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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自由婚恋

    隔一年,婆婆提出给宫喜鹊招个上门女婿,即俗话说的“接脚夫”,养公婆的老,养幼小的弟弟,夫妻所生子女“二儿各一,一子各半”。

    一岁年纪一岁人,见识随年长,世事渐觉的宫喜鹊死活不肯点头答应,她心里清楚,公公一天不死,自己白天是儿媳,夜晚就是小老婆,即使公婆死了,小弟弟也是一辈子的负载,随着年事渐长他终有一天会晓得家世秘密,她不敢想像自个该以何面目相对,也不敢接受他特别的回报,今生今世的日夜相对,就等于时时刻刻朝自个的伤口上撒盐啊,三十六计走为上策,不能相认就不如相忘,与其亲近就不如疏离,只有把这绳索来割断,换了人家才能得解脱,况且每天看到小弟弟,她痛似滚油浇心肺,伤如万箭来穿心,凄凉不能言,苦寒不能说,梦里醒来泪涟涟,再窃听旁人的议论,窥见旁人的指点,她羞愧得生不如死,只想早一天逃出这个狼狈为奸的禽兽窝。

    天地在变,生活在变,人命在变,真是日新月异哦。神事奇情不断出现,完全超越了宫喜鹊的想象,她连最起码的辩识能力都没有,没搞清楚人间不变的本质是什么,她就欢天喜地的赶紧跟上,全身投入淹没在时尚潮流之中,把锣鼓喧天的梦话当真,把标语口号的墨疯当真,盲目地跟着说,懵懂地跟着做,上水利工地打进铁姑娘连队,受到大会表彰得奖品草帽一顶,参加民兵训练披戴大红花,得奖品毛巾一条。年底,最大的奖励从天而降,她当上了妇女队长。

    宫喜鹊在外头的出色表现,在吴家人看来却是不守妇道不安内室,不尽妇职不顾家计,给吴家抹黑,你一个寡妇,掺和到小姑娘队伍里出什么风头?儿子不要,家务不理,公婆不照管,哪里还有一点贤妻良母的品德?

    在训练民兵的打靶场上,宫喜鹊认识了谢清泉。

    那时,谢清泉的原配妻子因难产而死。没人把生伢当一回大事。谢家人认为生孩子嘛,祖祖辈辈几千年了,哪个妇女不是在家生产?住什么医院,医生不就是想多赚几个钱吗?纯粹是说出来吓唬你呢!事故源自麻痹大意,意外还是发生了。没想到是逆产,羊水破了,生了一天一夜硬是生不出来。乡村久摸成医的接生婆,先是让产妇躺平,让她挤压腹部,再是扶产妇站直,让她双手往下撸,按老经验,产妇还是生不出来。接生婆急了,换个方法再试,先是令产妇跨坐在板凳上,她用扁担来回擀,再是叫小孩站产妇肚皮上去踩腹,后是她坐到产妇腹部用屁股揉搓,但她浑身解数使尽,孩子就是不肯出来。直到产妇突然扑倒在地,全身抽搐,终于昏迷过去。这下,大家意识到了危险,脚踏鬼门关,说没眨眼功夫就没了,母子两条命呐,安全第一,保命要紧!七手八脚步抬起产妇,赶紧往乡医院送,男女老少一大帮,呼哧呼哧跑了十几里路,眼看着婴儿的一条腿都伸出来了,血哗哗的流,怎么也止不住,把被子都浸透了,一路滴着血水。到医院,医生打开包着产妇的被子,发现她早已咽气,摇头无语而退。

    不着女妆,着武装,大抵选她肌骨好,不付红粉也俏皮。会使不在家豪富,眼睛会说话哩,风流不用衣裳多,眉毛会跳舞哩。一个夫已亡,一个妇已死,俩人一拍即合,约会交往,你有情我有意,一个要嫁,一个要娶,二人牵手,只求白头到老。宫喜鹊表面上,是吴家的童养媳,在谢清泉看来,就是不折不扣的闺女了,那她提出领结婚证,也要像别人一样明媒正娶,需求聘礼及一纸婚书确认的要求,就没过份。

    谢清泉请媒人到吴家提亲,被老人一顿臭骂,赶出来。

    宫喜鹊坚持要嫁出吴家。婆婆便骂:但凡孤寡凄苦之人,都是命犯孤鸾,伤克刑害,不是有妨父母兄弟,就是刑克丈夫儿女。你这害人精,从小祸害人,祸害了三家还不够,如今又要败坏我家!

    宫喜鹊说:走进你家,是我命苦,算我命薄,你家害了我半辈子还不够,还想害我一生呀!我命硬,放我走,你家不就转运了吗?

    公公说:莫怨我,只怪封建观念作了恶。孬嘴利如刀,人言可畏哦,想当初,我也是鬼迷心窍哪,可是世上没得后悔药呀!

    婆婆说:你这卖千家的,卖了三家还不够,还想卖给第四家啊!

    宫喜鹊说:都解放了,现在是新社会,妇女得翻身哩,受压迫,有政府撑腰呢。

    公公说:你为啥?猫狗屙屎自个遮,水流东海回头难,吃亏受苦只在肚内闷。

    婆婆说:咋?个个衣食天安排,人人烧火每日过,世间由命不由人,无福不落好人家,新社会变了日月,也改不了你的命。

    宫喜鹊说:做后妻都不允,狗急跳墙,逼狠了,我就鱼死网破,大不了我给别人当后妈!

    公公说:真的,怎么回事?

    婆婆说:你是个啥?又想干啥?

    宫喜鹊说:孩子是我生的,就让他喊我“亲娘”,叫你“大娘”。

    公公说:怎么的了?这是!丑不丑啊!

    婆婆说:脱了裤子,露屁股咧,只要你母子不怕羞,今后活得好,我俩个都是土埋脖颈的人了,又能丑几年?

    宫喜鹊说:狗不怨家贫,子不嫌母丑。

    公公说:你外嫁可以,嘴巴一定要紧哦,我俩活一天,小弟弟就不用你操半点心,万一我俩百年,小弟弟还未长大,你一定要照顾些。

    宫喜鹊说:家丑外扬,对谁都没好处,这个你放心,我还没傻到不照顾娘家的程度。百岁女子想娘家,哪个不图娘家人的心疼呢!

    二十六岁,宫喜鹊便嫁到谢河畈,吴家出于对宫喜鹊的愧疚心理,就把她当女儿体体面面地嫁走,吴家新添的小儿子,和她依旧以姐弟相称,摇身一变,就成了谢汉的小舅舅。

    谢家也卖了土改时分的一间砖瓦房,风风光光把她娶进门,成了谢清泉名媒正娶的妻子。

    六个月后,她生下一个女孩,即是谢汉的大姐谢嘉娣。谢嘉娣的身材,脸相,眉目,一点都不像谢清泉,也一点都不像宫喜鹊,偏巧像吴家小舅舅,恰恰像吴家姥爷。倘若是有血缘的嫡亲,外孙像姥爷,外甥像舅舅,都不足为奇。对于宫喜鹊这种特殊身世,出现这种情况,却之不恭地说,就等于照妖镜一样,照出了各自的真面目。

    三年后,才生下谢文。

    宫喜鹊嫁到谢家,不仅和上宫的亲属礼节来往,也和下宫的亲属礼节来往,还和张家的亲属礼节来往,更和吴家的亲属礼节来往,这样她便拥有四个娘家,三姓的亲属团体。

    俗话说,隔一层冷一层,不是亲不挂心,再如何巴结也是白费心机。人在人情在,人走人情绝,表面化的热闹亲近,剩饭冷了不怕粘,热脸去贴凉屁股,毕竟遮不住骨肉里的冷漠,寒冷不在衣带上。再加上,生子做寿,娘舅为大,宾客入席,安位无二主,她这种身世却是一竹蓝的泥鳅头,个个要争先,荷叶包针,个个想出头,争了先的有愧疚,未能争先的有怨气,出了头的有后悔,没出头的有嫉妒,讲厚薄,争来争去伤了和气,说轻重,礼尚往来闹起意见,三番五次的扯皮拉筋,也没能分清主次,只不过是堂前桌椅轮流坐,最后不约而同都选择了疏而远之,正所谓三家共牛瘦,四家共屋漏。

    这四个娘家,对宫喜鹊的过错是从不直言相劝的,对她的哭诉也摆爱莫能助的姿态,遇难则躲得远远的,遇事则避得开开的,不管是兄弟闹分裂,母子闹矛盾,还是婆媳闹纠纷,身为娘家的舅父,他们从没有到场调解一次,对她的不堪作为,不仅不愧疚,也是相随旁人说长道短,揭疤露丑,为了表明引以为齿的排斥态度,甚至比世人还要刻薄入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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