！”
他从蓉蓉手中夺过油条，三下两下地塞进自己的嘴里。然后从塑料袋里拿出一个面包，打开包装纸，放在蓉蓉面前；又拿起一袋牛奶，撕开一个口子，放在蓉蓉的手里。
蓉蓉喝了几口奶，便开始吃面包。
他在塑料袋里翻了一会儿，拿出一袋香肠，闻了闻，便把包装袋撕开，从里面抽出一根。
“吃香肠吧！”他的眼神里充满了期待。
“不吃。”蓉蓉却伸手推开了香肠。
“为什么？”
“我不爱吃。”
他不免有些惊讶。为什么这个女孩儿不爱吃香肠？这种品牌的香肠是婷婷的最爱，为了买到这种香肠，他驱车跑了几个地方才买到的。他原以为这个女孩儿看见香肠便会喜笑颜开。在他内心深处，隐隐地潜藏着一个念头，那就是看见这个女孩儿绽开一脸的笑容。
“好吃……”
“不好吃。”
“吃一根……”
“一根也不吃。”
他一脸的茫然，内心有些局促不安。婷婷从来也不会这样。每次他买回香肠，婷婷总是一把抢到手。看着婷婷贪婪地吃着香肠，他感到透体的舒畅。他多么盼望眼前这个女孩儿也像婷婷那样，贪婪地把香肠吃下去。这种迫切的心情，是他出狱以来，还未曾有过的。
“那么……一口……就一口……”他哀求地说。
“不……”蓉蓉把头一偏，躲开他伸过来的香肠。
“求你啦……算我求你……”
“好吧，就一口。”
他把香肠的外衣剥开，放到蓉蓉嘴边。蓉蓉咬了一小口，慢慢地嚼了起来。虽然蓉蓉吃得很勉强，他的嘴角依然露出一丝满足的微笑。他目不转睛地看着蓉蓉费力地吞咽着，犹豫片刻，又把香肠递了过去。
“再吃一口……”
“一口就一口，不要……”
“多好吃……”
“你干吗要杀人？”
“我杀的是坏蛋。”
“你就是坏蛋。”
“我杀的是大坏蛋。”
“你又不是警察。”
“是坏蛋谁都可以杀。”
“我不信！”
他挠着头笑了。笑里含有几分苦涩，这苦涩是从他的内心里发出来的。他把蓉蓉吃剩的香肠往嘴里一塞，又把其他香肠小心翼翼地放回塑料袋里。蓉蓉不肯吃东西，他的食欲也被完全破坏。多少年来，他已经习惯了独自一个人狼吞虎咽地吃饭。每次吃饭，他的眼睛只是牢牢地盯着饭菜，连余光也不肯投向其他地方。饿着肚子却吃不下东西，他第一次尝到了这样的滋味。
蓉蓉无力地倒在床上，把被子抱在怀里。
“杀我吧。”
“在这儿？”
“这儿不行吗？”
“这房子不是我的。”
“你想在哪儿？”
“不知道，也许到山里更好。”
“你可要埋得深一些。”
“为什么？”
“别让狼挖出来吃了。”
“怕什么？”
“不行！不让狼吃！”
“好吧，好吧。”
“求你一件事……”
“什么事？”
“别让我觉得痛。”
“你怕痛？”
“怕，打针都怕。”
他神色黯然地转过头，默默地整理着行李。
“听见没有？坏蛋……”蓉蓉提高了嗓音。
“听见了……”他却含糊地回答。
他抱着蓉蓉，从院门走出来。“奇瑞”就停在院门的外面。他打开车的后门，把蓉蓉放在后座上，又把风衣脱下，裹在蓉蓉身上。然后他过去把院门锁上，点了一支烟，站在一棵槐树下面，默默地抽着。看上去他的举止有条不紊，实际上他心乱如麻。他试图控制自己的情绪，整理出一条清晰的思路。然而，无论他如何努力，也都理不出头绪来。他只是知道，他不能在这里停留。这里不是他的福地，说不定会成为他的绝境。尽管山村很偏僻，但山村绝不是闭塞的空间。离开这个山村，他又能到哪里去呢？如果只是他一个人，问题也许简单了许多。偏偏身边多了这么个包袱，这个包袱偏偏比元代的青花瓷还要脆弱，他到底应该怎么办？都说“车到山前必有路”，他的路在哪儿？都说老天爷是公正的，为什么不证明一下呢……
坐在车里的蓉蓉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眸子里闪动着异样的光芒，时而落在他的脸上，时而扫向他的裤脚，时而又呆呆地盯着他喷烟吐雾的两片嘴唇。
“怎么不走呀？”
“等等……抽完这颗烟……”
“抽烟不好。”
“无所谓。”
“什么‘无所谓’！不好就是不好。”
“狗咬耗子……”
他小嘀咕着，扔下烟蒂，几步来到车前，打开车门，钻进驾驶室里。蓉蓉无法忍受他带进的烟味，轻声咳了起来。他回头看了蓉蓉一眼，神情显得有些冷漠。
“自己找的，我可没有药。”
“不要你管……”
“我想管呀？”
“去哪儿？”
“你想去哪儿？”
“不知道。”
“这可怎么办……”
“你得保证，不能让狼吃了我。”
“好吧……”
车子缓缓地启动了，从僻静的山村驶出，然后进入一条蜿蜒曲折的盘山公路。公路非常安静，偶尔碰上的也不过是几辆笨拙的农用三轮车。突突突……突突突……听上去就像老人临终时的喘息。前方不远处传来咩咩的羊叫声，有一个牧羊人正赶着十几只羊，越过公路，向山坡爬去。牧羊人和那群羊大概都习惯了这样的穿越，根本没有观察一下公路两端是否有过往的车辆。他没有减速，因为车子驶出山村以后，他一直没有加速。仿佛在游山逛水，他的目光时不时地投向窗外的景致。也许是为了排遣心中的烦躁，也许是为了掩饰内心的彷徨，他打开了音响。
蓝蓝的天空，
清清的湖水哎耶，
绿绿的草原，
这是我的家哎耶。
奔驰的骏马，
洁白的羊群哎耶，
还有你姑娘，
这是我的家哎耶。
我爱你，我的家
我的家，我的天堂……
车窗上悬挂的观音雕像随着车子的前行，不停地摇晃着。他非常喜欢观音雕像。在监狱里，他就有个愿望，出狱以后，一定要雕一组观音像。听说观音有三十三个化身，什么送子观音，杨柳观音，龙头观音，圆光观音，白衣观音，莲卧观音，施药观音，鱼篮观音，水月观音，洒水观音……那就把三十三观音全都雕出来。当然，首先要找到三十三块黄杨木。这有很大的难度，不过，他还是有信心的。黄杨木的木质极其细腻，肉眼根本看不到棕眼，外行人看了黄杨木雕，甚至会以为那是象牙雕刻。
他拿出了香烟，回头看了一眼，又放了回去。
“哥哥，你又抽烟！”婷婷突然钻到他面前。
“别告诉妈妈。”他笑嘻嘻地说。
“抽烟不好。”
“抽着玩……”
“我要告诉妈妈。”
“你敢！”
“就敢！就敢……”
……
他暗自叹息一声，握着方向盘的双手有些不知所措。盘山公路虽然弯弯曲曲的，路况还挺不错，十几公里的路程，一脚油门就可以跑下去的，他却在这条路上磨蹭了很久，好像有二十头蛮牛在后面拖着他“奇瑞”。他不能不犹豫，因为只要出了这条公路，他就没有选择的余地了。任何道路都在人的脚下，任何道路也都有明确的方向。任何人只要两脚踏上了道路，就不能不考虑自己前行的方向。要不然，即使平坦宽敞的道路，也会变成一条迷途，甚至变成一条危途。
蓉蓉突然伸手拍打他的肩膀。
“好听！我还想听……”
“什么？”
“天堂……”
“天堂……哦……”
他满足了蓉蓉的要求，重新播放这首歌曲。与此同时，他向右侧转动了方向盘，把车子靠近路边停下。
“干吗停车？”蓉蓉的目光透出几分讶异。
“这里不好吗？”他没有回头，声音有点冰冷。
“要杀我吗？等我听完了吧……”
“还想听什么？”
“就听这首……”
“满足你……”
“坏蛋，能把那个观音送我吗？”
“你要死了，要观音干吗？”
“我要抱着观音去死。”
他犹豫片刻，便伸手摘下观音雕像，递给蓉蓉。
蓉蓉把观音雕像紧紧地抱在怀里，看得出来，蓉蓉是真心喜爱这个小小的木雕作品。
“喜欢吗？”他的表情非常冷漠。
“喜欢。”蓉蓉点点头。
“这是我刻的。”
“刻得真好！”
“它会说话。”
“骗人！”
“你放到耳边听听。”
蓉蓉把观音雕像放到耳边，认真地听了起来。
“怎么没说话？”
“说了，因为你不听话，所以听不见。”
“你听见它说什么？”
“它说蓉蓉不应该死。”
“没说……”
“说啦！”
“我也不想死……”
蓉蓉的眼睛滴溜溜地转了起来，神情有些几分沮丧。
“不想，那为什么要我杀你？”
“我活不了……”
“不一定吧？”
“一定……”
“有个地方离天堂很近，想去吗？”
“骗人！”
“我干吗骗你？”
“在哪儿？”
“医院。”
“我不去……”
“你必须去！”
“我现在送你去医院，总得试一下。我答应你，要是治不好，我再杀你，行不行？”
“不行！”
“为什么？”
“我爸爸妈妈没有钱……”
“我有。”
“要好多好多的钱……”
“我想办法。”
“去偷？去抢？我不要！”
“不偷，不抢。你上过网吗？网上不是有募捐吗？”
“你是坏蛋，没人给你钱。”
“我是帮你募捐，他们会给你的。”
“你骗人……”
“我不骗人，试试看，反正是死，干吗不试试呢？”
“真的不骗人？”
蓉蓉瞪着一双大眼看着他，
天津。河西区。马场道。
他从儿童医院里出来，来到停车场，钻进车里，迅速沿着马场道向北，把“奇瑞”驶出市区，来到郊外。直到这时，他才长长地吐了口气。在一家饭店门前，他把车子停下，走进饭店里，要了一碗牛肉面，就着早晨剩下的油条吃了起来。牛肉面的香气勾起了他的食欲，他这才感到肚子饿得咕咕乱响。
饭店里的收音机正在播放评书《三国演义》。
……关羽身边的兵越来越少。走了不到四五里，前面火光冲天，又响起了喊杀声。潘璋拍马舞刀冲了过来。关羽大怒，轮刀相迎。两个人打了不过三个回合，潘璋就大败而逃。关羽不敢恋战，急忙往山路退走。这时，关平从后面追了上来，禀报关羽，赵累已经死在乱军之中。关羽非常悲痛。为了确保军队能够顺利撤退，他让关平负责断后，他亲自在前面开路。随行的军士此时只剩下十几个人。走到决石这个地方，两边都是山，山下芦苇成片，草木丛生。此时五更将尽，关羽一行人正走着，突然一声锣响，两边的伏兵一下子都冲了出来，长钩套索，一家伙全都使出来了。关羽还来不及反应过来，就被绊马索绊倒……
他听得很高兴。这是关羽败走麦城的故事。关羽过五关斩六将，最后还是败走麦城。一世英雄到头来，竟然落个身首分离的结果，真惨！他没有败走麦城，他比关羽多闯了一关，看来关羽也不过如此。
一个乞丐默默地走过来，向他伸出一只脏兮兮的手。
他抬眼看了看，是一个白发老人。他摸了摸自己的衣兜，又把手缩了回来。他把五万块钱全部给蓉蓉垫付了化疗的费用，剩下的零钱他不敢轻易动用。他打开塑料袋，拿出一袋香肠，然后拎起塑料袋，塞到老人手中。
从里面出来一个年轻人，一边用抹布擦着手，一边气势汹汹地冲老人扑了过来。
“又是你！滚！滚！出去！出去……”
接着，便不由分说，就往外面推那个老人。推出大门，年轻人狠狠踹了老人一脚，老人倒在饭店门外。
他不满地瞅了年轻人一眼。
“何必呢！”
“大哥，你不知道，这老头天天来。”
“他可以做你爷爷！”
“你这人……怎么这样说话！”
“做人太不厚道！”
“你厚道你把他带回去当爹养！”
“你不服气？是吗？”
他腾地站了起来，戴上墨镜，把手伸进兜里。
年轻人顿时吓呆了，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他伸进兜里的手，一边下意识地连连后退。
一个年长者急匆匆地从里面走出来，赔出了一脸笑，还不停地点头哈腰。
“兄弟，别介意，他年轻，不懂事，你大人有大量，别跟他一般见识……”
他什么话也没说，只是环顾四周一眼。四周的食客都瞪着惶恐不安的眼睛看着他。他端起碗，把剩下的汤水咕嘟咕嘟地喝下去，然后把嘴一抹，抬脚就冲了出去。
“奇瑞”驶离饭店，又上了公路。他缓缓地打着方向盘，掉转车头，进入另外一个岔道。
他开着车子兜了几个圈，找到一家银行的自动柜员机。看到四周没有什么可疑的情况，他把“奇瑞”停下，来到自动柜员机前，把银行卡插进去，输入密码，开始查询。
从屏幕上显示出的账面余额可以看出，“老拐”没有把剩余的酬金打过来。他看了看时间，已经将近中午。按照两个人的约定，钱应该打过来了。“老拐”怎么啦？为什么不把钱打过来？他离开自动柜员机，抬头看看天。天上的云彩在向太阳四周聚集，似乎决心要把太阳遮住。太阳遮得住吗？他又转过头，看了看自动柜员机，心里很是不甘心。
“狡兔三窟……”他狠狠地咬着牙关。
回到车里，他默默地点燃了一支烟。右脚既没有去踩油门，也没有去踩刹车。他的心有些忐忑，好像里面钻进了一只兔子。他看看车窗外面，一个巨大的阴影正缓缓地从路口移动过来，不一会儿，便罩住了他的“奇瑞”。他的心头掠过一丝阴冷的感觉。不过，没有过多久，阴影又缓缓地离开“奇瑞”，向另一个路口移动。他的嘴角不知不觉地露出一丝冷笑。
“你是杜正德？多大啦？”崇义轩的老板上下打量着他。
“十六。”他小心翼翼地回答。
“你初中还没毕业，怎么会十六呢？”
“我上学晚。”
“你父亲呢？”
“死了。”
“怎么死的？”
“酗酒，掉进水塘……”
“哦……你看看这组木雕，知道属于木雕的哪一类？”
“浮雕。”
“懂得不少！会吗？”
“会。”
“这个是《冯谖客孟尝君》，念念上面的字！”
“狡兔三窟，仅得免其死耳。今有一窟，未得高枕而卧也。”
……
他把右脚踩到油门上，汽车的引擎吼了一声，不知为什么，他的右脚又迅速移到刹车上。他呆呆地坐在车里一动也不动，眼前浮现出蓉蓉惨白的面孔。
“大夫，这孩子有救吗？”
“难说。先预付五十万，等配型吧。”
“五十万？”
“如果配型成功，后续费用还不好说呢。”
“配型有希望吗？”
“难说。你没看见吗？每隔几天，就会抬出一具尸体，连配型也等不及……”
他摇了摇头，苦笑一声。汽车的引擎再一次发动。仅仅吼了两声，引擎又无声无息了。
“哥哥，我得的什么病？”婷婷瞪着一双恐惧的眼睛。
“医生说，是贫血。”他轻描淡写地说。
“什么是贫血？”
“就是血太少。”
“那怎么办？”
“没关系，只要多吃点好的就行。”
“干吗让我住院？”
“医院里的饭好，有营养。”
“那不得花钱吗？”
“我有办法……”
……
他抬起头，往前面看了看。沿着公路向前走个五六公路，就是高速公路的入口。他毫不怀疑，至少在两三天之内，他可以在高速公路畅行无阻。虽然警察都是人精，不过，要锁定目标总得需要几天的时间。在这几天里，他可以无所顾忌，可以一路狂奔，想到哪里，就到哪里。四川的大山，新疆的戈壁，内蒙的草原，海南的沙滩……为什么“老拐”没有把钱打过来呢？“老拐”说过，老板让他一拿到钱，就在人间蒸发……
终于，他再也按捺不住，掏出了手机。
手机那头，响起了一阵狗叫的声音。这是“老拐”的彩铃。“老拐”的彩铃就像“老拐”这个人一样，是那么与众不同。
“喂！‘子弹头’吗？”
“是我……”
“你在哪儿？”
“你别管！赶紧把钱给我打过来，我有急用。”
“你还想要钱？”
“怎么？想耍赖？”
“你怎么搞的？‘卷毛狗’没死！”
“不可能！”
“她现在还在医院呢！昏迷不醒。”
“这怎么可能呢？”
“你不信自己去看看。”
“就算没死，‘卷毛狗’也一定是个植物人。”
“要是醒了呢？”
“不可能……”
他觉得自己的头刹那间涨得老大，耳边好像飞来一群马蜂，嗡嗡嗡地响个不停。都说猫有九条命，“卷毛狗”难道又变成了波斯猫？如果真的变成了波斯猫，情况真的有些不妙了。
“‘老拐’，告诉老板，‘卷毛狗’交给我好啦，先让老板把钱打过来，我真的有急用……”
“没门儿！”
“‘老拐’……”
“我再说一遍，只要‘卷毛狗’死了，钱立马打过去。”
“‘老拐’……”
“老拐”把电话挂断了。
他非常沮丧，差一点儿把手机摔了。他意识到，情况发生了这样的变化，他的计划也不得不全部改变。
“妈的……”
他气冲冲地拿出一支烟，叼在嘴上，又掏出打火机。手在不停地发抖，打了几次火，都没有打着。他索性把烟卷塞进嘴里，用力地嚼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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