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卷 二 证道
一
天已透黑，雨却越发猛了，不时还闪着天光。
王老头拖着烟斗，在儿子的房门外来回踱步，听到屋里嚎叫一声，他便焦急地扭头看一眼，想要走近一步，却终于又停了下来，继续踱他的步。
约莫一炷香的工夫，屋里终有人说了一声：“好了！”接着便是：“哇”的一声，传出婴儿的啼哭，再也止不住。王老头露出一丝笑，便要去敲门，门却自开了，里面探出稳婆的头来，笑道：“是个好小子！”王老头正要挤进去，另一个婆子却抱着包了襁褓的婴儿走了出来，王老头捧过婴儿，端详良久，道：“好大的头！”婆子笑道：“只苦了他的娘。”
雨下了一夜，到了凌晨方才渐渐小了，这时天尚微黑，雨中走来一条汉子，浑身湿透，滴着水昏昏沉沉便去敲门。许久一个婆子出来开门，看见汉子，没头没脸就是一个爆栗打来。汉子头一缩，涎着脸笑道：“生下来了？”婆子瞪眼骂道：“不长进的东西！”汉子笑了笑，径自溜进屋里睡下。
午饭时分，婆子悄悄走进屋来。汉子躺在客房的长椅上睡得正酣，梦中忽觉一阵疼痛，原来是耳朵被人拉住，直扯了起来。正要发火，婆子放手骂道：“作死么？快给你儿子想个名儿，你叔父说要修进族谱里去！”那汉子一怔，旋即笑道：“这个好办。”当下从怀里摸出两粒骰子，将长椅前的方桌拉过来，骰子往桌上一掷，口中念念有词，汉子盯着骰子停下来，嚷道：“就叫虎头！”
二
虎头呼呼地长，几个年头过去，已经能满山乱跑。虎头天生大头，人也机灵，就是喜欢捣乱，四处惹是生非。倘有谁家的小狗跛了脚，小鸡被放到房顶下不来，或者酒壶里的就忽然变成了醋，村民们一定知道是谁干的，尽管虎头做这些已到了神不知鬼不觉的地步。所以乡里人都恶狠狠地叫他“小滑头”。有人问小滑头你长那么大的头干什么，想要疼死你妈呀？小滑头笑一笑道：“头大的人有派头，可以出风头！”乡亲们道：“这小滑头！”
小滑头出世不到两个年头，他妈便送了他一个弟弟，他爸一掷骰子，大喝道：“豹子，通吃！”后来弟弟常拿这句话来压兄长，小滑头一翻眼喝道：“豹子算什么东西，我老虎才是老大！”豹子吓得一缩，矮了半个头，小滑头狠狠骂一句：“孱头！”
虎头刚长牙能啃肉时，便爱上了吃头。吃鸡要吃鸡头，吃鸭要吃鸭头，吃鱼要吃鱼头。但他宁死也不吃猪头，因为他嫌猪太笨。两年后豹子也能啃肉了，开始学哥哥要吃头。虎头对此深感愤怒，一次为了争一块鱼头，他当场让豹子挂了彩头。
又过了两年，也即虎头得了小滑头的名号时，他便日日带着豹子在村头游荡，专干那不要本钱的买卖。一日，两人正坐在山头吃偷来的黄瓜，忽然耳朵一阵剧痛，被他妈一边一个揪回了家。只因他俩为了练飞镖，用石头砸了村民的一整片芋头。他妈在地上撒了一些碎瓦头，然后在旁点一炷香，命令二人跪在瓦头上悔过，香烧尽时才能起身。两人不肯跪，他妈操起竹梢朝两人腿上扫去，腿上便生出条条红痕。豹子忍着一泡眼泪，“扑通”一声跪下了，虎头暗骂一声“孱头！”仍偏着头，直立不动。他妈按他的额头，敲他的膝头，鞭他的肩头，他紧握拳头，宁死不跪。结果他摸着身上的伤痕在床上躺了两天。
虎头粗粗上过几年学，上课时，他最爱的活便是趴在桌头。学校的饭菜不好，可惜虎头的手头并不宽裕，只得典卖了自己的书包和文具，然后是衣物和单车，然后到校外的桥上去吃馒头，喝二锅头。
虎头退学后，便在村里面坐山头，掌管着村里的小辈。有一天他幼时的恩师碰到他，对他说过：“虎头，做事要有始有终，不能虎头蛇尾。”虎头道：“我只要头，不要尾。”恩师听了摇头而去。虎头笑道：“老子现在是蛇头，哪来的蛇尾？”但终于有一天，他觉得越来越没有混头了。他想：“要出人头地，就去外头！”
于是当晚收拾行装，第二天便辞别父母，踏上征程。乡人问道：“虎头，去那儿？”虎头说：“去汕头！”
一去两年，没有虎头的消息，
三
一日，虎头的爸在村头扬着一封信，村民们走近一看，信上的字比虎头的头还要大。于是，一顿饭的工夫，村里便传开了一个消息：虎头这两年在外头站街头，跑码头，闯出了大名头——他已经被几百个混头捧作了龙头。他爸得意地说：“这只因虎头用一双拳头和一只铁头对付了十几把斧头！
现在大家都叫虎头做龙头。虎头做了龙头后，便开始整地头了。一个月后，龙头的名头便传遍了汕头的街头和码头。江湖上都说：龙头做事见首不见尾，够劲头，够狠头！
龙头现在手头宽了，再不吃馒头，再不喝二锅头，他现在改喝人马头——他要叫它人马头，因为人头马不但不通语法、不近人情，简直是跟他过不去，动太岁的头——龙头还吃各种各样的头。
龙头想：对得起自己的舌头，才有活头。
这天，龙头又来到了“一夜香“酒楼，弟兄们设好桌椅，摆上酒菜，便要痛饮。龙头发话道：“今日怎么不见粉头前来劝酒？”酒保道：“风云王点名要粉头伺候……”龙头刷地站起来，周围几十号人也跟着站起来。推开酒保，一伙人风风火火就往里面闯。里面一伙人迎了出来，当中一人朗声道：“龙头，我风云王在这里！你岂不闻强龙不压地头蛇？敢来生事！”虎头笑道：“你岂不闻风从虎、云从龙？老子当过虎头，做了龙头，会怕你个鸟蛇头！”风云王抽出刀便砍，龙头左手托住砍来的刀，右拳挥出，风云王软软倒下，头骨已经碎了。
很快传来警笛声，龙头匆匆离去。几天来风声甚紧，龙头不敢露面。手下兄弟道：“上头来了人，要把咱一举端掉，龙头暂且先避避风头。兄弟已经找了座寺庙。”龙头道：“对头。”住了几日，和尚问道：“施主将去何处？”龙头道：“不去何处。”和尚道：“小寺甚窘……”龙头道：“再避几日。”和尚道：“因何躲避？”龙头道：“因杀人躲避。”和尚合掌道：“阿弥陀佛，放下屠刀，立地成佛。施主当广为布施，以消戾气。”龙头大怒，喝道：“布你个头！”拳头便轻轻敲他光头。和尚负痛窜出庙门，很快带回来一群捕头。
四
兄弟替龙头请来了最好的律师，法庭判了龙头终身监禁。龙头知道，他没有搞头了。几十年过去，龙头在江湖上已经没有半点名头。每年只有一两人到监狱去看他一次，龙头留着一声长叹，放在心头。
龙头被放了出来。他已太老了。
白发萧萧的大头，再也握不紧的拳头，他长叹着走在街头，过往的人只是偶尔看他一眼，没有人再叫他龙头。他想，我还当虎头吧。
虎头终于又回到了村头，伛偻着在山头游荡，过往的孩童只看他一眼，没有人再叫他虎头。
他从地上捡起一面残镜，照了照。他已太老了，他想，我只是个老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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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已透黑，雨却越发猛了，不时还闪着天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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约莫一炷香的工夫，屋里终有人说了一声：“好了！”接着便是：“哇”的一声，传出婴儿的啼哭，再也止不住。王老头露出一丝笑，便要去敲门，门却自开了，里面探出稳婆的头来，笑道：“是个好小子！”王老头正要挤进去，另一个婆子却抱着包了襁褓的婴儿走了出来，王老头捧过婴儿，端详良久，道：“好大的头！”婆子笑道：“只苦了他的娘。”
雨下了一夜，到了凌晨方才渐渐小了，这时天尚微黑，雨中走来一条汉子，浑身湿透，滴着水昏昏沉沉便去敲门。许久一个婆子出来开门，看见汉子，没头没脸就是一个爆栗打来。汉子头一缩，涎着脸笑道：“生下来了？”婆子瞪眼骂道：“不长进的东西！”汉子笑了笑，径自溜进屋里睡下。
午饭时分，婆子悄悄走进屋来。汉子躺在客房的长椅上睡得正酣，梦中忽觉一阵疼痛，原来是耳朵被人拉住，直扯了起来。正要发火，婆子放手骂道：“作死么？快给你儿子想个名儿，你叔父说要修进族谱里去！”那汉子一怔，旋即笑道：“这个好办。”当下从怀里摸出两粒骰子，将长椅前的方桌拉过来，骰子往桌上一掷，口中念念有词，汉子盯着骰子停下来，嚷道：“就叫虎头！”
二
虎头呼呼地长，几个年头过去，已经能满山乱跑。虎头天生大头，人也机灵，就是喜欢捣乱，四处惹是生非。倘有谁家的小狗跛了脚，小鸡被放到房顶下不来，或者酒壶里的就忽然变成了醋，村民们一定知道是谁干的，尽管虎头做这些已到了神不知鬼不觉的地步。所以乡里人都恶狠狠地叫他“小滑头”。有人问小滑头你长那么大的头干什么，想要疼死你妈呀？小滑头笑一笑道：“头大的人有派头，可以出风头！”乡亲们道：“这小滑头！”
小滑头出世不到两个年头，他妈便送了他一个弟弟，他爸一掷骰子，大喝道：“豹子，通吃！”后来弟弟常拿这句话来压兄长，小滑头一翻眼喝道：“豹子算什么东西，我老虎才是老大！”豹子吓得一缩，矮了半个头，小滑头狠狠骂一句：“孱头！”
虎头刚长牙能啃肉时，便爱上了吃头。吃鸡要吃鸡头，吃鸭要吃鸭头，吃鱼要吃鱼头。但他宁死也不吃猪头，因为他嫌猪太笨。两年后豹子也能啃肉了，开始学哥哥要吃头。虎头对此深感愤怒，一次为了争一块鱼头，他当场让豹子挂了彩头。
又过了两年，也即虎头得了小滑头的名号时，他便日日带着豹子在村头游荡，专干那不要本钱的买卖。一日，两人正坐在山头吃偷来的黄瓜，忽然耳朵一阵剧痛，被他妈一边一个揪回了家。只因他俩为了练飞镖，用石头砸了村民的一整片芋头。他妈在地上撒了一些碎瓦头，然后在旁点一炷香，命令二人跪在瓦头上悔过，香烧尽时才能起身。两人不肯跪，他妈操起竹梢朝两人腿上扫去，腿上便生出条条红痕。豹子忍着一泡眼泪，“扑通”一声跪下了，虎头暗骂一声“孱头！”仍偏着头，直立不动。他妈按他的额头，敲他的膝头，鞭他的肩头，他紧握拳头，宁死不跪。结果他摸着身上的伤痕在床上躺了两天。
虎头粗粗上过几年学，上课时，他最爱的活便是趴在桌头。学校的饭菜不好，可惜虎头的手头并不宽裕，只得典卖了自己的书包和文具，然后是衣物和单车，然后到校外的桥上去吃馒头，喝二锅头。
虎头退学后，便在村里面坐山头，掌管着村里的小辈。有一天他幼时的恩师碰到他，对他说过：“虎头，做事要有始有终，不能虎头蛇尾。”虎头道：“我只要头，不要尾。”恩师听了摇头而去。虎头笑道：“老子现在是蛇头，哪来的蛇尾？”但终于有一天，他觉得越来越没有混头了。他想：“要出人头地，就去外头！”
于是当晚收拾行装，第二天便辞别父母，踏上征程。乡人问道：“虎头，去那儿？”虎头说：“去汕头！”
一去两年，没有虎头的消息，
三
一日，虎头的爸在村头扬着一封信，村民们走近一看，信上的字比虎头的头还要大。于是，一顿饭的工夫，村里便传开了一个消息：虎头这两年在外头站街头，跑码头，闯出了大名头——他已经被几百个混头捧作了龙头。他爸得意地说：“这只因虎头用一双拳头和一只铁头对付了十几把斧头！
现在大家都叫虎头做龙头。虎头做了龙头后，便开始整地头了。一个月后，龙头的名头便传遍了汕头的街头和码头。江湖上都说：龙头做事见首不见尾，够劲头，够狠头！
龙头现在手头宽了，再不吃馒头，再不喝二锅头，他现在改喝人马头——他要叫它人马头，因为人头马不但不通语法、不近人情，简直是跟他过不去，动太岁的头——龙头还吃各种各样的头。
龙头想：对得起自己的舌头，才有活头。
这天，龙头又来到了“一夜香“酒楼，弟兄们设好桌椅，摆上酒菜，便要痛饮。龙头发话道：“今日怎么不见粉头前来劝酒？”酒保道：“风云王点名要粉头伺候……”龙头刷地站起来，周围几十号人也跟着站起来。推开酒保，一伙人风风火火就往里面闯。里面一伙人迎了出来，当中一人朗声道：“龙头，我风云王在这里！你岂不闻强龙不压地头蛇？敢来生事！”虎头笑道：“你岂不闻风从虎、云从龙？老子当过虎头，做了龙头，会怕你个鸟蛇头！”风云王抽出刀便砍，龙头左手托住砍来的刀，右拳挥出，风云王软软倒下，头骨已经碎了。
很快传来警笛声，龙头匆匆离去。几天来风声甚紧，龙头不敢露面。手下兄弟道：“上头来了人，要把咱一举端掉，龙头暂且先避避风头。兄弟已经找了座寺庙。”龙头道：“对头。”住了几日，和尚问道：“施主将去何处？”龙头道：“不去何处。”和尚道：“小寺甚窘……”龙头道：“再避几日。”和尚道：“因何躲避？”龙头道：“因杀人躲避。”和尚合掌道：“阿弥陀佛，放下屠刀，立地成佛。施主当广为布施，以消戾气。”龙头大怒，喝道：“布你个头！”拳头便轻轻敲他光头。和尚负痛窜出庙门，很快带回来一群捕头。
四
兄弟替龙头请来了最好的律师，法庭判了龙头终身监禁。龙头知道，他没有搞头了。几十年过去，龙头在江湖上已经没有半点名头。每年只有一两人到监狱去看他一次，龙头留着一声长叹，放在心头。
龙头被放了出来。他已太老了。
白发萧萧的大头，再也握不紧的拳头，他长叹着走在街头，过往的人只是偶尔看他一眼，没有人再叫他龙头。他想，我还当虎头吧。
虎头终于又回到了村头，伛偻着在山头游荡，过往的孩童只看他一眼，没有人再叫他虎头。
他从地上捡起一面残镜，照了照。他已太老了，他想，我只是个老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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