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卷 一 养生
下班后，我懒懒地离开办公室。公司的门前是十几级台阶，虽然不曾数过多少级，但已经走了五年了，我清楚记得每一级台阶的容貌。我一步一步踏下去，渐渐讨厌起阶梯来。
下楼梯是一件辛苦的事，我必须竭力后仰以控制前倾的重心，小心翼翼地保持身体平衡，眼睛也不能随处乱看，总之，我讨厌一切辛苦的事情。大地为什么不平平坦坦呢？
终于只剩最后一级了，于是轻松地放开脚，直掼下去，猛然感到震了震，跟着一阵剧痛也便从脚踝直传到心里去，然后我便翻倒在地，眼镜滑下来，滚在一边。我摸索着把眼镜捡起来，左边的镜片已经摔碎，我索性将残余的碎片都拨去，然后戴上半只眼镜检查地上有没有牙。
我可不正站在平坦的大街上么？阶梯分明已经走完，我怎么会平白无故地多看出一级来呢？我的脚终于撞不过大地，被掀翻在地。
我把跌跟头的原因归结于眼镜度数的不相宜，早已觉得看东西不十分清楚——何况已经摔碎——我决定去配一副新的眼镜了。我沿着街道向西走，东张西望寻找眼镜店，由于只剩一只镜片的缘故，看在眼里的东西便格外有趣，总是一边大，一边小，便是看人，也觉得像怪物似的，一个个高低不平，左右不称。我怕又要摔跤，赶紧闭了左眼，只用右眼，世界果然就清晰起来。我便这样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高一脚低一脚走到了一家眼镜店。
新配的眼镜比原来那副增加了三百度，我不由惊诧了，我的眼睛度数的增长竟然比中国经济的增长还要快，我进而由惊诧感到了惶恐。莫非是病了么？临走时，配镜的师傅警告我千万保护好眼镜，在这样下去，眼镜店就没有我可以戴的眼镜了。他的话让我愈加惶恐。
我懒懒地走在街上，心想眼镜变得这样坏，一定是有了什么病吧？又想起味觉失灵的事情来：昨天把酱油倒在碗里还嫌菜太淡，而且身体总是软软的，没有力气，脑袋却总停不下来，总在思考着、算计着、盘桓着~~~~我确乎是得了什么病。我又决定去医院看看了。
街上四处都在响着周的歌。我虽从不买他的唱片，也禁止妻子买，但他的每一首歌我都会唱。天天走在街上，耳畔飘着的无一不是这些靡靡之音，听了直让人消沉下去，鼓不出一丝干劲来——但竟能弄得满城风雨，倒也可算精彩绝伦。
我走着，想该乘3路公交车到市医院去，但经过公交车站时看见一堆人在那伸着脖子挤车，我就再也提不起力气让脚步停下来，遂任着双脚随惯性踏出去、跟上去，约走了二十分钟，竟然走到了医院。
我实在不知该往那哪个部门去检查，挂了号，决定先去眼科。眼科大夫张大了眼睛看，没有看出什么不对，我便又去了口腔科。大夫问我听觉的情况如何，我说还好，大夫不信，翻天覆地找不到音叉，于是到隔壁去借了一支过来，左边敲敲，右边敲敲，见我答得准确无误，他才死了心。接着又去过两个瓶子来让我闻，我嗅着其中一个，笑道：“是水。”又嗅另一个，笑道：“还是水。”大夫再取出一个来，我想这回该是酸醋或酒精了，不料仍然还是水。大夫又让我张大了嘴，压住我的舌根，举灯眺望了半天，仿佛我的喉咙深不可测，看不到底。我已憋得快喘不过气来了，大夫终于松开手，表情凝重地点了点头，道：“你已经失去了嗅觉和味觉，但查不出原因，可能要做手术。”我立即从椅子上跳起来，告诉他我的薪水很少，储蓄也不多，除了养家糊口外还要定期付房款，而且还打算买汽车。大夫点了点头，不再言语。我退出去后正好经过骨科，便进去瞧瞧腿骨摔出了毛病没有。里面没有病人，只有一个医生坐着看报纸，桌上放一杯茶，正冒着热气。我坐下来说了经过，大夫放下报纸，呷了一口茶，道：“那两科的医生原本本事寻常，让我来看看。”走过来在我身上捏了捏，问痛不痛，我只觉得不痛不痒，顺口答道：“没有感觉。”大夫吓了一跳，忙取来一柄小锤子，让我把一条腿架在另一条腿上，我照办了。他便轻轻敲我的环跳穴，连敲三下，那条腿竟然真的一动不动，大夫不甘心，猛地一敲，我那条腿如练过神功一般直飞出去，正中大夫的胸口，我们几乎同时喊了一声：“啊唷！”大夫抚着胸揉了许久，笑道：“没事。”我不知道他是在说自己的胸没事还是我的腿没事。他跟着补上一句：“你的腿没事。”我终于放下心来，告辞而去。
我想味觉没了倒好，再也感觉不到妻子烧的饭菜的难吃。妻子厨艺真的不好，比我母亲差远了，虽然我曾带着妻子回山村的老家跟母亲学了十几天，可惜妻子毫无烹饪的天赋，而她却托辞说：“山村里用的是柴火木炭，城里用的则是电力煤气，自然没有那一股风味。”我知道这是借口，但又或许真的有几分道理。
快到家时，两辆车飞快地从我眼前驰过，而我同时闻到了两股不同的气味。一股明显带着汽油废气的焦臭味，而另一股却有着汽油燃烧干净彻底后的清香。我的听觉是灵敏的，根据汽车发出的声音，我判断出后面一辆是奔驰，而前面一辆只是普通的桑塔纳。
难道我的嗅觉竟没有失去？我回味着那股清香，高兴地走进家门。妻子正在摆饭，我走了许多路，肚子早饿了。洗个脸立即坐到餐桌前，桌上是一叠瘦肉片，一盘春笋，一盘卤豆腐，另外就是西红柿蛋汤。我闻了闻，才知道嗅觉确已没有。我丧气地盛了一碗饭，完成任务似的咀嚼着，这时吃不吃菜都已没有关系，但出于惯性，也还夹几块笋，喝一口汤。现在我才明白，没有了味觉，不管好不好吃，都只会觉得难以下咽。吃饭时我把一天的经历都告诉了妻子，她只是偶尔皱皱眉，露出点担忧，偶尔又笑笑。吃完了，她忽然道：“或许一些土郎中有点办法，我表哥的儿子不是整天整天睡觉么？走了多少医院都不管用，后来却被一个采草药的土郎中……”我立即便想起家乡的老王来。他平日在山上挖些树根挑到镇上去卖，不时也有一些陌生人闯进山来，都是来看病的，许多疑难杂症，老王竟治好了不少，所以在村里很得尊重。他夜里爱拉二胡，悠悠然单身一世，活得跟神仙似的。我离乡也已太久，不如回去看看，在山村里养息一阵，或许竟有奇效。我把想法告诉妻子，妻子也以为不错。
洗过澡，我躺在床上看电视，懒懒的，一面照应着妻子替我整理行装。衣物收拾完毕，我让她给我取几本书放进去，以供山中消遣。他在书架上翻着，问我要带什么书，我爬起来，自己挑出一本《闲情偶寄》，道：“这样的书适合在山里读。”另外又取了沈复的《浮生六记》，涨潮的《幽梦影》，白话的则有林语堂的《生活的艺术》，梁实秋的《雅舍小品》，还有周作人和余秋雨的散文集。妻子忽然道：“这是什么？”她手里拿着一个小笔记本。我取过来，翻开第一页，立即便想起这是我写过的最短的诗，总共只有八个字：“火！火！火！一团火，烧我！”题目是《生命》，我看了不由一阵激动，甚至要疑心这不是我写的。那时候年少轻狂，热情如火，倘若剖开胸膛，血溅五步，那后果一定会像孙悟空踢倒了八卦炉一样严重。
第二天向公司告了假，再打电话通知了母亲，我就登上汽车回家乡养病去了。走完三个小时的高速公路，汽车就上了省道，在山里转来转去盘旋了几个小时，终于到达了那阔别已久的家乡。钻出车来，微凉的风吹到脸上，萎靡的精神不由振作了几分。提出行李，迫不及待地雇了一辆三轮摩托车朝城西的小山村奔去。走了约一个小时，那些久违的山川天地终于都陈列到了我的身畔。先是一条黄狗窜出来朝我狂吠，接着母亲便迎了出来。母亲喝住那狗，接过我的行李箱，欢欢喜喜地进屋去了。
我详细说了回乡的原委，末了，又问起老王。母亲叹气道：“他久已不替人看病了。”我忙问为什么，母亲继续道：“前年有一个城里人蛇咬了，在医院没医好，跑到老王那去，老王说：‘被咬的小手指因为耽误太久，已经烂掉，怕长不了肉了，倘若不想继续烂下去，就要截掉一小节’，那城里人也允了，老王就据掉了他那小手指头，蛇毒也就跟着消了，但那城里人的家人又不同意，在县里告了状，老王因此吃了官司，好像说自己没有什么证，我也不十分清楚，后来他便立了誓，不再行医了。但你的病，他大概能看看的。”
晚饭后洗一个凉水澡，浑身清凉无比，一路舟车劳顿后的疲倦被冲得干干净净。我决定到老王家去看看，这么多年没见，不知他的容颜变成了什么摸样。屋角小门出去的那条石头路还在，路旁杂草丛生，并未将路径完全湮没，月光下，花草间散落着几颗流萤，上下浮动，宛若游火；四周的山如铁臂一般把小山村仅仅围住，蛙鼓声盖过了虫鸣声，交织着，不仔细听分辨不出。我背负双手，且立且走，不经意间已站在了那排泛白的竹篱笆下。向里望去，只见一片昏黄的灯光从小屋内透射出来，和月色混成一片，交融为淡淡的青色。我刚想张口呼喊，忽闻屋里飘出一缕乐声，声音低沉沙哑，但异常悦耳，我断定那便是二胡的声音，我驻足倾听良久，不由心中暗喜。这乐曲时老王自己弄出来的，当年我也曾参与斟酌其中一段旋律，虽然没有写出乐谱，但彼此都练得极其纯熟。我又想起儿时的好友思平来，思平比我小一岁，爱吹箫，我们常在一起合奏，闻者无不鼓掌称妙。我却已有五年没有见他了，不知他的近况如何？绕过篱笆，我缓步走进小屋，二胡换过一个把位，声音逐渐变得高亢起来，我推开柴门，发出“咿呀”之声，二胡声也跟着戛然而止。又是一条狗狂吠着扑上来，我一面躲闪，一面向屋里挤去，大叫道：“老王，是我！是我！”一个苍老的声音大喝一声，那狗便默默地退到一边去了，老王仰起白发苍苍的头，看着我打量道：“是你？当真是你么？”我连道：“是我，是我。”他忙把我让进屋去，我坐下来，见手边泡着一壶茶，便自倒了一杯。老王坐在对面，仍然注视着我的脸，端详着。我笑道：“变好看了么？”老王似未听见，喃喃道：“真是你。”我啜着茶道：“如假包换……”又见旁边放着的包装盒，不由奇道：“咦，你也喝起好茶了么？上好的铁观音！”老王才醒悟过来，笑道：“这是思平带给我的，我怎会去买这样的茶，一撮几十块的……”我忙道：“思平？他也回来了么？”老王点头道：“他做了茶叶买卖，现下到各处乡镇走动了，这个月十一是他老子的生日，他必定会回来的。”我狂喜道：“呵，我回来得太也凑巧了。”老王这才问起我回来的原因，我把详情一一细说了一遍，老王连连摇头道：“我很久不给人看病了，现在的人得的病，我也不会医……”我急忙打断他的话，求他好歹看看，劝说了良久，他才答应去采一些补精益气的草药，先调养一段时日。
病这东西真的能养，除了熬老王给我的草根书皮，母亲更是想尽办法作出各色美味菜肴，要帮我找回味觉。每天吃饱喝足后，我便撑着竹排到小河里去钓鱼，夜晚则看看书，或跑到老王家里去拉二胡，那二胡声如同窖藏多年的美酒，是在现代都市里品尝不到的。
一日，老王正色对我说道：“你当真感觉不到有什么起色么？”倒也不是完全没有，精神好了许多，能吃能睡，只是看东西越来越不清楚，前天还差点把田里的泥蛇当做黄鳝来捉，哈哈……”老王沉吟片刻，道：“有两味药还找不到，否则能治好也说不定。”我急忙问道：“什么药？我与你一同去找！”他摇了摇头，道：“找不到的，我这辈子只在村北的山头上见到过，可惜那里已经被砍得精光，都种果树了。”我不由长叹一口气，正想说一些调笑的话，门外忽然传来一阵粗豪的笑声，我忙起身张望，那人已经踏进房来，高声道：“老王，这狗念我的好，见我都不叫了，下回喂条鱼给它！”说笑中，我与老王都迎了出去，思平一把拉住我的手，啧啧道：“怎么瘦成这样！没法看了！”我与老王都呵呵直笑，拉扯着到屋里坐下。彼此谈了些别后景况，都是得失互有，祸福参半，各自感慨唏嘘不已。后来谈到他的茶叶生意，他兴致便浓，硬拉着我去他家喝极品好茶。我答应明日再去，当晚各自告辞回家。夜里躺在床上，辗转反侧睡不着，所想的都是年少时的趣事。
第二日，早早吃过早饭，我便兴冲冲地往思平家赶去，思平的母亲正在自家的佛堂里念佛，还播放着《心经》的唱片，内外一片祥和。
思平从架上取下一罐茶叶，旋开瓶盖，取出一小包用剪刀剪开一个缺口，凑到我面前道：“闻闻。”我摆手道：“不必了，我什么也……”还未说完，一股清新飘入鼻孔，沁人心脾，我又惊又喜，猛吸一口气，又嗅了嗅，确是有一股香味。思平道：“等喝了你才知道它的妙处。”一面摆弄茶具，一面烧水。思平继续道：“茶艺的学问大了，不但瓷器要考究，便连泡茶的水也大有关系，我们这里的山泉就不坏。”我问他的箫还在不在，今日久别重聚，旧事正可一叙。思平微微一笑道：“那玩意早不知道丢哪去了，好像是开裂了，音不准，我就扔在一边没有再理会了，现在忙着做生意，那还有心思弄这些。”说话间，茶已泡好，我端起来浅浅啜了一口，并未尝出味道，再喝一口，顿觉异香满馥，充塞咽喉，舌尖一点清凉，说不出的畅快，我连呼“好茶”，心中立即念起卢仝的《七碗茶》来：“一碗喉吻润，二碗破孤闷，三碗搜枯肠，惟有文字五千卷，四碗发轻汗，平生不平事，尽向毛孔散，五碗肌骨清，六碗通仙灵，七万吃不得也，惟觉两腋习习清风生。”我一面喝茶，一面背诗，一面偷偷地乐，不但嗅觉回归鼻孔，味觉也重返三寸不烂之舌，其中甘苦，难以言表，反有些觉得恍如隔世，再度为人了。想着想着，笑便涌上嘴角，直散到眉梢里去。思平笑道：“这茶虽然不错，你也不至于这么开心。”我忙道：“岂止不错，简直是起死回生的灵丹妙药，天下第一神茶！”思平起身拿出一盒来，道：“这么夸我的茶，拿回去慢慢品尝吧，哈哈！”他忽然又拍手道：“对了，我刚买了几张新专辑，拿出来听听。”于是从抽屉里取出两片光盘，将《心经》退出来，把新片换了进去。
我又倒了一杯茶，端在手里，准备欣赏思平买的新歌。才听了几句，便觉得声音有点耳熟，但确是没听过的新歌，我问道：“这是谁唱的？”思平道：“周的新歌，怎么样？”我苦笑道：“不错。”迷迷糊糊地站起来，想往外走，思平道：“去哪？”我道：“去洗手间一下。”他叫道：“门在这边。”我摸索着墙壁，道：“我看不见了。”只听“砰”地一声，一只茶杯跌碎在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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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可不正站在平坦的大街上么？阶梯分明已经走完，我怎么会平白无故地多看出一级来呢？我的脚终于撞不过大地，被掀翻在地。
我把跌跟头的原因归结于眼镜度数的不相宜，早已觉得看东西不十分清楚——何况已经摔碎——我决定去配一副新的眼镜了。我沿着街道向西走，东张西望寻找眼镜店，由于只剩一只镜片的缘故，看在眼里的东西便格外有趣，总是一边大，一边小，便是看人，也觉得像怪物似的，一个个高低不平，左右不称。我怕又要摔跤，赶紧闭了左眼，只用右眼，世界果然就清晰起来。我便这样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高一脚低一脚走到了一家眼镜店。
新配的眼镜比原来那副增加了三百度，我不由惊诧了，我的眼睛度数的增长竟然比中国经济的增长还要快，我进而由惊诧感到了惶恐。莫非是病了么？临走时，配镜的师傅警告我千万保护好眼镜，在这样下去，眼镜店就没有我可以戴的眼镜了。他的话让我愈加惶恐。
我懒懒地走在街上，心想眼镜变得这样坏，一定是有了什么病吧？又想起味觉失灵的事情来：昨天把酱油倒在碗里还嫌菜太淡，而且身体总是软软的，没有力气，脑袋却总停不下来，总在思考着、算计着、盘桓着~~~~我确乎是得了什么病。我又决定去医院看看了。
街上四处都在响着周的歌。我虽从不买他的唱片，也禁止妻子买，但他的每一首歌我都会唱。天天走在街上，耳畔飘着的无一不是这些靡靡之音，听了直让人消沉下去，鼓不出一丝干劲来——但竟能弄得满城风雨，倒也可算精彩绝伦。
我走着，想该乘3路公交车到市医院去，但经过公交车站时看见一堆人在那伸着脖子挤车，我就再也提不起力气让脚步停下来，遂任着双脚随惯性踏出去、跟上去，约走了二十分钟，竟然走到了医院。
我实在不知该往那哪个部门去检查，挂了号，决定先去眼科。眼科大夫张大了眼睛看，没有看出什么不对，我便又去了口腔科。大夫问我听觉的情况如何，我说还好，大夫不信，翻天覆地找不到音叉，于是到隔壁去借了一支过来，左边敲敲，右边敲敲，见我答得准确无误，他才死了心。接着又去过两个瓶子来让我闻，我嗅着其中一个，笑道：“是水。”又嗅另一个，笑道：“还是水。”大夫再取出一个来，我想这回该是酸醋或酒精了，不料仍然还是水。大夫又让我张大了嘴，压住我的舌根，举灯眺望了半天，仿佛我的喉咙深不可测，看不到底。我已憋得快喘不过气来了，大夫终于松开手，表情凝重地点了点头，道：“你已经失去了嗅觉和味觉，但查不出原因，可能要做手术。”我立即从椅子上跳起来，告诉他我的薪水很少，储蓄也不多，除了养家糊口外还要定期付房款，而且还打算买汽车。大夫点了点头，不再言语。我退出去后正好经过骨科，便进去瞧瞧腿骨摔出了毛病没有。里面没有病人，只有一个医生坐着看报纸，桌上放一杯茶，正冒着热气。我坐下来说了经过，大夫放下报纸，呷了一口茶，道：“那两科的医生原本本事寻常，让我来看看。”走过来在我身上捏了捏，问痛不痛，我只觉得不痛不痒，顺口答道：“没有感觉。”大夫吓了一跳，忙取来一柄小锤子，让我把一条腿架在另一条腿上，我照办了。他便轻轻敲我的环跳穴，连敲三下，那条腿竟然真的一动不动，大夫不甘心，猛地一敲，我那条腿如练过神功一般直飞出去，正中大夫的胸口，我们几乎同时喊了一声：“啊唷！”大夫抚着胸揉了许久，笑道：“没事。”我不知道他是在说自己的胸没事还是我的腿没事。他跟着补上一句：“你的腿没事。”我终于放下心来，告辞而去。
我想味觉没了倒好，再也感觉不到妻子烧的饭菜的难吃。妻子厨艺真的不好，比我母亲差远了，虽然我曾带着妻子回山村的老家跟母亲学了十几天，可惜妻子毫无烹饪的天赋，而她却托辞说：“山村里用的是柴火木炭，城里用的则是电力煤气，自然没有那一股风味。”我知道这是借口，但又或许真的有几分道理。
快到家时，两辆车飞快地从我眼前驰过，而我同时闻到了两股不同的气味。一股明显带着汽油废气的焦臭味，而另一股却有着汽油燃烧干净彻底后的清香。我的听觉是灵敏的，根据汽车发出的声音，我判断出后面一辆是奔驰，而前面一辆只是普通的桑塔纳。
难道我的嗅觉竟没有失去？我回味着那股清香，高兴地走进家门。妻子正在摆饭，我走了许多路，肚子早饿了。洗个脸立即坐到餐桌前，桌上是一叠瘦肉片，一盘春笋，一盘卤豆腐，另外就是西红柿蛋汤。我闻了闻，才知道嗅觉确已没有。我丧气地盛了一碗饭，完成任务似的咀嚼着，这时吃不吃菜都已没有关系，但出于惯性，也还夹几块笋，喝一口汤。现在我才明白，没有了味觉，不管好不好吃，都只会觉得难以下咽。吃饭时我把一天的经历都告诉了妻子，她只是偶尔皱皱眉，露出点担忧，偶尔又笑笑。吃完了，她忽然道：“或许一些土郎中有点办法，我表哥的儿子不是整天整天睡觉么？走了多少医院都不管用，后来却被一个采草药的土郎中……”我立即便想起家乡的老王来。他平日在山上挖些树根挑到镇上去卖，不时也有一些陌生人闯进山来，都是来看病的，许多疑难杂症，老王竟治好了不少，所以在村里很得尊重。他夜里爱拉二胡，悠悠然单身一世，活得跟神仙似的。我离乡也已太久，不如回去看看，在山村里养息一阵，或许竟有奇效。我把想法告诉妻子，妻子也以为不错。
洗过澡，我躺在床上看电视，懒懒的，一面照应着妻子替我整理行装。衣物收拾完毕，我让她给我取几本书放进去，以供山中消遣。他在书架上翻着，问我要带什么书，我爬起来，自己挑出一本《闲情偶寄》，道：“这样的书适合在山里读。”另外又取了沈复的《浮生六记》，涨潮的《幽梦影》，白话的则有林语堂的《生活的艺术》，梁实秋的《雅舍小品》，还有周作人和余秋雨的散文集。妻子忽然道：“这是什么？”她手里拿着一个小笔记本。我取过来，翻开第一页，立即便想起这是我写过的最短的诗，总共只有八个字：“火！火！火！一团火，烧我！”题目是《生命》，我看了不由一阵激动，甚至要疑心这不是我写的。那时候年少轻狂，热情如火，倘若剖开胸膛，血溅五步，那后果一定会像孙悟空踢倒了八卦炉一样严重。
第二天向公司告了假，再打电话通知了母亲，我就登上汽车回家乡养病去了。走完三个小时的高速公路，汽车就上了省道，在山里转来转去盘旋了几个小时，终于到达了那阔别已久的家乡。钻出车来，微凉的风吹到脸上，萎靡的精神不由振作了几分。提出行李，迫不及待地雇了一辆三轮摩托车朝城西的小山村奔去。走了约一个小时，那些久违的山川天地终于都陈列到了我的身畔。先是一条黄狗窜出来朝我狂吠，接着母亲便迎了出来。母亲喝住那狗，接过我的行李箱，欢欢喜喜地进屋去了。
我详细说了回乡的原委，末了，又问起老王。母亲叹气道：“他久已不替人看病了。”我忙问为什么，母亲继续道：“前年有一个城里人蛇咬了，在医院没医好，跑到老王那去，老王说：‘被咬的小手指因为耽误太久，已经烂掉，怕长不了肉了，倘若不想继续烂下去，就要截掉一小节’，那城里人也允了，老王就据掉了他那小手指头，蛇毒也就跟着消了，但那城里人的家人又不同意，在县里告了状，老王因此吃了官司，好像说自己没有什么证，我也不十分清楚，后来他便立了誓，不再行医了。但你的病，他大概能看看的。”
晚饭后洗一个凉水澡，浑身清凉无比，一路舟车劳顿后的疲倦被冲得干干净净。我决定到老王家去看看，这么多年没见，不知他的容颜变成了什么摸样。屋角小门出去的那条石头路还在，路旁杂草丛生，并未将路径完全湮没，月光下，花草间散落着几颗流萤，上下浮动，宛若游火；四周的山如铁臂一般把小山村仅仅围住，蛙鼓声盖过了虫鸣声，交织着，不仔细听分辨不出。我背负双手，且立且走，不经意间已站在了那排泛白的竹篱笆下。向里望去，只见一片昏黄的灯光从小屋内透射出来，和月色混成一片，交融为淡淡的青色。我刚想张口呼喊，忽闻屋里飘出一缕乐声，声音低沉沙哑，但异常悦耳，我断定那便是二胡的声音，我驻足倾听良久，不由心中暗喜。这乐曲时老王自己弄出来的，当年我也曾参与斟酌其中一段旋律，虽然没有写出乐谱，但彼此都练得极其纯熟。我又想起儿时的好友思平来，思平比我小一岁，爱吹箫，我们常在一起合奏，闻者无不鼓掌称妙。我却已有五年没有见他了，不知他的近况如何？绕过篱笆，我缓步走进小屋，二胡换过一个把位，声音逐渐变得高亢起来，我推开柴门，发出“咿呀”之声，二胡声也跟着戛然而止。又是一条狗狂吠着扑上来，我一面躲闪，一面向屋里挤去，大叫道：“老王，是我！是我！”一个苍老的声音大喝一声，那狗便默默地退到一边去了，老王仰起白发苍苍的头，看着我打量道：“是你？当真是你么？”我连道：“是我，是我。”他忙把我让进屋去，我坐下来，见手边泡着一壶茶，便自倒了一杯。老王坐在对面，仍然注视着我的脸，端详着。我笑道：“变好看了么？”老王似未听见，喃喃道：“真是你。”我啜着茶道：“如假包换……”又见旁边放着的包装盒，不由奇道：“咦，你也喝起好茶了么？上好的铁观音！”老王才醒悟过来，笑道：“这是思平带给我的，我怎会去买这样的茶，一撮几十块的……”我忙道：“思平？他也回来了么？”老王点头道：“他做了茶叶买卖，现下到各处乡镇走动了，这个月十一是他老子的生日，他必定会回来的。”我狂喜道：“呵，我回来得太也凑巧了。”老王这才问起我回来的原因，我把详情一一细说了一遍，老王连连摇头道：“我很久不给人看病了，现在的人得的病，我也不会医……”我急忙打断他的话，求他好歹看看，劝说了良久，他才答应去采一些补精益气的草药，先调养一段时日。
病这东西真的能养，除了熬老王给我的草根书皮，母亲更是想尽办法作出各色美味菜肴，要帮我找回味觉。每天吃饱喝足后，我便撑着竹排到小河里去钓鱼，夜晚则看看书，或跑到老王家里去拉二胡，那二胡声如同窖藏多年的美酒，是在现代都市里品尝不到的。
一日，老王正色对我说道：“你当真感觉不到有什么起色么？”倒也不是完全没有，精神好了许多，能吃能睡，只是看东西越来越不清楚，前天还差点把田里的泥蛇当做黄鳝来捉，哈哈……”老王沉吟片刻，道：“有两味药还找不到，否则能治好也说不定。”我急忙问道：“什么药？我与你一同去找！”他摇了摇头，道：“找不到的，我这辈子只在村北的山头上见到过，可惜那里已经被砍得精光，都种果树了。”我不由长叹一口气，正想说一些调笑的话，门外忽然传来一阵粗豪的笑声，我忙起身张望，那人已经踏进房来，高声道：“老王，这狗念我的好，见我都不叫了，下回喂条鱼给它！”说笑中，我与老王都迎了出去，思平一把拉住我的手，啧啧道：“怎么瘦成这样！没法看了！”我与老王都呵呵直笑，拉扯着到屋里坐下。彼此谈了些别后景况，都是得失互有，祸福参半，各自感慨唏嘘不已。后来谈到他的茶叶生意，他兴致便浓，硬拉着我去他家喝极品好茶。我答应明日再去，当晚各自告辞回家。夜里躺在床上，辗转反侧睡不着，所想的都是年少时的趣事。
第二日，早早吃过早饭，我便兴冲冲地往思平家赶去，思平的母亲正在自家的佛堂里念佛，还播放着《心经》的唱片，内外一片祥和。
思平从架上取下一罐茶叶，旋开瓶盖，取出一小包用剪刀剪开一个缺口，凑到我面前道：“闻闻。”我摆手道：“不必了，我什么也……”还未说完，一股清新飘入鼻孔，沁人心脾，我又惊又喜，猛吸一口气，又嗅了嗅，确是有一股香味。思平道：“等喝了你才知道它的妙处。”一面摆弄茶具，一面烧水。思平继续道：“茶艺的学问大了，不但瓷器要考究，便连泡茶的水也大有关系，我们这里的山泉就不坏。”我问他的箫还在不在，今日久别重聚，旧事正可一叙。思平微微一笑道：“那玩意早不知道丢哪去了，好像是开裂了，音不准，我就扔在一边没有再理会了，现在忙着做生意，那还有心思弄这些。”说话间，茶已泡好，我端起来浅浅啜了一口，并未尝出味道，再喝一口，顿觉异香满馥，充塞咽喉，舌尖一点清凉，说不出的畅快，我连呼“好茶”，心中立即念起卢仝的《七碗茶》来：“一碗喉吻润，二碗破孤闷，三碗搜枯肠，惟有文字五千卷，四碗发轻汗，平生不平事，尽向毛孔散，五碗肌骨清，六碗通仙灵，七万吃不得也，惟觉两腋习习清风生。”我一面喝茶，一面背诗，一面偷偷地乐，不但嗅觉回归鼻孔，味觉也重返三寸不烂之舌，其中甘苦，难以言表，反有些觉得恍如隔世，再度为人了。想着想着，笑便涌上嘴角，直散到眉梢里去。思平笑道：“这茶虽然不错，你也不至于这么开心。”我忙道：“岂止不错，简直是起死回生的灵丹妙药，天下第一神茶！”思平起身拿出一盒来，道：“这么夸我的茶，拿回去慢慢品尝吧，哈哈！”他忽然又拍手道：“对了，我刚买了几张新专辑，拿出来听听。”于是从抽屉里取出两片光盘，将《心经》退出来，把新片换了进去。
我又倒了一杯茶，端在手里，准备欣赏思平买的新歌。才听了几句，便觉得声音有点耳熟，但确是没听过的新歌，我问道：“这是谁唱的？”思平道：“周的新歌，怎么样？”我苦笑道：“不错。”迷迷糊糊地站起来，想往外走，思平道：“去哪？”我道：“去洗手间一下。”他叫道：“门在这边。”我摸索着墙壁，道：“我看不见了。”只听“砰”地一声，一只茶杯跌碎在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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