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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家懒外头勤

    从米筐跳进糠萝,苦穷苦捱着日子,没吃过一口好茶饭,没困过一个安生觉,袁秋华倒也尚可忍耐。谢汉动嘴不动手,动辄耍臭男人的特威,独揽大权,手指这,说全她不对,脚画那,说都是她的错,还要不懂装懂充内行,做些拔苗助长的事,叫她无法宽心养胎。

    更可气的是,她安排他做的事,死乞白赖拖着,屎到屁股门都不肯拉,拖到最后还得她做,但别个妇女一喊,装可怜作央求讨好几句,他就屁颠颠地跑得飞快,帮着扛树,忙着挑谷,抢着卸货,背麻袋。当然,活干完了,妇女会说几句赞扬话,或买包烟,或请他吃餐饭。可人家老公不在家,若是雇人干活,不是得花大钱吗?说客气话,喊他去帮忙,使唤后用一点点零头就打发了,傻瓜不盘算,三分罪,便宜不沾,白不沾嘛。人家对他只限不动声色地利用,怎么可能和他贴心贴肉?搭槽头肉似的给他一点甜言蜜语,不过是哄骗着他卖力干活罢了。谢汉傻名都赔进去了,还不明就里,愣充大方装好汉,还以为自己是活雷锋,美名传百世呢。

    谢汉不是什么事情,都必须搞明白的人,被袁秋华点破就恼羞成怒,摔摔打打,晓得她不高兴,偏要这么做,耍匹夫之勇,晓得她不喜欢,偏要这么说,逞口舌之快。他最喜欢在妻子面前,炫耀其他女人对他明里暗里的迷恋,演示妻子不看重的多种魅力。

    袁秋华心里就堵一股怨气,憋屈得慌,更令她不齿和憎恶的是,拿包烟,也要翻来覆去地百讲不厌,千说不烦,似乎人家对他另有意思,吃餐饭也要颠来倒去地说千遍不倦,说万回不惫,整天像苍蝇般在她耳边嗡嗡,还想刺激妻子,让她嫉妒,让她吃醋,让她产生危机意识。

    有妇之夫跟有夫之妇,拉拉扯扯,纠缠不清,原本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有点廉耻的人都会避讳,可他不但不遮掩,反借此耀武扬威。她四两拔千斤的给挡了回去:小子哦,你猪头鳖面,尖嘴猴腮,没想到竟然走了桃花运了呵,就是嘛,没人羡慕,锦衣夜行,多亏!

    妻子偏不中计,谢汉就越说越具体,接烟的时候,有意在人家手心蹭一蹭,挠一挠:那手心温呼呼的,淌出一些汗,眼睛一下子就红润了,不像你的手心冰凉,让我不由自主地起寒噤,也不像你的眼神沁凉,立马让我失意!

    袁秋华说:君子有百行,你符合几条?百行德为首,你好色轻德,帮闲浮浪,怎能是君子所为?孔夫子也叹为观止“吾不见好色,如好德者”。

    谢汉说:妇有四德,你又符合几条?

    袁秋华说:有才,有德,有胆,有识,所缺仅是美貌,未必给你提鞋都不配么?既有优品享受,从今晚起,莫碰我这替代品,打飞机把身体毁坏了,可莫怨我。

    谢汉认输:没实力,千万莫装。

    袁秋华说:生活没目标,没打算,人生没方向,没想法,终日浑浑噩噩,吃饱了睡,睡醒了吃,无境界,无素养,无规矩,除了拼命繁殖后代,活一辈子跟猪狗,又有什么本质区别?

    谢汉说:别说我是你自愿嫁的,就算是踩了一脚狗屎,你也得臭一世!未必你还要到国务院去上下班不成?你是什么人,又有么样水平?

    袁秋华说:哧,笑掉大牙,我认输,牛头不对马嘴,我服了你。诶,我不跟你争吵了,但不能说我没理。

    谢汉虽然不采纳,但也知道袁秋华是出于苦口婆心,只是不愿意听到逆耳的话罢了。他说话粗鲁嬉笑,不时还带脏含荤,做事没分寸,兴头一起就放肆,怎懂含蓄与婉约?他多言妄语,说来讲去都是低级趣味,怎知稳重与沉静?别看眼睛长到额角上,其实还是不知世道人心,无一不是面子作祟,内容无所谓,给个面子就足够,给点笑脸就灿烂,蒙塞得很哩。偶尔迂回曲折,袁秋华晓得藏着什么,肚子喂得饱,眼睛喂不饱,心肠喂不饱,她懒得搭理,知道他是嘴硬,任他自吹自擂去。

    谢汉得意不起来,就故意使坏。别个妇女再来喊,他就不去了,说是老婆不允,还把袁秋华的分析给原原本本讲了。面具被摘下,再也戴不起,算计被捅穿,脸上挂不住,人家便嘲讽他怕老婆,不是男人!

    袁秋华勤快顾家,放下针线拿锄头,放下锄头拿镰刀,放下镰刀拿扁担,不管什么时候看见她,一双手总是忙碌,一双脚总是奔波。她做人爽快,做事麻利,最看不得别人懒散,尤其是自已老公,只要在视线范围内就必须动起来,分派的活他却偷懒磨滑,碗里的骨头,拨一下动一下,倒退的毛驴,推一把,往前蹿一步,纯粹是赶鸭子上架,全靠逼。

    谢汉是自由闲散惯了的,他长了一张快活嘴,认为妻子古板乏味,不会浅笑飞媚,僵硬冷讷,不会瞟风放电,更乐意和妇女叽叽喳喳地凑趣取闹,嘻嘻哈哈地横拉竖扯,大大咧咧地胡撩乱拨,拍头撞肩捣腰,打情骂俏,摸捏邪掐,猥亵戏谑,乐不可吱,笑声滚滚,可以轻松自如,完全放开随意,他骂别个,别个也骂他,当着面损,背地里也损,没有什么不适,反倒觉得特别舒坦。一天到晚,身边都有人围绕打转,说村言俗语,道日常意外,聊荤腥故事,他迷恋这感觉,气氛热闹欢腾,想揶揄就揶揄,想狎昵就狎昵,瞎骂是抬举,乱损也是抬举,满堂快活,倘若一个人没人笑骂,没人贬损,大家对他像空气一样视而不见,无人理睬,无足轻重,活着就形同死人了嘛。

    袁秋华最见不得他坐下来瞎聊,乱七八糟的肉麻话题,荤素腥燥的猥亵言语,泄露愚昧无知却得意洋洋,无异于王八赶集,四六不懂,不分东西,不识好坏,掉尽了底子喽,就像自己当众出丑一样,令她脸上发烧,有无地自容的羞耻,看着心烦,听着心慌,到底是小环境的产物呀,也不知是哪个带坏了哪个?都是人,不是神,都是庸俗,不是圣贤,但不强求你是万事通,但也不要标榜肤浅为荣,宣扬无术为耀嘛。臭男人的坏习气,都是女人纵容出来的,虽说做到出污泥而不染不容易,但只要朝着高尚情操的方向努力,心灵就能接受美好的熏陶,至少走到哪也不能说勤快是毛病!

    她可不愿意娇惯纵使他,赶紧吩咐他起来做事,板脸横眉,表情冷峻严肃,目光像刀子一样,催两次还不动,就生气发火,就拉衣扯手:你一个男子汉凑妇女堆里婆长妈短,是不是变态?你在这瞎耽搁功夫,什么活都推给我一人做?想当妇女,守在家里坐断板凳头,为什么不做变性手术?

    妇女就起哄:就是欠有人管,白天揪耳朵,晚上跪搓板,谢汉就有出息了!

    谢汉把脖子一梗,犟头倔脑:你就见不得我开心呀?

    袁秋华说:为什么要结婚?当光棍多快活,没人管你!干吗害我呢!

    妇女纷纷笑话谢汉终究还是被人管,野牛被戴了笼头,只能埋头耕田:嗤,没想到屎里扒出颗香豌豆来!你很有眼力呀?

    语夹双关,贬夫损妻,有抗议,有挑拨,有添油拱火,谢汉不一定听得出来,却遮不过袁秋华的耳朵,她淡然一笑:吃女人饭,靠女人养,就有眼力?

    妇女又说:一村的旧妇,也搞不赢一个新欢!

    袁秋华说:谢汉哟,我是你的新欢,快告诉我,谁是你的旧情?有人吃醋了呀!

    谢汉不搭腔。

    妇女说:天呐,还是女人吗?比母夜叉还恶!哎唷,你干吗娶母老虎呀!

    袁秋华说:说得也对,我也想不明白,你放着有女人味的旧情不要,为什么要我?

    谢汉说:不娶妻子不生孩,我怎么传宗接代?

    袁秋华说:先前只想贪花图后代,只有共耕田地分稻谷,只有一起下河分鱼虾,哪有共妻一同做爹妈?别人的老婆孩子,你无份!

    妇女说:谢汉的妻说话也太差,别个丈夫听了打嘴巴。

    袁秋华说:过去有人对我讲,说他相通有几人,我向大家问清楚,不知何妇又何真?

    谢汉说:你夫不是风流汉,什么好人对你说,何不叫来对个证?

    袁秋华说:罐子煮鸡露出脚,塘里无风不起浪,蚂蟥不咬岸上人,旁人说话句句真。

    谢汉说:快活只是一张嘴,莫得一尺进一丈,今世姻缘前生定,白头到老莫怀疑。

    袁秋华说:风骚女子不怕羞,三朋四友同凳坐,嘻戏无端话龌龌,旁人看到把眼瞄,日久天长鬼现形。

    妇女说:谢汉哎,结了婚,你还是男人吗?看你那虱婆胆!

    袁秋华说:结了婚,就做夫妻,不是男人,孩子怎么怀?我俩又不找你要吃要喝要衣穿,又不找你做工拿工资,呃,谢汉是不是男人,哪个请你管了吗?要我吃你眼角屎!

    妇女说:你耳朵听清楚,谁管了?谢汉你说,到底是哪个该管哪个?

    袁秋华说:谁接腔,就说谁!

    妇女说:谢汉哎,我管过你吗?你倒是说呀!

    谢汉说:她是在说气话,你就别怪罪了,年轻人不懂事,讲话缺情少礼,你就多多包容点。

    袁秋华说:我气什么?你俩是我什么人?为什么我要生气?

    妇女说:我问你了吗?

    袁秋华说:你有什么资格叫我们俩夫妻分居?要谢汉只当家外男人,不做家内丈夫?我们家的事,我不能当家作主,难道说还要我把位置让给你吗?

    妇女说:我又不是没人要,又不是没有家,你肯让,我还不稀罕呢!

    谢汉说:没影的事,瞎吵什么?伤感情呐,还不给我回家去干活!

    袁秋华说:吃自家的饭,管别家的事,想干吗?管我老公,不仅我饶不了,你老公也饶不了!

    谢汉扯着袁秋华逃跑似的走了。妇女们碰到谢汉,要么不再跟他嬉闹说笑,要么就讥诮他管不住国家女排退役的妻子,犟不过国家女足陪练的妻子,说要躲得远远的,怕你妻子饶不了,也怕我老公饶不了呗。

    其实在乡村,男女间大胆的嬉闹,极其平常,不值一提。都是有家有口的人了,没神秘可言,动不动就拿男女之事取乐,什么玩笑都敢开,什么丑话都敢讲,不仅动口调戏,还会动手揉搓,赤膊上阵,完全没有分寸。不管是过嘴瘾,还是过手瘾,虽说不上淫邪,但最起码不以骚扰为耻,更不会对簿公堂。各种翻墙苟且,偷香野合之事,众人津津乐道,或指指戳戳,但暧昧双方并没有想到贞洁道德上去,私下里反倒觉得是感情的补偿,或是生活的调味,是男人有本事的表现,是女人有魅力的证明,甚至男玩女也耍,夫偷妻也勾,谁也不管谁,况且家内是家内,室外是室外,夫妻是夫妻,偷窃是偷窃,亲情是亲情,感情是感情,还不会拆散家庭,日子照常往下过。

    文明再普及,总有阳光照不到的角落。这种开放行为,在城里却是要被严厉批判的,有离几次婚的自由,没有再三背叛的自由,这种不同的观念,使乡村的离婚率比城里低,但风流率不比城里少,甚至俚语云:规规距距,路上人稀,正正经经,绝户无丁。

    袁秋华初来乍到不懂乡风习气,说话确实特别幼稚,远远比不上乡村妇女的心机和世故,心里分明是嫉妒,说出来却是鄙夷。她出言不慎,就抓住话柄让谢汉受鄙视,真要说随便肆意和他狎昵打闹,多少也不放他妻子在眼里,晓得他骨头没有四两重,一撩拨就疯癫,偏要讽刺,只挑他和妻子打架,借他的手杀袁秋华的威风。

    谢汉被冷落得肝火旺,心气燥,看袁秋华不顺眼,指责她不温柔,不讨好他,不吹捧他,不顺哄他,不可爱,不感恩,不值得他爱护,不想做事。

    袁秋华则劝诫他,自己身怀有孕,属于特殊时期,本是优待对象,尤其需要丈夫的怜惜,说他怠慢不说,不照顾不说,自己什么活都干,竟然还视为理所应当,就是吃千般苦没人领情,就是受百样罪也没人记得,稍许疏忽就结上仇,一言不慎就埋下怨,竟然还借故逃避养家的责任,不是个男人。

    谢汉赌气偏要唱反调,袁秋华负气拧着劲来,一个太计较,一个太认真,两条犟牛的角顶上了,掰都掰不开。针尖对麦芒,二人吵嘴骂架,话越说越恶,气越怄越大,心越伤越硬,泼辣粗野,丧心病狂,一字一条鞭,句句狠毒话都想打垮对方,一语一掌血,句句恶心话都想击中要害,互相撕面子,彼此毁形象,两败俱伤,胜负不分,轮流伤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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