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卷 第二十七章 张老师与李经理的较量
张老师终于打开铁山的心扉，这是个叛逆得理直气壮的世界。他以为只要见到铁山的内心世界，就一定能捕捉到他的弱点，并找到重塑人格的光明之路，就像别的调皮学生一样。殊不知，正当他终于见到铁山的世界时，却茫然无措，他一向的智慧全然用不上，在铁山的进攻面前，他显得苍白无力。他倒让铁山洞见自己的无能。关于投机的辩解实在拙劣，貌似轻松里透出理屈的无能。他对付调皮学生从来游刃有余，眼下却陷入被动中。以前的孩子往往由于蒙昧而不读书，而他看起来清醒得可怕。如果改变一个差生的思想是艰难的，但限制其不规范的行为却并不难；那么改变铁山的思想几乎是不可能的，而限制他的行为也非常艰难，因为他是讲策略的。他看似为人坦率，实则城府很深。但一旦他决定打开城府，就有打倒对方的信心。他分明是以胜利者的姿态离开老师的。
唯一安慰他的是，这扇打开的门还没有关上，他是无论如何也不能关上这道门的。他陷入苦苦的思索中，既找不出打败铁山的理论，更找不出对付危局的方法。不仅如此，铁山的“投机”理论还真是入木三分，他举出的事实更是无法驳倒。他对数学老师不健康的情感看起来也很有逻辑，数学老师体罚学生的劣迹早已尽人皆知。对于铁山，威吓显得可笑，严厉是鞭长莫及，真诚才是征服他的武器。
他只能是一位同情者，甚至是赞同者，方能赢得铁山的信任。然后他在能影响铁山的感情的基础上，方能影响并改变他的思想。铁山到底需要什么教育，还是什么教育都不需要？如果他什么教育都拒绝，那么他可以让他知道自己是虚无主义，并让他接受教育。如果他拒绝现在的教育，那么他必须与我一同寻找到底需要什么教育，然后努力给他这种教育。既然他凭逻辑行事，那么必须用逻辑来改造他。为寻找这逻辑，他沉浸在苦闷中。
现在，只有一点清楚，他的家庭教育存在严重问题，他才不在乎学校对他的处分。可是，家庭不幸又并非叛逆教育的唯一动机，看他的神气，他是真心叛逆教育的呀！老师坚持认为，他叛逆学业的根源在家庭，但他决不承认，也许他自己也不清醒。老师很清楚，孩子许多行为的动机都很模糊，靠的是潜意识的冲动。他决定再次从家庭寻找突破口。如果改变了家长，也许就争取到一个同盟者。“改变家长总比改变孩子容易吧？”他天真地想。
盘龙别的方面没有骄傲的资本，饮食业在全市可是首屈一指。饮食是一切工商业的纽带，也是社会和谐的润滑剂，友谊的建立及仇怨的化解都得靠吃的功夫。吃饭是李经理重要的人生经营之道，也是张老师唯一能接受的感谢方式。
“巴山渔村”身居都市中心，星级宾馆，具有名不副实的广告效应。“鱼港码头”是最具有家庭氛围的雅间，同样名不副实，完全是小客厅似的布置，茶几似的小方桌，随意摆放的沙发及其垫子，小巧别致的书厨并几本线装古书模型。
李经理保养得很好的高贵的仪态中显出愧疚的表情，仿佛用这种俗气的方式实在是伤害老师清雅的美名，但又找不出别的方式了。但当几个崭新的菜肴悄然出现在桌上，并散发出崭新的香气时，李经理不由得露出得意之色，相信张老师是第一次惠顾如此崭新的菜肴。
张老师却并没有欣然之色，脸色凝重沉思，对吃似乎并不感兴趣。
“其实，你根本用不着这样破费。如果能够，我倒想请你吃顿饭，因为我是来向你求助的。我以为你把我的作用夸大了，而把自己的作用缩小了。现在，真正要对铁山产生一点影响的首先是你，然后才是我。只有在你能驾驭他的前提下，我才能进行有效的工作。或者说，只有家庭的问题解决了，教育才可能产生效果。一个家长无法控制的孩子，老师只能爱莫能助。铁山的问题源头在你身上，我直觉到他的叛逆并非源于他的那些漂亮的逻辑，他的眼睛深处有种可怕的东西，似乎藏着铁石一般的仇恨。”
让张老师没有想到的是，他还没说完，李经理就泪汪汪的。这张深沉的痛苦的面孔仿佛训练有素，在商场和生活的不同场合中，都能产生极强的感染力（虽然对儿子无可奈何），拉近彼此的距离。他觉得这眼泪分明是在向他求助，在为这餐饭增加求助砝码。
“张老师，你不知道，铁山早已搬出去住，我给他租了一套公寓……”
“啊！对不起！对这样重大的变故我居然不知道，是我的失职——但怎么可能呢？”
“我一辈子犯过两次大错：一次是结婚，二次是再婚……”
“啊，对不起！这不是你的错。我觉得你总是在努力扮演牺牲者的角色，也许很崇高，但只有悲剧美。一个女人结婚天经地义，何错之有？被迫离婚，选择再婚同样神圣不可侵犯，何错之有？”
老师注视着李经理的眼神充满义愤，在同情中含着责备，在责备中含着鼓舞。
“请问，是你们赶走他的吗？”
“不是……是的，等于……我向他摊牌——多么残酷啊！他提出不肯改变的的条件：要么他走，要么继父走。我们为了结婚，就把他赶走。”说完，那泪水不断线似的流。
“恕我直言。你的感情确实高尚，但并不健康，对铁山特别有害。他的叛逆不仅不能让你认识到自己真正的错误，反而使自己背上十字架，陷入更深的自责中。”
张老师的魅力在于，即使是批评，也饱含热情。他自信热情里拥有人生真理，不容违抗的强硬让人拜服。他的语气仿佛在说，你错了，必须按我的指引去纠正错误，因为这是为你自己好。他的眼睛逼视着你，闪动着鼓舞的光芒。这种说话方式对学生可能恰当，但对经理就不一定合适。可他只看到一个软弱失败的母亲，并没看到经理。
李经理丰满的脸罩着忧戚的阴云，眼角闪着泪痕，似乎早已听过类似的话，消沉又无可奈何地看着老师，麻木固执地沉默着。老师感到意外，觉得她的沉默是在说明，他的热情太过于天真。老师注视着她，分明要求她说话。
“你不知道，在离婚后那昏天黑地的日子，我是怎么过来的，全靠铁山，我才得到恢复，重新燃起生活的希望。那段日子多美好啊！铁山很争气，向我抱回一个个百分，我的心渐渐平静。我俩互相依靠，彼此鼓励。然而，好景不长，我像疯子一样要结婚，跟儿子斗，于是他一天天远离我，也荒疏学业，打架斗殴。老师啊，我是第一次选错男人，第二次结错婚。”
“对不起，你的爱不仅不能使儿子健康成长，反而推动他走向堕落。正是你的忏悔助长他的叛逆，他怀着自以为正义的恨报复着你和这个世界。他不允许任何人谈自己的家庭，显然抱着可怕的情感，他的眼神表现得很冷酷。是的，正如你说的，他对父亲有报复的邪念，对你们同样有。这种可怕的情感随着堕落的加剧而加剧，时间不是淡化而是助长这情感。我肯定，他堕落是为了惩罚你们。我经常说，一个堕落的孩子后面总有一个糊涂的家长。从他的情形看，他几乎是要求开除学藉。我反复思考，处分对于他怎么毫无震慑呢？难道真是由于他对应试教育的叛逆吗？家庭才是真正的原因啦。”
李经理叹着气，显出负罪的模样，但张老师认为她仍没认识到自己的错误。
“你至少有两方面处理欠妥：一是向儿子流露出对不起他的情感，从而纵容他的怨恨和堕落；二是为儿子租公寓。一方面的错我不清楚，只有你才清楚。二方面的错在于残酷地把儿子推向敌对的阵营，看起来是成全儿子的愿望——不与继父同在屋檐下，实际上使儿子在情感上陷入绝望之中，从而以可怕的气概反抗现实。他的城府是那样深，人又极其聪明，为反抗找到那么漂亮的理论，使我无能为力。”
“是啊！我也老在想，自己能管理好一家像样的公司，为什么就不能管理好唯一的儿子呢？我真的陷入溺爱中了吗？我的什么环节出了差错？父亲抛弃他，使他缺失父爱，我于是更多一份疼爱，这就错了吗？而他也需要疼爱，他的成绩变得很优秀，老师都夸他。正因为如此，继父的到来激起他强烈的反抗，他认为母亲也抛弃了他，于是灾难接连不断。事实上，继父的出现确实使我的爱淡薄许多，我远不及当初那样疼他。我就努力增加对他的爱，可无论怎样，继父像一座山隔在我与儿子中间，我们进行了许多次痛苦的斗争。我不仅不能醒悟自己的罪过，反而逼迫他同意我们结婚。老师啊，人与人之间总有感情的逻辑，法律的权利在这逻辑面前不一定就神圣不可侵犯。”
李经理沉浸在迷惘的痛苦中，期盼地注视着老师，渴望老师的指点。
“是的，爱与溺爱间确实难以找出原则性的界线，对于禁不起疼的孩子，只要表现出爱就被对方利用，从而蜕变为溺爱；对于懂得爱的孩子，你给他的爱越多，他就回报得越厚，爱就不可能蜕变。不同的孩子爱与溺爱的界线大不一样。然而，即便是不懂得爱的孩子，大人也不可能不给他爱，否则是失职；而给他爱就纵容堕落。我以为，爱过不过分，关键在教育。也就是说，爱的责任在于唤醒孩子的爱，否则是蒙昧的溺爱。只要彼此有爱的交流，孩子就不可能堕落，而只能追求进步……”
“当初，我们正是这样，他一定要争到百分，让我骄傲。”
“但他的这种爱不等于我所说的懂得爱，一方面可能有对父亲的恨——这是不健康的，另一方面他的爱是以自我为中心，即他以你的拯救者自居，而他对你的责任并没觉醒。懂得爱，是以被爱的人为中心，对其负自觉的责任，以被爱的人的幸福为追求目标。正由于他是你的拯救者，所以你再婚就等于背叛了他。被抛弃的痛恨深埋进心中，结果就自认为成了命运的弃儿，对世界存着报复的邪念……正是在这种背景下，你犯了又一严重的错误，由于以罪人的身份出现，他就牢牢地控制着你。可作为教育者的家长应始终处于主导地位，才能引导孩子健康成长……你和儿子的位置完全摆倒了。”
“老师，不是这样的。在我们的冲突中，我始终没有放弃作家长的地位，这才有了那些痛心的冲突。结果是，我们完全不顾及他的感情而结了婚，他是被支配的人啦！”
“你不明白我的意思，他不仅支配着你的行为，也支配着你的感情，才使你陷入可悲的处境。是的，结婚是你们决定的，但搬出去却是他决定的，弄得现在你两处奔波，而他始终像感情的债权人，肆意折腾你，胡作非为……我认为，只要他支配着你，问题就不可能解决，并且会一步步严重，后果难以设想。你既然有魄力管好一家企业，就应该下决心收起眼泪，请回铁山。你必须在思想上彻底抛弃罪人的身份，直起腰杆做人，坦然面对铁山，没有什么对不住儿子的。这件事别人都无能为力，只有靠你自己。如果你们母子的问题不解决，即恢复你家长的尊严，那么我就无能为力。”
李经理做了一个悲观的手势，悲伤地说：“开始我们都这样想，暂时将就他，很快就会回家。不料，他根本无意回去。我说，要是你还坚持自己的观点，那么叔叔可以搬出去，甚至可以离婚。他的理由是，他既然要走向独立，不如早早地训练独立的能力。如果叔叔搬出去，他就对不住叔叔，也对不住我，他怎么能回去呢？老师啊，有些事是无法改变的。你看，他一天天走向成熟，我是一天天更不能控制他。他早已在精神上脱离我，完全没有母爱的需要，一天天冷着脸，根本不理睬我。”
说着，她仿佛是条件反射，泪汹涌而出，显出狂乱绝望的脸色，高贵的仪态荡然无存。老师从她的眼泪里看出铁山的刚强，从她的狂乱里看出铁山的冷酷，这样的母亲娇惯出这样的儿子，实在是逻辑严密。
“我爱他，是我的错；他恨我，就因为我爱他。我不爱他可怜他，这世界还有谁疼他，我又有什么错？既然我爱他，我又怎么能拒绝他的要求，怎么能冷酷地抛弃他，就像他抛弃我一样。要么他搬出去，要么我不结婚，一辈子守住他。老师啊，他的要求够低了，你让我怎样选择？我正是为自己的后半生打算才结婚的，正是用神圣的法律的权利来打败他的。如果他不走，他就永远不允许叔叔进家门，我就一辈子不结婚。我能怎样做呢？我娇惯他了吗？纵容他了吗？没有！只有对他太残忍了啊！走到这一步，我该怎样做呢？要求他回家？简直是妄想。不仅如此，他已开始不让我进他的门，公然表示，不需要我的伺候。老师啊，我走投无路，所以只好用眼泪来安慰自己。眼泪是好东西，它虽不能唤醒儿子的同情心，可能让忙不过来的心宁静片刻。收起泪，让心冰冷，从此不再挂记儿子，把他从心坎里挖去，我，一个母亲，能做到吗？老师啊，这是命。生这个儿子是错，生他是来赎罪的，我还有什么话说？他只向我要钱，不，是只接受我的钱，钱是多好的东西！它能让我与儿子还有点干系，我还能为儿子做点事，让我继续赎罪。是的，你会说，钱是罪恶之源，你给他钱就把他推向深渊，可我能不给他钱吗？限制他的开资？这行得通吗？他会不择手段，会犯罪的。老师啊，在你看来，一切都清楚不过，可我能按你指的路走吗？我早已听他摆布，而不是我控制他。我爱他，是命中注定的，所以我就必须遭殃，他为所欲为，我俯首听命，这是宿命！这一切，都源于他的父亲，他抛弃我们娘儿俩，从此，铁山的堕落之路就铸定了。这该死的，他哪里知道我受的罪，他正乐着呢！……”
老师很悲哀，感觉母亲这条路是死胡同，这是长期的威力塑造出来的母亲，让儿子驾驭起来易如反掌。不过，老师虽然得不到帮助，还是对她说：“可是我是来向你求助的，你要知道这样的逻辑：如果家长约束不了孩子，老师就无法约束孩子；如果家长纵容孩子，老师就爱莫能助。不仅如此，你的孩子显然一方面在花你的钱，在滥用你的溺爱，另一方面又以弃儿自居，对你怀着深刻的怨恨，甚至是仇恨。在我看来，他的一切违纪行为都是在报复你。所以，纵然你不能不溺爱他，也要全力消灭他的仇恨，否则我的工作就非常艰难了。你要知道，我是那样渴望他从仇恨里解放出来，跟别的孩子一样健康快乐……现在，你要做的是让儿子了解你，他所用的一切都源于你，你并没有抛弃他，而他的堕落却是害自己。要钱，你大方地给他；要关心，你是无微不至；要痛苦，你深刻地感受到他的所谓不幸，为他倾尽眼泪：还有什么理由说抛弃了他呢？恕我直言，你要是不再流泪该多好啊！泪一出，就不能不使儿子认定自己是感情的债权人，就肆意支配你，他就更强悍。你的泪感动全天下的人，却无论如何感动不了儿子。儿子的恨又符合他的逻辑，正是太在乎你的爱，他才如此恨你的。你不了解，我在调解母子间的感情方面作过怎样艰苦的努力，受到怎样的挫折。你要知道救助铁山有多重要就好了……不，你不知道，一个母亲在拯救濒临绝境的儿子时，有着无穷的勇气和无比的刚强，哪里会被儿子胁迫呢？”
老师的眼里射出激愤的光芒，渴望唤醒沉湎于溺爱的李经理。可她只有听天由命的悲伤，铁山是她不可动摇的统治者。
“你该知道，只要你不抛弃懦弱，铁山就决不放弃强硬；懦弱不仅铸成你不幸的命运，而且铸成铁山不幸的命运。你可是女强人啦，必须拿出气概，看儿子能不能把你吃掉！……他不搭理没有关系，你要顽强地讲下去，把道理硬掷给他，看他能怎样？眼泪没有用，求饶没有用，只有事实和真理能敲开他的偏见之门。切不要再怕什么后果，铁山不会乱来。我在斗争中发现，他还是有理性的孩子，决不是蛮横的堕落孩子；只要为他着想，他会听道理的。反之，如果你在他面前抬不起头，那他恰恰不懂道理，肆意折磨你。你已尝够这种痛苦的教训，为什么不直起腰来呢，你又没有什么愧对儿子的呀！”
天真的希望又不由得燃烧起来，老师说得热情洋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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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只能是一位同情者，甚至是赞同者，方能赢得铁山的信任。然后他在能影响铁山的感情的基础上，方能影响并改变他的思想。铁山到底需要什么教育，还是什么教育都不需要？如果他什么教育都拒绝，那么他可以让他知道自己是虚无主义，并让他接受教育。如果他拒绝现在的教育，那么他必须与我一同寻找到底需要什么教育，然后努力给他这种教育。既然他凭逻辑行事，那么必须用逻辑来改造他。为寻找这逻辑，他沉浸在苦闷中。
现在，只有一点清楚，他的家庭教育存在严重问题，他才不在乎学校对他的处分。可是，家庭不幸又并非叛逆教育的唯一动机，看他的神气，他是真心叛逆教育的呀！老师坚持认为，他叛逆学业的根源在家庭，但他决不承认，也许他自己也不清醒。老师很清楚，孩子许多行为的动机都很模糊，靠的是潜意识的冲动。他决定再次从家庭寻找突破口。如果改变了家长，也许就争取到一个同盟者。“改变家长总比改变孩子容易吧？”他天真地想。
盘龙别的方面没有骄傲的资本，饮食业在全市可是首屈一指。饮食是一切工商业的纽带，也是社会和谐的润滑剂，友谊的建立及仇怨的化解都得靠吃的功夫。吃饭是李经理重要的人生经营之道，也是张老师唯一能接受的感谢方式。
“巴山渔村”身居都市中心，星级宾馆，具有名不副实的广告效应。“鱼港码头”是最具有家庭氛围的雅间，同样名不副实，完全是小客厅似的布置，茶几似的小方桌，随意摆放的沙发及其垫子，小巧别致的书厨并几本线装古书模型。
李经理保养得很好的高贵的仪态中显出愧疚的表情，仿佛用这种俗气的方式实在是伤害老师清雅的美名，但又找不出别的方式了。但当几个崭新的菜肴悄然出现在桌上，并散发出崭新的香气时，李经理不由得露出得意之色，相信张老师是第一次惠顾如此崭新的菜肴。
张老师却并没有欣然之色，脸色凝重沉思，对吃似乎并不感兴趣。
“其实，你根本用不着这样破费。如果能够，我倒想请你吃顿饭，因为我是来向你求助的。我以为你把我的作用夸大了，而把自己的作用缩小了。现在，真正要对铁山产生一点影响的首先是你，然后才是我。只有在你能驾驭他的前提下，我才能进行有效的工作。或者说，只有家庭的问题解决了，教育才可能产生效果。一个家长无法控制的孩子，老师只能爱莫能助。铁山的问题源头在你身上，我直觉到他的叛逆并非源于他的那些漂亮的逻辑，他的眼睛深处有种可怕的东西，似乎藏着铁石一般的仇恨。”
让张老师没有想到的是，他还没说完，李经理就泪汪汪的。这张深沉的痛苦的面孔仿佛训练有素，在商场和生活的不同场合中，都能产生极强的感染力（虽然对儿子无可奈何），拉近彼此的距离。他觉得这眼泪分明是在向他求助，在为这餐饭增加求助砝码。
“张老师，你不知道，铁山早已搬出去住，我给他租了一套公寓……”
“啊！对不起！对这样重大的变故我居然不知道，是我的失职——但怎么可能呢？”
“我一辈子犯过两次大错：一次是结婚，二次是再婚……”
“啊，对不起！这不是你的错。我觉得你总是在努力扮演牺牲者的角色，也许很崇高，但只有悲剧美。一个女人结婚天经地义，何错之有？被迫离婚，选择再婚同样神圣不可侵犯，何错之有？”
老师注视着李经理的眼神充满义愤，在同情中含着责备，在责备中含着鼓舞。
“请问，是你们赶走他的吗？”
“不是……是的，等于……我向他摊牌——多么残酷啊！他提出不肯改变的的条件：要么他走，要么继父走。我们为了结婚，就把他赶走。”说完，那泪水不断线似的流。
“恕我直言。你的感情确实高尚，但并不健康，对铁山特别有害。他的叛逆不仅不能让你认识到自己真正的错误，反而使自己背上十字架，陷入更深的自责中。”
张老师的魅力在于，即使是批评，也饱含热情。他自信热情里拥有人生真理，不容违抗的强硬让人拜服。他的语气仿佛在说，你错了，必须按我的指引去纠正错误，因为这是为你自己好。他的眼睛逼视着你，闪动着鼓舞的光芒。这种说话方式对学生可能恰当，但对经理就不一定合适。可他只看到一个软弱失败的母亲，并没看到经理。
李经理丰满的脸罩着忧戚的阴云，眼角闪着泪痕，似乎早已听过类似的话，消沉又无可奈何地看着老师，麻木固执地沉默着。老师感到意外，觉得她的沉默是在说明，他的热情太过于天真。老师注视着她，分明要求她说话。
“你不知道，在离婚后那昏天黑地的日子，我是怎么过来的，全靠铁山，我才得到恢复，重新燃起生活的希望。那段日子多美好啊！铁山很争气，向我抱回一个个百分，我的心渐渐平静。我俩互相依靠，彼此鼓励。然而，好景不长，我像疯子一样要结婚，跟儿子斗，于是他一天天远离我，也荒疏学业，打架斗殴。老师啊，我是第一次选错男人，第二次结错婚。”
“对不起，你的爱不仅不能使儿子健康成长，反而推动他走向堕落。正是你的忏悔助长他的叛逆，他怀着自以为正义的恨报复着你和这个世界。他不允许任何人谈自己的家庭，显然抱着可怕的情感，他的眼神表现得很冷酷。是的，正如你说的，他对父亲有报复的邪念，对你们同样有。这种可怕的情感随着堕落的加剧而加剧，时间不是淡化而是助长这情感。我肯定，他堕落是为了惩罚你们。我经常说，一个堕落的孩子后面总有一个糊涂的家长。从他的情形看，他几乎是要求开除学藉。我反复思考，处分对于他怎么毫无震慑呢？难道真是由于他对应试教育的叛逆吗？家庭才是真正的原因啦。”
李经理叹着气，显出负罪的模样，但张老师认为她仍没认识到自己的错误。
“你至少有两方面处理欠妥：一是向儿子流露出对不起他的情感，从而纵容他的怨恨和堕落；二是为儿子租公寓。一方面的错我不清楚，只有你才清楚。二方面的错在于残酷地把儿子推向敌对的阵营，看起来是成全儿子的愿望——不与继父同在屋檐下，实际上使儿子在情感上陷入绝望之中，从而以可怕的气概反抗现实。他的城府是那样深，人又极其聪明，为反抗找到那么漂亮的理论，使我无能为力。”
“是啊！我也老在想，自己能管理好一家像样的公司，为什么就不能管理好唯一的儿子呢？我真的陷入溺爱中了吗？我的什么环节出了差错？父亲抛弃他，使他缺失父爱，我于是更多一份疼爱，这就错了吗？而他也需要疼爱，他的成绩变得很优秀，老师都夸他。正因为如此，继父的到来激起他强烈的反抗，他认为母亲也抛弃了他，于是灾难接连不断。事实上，继父的出现确实使我的爱淡薄许多，我远不及当初那样疼他。我就努力增加对他的爱，可无论怎样，继父像一座山隔在我与儿子中间，我们进行了许多次痛苦的斗争。我不仅不能醒悟自己的罪过，反而逼迫他同意我们结婚。老师啊，人与人之间总有感情的逻辑，法律的权利在这逻辑面前不一定就神圣不可侵犯。”
李经理沉浸在迷惘的痛苦中，期盼地注视着老师，渴望老师的指点。
“是的，爱与溺爱间确实难以找出原则性的界线，对于禁不起疼的孩子，只要表现出爱就被对方利用，从而蜕变为溺爱；对于懂得爱的孩子，你给他的爱越多，他就回报得越厚，爱就不可能蜕变。不同的孩子爱与溺爱的界线大不一样。然而，即便是不懂得爱的孩子，大人也不可能不给他爱，否则是失职；而给他爱就纵容堕落。我以为，爱过不过分，关键在教育。也就是说，爱的责任在于唤醒孩子的爱，否则是蒙昧的溺爱。只要彼此有爱的交流，孩子就不可能堕落，而只能追求进步……”
“当初，我们正是这样，他一定要争到百分，让我骄傲。”
“但他的这种爱不等于我所说的懂得爱，一方面可能有对父亲的恨——这是不健康的，另一方面他的爱是以自我为中心，即他以你的拯救者自居，而他对你的责任并没觉醒。懂得爱，是以被爱的人为中心，对其负自觉的责任，以被爱的人的幸福为追求目标。正由于他是你的拯救者，所以你再婚就等于背叛了他。被抛弃的痛恨深埋进心中，结果就自认为成了命运的弃儿，对世界存着报复的邪念……正是在这种背景下，你犯了又一严重的错误，由于以罪人的身份出现，他就牢牢地控制着你。可作为教育者的家长应始终处于主导地位，才能引导孩子健康成长……你和儿子的位置完全摆倒了。”
“老师，不是这样的。在我们的冲突中，我始终没有放弃作家长的地位，这才有了那些痛心的冲突。结果是，我们完全不顾及他的感情而结了婚，他是被支配的人啦！”
“你不明白我的意思，他不仅支配着你的行为，也支配着你的感情，才使你陷入可悲的处境。是的，结婚是你们决定的，但搬出去却是他决定的，弄得现在你两处奔波，而他始终像感情的债权人，肆意折腾你，胡作非为……我认为，只要他支配着你，问题就不可能解决，并且会一步步严重，后果难以设想。你既然有魄力管好一家企业，就应该下决心收起眼泪，请回铁山。你必须在思想上彻底抛弃罪人的身份，直起腰杆做人，坦然面对铁山，没有什么对不住儿子的。这件事别人都无能为力，只有靠你自己。如果你们母子的问题不解决，即恢复你家长的尊严，那么我就无能为力。”
李经理做了一个悲观的手势，悲伤地说：“开始我们都这样想，暂时将就他，很快就会回家。不料，他根本无意回去。我说，要是你还坚持自己的观点，那么叔叔可以搬出去，甚至可以离婚。他的理由是，他既然要走向独立，不如早早地训练独立的能力。如果叔叔搬出去，他就对不住叔叔，也对不住我，他怎么能回去呢？老师啊，有些事是无法改变的。你看，他一天天走向成熟，我是一天天更不能控制他。他早已在精神上脱离我，完全没有母爱的需要，一天天冷着脸，根本不理睬我。”
说着，她仿佛是条件反射，泪汹涌而出，显出狂乱绝望的脸色，高贵的仪态荡然无存。老师从她的眼泪里看出铁山的刚强，从她的狂乱里看出铁山的冷酷，这样的母亲娇惯出这样的儿子，实在是逻辑严密。
“我爱他，是我的错；他恨我，就因为我爱他。我不爱他可怜他，这世界还有谁疼他，我又有什么错？既然我爱他，我又怎么能拒绝他的要求，怎么能冷酷地抛弃他，就像他抛弃我一样。要么他搬出去，要么我不结婚，一辈子守住他。老师啊，他的要求够低了，你让我怎样选择？我正是为自己的后半生打算才结婚的，正是用神圣的法律的权利来打败他的。如果他不走，他就永远不允许叔叔进家门，我就一辈子不结婚。我能怎样做呢？我娇惯他了吗？纵容他了吗？没有！只有对他太残忍了啊！走到这一步，我该怎样做呢？要求他回家？简直是妄想。不仅如此，他已开始不让我进他的门，公然表示，不需要我的伺候。老师啊，我走投无路，所以只好用眼泪来安慰自己。眼泪是好东西，它虽不能唤醒儿子的同情心，可能让忙不过来的心宁静片刻。收起泪，让心冰冷，从此不再挂记儿子，把他从心坎里挖去，我，一个母亲，能做到吗？老师啊，这是命。生这个儿子是错，生他是来赎罪的，我还有什么话说？他只向我要钱，不，是只接受我的钱，钱是多好的东西！它能让我与儿子还有点干系，我还能为儿子做点事，让我继续赎罪。是的，你会说，钱是罪恶之源，你给他钱就把他推向深渊，可我能不给他钱吗？限制他的开资？这行得通吗？他会不择手段，会犯罪的。老师啊，在你看来，一切都清楚不过，可我能按你指的路走吗？我早已听他摆布，而不是我控制他。我爱他，是命中注定的，所以我就必须遭殃，他为所欲为，我俯首听命，这是宿命！这一切，都源于他的父亲，他抛弃我们娘儿俩，从此，铁山的堕落之路就铸定了。这该死的，他哪里知道我受的罪，他正乐着呢！……”
老师很悲哀，感觉母亲这条路是死胡同，这是长期的威力塑造出来的母亲，让儿子驾驭起来易如反掌。不过，老师虽然得不到帮助，还是对她说：“可是我是来向你求助的，你要知道这样的逻辑：如果家长约束不了孩子，老师就无法约束孩子；如果家长纵容孩子，老师就爱莫能助。不仅如此，你的孩子显然一方面在花你的钱，在滥用你的溺爱，另一方面又以弃儿自居，对你怀着深刻的怨恨，甚至是仇恨。在我看来，他的一切违纪行为都是在报复你。所以，纵然你不能不溺爱他，也要全力消灭他的仇恨，否则我的工作就非常艰难了。你要知道，我是那样渴望他从仇恨里解放出来，跟别的孩子一样健康快乐……现在，你要做的是让儿子了解你，他所用的一切都源于你，你并没有抛弃他，而他的堕落却是害自己。要钱，你大方地给他；要关心，你是无微不至；要痛苦，你深刻地感受到他的所谓不幸，为他倾尽眼泪：还有什么理由说抛弃了他呢？恕我直言，你要是不再流泪该多好啊！泪一出，就不能不使儿子认定自己是感情的债权人，就肆意支配你，他就更强悍。你的泪感动全天下的人，却无论如何感动不了儿子。儿子的恨又符合他的逻辑，正是太在乎你的爱，他才如此恨你的。你不了解，我在调解母子间的感情方面作过怎样艰苦的努力，受到怎样的挫折。你要知道救助铁山有多重要就好了……不，你不知道，一个母亲在拯救濒临绝境的儿子时，有着无穷的勇气和无比的刚强，哪里会被儿子胁迫呢？”
老师的眼里射出激愤的光芒，渴望唤醒沉湎于溺爱的李经理。可她只有听天由命的悲伤，铁山是她不可动摇的统治者。
“你该知道，只要你不抛弃懦弱，铁山就决不放弃强硬；懦弱不仅铸成你不幸的命运，而且铸成铁山不幸的命运。你可是女强人啦，必须拿出气概，看儿子能不能把你吃掉！……他不搭理没有关系，你要顽强地讲下去，把道理硬掷给他，看他能怎样？眼泪没有用，求饶没有用，只有事实和真理能敲开他的偏见之门。切不要再怕什么后果，铁山不会乱来。我在斗争中发现，他还是有理性的孩子，决不是蛮横的堕落孩子；只要为他着想，他会听道理的。反之，如果你在他面前抬不起头，那他恰恰不懂道理，肆意折磨你。你已尝够这种痛苦的教训，为什么不直起腰来呢，你又没有什么愧对儿子的呀！”
天真的希望又不由得燃烧起来，老师说得热情洋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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