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童养媳
论起来，宫布谷是宫喜鹊继父的女儿，既是她的继妹，还是她的堂妹，名义上也算是谢汉的姨妈呢。
其实呢，纵观宫喜鹊这一生，身世甚为可怜，命运极其悲惨。她还未出世，即死了爹，就是所谓的遗腹女。她爹本是下宫人，因迁居上宫的大伯无子，就被过继给大伯做儿子，从小抱到上宫这边来，由大伯抚养成人，并娶亲成家。她爹没了，她娘又没有生男丁，大伯的愿望就落了空。为了家业有人接力，也为了香火有人传承，她大爷爷便买回个男孩做孙子，言下之意就是养大后，由他承门顶户，养老送终。
这个买回的男孩，就是谢汉的大舅父。后来，谢汉的大姐谢嘉娣，嫁给了他的大儿子华士杰为妻，即风俗所谓的“还猪婆租”。对这种组合特殊的家庭而言，无血脉的拟似兄妹，风俗认同的类似兄妹，即刻由假变真，由虚变实，成为真正的亲家，嫁出一个妹妹，娶进一个儿媳，亲上加亲，就不是一般的亲，外甥女伺奉舅舅，熟上加熟，就不同于一般的孝。
她娘被撇到旁边，带着她便在上宫无法生活下去，便依风俗再嫁给她的大伯，回到下宫。乡俗云，叔不娶大嫂，兄可就弟媳，亲上加亲还是一家人哦，又肥水未流外人田也。
母亲刚来得及给陈家添上一女，又得伤寒没了命，她三岁又没了娘。
这个同母异父的妹妹，几个月大就被送给谭家街的一户人家当童养媳，就是谢汉的亲姨妈。后来谢汉的二哥谢武娶她的大女儿谭银河为妻，再后来谢汉的三姐谢嘉娇嫁给她的二儿子谭明月为妻，姨妈变成妈，青梅竹马少相知，省心放心永不疑，血上加血，旧亲添新亲，双重保险，姐妹变亲家，姻上联姻，两相宜，一个换一个，不吃亏，即使吃亏也不大，或者是，吃亏只在肚里闷。
活人守不住死灵牌，继父自然要再娶妻生子，生下三子两女。后来，大女儿宫海燕嫁给谢清茗为妻，成为谢汉的二婶婶。
爹已死，娘又亡，双亲双双逝世，宫喜鹊概无亲兄弟嫡姐妹，孤苦伶仃，遂被当成包袱，下宫的伯父兼继父，送还上宫的爷爷，爷爷踢给姑父，姑父踢给姨父，姨父又踢回爷爷。最后由爷爷当家作主，二担谷卖给县城郊区竹林张的一户人家做童养媳。
当时，买主张家并没有儿子，买她原本是买媳等子，本来是抱媳候子，只想她能带着丈夫运进门来，帮主家招儿聚子，可以传承香火。可急眼巴巴地盼望了五年，耐耐烦烦地等候了五年，倒是招兵买马一样又添了两个女儿。张家主人心急气燥，又烦闷又恼怒，赚弃她克夫，是扫帚精，八败星，祸害鬼，又顾虑她犯了七煞禁忌，先克父，再克母，命硬金石，是孤星，逢“九”折福禄寿喜，若不赶快把她打发掉，只怕流年不利，家运破败，必遭凶险！
九岁，她就又给卖了，被以一担谷的价值，卖到乡下农村吴家祠。吴家公婆买她回来，给他们那时才四岁的儿子当童养媳。老辈人有种老说法，这句老话就是，女大三，抱金砖，要得有，女大五，要得发，女大八。她来到吴家，一年到头，天不亮就被叱喝着起床，烧火，做饭，洗衣，担水，砍柴，喂猪，挖野菜，打猪草。一旦家中事不顺遂，或心情不佳，婆婆就将一腔怒火发泻到她身上，又掐又咬，又拧又扯，疼得她满地打滚，嗑头求饶。
孤苦之人，自有天照应。宫喜鹊在冷饿，虐待，和劳苦中粗育野长，眨眼功夫就出落成大人模样，圆头圆脸，粗眉大眼，高鼻大嘴，大胸脯大屁股，忽然就长大成人了。婆婆却不计较她的三粗五短，胖似肥猪，圆似滚珠，矮似柴墩，麻雀虽小，肝胆俱全嘛，牛大压不煞虱嘛，且逢人便夸她耳垂大而肥厚，前额宽而饱满，满脸福相哦，将来必定旺夫益子耶，多子多孙呢。公公也不在乎她长成啥模样，见人就炫耀他的有远见，好眼力，并赞赏她的孔武有力，顶两个儿子使唤，顶级的棒劳力呢。
这话一点不假，宫喜鹊样样压过了他的儿子，比他能吃能睡，能耍能闹，身体比他健壮，骨骼也比他结实，力气更比他大得多，根本就不是一个重量级的拳击手。在日常生活中，为衣食，为待遇，俩个人免不得争吵打闹，少年人心高气盛，彼此不服输，血气方刚，互不卖账。宫喜鹊身壮力大，人也粗暴蛮横，动不动就反拧住他的胳膊，不是把他压在身下，就是推他头抵墙，面朝壁，非要他认错，讨饶不可。或者她受了公公婆婆的气，转身就把他当出气筒，夹在她胯下打他屁股。
宫喜鹊年纪比他大，女孩又比男孩早熟，没有哪个女孩看得上处处不如自己的男孩。再加上，她身世凄惨，比他开窍早，懂事早，做童养媳又让她早当家，承受生活的艰难，及贫贱的家境。受罪，受气，受欺负，吃亏，吃苦，吃冤枉的日子，原本就让心气高的她憋了一口气，准丈夫不是顶梁柱的材料，脑袋又长在父母的头上，凡事没有自个的主张，想得到他的维护，完全指望不上，更让她的无依无靠感，越发增强，越发让她灰心失意。可这种婚配，单靠她这个童养媳的心不甘情不愿，却又如何改变得了呢？
因为年长五岁，当她情窦初开成年时，他还是懵懂无知的天真少年。既然成年了，大家便会用大人的标尺来仗量，言行举止要求这样，做人处世必须那样，似乎是瓜菜花果，装真空袋子里捂几天，就成熟透了。她就是女人了，妻子了，儿媳了。他也是男人了，丈夫了，不管他是大是小，是老是少，是强是弱，她都得承认他是自己的丈夫。丈夫丈夫，不大一丈，也大八尺，要敬畏，要服伺，要忍让，要耐烦。
妻子动不动就打丈夫，不拿丈夫当男人，反而自己当爷们，视丈夫如奴仆的作派，他早已授人口实，留为话柄，招来议论，身为男子汉他当然气难咽，心不甘，逮住借口就想惩罚她，要让她俯首称臣。可争斗靠本钱，比赛凭实力，吵嘴骂架，胡搅蛮缠，文斗动口他斗不过，拳打脚踢，棍棒相对，武斗动手他也打不赢。结果是费尽心机，仅余的一点面子却一起丢个精光，下回她骂得更不堪入耳，她打得更凶狠恶毒。有心杀贼，无力回天，无能为力哟，即使义愤填膺，也莫之奈何呀！
这就叫他掂清自己的斤两，脸面掌握在她手上，想给就给，不想给就不给，脸面的得失，便完全身不由已。而妻子不开化的失礼与无德，惹不起，躲不开，逃不掉，那就只有涎着脸，装聋作哑，厚着皮，闭目塞听，无论怎样讽刺都没关系，则刀枪不入，既不伤皮肉，也不伤心神。至于没有面子，门外被族人看不起，不放在眼里，当面讽刺，背后鄙视，家里既吃不开，也玩不转，他就只能自认背时倒运，配个妻子是活冤家呐！
公公婆婆见儿子降伏不了童养媳，他们就进一步施行基本的家庭伦理，道德教育，训词无非就是一个成年人，既然已经该成家立业，就要接受社会道德，家族规矩，国家律令的规范和约束，一旦犯规，必将受到严惩。就算心里不以为然，至少在口头上和表面上，也要做得不让人说三道四编故事，说长道短传流言，非议乱飞若蜂蝇，耳边嗡嗡真烦人。
他们劝说或告诫什么，宫喜鹊就一声不吭地低头听着，低眉顺眼，温和驯服，装出一副听话从命的模样，作不敢仰视状，摆着一种全盘接受的态度，作毕恭毕敬状。虽说不曾拿硬梆梆的话，当即回嘴顶撞回去，也没有拍桌踢椅，或拂袖而去，公然流露出什么大不敬的行为，但也丝毫没有给予一丁点面子，多多少少做点小小通融的意愿。想法生在她脑壳里，口舌也长在她嘴巴里，脚手也生在她身上，事后隔不了几天，往往找机会变本加厉地搞得准丈夫招架都招架不过来。
儿子孱弱，童养媳蛮横，小男人弄不过大女子哩，能有什么办法？晚辈打架，长辈既管不了，又帮不上，还得顾虑不良影响，既不能拉偏架帮儿子，也不能助长儿媳的威风，灭自家的志气，只能摇头叹息而已。
宫喜鹊表面态度端正，背后却阳奉阴违，那就是不听话，不领情，不服从领导，也就是忘恩负义，不思回报，不遵守伦常。自然而然，公公婆婆便有一片好心好意，被当作了驴肝肺的伤脑筋，甚至痛悔自己养了个白眼狼，费尽千心万苦，分明养个仇敌呐，不但儿子倒霉，自己也不得安宁喽，祸害三代人哎！
在乡村，早栽田早割谷，早生子早歇荫，为了传宗接代续香火，也为了拴住童养媳，十四五岁就圆房的事不少。眼下儿子身子骨单薄，力不从心，搞不赢宫喜鹊，公公婆婆就想等儿子再长大些，也许就扼制得住。到儿子十七八岁的时候，她若是恶习不改，脾气依旧，不敬重丈夫，不温柔敦厚，不贤良淑德，那就把她嫁出门，再另外娶个儿媳。
赛翁失马，蔫知非福。一九五零年，来了解放军，感谢毛主席，领导分田地，群众真欢喜。改朝换代，金光照耀，红旗招展，世道硬是变好了哇，沿袭了几千年的农户独耕的劳动方式，一声令下就结束了，取而代之的是集体劳动，一个生产队几百号人一起出工，统一收工，妇女也挣工分也分口粮，似乎和男人待遇无异。
妇女姐妹们，过去几十年，压迫受几多，如今得翻身，情哥配情妹。在语言狂欢中，对女人翻身得解放的意图，宫喜鹊一知半解而又不求甚解，拿了抵半边天当顶天立地来发飚，用穷人打倒地主恶霸的作派和吴家清算当童养媳的旧账。用妇女工作队员开导她的话说，“天呐，比喜儿有过之而无不及哇，厚厚一本血泪账，苦大仇深哪，怎么受得了哪？又是怎样挺过来的喔？长工也有工钱，丫环也有月钱，吴家付给你什么了？干着牛马活，吃着猪狗食，晓得不？这就是万恶旧社会的剥削啊！真是亏欠你太多了呀，不仅需要赔礼道歉，还须要补偿呢！非打即骂，强行婚配，儿子未长大成人，硬逼你守活寡呐，还不允你改嫁，懂不懂？这就是封建家长的虐待与压迫啊！
乾移坤转的教导指示罩蔽了家事的常态，繁杂混乱的人造假象变幻了传统的轨道。在控诉大会上，宫喜鹊每一说起从前的遭遇，眼泪鼻涕一抓一把，苦水怨气一倒一缸，尤其是童养媳受的非人苦难，与亲生儿子得的包庇保护，一一作比较时，则愤恨如箭，万箭齐发。她还上蹦着下跳着要改嫁，我是童养媳哦，是包办婚姻哦，妇女翻身得解放哩，我要我的自由咧，不自由宁愿死喔！
把抱养说成剥削，很明显，宫喜鹊是在公然侮辱公公婆婆，她不善的哭诉言词，让吴家人气愤难平，认为她拧头错筋，天生反骨。本来嘛，穷人的女伢就是丫环的命，犯了错，父母管教的方法是粗暴些，但动机却无可指责，打是亲，骂是爱，不打不骂养祸害呵，穷人惯娇子，到老无好死呵，或父母不顺心时，挨骂挨打也挺正常，况且她那种遭人唾弃的身世，若不是吴家冒险容留，并养大，谁晓得小命还在不在？生身父母搁一边，养育父母大如天！再说咧，我家儿子还配不上你吗？
娶亲图儿，男人想传宗接代，女人就要生儿育女。童养媳就是养大了，用来生养后人的，用来传宗接代的，认作女儿，再当女儿，嫁到别家去，替别人生儿育女，当然是不甘，女是赔钱货，贴人贴嫁妆，终究是吃亏。随着年岁增长，一旦管束不住，耽搁不得，拖下去就会拖出岔子来。宫喜鹊胯宽臀肥，按许多人的说法，上身短，下身长，抬眼一看，就是偷人王喽！青春粉嫩，花季年纪，长得蛮好看，表面老实，骨子里邪，眼底有一股妖媚气，身上有一种狐骚味。她骨头轻，眼皮浅，若是动了歪心思，可能改嫁，也可能私奔，脸皮往哪里搁？自古以来，哪朝哪代都出现过此事，每部家族历史总是不缺少这种教训。
夜长梦多，事急从速，黄花大闺女，与其便宜了别人，倒不如让自家人先占头筹，先捡便宜，先尝鲜味。宫喜鹊一个六亲无靠的弱女子，怎能与她赖以生存的家境和风俗相违背？又能用什么提防生活中的莫测和未知的命运？十九岁时，四门无路的她，无处可逃的她，迫于生计，被逼和吴家的儿子圆房。依风俗，从梳拢之夜开始，这个十四岁的，晚上睡觉要尿床的，毛都没长齐的，乳臭未干的，只爱吃爱玩的小孩子，居然就变成了她的丈夫。
宫喜鹊一年不怀伢，以前什么事都叫人翻出来，有人抖数她老底说，老古话说，颊骨高高，杀夫不用刀。瞧，克夫倒难说哦，有人只怕是要断子绝孙了啵！还有人述说婆婆对童养媳的诸多不善，不晓得抱媳的目的是传宗接代，而不是当出气筒，指不定是哪次打坏了她的某些零件呢，没准喽，现在是报应来了哟！
那时西医未普及，中医也不吃香，流行的是民间偏方，有病没病无从检查，单凭经验猜测，不生育十有八九，问题出在女人身上，不是先天有病，就是后天得了病。这样下去总不是好事，病就是病，有了就得趁早治，别的闲话，都是瞎讲嘛。婆婆就扯些车前草，路边黄，鱼腥草，野菊花，半边莲，吩咐宫喜鹊煎了当茶喝，你可真悠闲哪，难道生伢也让我来教你？
草药喝了二年，宫喜鹊还是不开怀，她口口声声说，不是我的毛病嘛！公婆很没面子，好话说尽，可说什么都是火上浇油。按老中医的说法，这种事不能急，急了就更不行，要有耐心，许多人要到三四十岁才能怀上呢。但是也听他说过，四五十岁的老太婆，吃了偏方不用一年也会生孩子，吃了二年还不生，总归就不关女人的事了。
男人最忌讳的就是不能生育，张扬出去，名声臭了，没女人肯和他过孤家寡人的日子，免不掉上寡妇的门去帮别人养伢。儿媳的趾高气扬，儿子的谦卑忍让，婆婆都看在眼里，替儿子郁闷得慌，想想就觉得心疼，她心里火烧火燎的，又急又乱，但这种火又发不出来，这种急又除不了根，只能憋在肚子里干瞪眼。既然不是女人有毛病，宫喜鹊就十分委屈，除了床上，在饭桌还继续旁若无人地挖苦他，变个男人不生伢，空长一副假皮囊，有么用？活着就是专门来害我吗？
全家人都扭头瞅着他，看得他面红耳赤。忽然婆婆两腿一软，扑通跪倒在宫喜鹊面前，一把抓住儿媳的手，哀哭：求求你，等几年看情况，病实在治不好，你再走！
婆婆扯草药给儿子当茶喝，又二年过完，宫喜鹊的肚子仍旧没有动静。公婆死心了，不抱希望了，要是能怀老早就怀上了，便考虑侄子过继叔父的事，毕竟肥水不流外人田，上古八代解决此类问题的老规矩历来如此。大儿子接着生了两个男孩，婆婆就把未满月的小孙子抱来，言明送给陈凤祥养大防老，好歹也有个人养老送终哩，反正家里要有个孩子才像样！再就是，老古话说一个拖一个，一个带一个，后头紧跟着就拖来一大群呢！
宫喜鹊看出来了，婆婆这一招厉害，侄子过继叔父就是一贴灵药，把所有人的嘴堵住不说，在儿子面前也有交代了，更绝了自己的后路。她抹不开脸点头答应养，也撕不破脸摇头表示不养，只是推托说自己没经验，让婆婆先帮忙养着，等大一点再交给她。她心里猫挠狗啃样，越想越生气，有气就欺负丈夫，他帮不了她，只能表示同情，但同情又有什么用呢，有本事，你别让她荒废！
搞四清时，吴家儿子当上了大队干部，他也没什么文化，只是搞农会时比较积极，又读过几个月的扫盲夜校，还参加过公社组织的青年学习班。讲实话，他当上大队干部的主要原因是穷，三代贫农哦，穷就根正，穷就苗红，越穷越光荣，越穷越有资格当主人，穷人翻了身就要知恩报德，干革命工作也是奉献个人力量呢。皇上还不白使唤人哩，在付出精力的同时，也会得到报酬，最明显的就是身份一变，人们看他的眼光也变，待他的态度也变。
但是，粗俗之人的粗陋嘴巴永远不会变，大伙你言我一语地经常拿他开玩笑，你整天不归屋，还不赶快把侄子抱回家拴死她的手脚？不怕她找个相好的，直接给你戴顶帽子，跟小鬼子的钢盔一个色？不管下大雨，还是出日头，脑袋都安全！意见不统一，发生争吵，闹得拍桌摔椅，嚷得筋胀脖粗时，甚至是拐弯抹角地咒骂他，你这个当管家的，还不赶紧请人帮忙？自家人不行，还有外人呢。吃小亏换大福哦，利人利已嘛！
社员们田间地头碰见他，都要笑容可掬地喊他领导，连队长和支书也不例外，凌驾于几千人之上，相当于土地爷，但地位带来的尊敬，却消除不了当面的奚笑和背后的戳坏，毕竟面子挂不住呢，就像霜打过的烟叶样蔫头搭脸，黑脸灰嘴，硬气挣不来哇，跟有儿女的人没法比呵。
婆婆就和宫喜鹊商量，还是侄儿过继叔父的事，这次不是口头约定，而是按风俗行事，要求正式写文书，落笔为定，安家落户。宫喜鹊不回话，不松口，就当没听见，一点反应都没有。婆婆对公公讲，肚皮不争气哪，狗崽猫崽都生不来一只哩，命中无儿哦，分明就是不载子的猪婆哇，还要装妖作怪耍无赖呵，有什么脸较哪样劲？婆婆对儿子说，看到别人儿孙满堂噢，一想起你后继无人哇，死了也闭不上眼咧！
有理由，男人不说废话，只管做事，女人不高兴有什么用，只要男人愿意就行得通。父子仨人瞒开宫喜鹊，修族谱的时候把侄子过继叔父的事敲定了，落实了。宫喜鹊不通世事哦，人坐火灶角按锅盖，眼盯脚背一寸光，就是个不明智的糊涂女人，不懂大局已定，除了听命顺从概无办法，侄子都已经变成自家人了，她不仅不肯乖巧顺意地出面领认，且丈夫把侄子带回家，她还要不理不睬完全没这个人一样，甚至连丈夫的衣食也不管不问了。当干部的脑力活，田地里的力气活，家里的冰锅冷灶，臭鞋酸裳丈夫自顾不暇，男人干不了，也干不久照顾小孩的活，吃不饱穿不暖睡不足，侄子三天两头的生病，最后不得不回到奶奶身边。
从表面看，宫喜鹊的软对抗取胜，好像什么都由她当家做主似的，其实是犯了短视之昏。她没能与丈夫团结一心，也没能与夫家保持友好亲善，一个闷棍，接着一个闷棍打下来，直接把她打晕。在她二十四岁时，丈夫下河摸鱼虾，把条“五步倒”水蛇，当黄蟮从石壁洞里硬拉出来，蛇头刚露出水面便咬了他一口，就这样中毒而亡。
天有不测风云，吴家痛失爱子，自然悲伤哀痛，况且又是老年丧子，婆婆就将恨意转发到宫喜鹊身上，谩骂她命硬金石，是扫帚精，埋怨她克夫，嫌厌她克父母，是八败鬼。旁人也议论纷纷，老古话说，颊骨高高，杀夫不用刀。瞧，克夫倒不必说哦，这家人只怕是要断子绝孙了啵！
活人守不住死灵牌，儿死，媳改嫁，是迟早会发生的事。俗话说，女人生孩，七七四十九岁，男人生子，八八六十四岁。吴家婆婆不可能再生，公公可才五十出头，休妻再娶不能够，偷梁换柱的能力还是有的。毕竟肥水不流外人田，上古八代解决此类问题的老规矩历来如此。婆婆不拈酸吃醋，争名夺利，公公是老鼠掉进米箩里，巴不得也。
宫喜鹊一个二十几岁的女孩子，不必明说暗示，也不必软硬兼施，称里糊涂就落入大人的陷阱，她这样的身世，再加女孩的羞涩和胆怯，除了被动配合，已无其他有效的办法。
于是乎，奇迹就降临在吴家婆婆的身上，五十四岁就再添贵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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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呢，纵观宫喜鹊这一生，身世甚为可怜，命运极其悲惨。她还未出世，即死了爹，就是所谓的遗腹女。她爹本是下宫人，因迁居上宫的大伯无子，就被过继给大伯做儿子，从小抱到上宫这边来，由大伯抚养成人，并娶亲成家。她爹没了，她娘又没有生男丁，大伯的愿望就落了空。为了家业有人接力，也为了香火有人传承，她大爷爷便买回个男孩做孙子，言下之意就是养大后，由他承门顶户，养老送终。
这个买回的男孩，就是谢汉的大舅父。后来，谢汉的大姐谢嘉娣，嫁给了他的大儿子华士杰为妻，即风俗所谓的“还猪婆租”。对这种组合特殊的家庭而言，无血脉的拟似兄妹，风俗认同的类似兄妹，即刻由假变真，由虚变实，成为真正的亲家，嫁出一个妹妹，娶进一个儿媳，亲上加亲，就不是一般的亲，外甥女伺奉舅舅，熟上加熟，就不同于一般的孝。
她娘被撇到旁边，带着她便在上宫无法生活下去，便依风俗再嫁给她的大伯，回到下宫。乡俗云，叔不娶大嫂，兄可就弟媳，亲上加亲还是一家人哦，又肥水未流外人田也。
母亲刚来得及给陈家添上一女，又得伤寒没了命，她三岁又没了娘。
这个同母异父的妹妹，几个月大就被送给谭家街的一户人家当童养媳，就是谢汉的亲姨妈。后来谢汉的二哥谢武娶她的大女儿谭银河为妻，再后来谢汉的三姐谢嘉娇嫁给她的二儿子谭明月为妻，姨妈变成妈，青梅竹马少相知，省心放心永不疑，血上加血，旧亲添新亲，双重保险，姐妹变亲家，姻上联姻，两相宜，一个换一个，不吃亏，即使吃亏也不大，或者是，吃亏只在肚里闷。
活人守不住死灵牌，继父自然要再娶妻生子，生下三子两女。后来，大女儿宫海燕嫁给谢清茗为妻，成为谢汉的二婶婶。
爹已死，娘又亡，双亲双双逝世，宫喜鹊概无亲兄弟嫡姐妹，孤苦伶仃，遂被当成包袱，下宫的伯父兼继父，送还上宫的爷爷，爷爷踢给姑父，姑父踢给姨父，姨父又踢回爷爷。最后由爷爷当家作主，二担谷卖给县城郊区竹林张的一户人家做童养媳。
当时，买主张家并没有儿子，买她原本是买媳等子，本来是抱媳候子，只想她能带着丈夫运进门来，帮主家招儿聚子，可以传承香火。可急眼巴巴地盼望了五年，耐耐烦烦地等候了五年，倒是招兵买马一样又添了两个女儿。张家主人心急气燥，又烦闷又恼怒，赚弃她克夫，是扫帚精，八败星，祸害鬼，又顾虑她犯了七煞禁忌，先克父，再克母，命硬金石，是孤星，逢“九”折福禄寿喜，若不赶快把她打发掉，只怕流年不利，家运破败，必遭凶险！
九岁，她就又给卖了，被以一担谷的价值，卖到乡下农村吴家祠。吴家公婆买她回来，给他们那时才四岁的儿子当童养媳。老辈人有种老说法，这句老话就是，女大三，抱金砖，要得有，女大五，要得发，女大八。她来到吴家，一年到头，天不亮就被叱喝着起床，烧火，做饭，洗衣，担水，砍柴，喂猪，挖野菜，打猪草。一旦家中事不顺遂，或心情不佳，婆婆就将一腔怒火发泻到她身上，又掐又咬，又拧又扯，疼得她满地打滚，嗑头求饶。
孤苦之人，自有天照应。宫喜鹊在冷饿，虐待，和劳苦中粗育野长，眨眼功夫就出落成大人模样，圆头圆脸，粗眉大眼，高鼻大嘴，大胸脯大屁股，忽然就长大成人了。婆婆却不计较她的三粗五短，胖似肥猪，圆似滚珠，矮似柴墩，麻雀虽小，肝胆俱全嘛，牛大压不煞虱嘛，且逢人便夸她耳垂大而肥厚，前额宽而饱满，满脸福相哦，将来必定旺夫益子耶，多子多孙呢。公公也不在乎她长成啥模样，见人就炫耀他的有远见，好眼力，并赞赏她的孔武有力，顶两个儿子使唤，顶级的棒劳力呢。
这话一点不假，宫喜鹊样样压过了他的儿子，比他能吃能睡，能耍能闹，身体比他健壮，骨骼也比他结实，力气更比他大得多，根本就不是一个重量级的拳击手。在日常生活中，为衣食，为待遇，俩个人免不得争吵打闹，少年人心高气盛，彼此不服输，血气方刚，互不卖账。宫喜鹊身壮力大，人也粗暴蛮横，动不动就反拧住他的胳膊，不是把他压在身下，就是推他头抵墙，面朝壁，非要他认错，讨饶不可。或者她受了公公婆婆的气，转身就把他当出气筒，夹在她胯下打他屁股。
宫喜鹊年纪比他大，女孩又比男孩早熟，没有哪个女孩看得上处处不如自己的男孩。再加上，她身世凄惨，比他开窍早，懂事早，做童养媳又让她早当家，承受生活的艰难，及贫贱的家境。受罪，受气，受欺负，吃亏，吃苦，吃冤枉的日子，原本就让心气高的她憋了一口气，准丈夫不是顶梁柱的材料，脑袋又长在父母的头上，凡事没有自个的主张，想得到他的维护，完全指望不上，更让她的无依无靠感，越发增强，越发让她灰心失意。可这种婚配，单靠她这个童养媳的心不甘情不愿，却又如何改变得了呢？
因为年长五岁，当她情窦初开成年时，他还是懵懂无知的天真少年。既然成年了，大家便会用大人的标尺来仗量，言行举止要求这样，做人处世必须那样，似乎是瓜菜花果，装真空袋子里捂几天，就成熟透了。她就是女人了，妻子了，儿媳了。他也是男人了，丈夫了，不管他是大是小，是老是少，是强是弱，她都得承认他是自己的丈夫。丈夫丈夫，不大一丈，也大八尺，要敬畏，要服伺，要忍让，要耐烦。
妻子动不动就打丈夫，不拿丈夫当男人，反而自己当爷们，视丈夫如奴仆的作派，他早已授人口实，留为话柄，招来议论，身为男子汉他当然气难咽，心不甘，逮住借口就想惩罚她，要让她俯首称臣。可争斗靠本钱，比赛凭实力，吵嘴骂架，胡搅蛮缠，文斗动口他斗不过，拳打脚踢，棍棒相对，武斗动手他也打不赢。结果是费尽心机，仅余的一点面子却一起丢个精光，下回她骂得更不堪入耳，她打得更凶狠恶毒。有心杀贼，无力回天，无能为力哟，即使义愤填膺，也莫之奈何呀！
这就叫他掂清自己的斤两，脸面掌握在她手上，想给就给，不想给就不给，脸面的得失，便完全身不由已。而妻子不开化的失礼与无德，惹不起，躲不开，逃不掉，那就只有涎着脸，装聋作哑，厚着皮，闭目塞听，无论怎样讽刺都没关系，则刀枪不入，既不伤皮肉，也不伤心神。至于没有面子，门外被族人看不起，不放在眼里，当面讽刺，背后鄙视，家里既吃不开，也玩不转，他就只能自认背时倒运，配个妻子是活冤家呐！
公公婆婆见儿子降伏不了童养媳，他们就进一步施行基本的家庭伦理，道德教育，训词无非就是一个成年人，既然已经该成家立业，就要接受社会道德，家族规矩，国家律令的规范和约束，一旦犯规，必将受到严惩。就算心里不以为然，至少在口头上和表面上，也要做得不让人说三道四编故事，说长道短传流言，非议乱飞若蜂蝇，耳边嗡嗡真烦人。
他们劝说或告诫什么，宫喜鹊就一声不吭地低头听着，低眉顺眼，温和驯服，装出一副听话从命的模样，作不敢仰视状，摆着一种全盘接受的态度，作毕恭毕敬状。虽说不曾拿硬梆梆的话，当即回嘴顶撞回去，也没有拍桌踢椅，或拂袖而去，公然流露出什么大不敬的行为，但也丝毫没有给予一丁点面子，多多少少做点小小通融的意愿。想法生在她脑壳里，口舌也长在她嘴巴里，脚手也生在她身上，事后隔不了几天，往往找机会变本加厉地搞得准丈夫招架都招架不过来。
儿子孱弱，童养媳蛮横，小男人弄不过大女子哩，能有什么办法？晚辈打架，长辈既管不了，又帮不上，还得顾虑不良影响，既不能拉偏架帮儿子，也不能助长儿媳的威风，灭自家的志气，只能摇头叹息而已。
宫喜鹊表面态度端正，背后却阳奉阴违，那就是不听话，不领情，不服从领导，也就是忘恩负义，不思回报，不遵守伦常。自然而然，公公婆婆便有一片好心好意，被当作了驴肝肺的伤脑筋，甚至痛悔自己养了个白眼狼，费尽千心万苦，分明养个仇敌呐，不但儿子倒霉，自己也不得安宁喽，祸害三代人哎！
在乡村，早栽田早割谷，早生子早歇荫，为了传宗接代续香火，也为了拴住童养媳，十四五岁就圆房的事不少。眼下儿子身子骨单薄，力不从心，搞不赢宫喜鹊，公公婆婆就想等儿子再长大些，也许就扼制得住。到儿子十七八岁的时候，她若是恶习不改，脾气依旧，不敬重丈夫，不温柔敦厚，不贤良淑德，那就把她嫁出门，再另外娶个儿媳。
赛翁失马，蔫知非福。一九五零年，来了解放军，感谢毛主席，领导分田地，群众真欢喜。改朝换代，金光照耀，红旗招展，世道硬是变好了哇，沿袭了几千年的农户独耕的劳动方式，一声令下就结束了，取而代之的是集体劳动，一个生产队几百号人一起出工，统一收工，妇女也挣工分也分口粮，似乎和男人待遇无异。
妇女姐妹们，过去几十年，压迫受几多，如今得翻身，情哥配情妹。在语言狂欢中，对女人翻身得解放的意图，宫喜鹊一知半解而又不求甚解，拿了抵半边天当顶天立地来发飚，用穷人打倒地主恶霸的作派和吴家清算当童养媳的旧账。用妇女工作队员开导她的话说，“天呐，比喜儿有过之而无不及哇，厚厚一本血泪账，苦大仇深哪，怎么受得了哪？又是怎样挺过来的喔？长工也有工钱，丫环也有月钱，吴家付给你什么了？干着牛马活，吃着猪狗食，晓得不？这就是万恶旧社会的剥削啊！真是亏欠你太多了呀，不仅需要赔礼道歉，还须要补偿呢！非打即骂，强行婚配，儿子未长大成人，硬逼你守活寡呐，还不允你改嫁，懂不懂？这就是封建家长的虐待与压迫啊！
乾移坤转的教导指示罩蔽了家事的常态，繁杂混乱的人造假象变幻了传统的轨道。在控诉大会上，宫喜鹊每一说起从前的遭遇，眼泪鼻涕一抓一把，苦水怨气一倒一缸，尤其是童养媳受的非人苦难，与亲生儿子得的包庇保护，一一作比较时，则愤恨如箭，万箭齐发。她还上蹦着下跳着要改嫁，我是童养媳哦，是包办婚姻哦，妇女翻身得解放哩，我要我的自由咧，不自由宁愿死喔！
把抱养说成剥削，很明显，宫喜鹊是在公然侮辱公公婆婆，她不善的哭诉言词，让吴家人气愤难平，认为她拧头错筋，天生反骨。本来嘛，穷人的女伢就是丫环的命，犯了错，父母管教的方法是粗暴些，但动机却无可指责，打是亲，骂是爱，不打不骂养祸害呵，穷人惯娇子，到老无好死呵，或父母不顺心时，挨骂挨打也挺正常，况且她那种遭人唾弃的身世，若不是吴家冒险容留，并养大，谁晓得小命还在不在？生身父母搁一边，养育父母大如天！再说咧，我家儿子还配不上你吗？
娶亲图儿，男人想传宗接代，女人就要生儿育女。童养媳就是养大了，用来生养后人的，用来传宗接代的，认作女儿，再当女儿，嫁到别家去，替别人生儿育女，当然是不甘，女是赔钱货，贴人贴嫁妆，终究是吃亏。随着年岁增长，一旦管束不住，耽搁不得，拖下去就会拖出岔子来。宫喜鹊胯宽臀肥，按许多人的说法，上身短，下身长，抬眼一看，就是偷人王喽！青春粉嫩，花季年纪，长得蛮好看，表面老实，骨子里邪，眼底有一股妖媚气，身上有一种狐骚味。她骨头轻，眼皮浅，若是动了歪心思，可能改嫁，也可能私奔，脸皮往哪里搁？自古以来，哪朝哪代都出现过此事，每部家族历史总是不缺少这种教训。
夜长梦多，事急从速，黄花大闺女，与其便宜了别人，倒不如让自家人先占头筹，先捡便宜，先尝鲜味。宫喜鹊一个六亲无靠的弱女子，怎能与她赖以生存的家境和风俗相违背？又能用什么提防生活中的莫测和未知的命运？十九岁时，四门无路的她，无处可逃的她，迫于生计，被逼和吴家的儿子圆房。依风俗，从梳拢之夜开始，这个十四岁的，晚上睡觉要尿床的，毛都没长齐的，乳臭未干的，只爱吃爱玩的小孩子，居然就变成了她的丈夫。
宫喜鹊一年不怀伢，以前什么事都叫人翻出来，有人抖数她老底说，老古话说，颊骨高高，杀夫不用刀。瞧，克夫倒难说哦，有人只怕是要断子绝孙了啵！还有人述说婆婆对童养媳的诸多不善，不晓得抱媳的目的是传宗接代，而不是当出气筒，指不定是哪次打坏了她的某些零件呢，没准喽，现在是报应来了哟！
那时西医未普及，中医也不吃香，流行的是民间偏方，有病没病无从检查，单凭经验猜测，不生育十有八九，问题出在女人身上，不是先天有病，就是后天得了病。这样下去总不是好事，病就是病，有了就得趁早治，别的闲话，都是瞎讲嘛。婆婆就扯些车前草，路边黄，鱼腥草，野菊花，半边莲，吩咐宫喜鹊煎了当茶喝，你可真悠闲哪，难道生伢也让我来教你？
草药喝了二年，宫喜鹊还是不开怀，她口口声声说，不是我的毛病嘛！公婆很没面子，好话说尽，可说什么都是火上浇油。按老中医的说法，这种事不能急，急了就更不行，要有耐心，许多人要到三四十岁才能怀上呢。但是也听他说过，四五十岁的老太婆，吃了偏方不用一年也会生孩子，吃了二年还不生，总归就不关女人的事了。
男人最忌讳的就是不能生育，张扬出去，名声臭了，没女人肯和他过孤家寡人的日子，免不掉上寡妇的门去帮别人养伢。儿媳的趾高气扬，儿子的谦卑忍让，婆婆都看在眼里，替儿子郁闷得慌，想想就觉得心疼，她心里火烧火燎的，又急又乱，但这种火又发不出来，这种急又除不了根，只能憋在肚子里干瞪眼。既然不是女人有毛病，宫喜鹊就十分委屈，除了床上，在饭桌还继续旁若无人地挖苦他，变个男人不生伢，空长一副假皮囊，有么用？活着就是专门来害我吗？
全家人都扭头瞅着他，看得他面红耳赤。忽然婆婆两腿一软，扑通跪倒在宫喜鹊面前，一把抓住儿媳的手，哀哭：求求你，等几年看情况，病实在治不好，你再走！
婆婆扯草药给儿子当茶喝，又二年过完，宫喜鹊的肚子仍旧没有动静。公婆死心了，不抱希望了，要是能怀老早就怀上了，便考虑侄子过继叔父的事，毕竟肥水不流外人田，上古八代解决此类问题的老规矩历来如此。大儿子接着生了两个男孩，婆婆就把未满月的小孙子抱来，言明送给陈凤祥养大防老，好歹也有个人养老送终哩，反正家里要有个孩子才像样！再就是，老古话说一个拖一个，一个带一个，后头紧跟着就拖来一大群呢！
宫喜鹊看出来了，婆婆这一招厉害，侄子过继叔父就是一贴灵药，把所有人的嘴堵住不说，在儿子面前也有交代了，更绝了自己的后路。她抹不开脸点头答应养，也撕不破脸摇头表示不养，只是推托说自己没经验，让婆婆先帮忙养着，等大一点再交给她。她心里猫挠狗啃样，越想越生气，有气就欺负丈夫，他帮不了她，只能表示同情，但同情又有什么用呢，有本事，你别让她荒废！
搞四清时，吴家儿子当上了大队干部，他也没什么文化，只是搞农会时比较积极，又读过几个月的扫盲夜校，还参加过公社组织的青年学习班。讲实话，他当上大队干部的主要原因是穷，三代贫农哦，穷就根正，穷就苗红，越穷越光荣，越穷越有资格当主人，穷人翻了身就要知恩报德，干革命工作也是奉献个人力量呢。皇上还不白使唤人哩，在付出精力的同时，也会得到报酬，最明显的就是身份一变，人们看他的眼光也变，待他的态度也变。
但是，粗俗之人的粗陋嘴巴永远不会变，大伙你言我一语地经常拿他开玩笑，你整天不归屋，还不赶快把侄子抱回家拴死她的手脚？不怕她找个相好的，直接给你戴顶帽子，跟小鬼子的钢盔一个色？不管下大雨，还是出日头，脑袋都安全！意见不统一，发生争吵，闹得拍桌摔椅，嚷得筋胀脖粗时，甚至是拐弯抹角地咒骂他，你这个当管家的，还不赶紧请人帮忙？自家人不行，还有外人呢。吃小亏换大福哦，利人利已嘛！
社员们田间地头碰见他，都要笑容可掬地喊他领导，连队长和支书也不例外，凌驾于几千人之上，相当于土地爷，但地位带来的尊敬，却消除不了当面的奚笑和背后的戳坏，毕竟面子挂不住呢，就像霜打过的烟叶样蔫头搭脸，黑脸灰嘴，硬气挣不来哇，跟有儿女的人没法比呵。
婆婆就和宫喜鹊商量，还是侄儿过继叔父的事，这次不是口头约定，而是按风俗行事，要求正式写文书，落笔为定，安家落户。宫喜鹊不回话，不松口，就当没听见，一点反应都没有。婆婆对公公讲，肚皮不争气哪，狗崽猫崽都生不来一只哩，命中无儿哦，分明就是不载子的猪婆哇，还要装妖作怪耍无赖呵，有什么脸较哪样劲？婆婆对儿子说，看到别人儿孙满堂噢，一想起你后继无人哇，死了也闭不上眼咧！
有理由，男人不说废话，只管做事，女人不高兴有什么用，只要男人愿意就行得通。父子仨人瞒开宫喜鹊，修族谱的时候把侄子过继叔父的事敲定了，落实了。宫喜鹊不通世事哦，人坐火灶角按锅盖，眼盯脚背一寸光，就是个不明智的糊涂女人，不懂大局已定，除了听命顺从概无办法，侄子都已经变成自家人了，她不仅不肯乖巧顺意地出面领认，且丈夫把侄子带回家，她还要不理不睬完全没这个人一样，甚至连丈夫的衣食也不管不问了。当干部的脑力活，田地里的力气活，家里的冰锅冷灶，臭鞋酸裳丈夫自顾不暇，男人干不了，也干不久照顾小孩的活，吃不饱穿不暖睡不足，侄子三天两头的生病，最后不得不回到奶奶身边。
从表面看，宫喜鹊的软对抗取胜，好像什么都由她当家做主似的，其实是犯了短视之昏。她没能与丈夫团结一心，也没能与夫家保持友好亲善，一个闷棍，接着一个闷棍打下来，直接把她打晕。在她二十四岁时，丈夫下河摸鱼虾，把条“五步倒”水蛇，当黄蟮从石壁洞里硬拉出来，蛇头刚露出水面便咬了他一口，就这样中毒而亡。
天有不测风云，吴家痛失爱子，自然悲伤哀痛，况且又是老年丧子，婆婆就将恨意转发到宫喜鹊身上，谩骂她命硬金石，是扫帚精，埋怨她克夫，嫌厌她克父母，是八败鬼。旁人也议论纷纷，老古话说，颊骨高高，杀夫不用刀。瞧，克夫倒不必说哦，这家人只怕是要断子绝孙了啵！
活人守不住死灵牌，儿死，媳改嫁，是迟早会发生的事。俗话说，女人生孩，七七四十九岁，男人生子，八八六十四岁。吴家婆婆不可能再生，公公可才五十出头，休妻再娶不能够，偷梁换柱的能力还是有的。毕竟肥水不流外人田，上古八代解决此类问题的老规矩历来如此。婆婆不拈酸吃醋，争名夺利，公公是老鼠掉进米箩里，巴不得也。
宫喜鹊一个二十几岁的女孩子，不必明说暗示，也不必软硬兼施，称里糊涂就落入大人的陷阱，她这样的身世，再加女孩的羞涩和胆怯，除了被动配合，已无其他有效的办法。
于是乎，奇迹就降临在吴家婆婆的身上，五十四岁就再添贵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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