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卷 五 画神
宋丹青，闽北人也。少聪慧，面容如玉，人皆爱之，七岁孤，母以针线刺绣度日，生计维苦，邻舍每怜之，亦常施补济。
宋幼喜画，见草木虫鱼花鸟走兽，则取碳绘其貌于人墙，人恶之，告其母，母管束遂严，长禁锢在室，不许稍离一步。其母略识文字，闲余则以荻划地教宋，宋聪敏，过目即认，月后问之，对答如故不稍爽。母喜，购书书本使之读，冀有所称也。宋得书朗诵不已，未二载，经书俱毕，母乃够时文使宋习，计略有余蓄，可往私塾从师学。宋得时文亦诵之，母以为可教，有欣然之色。才数日，宋即有倦意，常释卷伏案睡。母责之，方振作苦读，数日后，伏案瞌睡如故。母知不可强，慨叹而已。问儿所欲，乃索笔作画。初，观母刺绣画样描之，其意渐有不足，母复购画谱书册使之临，宋如获至宝，喜之不胜，临摹一过，已识画理，信笔写物，无不逼肖。遂画样使母绣，母听而从之。以所刺品盛而质美，商贾争购之，一时洛阳纸贵，而家道至此稍阔。宋乃购历代名家仿品临习，技艺精进更愈。后母因病亡，宋嚎痛数日，几欲从死，邻家劝止，共为完丧。
时宋已十八，神情洒落，容止汪洋，望之有玉树临风之态。日于街头鬻画为生，世人以其画美，亦喜之。尤工人物仕女，每为人写容貌，栩栩如有生意。读书日久，渐解吟咏，诗书俱佳，画名愈著。有富者延入家中，语之曰：“闻京中有画院名玲珑馆，内皆国手，遍取能画者，可得大富贵。”宋念乡野鲜有佳丽，庸容无补于画笔，京中妙姝如云，以国色练笔，可有大进。遂别乡友入京。既至，询玲珑馆所在，投帖求谒。少顷，一阍人引之入，至一厅，有二人在座，方垂须闭目养神。宋再拜，著红袍者令之起，乃问名籍，命以作进，宋呈其旧作仕女图，著绿袍者展之，与红袍者共览，红袍者挥袖嗤之曰：“不过几笔写意，安敢奢望入馆阁！”宋意有不平，复稽首曰：“愚尚有山水一幅，愿移尊目。”绿袍者命呈上，曰：“可暂归候讯！”宋乃还客栈，横榻观书数日，终无音讯，自料入馆无望，心亦不甚忧。一日方起，忽有官差入，高呼宋丹青名，宋不知何故，应声下楼，官差拥而拘之，径往公堂。有司命宋跪，少刻，前玲珑馆二考官著红绿袍者俱至，各入堂上座。堂上问宋曰：“尔知罪否？”宋曰：“实不知何罪。”官命取证，有二差捧二轴入，先展一轴，即宋所呈山水也。官问识否，宋自言为其旧作。复展一轴，与前画无异，惟笔墨设色微有不同，宋惊诧莫解。红袍者曰：“老夫尝画《武当松风图》一轴，顾氏见而爱之，乃临摹一幅，数月前此画为贼所窃，不知所踪，今有人以老夫之画妄冒己作，欲欺瞒天下，蒙混过关，望大人明察以惩奸恶。”官问宋曰：“画从何处偷得，从实可免皮肉之痛。”宋忿然曰：“诚为草民自作。”红袍这怒曰：“此画惟有老夫之款，安得复加狡辩！”宋曰：“因进呈之作，以微名不足挂齿，不敢妄落题款耳。”红袍者作色曰：“鼠子奸诈若此！”官喝左右施刑，乃枷其手，宋青筋暴起，汗涔涔落，十指几裂。官命止。绿袍者曰：“杜氏作画，老夫亲见之，今宋既不服，可予纸笔令更作可也。”有司颔首称善。左右进纸笔，宋愤愤不能言，忍痛强搦，然毛颖抖落不堪成线，奋臂运腕，纸为之破。罪由是定，有司判收监一载，逐出京城。宋双目喷火，愤然欲起搏之，转念机关早定，争亦徒劳，不若静观其变。乃入狱，及刑满，已形容枯槁，与前者判如两人。狱卒押之出，宋以冤白狱卒，卒笑曰：“若此者非尔一人也，有若辈在，大人者更于何处立足！”遂问考官何人，卒告曰红袍者杜其仁，绿袍者顾声，皆玲珑馆主画师也。宋心感之，于街头乞笔写竹赠之，题一绝云：“尺寸拿捏丈短长，临风碧玉立新篁。虚空一段真君子，付与世人价不昂！”方欲落款，卒笑之曰：“君画非不佳，恨无名耳。”宋闻之一笑，以“无名”为款，谢别而去。自此尽废姓氏，以无名行世。
后费时五载，游遍天下名山大川，北极大漠，西至昆仑，东到蓬莱，一路沿海南下，售书画，得金顷刻挥尽，路见酒帘则入，非至酩酊不肯去也。遂登黄山，览三十六峰之奇；攀雁荡，阅龙湫之妙。既别楚越，终达闽境，乃携酒上武夷，泛九曲，步天游，见水秀山明，惊为绝色，夜则宿岩穴，盘桓数日，游兴不能已。一日买土人岩茶饮，觉清香沁脾，悠然神醉，遂酣卧石上。恍惚有一窈窕少女飘然而来，袅袅若云中仙子，烟雾迷蒙，细看辄不能辨容貌。忽雷声乍作，宋为惊醒，然追思梦中景致，久久不能释。欲提笔写之，又复不能落笔，闷闷若有所失。乃登高临远，唯见长空万里，重峦叠翠，猛有所悟，自云画须法自然，师万物，然后于空明处自得画道，转念馆阁中人描头画角，何等鄙陋。于是欣然命笔，取纸调色，以秋水为神，以冰雪为肌肤，以玉为骨，径书胸臆，流转自如，一挥而就。展卷自视，画中女白练束腰，长眉入鬓，目冉冉动，呼之欲出。俄而狂风骤起，宋护之未及，画卷入空，转眼即没。宋狂奔呼号，痛不自胜。至溪中，见画在水，疾跃入抢视，然纸上空无一物，惟白绢一张而已。宋悲叹趺坐溪中，忽闻后有女子咯咯笑曰：“君欲寻妾否？”宋闻言，回首望之，一白衣妙姝方撑一竹排自上游漂至，浅笑盈盈，正画中人也。宋惊喜愕然不知所措。女拜曰：“妾武夷女也，君笔可通灵，生生将妾画出矣。”引宋之一洞府，奇花异草盈布丛生，乃缔结良缘。宋既明画理，凡落笔，稍事点染，无不极尽神态，传入世间，人争抢购，以为神品。不数载，名动京师，上遣人至武夷，遍访其人不可得。宋闻之，暗往察视，则杜其仁、顾声二人也。乃出而见之，语之曰：“尔等觅无名乎？”杜、顾急起，问其所在。宋笑而乞纸笔，作《武当松风图》，曰：“我即无名也，愿以此呈上。”杜、顾大惊咋舌，面有愧色，终无语而去。
一日女有忧色，询之，曰：“天地间灵秀为君写尽，妾恐不祥。”宋念画技至此已穷，乃封笔，后遂绝迹人间，世无知其踪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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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幼喜画，见草木虫鱼花鸟走兽，则取碳绘其貌于人墙，人恶之，告其母，母管束遂严，长禁锢在室，不许稍离一步。其母略识文字，闲余则以荻划地教宋，宋聪敏，过目即认，月后问之，对答如故不稍爽。母喜，购书书本使之读，冀有所称也。宋得书朗诵不已，未二载，经书俱毕，母乃够时文使宋习，计略有余蓄，可往私塾从师学。宋得时文亦诵之，母以为可教，有欣然之色。才数日，宋即有倦意，常释卷伏案睡。母责之，方振作苦读，数日后，伏案瞌睡如故。母知不可强，慨叹而已。问儿所欲，乃索笔作画。初，观母刺绣画样描之，其意渐有不足，母复购画谱书册使之临，宋如获至宝，喜之不胜，临摹一过，已识画理，信笔写物，无不逼肖。遂画样使母绣，母听而从之。以所刺品盛而质美，商贾争购之，一时洛阳纸贵，而家道至此稍阔。宋乃购历代名家仿品临习，技艺精进更愈。后母因病亡，宋嚎痛数日，几欲从死，邻家劝止，共为完丧。
时宋已十八，神情洒落，容止汪洋，望之有玉树临风之态。日于街头鬻画为生，世人以其画美，亦喜之。尤工人物仕女，每为人写容貌，栩栩如有生意。读书日久，渐解吟咏，诗书俱佳，画名愈著。有富者延入家中，语之曰：“闻京中有画院名玲珑馆，内皆国手，遍取能画者，可得大富贵。”宋念乡野鲜有佳丽，庸容无补于画笔，京中妙姝如云，以国色练笔，可有大进。遂别乡友入京。既至，询玲珑馆所在，投帖求谒。少顷，一阍人引之入，至一厅，有二人在座，方垂须闭目养神。宋再拜，著红袍者令之起，乃问名籍，命以作进，宋呈其旧作仕女图，著绿袍者展之，与红袍者共览，红袍者挥袖嗤之曰：“不过几笔写意，安敢奢望入馆阁！”宋意有不平，复稽首曰：“愚尚有山水一幅，愿移尊目。”绿袍者命呈上，曰：“可暂归候讯！”宋乃还客栈，横榻观书数日，终无音讯，自料入馆无望，心亦不甚忧。一日方起，忽有官差入，高呼宋丹青名，宋不知何故，应声下楼，官差拥而拘之，径往公堂。有司命宋跪，少刻，前玲珑馆二考官著红绿袍者俱至，各入堂上座。堂上问宋曰：“尔知罪否？”宋曰：“实不知何罪。”官命取证，有二差捧二轴入，先展一轴，即宋所呈山水也。官问识否，宋自言为其旧作。复展一轴，与前画无异，惟笔墨设色微有不同，宋惊诧莫解。红袍者曰：“老夫尝画《武当松风图》一轴，顾氏见而爱之，乃临摹一幅，数月前此画为贼所窃，不知所踪，今有人以老夫之画妄冒己作，欲欺瞒天下，蒙混过关，望大人明察以惩奸恶。”官问宋曰：“画从何处偷得，从实可免皮肉之痛。”宋忿然曰：“诚为草民自作。”红袍这怒曰：“此画惟有老夫之款，安得复加狡辩！”宋曰：“因进呈之作，以微名不足挂齿，不敢妄落题款耳。”红袍者作色曰：“鼠子奸诈若此！”官喝左右施刑，乃枷其手，宋青筋暴起，汗涔涔落，十指几裂。官命止。绿袍者曰：“杜氏作画，老夫亲见之，今宋既不服，可予纸笔令更作可也。”有司颔首称善。左右进纸笔，宋愤愤不能言，忍痛强搦，然毛颖抖落不堪成线，奋臂运腕，纸为之破。罪由是定，有司判收监一载，逐出京城。宋双目喷火，愤然欲起搏之，转念机关早定，争亦徒劳，不若静观其变。乃入狱，及刑满，已形容枯槁，与前者判如两人。狱卒押之出，宋以冤白狱卒，卒笑曰：“若此者非尔一人也，有若辈在，大人者更于何处立足！”遂问考官何人，卒告曰红袍者杜其仁，绿袍者顾声，皆玲珑馆主画师也。宋心感之，于街头乞笔写竹赠之，题一绝云：“尺寸拿捏丈短长，临风碧玉立新篁。虚空一段真君子，付与世人价不昂！”方欲落款，卒笑之曰：“君画非不佳，恨无名耳。”宋闻之一笑，以“无名”为款，谢别而去。自此尽废姓氏，以无名行世。
后费时五载，游遍天下名山大川，北极大漠，西至昆仑，东到蓬莱，一路沿海南下，售书画，得金顷刻挥尽，路见酒帘则入，非至酩酊不肯去也。遂登黄山，览三十六峰之奇；攀雁荡，阅龙湫之妙。既别楚越，终达闽境，乃携酒上武夷，泛九曲，步天游，见水秀山明，惊为绝色，夜则宿岩穴，盘桓数日，游兴不能已。一日买土人岩茶饮，觉清香沁脾，悠然神醉，遂酣卧石上。恍惚有一窈窕少女飘然而来，袅袅若云中仙子，烟雾迷蒙，细看辄不能辨容貌。忽雷声乍作，宋为惊醒，然追思梦中景致，久久不能释。欲提笔写之，又复不能落笔，闷闷若有所失。乃登高临远，唯见长空万里，重峦叠翠，猛有所悟，自云画须法自然，师万物，然后于空明处自得画道，转念馆阁中人描头画角，何等鄙陋。于是欣然命笔，取纸调色，以秋水为神，以冰雪为肌肤，以玉为骨，径书胸臆，流转自如，一挥而就。展卷自视，画中女白练束腰，长眉入鬓，目冉冉动，呼之欲出。俄而狂风骤起，宋护之未及，画卷入空，转眼即没。宋狂奔呼号，痛不自胜。至溪中，见画在水，疾跃入抢视，然纸上空无一物，惟白绢一张而已。宋悲叹趺坐溪中，忽闻后有女子咯咯笑曰：“君欲寻妾否？”宋闻言，回首望之，一白衣妙姝方撑一竹排自上游漂至，浅笑盈盈，正画中人也。宋惊喜愕然不知所措。女拜曰：“妾武夷女也，君笔可通灵，生生将妾画出矣。”引宋之一洞府，奇花异草盈布丛生，乃缔结良缘。宋既明画理，凡落笔，稍事点染，无不极尽神态，传入世间，人争抢购，以为神品。不数载，名动京师，上遣人至武夷，遍访其人不可得。宋闻之，暗往察视，则杜其仁、顾声二人也。乃出而见之，语之曰：“尔等觅无名乎？”杜、顾急起，问其所在。宋笑而乞纸笔，作《武当松风图》，曰：“我即无名也，愿以此呈上。”杜、顾大惊咋舌，面有愧色，终无语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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