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卷 第十九章 张老师失败
张老师苦索铁山的问题，不相信他与数学老师有这么深沉的矛盾，认为学校只是承担了家庭命运的后果。孩子在学校堕落，看似老师的责任，其实，家庭才是习惯和命运的源头。不深入家庭，正本清源，教育就无法改造生命。教育既是为人生，重塑生命改变命运的，就首先要弄清家庭际遇。李铁山眼里有种痛苦——同龄的孩子极少见的痛苦，虽给面具掩藏，可在谈及母亲时闪现出来。当时老师没注意，可后来回想才从他眼里发现。这是解释他乖张行为的重要信息。
张老师有种直觉，铁山的堕落决不是贪图恶习贿赂的安逸，在他身上不是意志的丧失，而是意志的方向错误；不是意志薄弱，而是意志过于强大。小小年纪却沉着坚定得如磐石一样，一旦决定要干什么，他就有种不可阻挡的气魄。他行事似乎凭借一种不为人知的情感逻辑，在老师看来匪夷所思的事，他却做得很有气概又坦然。
现在，老师以为找到打开他逻辑的钥匙，必须试试这钥匙的功效。
“李铁山，你过得好吗？……”
“好呀……”他似笑非笑， 老师读不懂这笑，似乎有种讽刺意味，又似乎玩世不恭。
“你看起来如鱼得水，同学们都宠你，行事也没有顾忌，自由自在。可是你并不快乐，我确信，你并非真的想违纪，不过是痛苦的一种释放。孩子，你很痛苦，我拿得准，你的快乐都是装出来的。年纪青青，哪来那么深刻的痛苦和怨恨？我是多么希望你能快乐，像别的孩子一样……”老师一边分析，一边留心他的神态。可是丰满结实的脸纹丝不动，幽深的眼睛不见思想的痕迹。
“我相信你是很聪明的孩子，你的见识比同学高，看问题比同学深刻，为什么不从自造的死胡同里走出来呢？我敢相信，你是有理由快乐的，为什么要画地为牢，自找苦吃呢？我们一定要战胜偏见，学会用理性的智慧分析世界，先善待自己，再善待他人……”老师仿佛迟疑了片刻，才说，“你的母亲非常疼你，但她犯了两个错误，一是太溺爱你，二是第一次婚姻失败。因此给她自己带来深重不幸，而你无疑加重了她的不幸……自然祸及你，你也是不幸的……”
“我与家庭没有关系，我对自己的行为负责——我不想谈别人的事，老师！”李铁山充满尊严地说，分明很不愉快，轰然关上心扉。回想起前一次铁山说过类似的话，老师有豁然开朗之感。
老师提高声音：“李铁山，你必须正视家庭不幸，坦然面对一切。如果你还是个光明磊落的人，特别是有良心的后人，就不怕面对一切，与我共同寻找不幸的出路。为什么老是回避这个话题，既然你没有错，而是大人们错了？”
在铁山听来，老师的声音有种从未有过的严肃，甚至严厉的意味，似乎要直抵黑暗陌生的心灵地带——连他自己也没有到过的地带。
敢与他作这种对话，李铁山遇到第一个强硬者，仿佛野马遇到第一位驾驭者。
“不是回避，而是我自己能解决……”铁山咕噜。
“远没有解决！母亲还在给你痛苦，你更在给母亲痛苦，正彼此折磨得欢呢！如果你信得过我，我相信是能做一点事情的，为你们母子。要是排除偏见，我们就不难发现，你的母亲是最大的受害者。你还小，根本不明白，一个女人被抛弃所遭遇的巨大痛苦，特别是作为女强人，所面临的难以想像的人际压力。人的情感生来是需要寄托的，特别是女人，被抛弃就是灭顶之灾呀！如果你还有良心，就一定发现当初母亲无法承受的痛苦。正是在这种绝望中，你拯救了母亲，你成为她爱的唯一寄托。可是你怎么能成为她唯一的寄托呢？她还有漫长的人生，怎么能孤单地度过？为人子女，总得为大人的后半辈子想想，那是怎样难以承担的凄凉？我不知道你的恨怎么那样发达，纵然在仇恨泛滥的武侠世界，也是不可思议的。母亲——那么年轻的母亲，完全有权利再成家，选择自己的人生，不仅为自己，也为儿子。你想想，母亲怎么能把终身托付给儿子？儿子怎么能背着母亲的负担走自己的人生之路？纵然母亲唯一爱的是儿子，儿子也不可能承受这种爱。长大后，你就会知道这并不深奥的道理。现在，母亲为了终身幸福，准备结婚，你就那么难以接受吗？孩子呀，不论是你现实中的弟兄，还是武侠里的情仇，可以说都要讲情感逻辑，正是这样我们才争到幸福……”
老师仔细观察铁山的反应，看自己的话能否穿透精心打造的盔甲。铁山低垂着眼，他似乎放弃挣扎，默默地听。
“孩子啊，我们最容易伤害的是爱我们的亲人，我们的举手投足都能给母亲带来巨大痛苦，因为母亲是那么疼我们……”老师瞥见铁山嘴唇抿紧，露出刚毅的表情，嘴角显得痛苦。
不知为什么，当老师窥见到他眼里发出的怪异光芒，就不再注视铁山，语速渐渐快起来，仿佛在与谁争执。“纵然不从感情上体谅母亲，从法律上讲，母亲也有再婚的权利。更何况，这也与爱你并非不相容，我敢肯定，母亲决不会因为结婚而不再爱你……”
老师突然听出一种格外的寂静，铁山鼻孔张大，寂静中听得出鼻孔喷出的粗气。溜一眼铁山，看到浑身如弦一样绷紧。老师心头闪过一丝慌乱，不由得停下来。
可是，要是能把铁山不光明的情感揭露出来，用义愤镇住他，使他看到自己的荒谬，指引他走向爱的光明世界，那该多好啊！他有些不顾不一切：
“……然而，你是爱母亲的。看起来，你不原谅她，怀着强烈的怨恨，可这正是爱她所致，你也才特别看重母亲对你的爱。要是母亲真的与你无关，犹如你所说的，你就会毫不在乎她结不结婚，也不会闹到这步田地。你越是表明不需要母亲的爱，要走向自立，越是说明不肯原谅母亲，也就越是需要母亲的爱。”老师沉浸于爱的辩证分析，一边却渴望铁山能听得进去。铁山打着正义的幌子，其实心灵很黑暗，他的逻辑是混乱的，靠本能支配。
铁山沉默着，他执着地说着，两人在悄悄地较劲。有一道防线很森严：不论怎样也不能露怯，否则就被铁山控制。他直觉到不能看铁山，为了稳住自己的阵脚。
“可你并不懂得爱母亲，也就不懂得怎样对待母亲的爱。你之所以爱母亲，是因为母亲对你很重要，也就最自然地索要母爱。你自己也不清醒爱的需要，而是执意在黑暗中冲撞，奢侈地索要母爱，不断激化与母亲的矛盾。孩子啊，你一定要理性地认识这种爱，这是自私的爱呀！太计较对方对自己的爱，也就是只要求母亲爱你，却不知道怎样爱母亲，怎样为对方设身处地想想。你的痛苦和怨恨来得很有理由，可正表明你并没有懂得真正的爱。真正的爱是追求牺牲自我奉献对方的快乐，可你哪里体验到牺牲自己的快乐呢？这才非常痛苦的呀，孩子！你更大的错误在于，孩子怨恨大人有种本能的报复方式，那是不惜毁灭自己来使大人痛苦。你是那样聪明，牢牢地控制母亲，可要清醒地对待自己呀！如果为了报复母亲，不惜抛弃自己，堕落下去，荒废学业，其后果只能自己承担……”
他敏感到一种生动的寂静——似乎酝酿着某种不祥的寂静。寂静威压着他，使他不能不停下。听着鼻孔里喷出的粗气，声响似乎更大，老师突然对铁山有了新的认识，脊梁里窜出一股冷气，不能不打住话头。这一刻，森严的防线崩溃：说不定他会做出什么不顾后果的举措。这念头是多么让他后悔！
但同时，老师似乎又给他的痛苦震撼，难道孩子真的经历过不寻常的痛苦？
两人凝滞片刻，似乎都无所适从。突然，铁山转过身，大步走出办公室，带着凛然不可侵犯的尊严……老师怔怔地看住铁山的背影，背影有力地晃动，格外威武，似乎挣脱他的束缚，获得自由，而自己成为怯懦的失败者。我何曾有过如此的失败？一向是他镇住孩子，现在是铁山镇住他。真是此时无声胜有声，不作任何告别表示，突然抛弃老师，走出办公室。老师愣了好半晌……
好久过后，他还记起傻傻地愣在桌前的自己，耿耿于怀，为自己犯的错误而懊悔：正是这次没有震慑住李铁山，他后来才更肆无忌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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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老师以为找到打开他逻辑的钥匙，必须试试这钥匙的功效。
“李铁山，你过得好吗？……”
“好呀……”他似笑非笑， 老师读不懂这笑，似乎有种讽刺意味，又似乎玩世不恭。
“你看起来如鱼得水，同学们都宠你，行事也没有顾忌，自由自在。可是你并不快乐，我确信，你并非真的想违纪，不过是痛苦的一种释放。孩子，你很痛苦，我拿得准，你的快乐都是装出来的。年纪青青，哪来那么深刻的痛苦和怨恨？我是多么希望你能快乐，像别的孩子一样……”老师一边分析，一边留心他的神态。可是丰满结实的脸纹丝不动，幽深的眼睛不见思想的痕迹。
“我相信你是很聪明的孩子，你的见识比同学高，看问题比同学深刻，为什么不从自造的死胡同里走出来呢？我敢相信，你是有理由快乐的，为什么要画地为牢，自找苦吃呢？我们一定要战胜偏见，学会用理性的智慧分析世界，先善待自己，再善待他人……”老师仿佛迟疑了片刻，才说，“你的母亲非常疼你，但她犯了两个错误，一是太溺爱你，二是第一次婚姻失败。因此给她自己带来深重不幸，而你无疑加重了她的不幸……自然祸及你，你也是不幸的……”
“我与家庭没有关系，我对自己的行为负责——我不想谈别人的事，老师！”李铁山充满尊严地说，分明很不愉快，轰然关上心扉。回想起前一次铁山说过类似的话，老师有豁然开朗之感。
老师提高声音：“李铁山，你必须正视家庭不幸，坦然面对一切。如果你还是个光明磊落的人，特别是有良心的后人，就不怕面对一切，与我共同寻找不幸的出路。为什么老是回避这个话题，既然你没有错，而是大人们错了？”
在铁山听来，老师的声音有种从未有过的严肃，甚至严厉的意味，似乎要直抵黑暗陌生的心灵地带——连他自己也没有到过的地带。
敢与他作这种对话，李铁山遇到第一个强硬者，仿佛野马遇到第一位驾驭者。
“不是回避，而是我自己能解决……”铁山咕噜。
“远没有解决！母亲还在给你痛苦，你更在给母亲痛苦，正彼此折磨得欢呢！如果你信得过我，我相信是能做一点事情的，为你们母子。要是排除偏见，我们就不难发现，你的母亲是最大的受害者。你还小，根本不明白，一个女人被抛弃所遭遇的巨大痛苦，特别是作为女强人，所面临的难以想像的人际压力。人的情感生来是需要寄托的，特别是女人，被抛弃就是灭顶之灾呀！如果你还有良心，就一定发现当初母亲无法承受的痛苦。正是在这种绝望中，你拯救了母亲，你成为她爱的唯一寄托。可是你怎么能成为她唯一的寄托呢？她还有漫长的人生，怎么能孤单地度过？为人子女，总得为大人的后半辈子想想，那是怎样难以承担的凄凉？我不知道你的恨怎么那样发达，纵然在仇恨泛滥的武侠世界，也是不可思议的。母亲——那么年轻的母亲，完全有权利再成家，选择自己的人生，不仅为自己，也为儿子。你想想，母亲怎么能把终身托付给儿子？儿子怎么能背着母亲的负担走自己的人生之路？纵然母亲唯一爱的是儿子，儿子也不可能承受这种爱。长大后，你就会知道这并不深奥的道理。现在，母亲为了终身幸福，准备结婚，你就那么难以接受吗？孩子呀，不论是你现实中的弟兄，还是武侠里的情仇，可以说都要讲情感逻辑，正是这样我们才争到幸福……”
老师仔细观察铁山的反应，看自己的话能否穿透精心打造的盔甲。铁山低垂着眼，他似乎放弃挣扎，默默地听。
“孩子啊，我们最容易伤害的是爱我们的亲人，我们的举手投足都能给母亲带来巨大痛苦，因为母亲是那么疼我们……”老师瞥见铁山嘴唇抿紧，露出刚毅的表情，嘴角显得痛苦。
不知为什么，当老师窥见到他眼里发出的怪异光芒，就不再注视铁山，语速渐渐快起来，仿佛在与谁争执。“纵然不从感情上体谅母亲，从法律上讲，母亲也有再婚的权利。更何况，这也与爱你并非不相容，我敢肯定，母亲决不会因为结婚而不再爱你……”
老师突然听出一种格外的寂静，铁山鼻孔张大，寂静中听得出鼻孔喷出的粗气。溜一眼铁山，看到浑身如弦一样绷紧。老师心头闪过一丝慌乱，不由得停下来。
可是，要是能把铁山不光明的情感揭露出来，用义愤镇住他，使他看到自己的荒谬，指引他走向爱的光明世界，那该多好啊！他有些不顾不一切：
“……然而，你是爱母亲的。看起来，你不原谅她，怀着强烈的怨恨，可这正是爱她所致，你也才特别看重母亲对你的爱。要是母亲真的与你无关，犹如你所说的，你就会毫不在乎她结不结婚，也不会闹到这步田地。你越是表明不需要母亲的爱，要走向自立，越是说明不肯原谅母亲，也就越是需要母亲的爱。”老师沉浸于爱的辩证分析，一边却渴望铁山能听得进去。铁山打着正义的幌子，其实心灵很黑暗，他的逻辑是混乱的，靠本能支配。
铁山沉默着，他执着地说着，两人在悄悄地较劲。有一道防线很森严：不论怎样也不能露怯，否则就被铁山控制。他直觉到不能看铁山，为了稳住自己的阵脚。
“可你并不懂得爱母亲，也就不懂得怎样对待母亲的爱。你之所以爱母亲，是因为母亲对你很重要，也就最自然地索要母爱。你自己也不清醒爱的需要，而是执意在黑暗中冲撞，奢侈地索要母爱，不断激化与母亲的矛盾。孩子啊，你一定要理性地认识这种爱，这是自私的爱呀！太计较对方对自己的爱，也就是只要求母亲爱你，却不知道怎样爱母亲，怎样为对方设身处地想想。你的痛苦和怨恨来得很有理由，可正表明你并没有懂得真正的爱。真正的爱是追求牺牲自我奉献对方的快乐，可你哪里体验到牺牲自己的快乐呢？这才非常痛苦的呀，孩子！你更大的错误在于，孩子怨恨大人有种本能的报复方式，那是不惜毁灭自己来使大人痛苦。你是那样聪明，牢牢地控制母亲，可要清醒地对待自己呀！如果为了报复母亲，不惜抛弃自己，堕落下去，荒废学业，其后果只能自己承担……”
他敏感到一种生动的寂静——似乎酝酿着某种不祥的寂静。寂静威压着他，使他不能不停下。听着鼻孔里喷出的粗气，声响似乎更大，老师突然对铁山有了新的认识，脊梁里窜出一股冷气，不能不打住话头。这一刻，森严的防线崩溃：说不定他会做出什么不顾后果的举措。这念头是多么让他后悔！
但同时，老师似乎又给他的痛苦震撼，难道孩子真的经历过不寻常的痛苦？
两人凝滞片刻，似乎都无所适从。突然，铁山转过身，大步走出办公室，带着凛然不可侵犯的尊严……老师怔怔地看住铁山的背影，背影有力地晃动，格外威武，似乎挣脱他的束缚，获得自由，而自己成为怯懦的失败者。我何曾有过如此的失败？一向是他镇住孩子，现在是铁山镇住他。真是此时无声胜有声，不作任何告别表示，突然抛弃老师，走出办公室。老师愣了好半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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