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卷 第十章 第一次交锋
跟在李经理脚后跟走上楼梯时，他对铁山又莫名地升起责怪之意，而这种感情与恐惧总是形影不离。她回过头向他说话，倒显得平静，眼里有一丝听天由命的表情。
走到家门，李经理不去包里取钥匙，违反常规地敲响门，一边大声叫：“铁山——开门！”
铁山正看电视剧《笑傲江湖》，听到外面的声音，很不愉快，照例锁紧眉头。一是为了粗暴的打搅，二是叫铁山的声音，这声音分明是讨好的，甜腻腻的叫人反感。近来，他太熟悉这声调，而且洞察到讨好的阴谋。“阴谋”是他生平最讨厌的字眼儿。他发现她越是讨好和亲热，就离他越远。为了这两个原因，他决定不去开门，一边看着电视，一边暗暗地说：“这家伙自己来了，真是找死——这坏蛋早该除掉！”
听到门里没反应，李经理心头一沉，预感到事情不顺。“自己开吧，他没在家。”男友体贴地说，但从脸色看出，他并不相信自己的话。李经理从他的眼里看出冲突的神色，似乎惯有的从容丢失了，他还从没见过铁山，她同情地瞧了他一眼。这一眼恢复他泰然的神态，怯懦在李经理和铁山面前显然都是不相宜的。
李经理只得自己打开门进来，脸色平静和蔼，随时准备露出微笑。她回过头去接男友手中的东西，亲切地请他进来。他觉得亲切里有鼓励。她把东西放到地板上，直起腰，显出轻松的神气，轻轻地叹了口气。然后，对着铁山：“进来吧！（扬声）——铁山，你叔叔来了，叫‘叔叔’！”
铁山从沙发上缓缓起身，脸上从电视里的兴奋渐渐变成冷漠的表情，他看着两个大人，仿佛都不认识，完全没有听见母亲的吩咐。他叉开双腿站在屋中央，放肆冷静地观察进来的陌生人，似乎看穿这个人的全部阴谋。叔叔在他的注视下像缩小了许多，无所适从地又是很不漂亮地立在门口。母亲找来一双铁山父亲用过的拖鞋，向叔叔走去。
两个大人都不看铁山，铁山注意地瞧着眼前的一切，他看清母亲直起腰来的轻松是装的，也看清父亲的拖鞋，也看出这陌生叔叔的胆怯。
“还不快叫‘叔叔’，铁山！”李经理又吩咐，但声音听来没有信心。“进来坐，对不起，孩子不懂事。”
“不行！”铁山以特别的语气说。他的声音很冷静，仿佛表示，你本该识趣地离开，但你一定要卤莽地闯进来，也就不得不很遗憾地下逐客令。这不高的声音倒像地板起了霹雳，男友有那么一会儿工夫凝固了，一只脚正穿拖鞋，一只脚还在皮鞋里。
这霹雳也震撼了自己，仿佛突然成熟长大，英雄精神化为行动，感觉强大无比，又仿佛一道铁门，从此把无能的少年紧闭于生活之外，又仿佛开启一道大门，打开支配大人的历史。在李经理，这霹雳宣告她的力量已无法抵达儿子身上，仿佛一把刀横生生把幸福斩杀，又仿佛一座山，把她与幸福隔离开。
“铁山！不得无礼！”李经理发火了，但连自己也觉得威怒震慑不住铁山。铁山冷峭的力量倒控制着她，虽然他的脸上还有一股稚气的影子，但洋溢着早熟的威严——像是痛苦熔铸的威严。
铁山不理睬母亲的喝斥，两条腿像长在地板上，目不转睛地冷冷地注视着叔叔，执意用目光把他驱逐出门。
屋子里被沉默压迫着，两个大人偷偷交换互相鼓励的目光，于是李经理对他说：“实在对不起，你先进来吧！——铁山，我们有话要对你……”
“出去！”他提高声音喝道，一边挥臂直指门口，伸直的食指是一柄冷剑。
男友呆了片刻，显出蠢相，立即慌乱地把脚从拖鞋里退出，糊乱地穿上皮鞋，差不多是很活泼地跨出去，一边唯唯地念道：“对不起……对不起……是我不好……是我错了……”
“铁山——”李经理恼怒地大叫，脸胀得通红，一边向门走去。
铁山铁塔一样伫立着，手臂笔直地指着门（似乎不出门就不收回），听得见粗重的喘息，眼里闪着异样的光——与其说是愤怒凶悍的，勿宁说是痛苦的。母亲觑了一眼他，心头哆嗦了。恼怒刹时消散，幸福的希望和坚持的意见在哆嗦里抖落，一种东西突然崩塌下来，压得她喘不过气。她的步态显得乱，安慰男友的声音也有些心不在焉。她向门外连声说：“对不起，真是对不起……以后再说……”
李经理关上门时，在心头作出决定：从此斩断与男友的关系。有种东西鲠住喉，难受得她伸直了颈。她不明白这东西是什么，仿佛是唤起离婚的痛楚，又像是粉红的希望刹时破灭。但当她回头看到铁铸一般的儿子仍凝固在原地，笔直指向门口仿佛巨痛的标杆时，才发现那东西是对儿子的痛。泪汹涌而出，就像突然找到决口。
第二次，她奔过去，抱住儿子，把儿子拖向沙发，泪水滴在儿子的头上。她抢着说：
“是妈错了，妈背叛了你……妈误解了你，以为你需要父爱……不，妈没有误解你，知道你并不需要该死的父爱，只是我太自私，完全不顾及你的感情，强迫你接受他。我是疯了，居然做出这等事来。我何曾这样伤害过你！我们两个大人合伙欺负你一个孩子——没有爸的孩子！我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这样自私，为什么这样冷酷！你已经没有爸，我还要拼命让你失去妈。是的，这就是你的看法，但我不同意。我认为这是填补你的父爱，妈永不能代替爸，而且认为理由充足，于是把叔叔带来了。没想到，我是在欺骗你，也在欺骗自己，为自私找漂亮的借口。儿子啊，妈实在太自私太残酷，我在感情上背叛你。我像你父亲一样抛弃你，不，比你父亲更残忍。——但是，我在你的痛苦面前觉醒，我不会抛弃你的，永不会抛弃我唯一的儿子。”
离婚后对儿子热烈的爱又复苏，她倾述懊悔和对儿子满腔的热爱，信誓旦旦，说永不再结婚，在天地间只需要儿子。事后想起这些疯话，她有说不出的羞愧和懊悔。她以为向儿子表明决心，就能向儿子证明自己的爱，更能把自己逼上没有退路的境地，从此不再去做那粉红的梦。殊不知，就算是非常宁静的时候，她检视自己的灵魂，仍在某个暗角泛起爱情的波纹，顽强的希望之火不仅没有熄灭，反而还有燃起之势。家里的寂静总唤醒孤独，只要孤独侵袭，爱情的梦就悄然在做下去。有时，在寂寞中，男友的形象就浮现心头，美好的思念之苦细细地咀嚼着孤独，儿子就淡出生活。当意识到抛弃儿子时，她才发现，不论怎样爱儿子，儿子都无法驱散孤独，爱情是宿命，无论怎样挣扎，也逃脱不了。
李经理哪里料到，承诺不过是给儿子放债的机会，她很快就债台高筑？她更没有料到，爱情远比母爱来得更顽强，终将出卖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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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到家门，李经理不去包里取钥匙，违反常规地敲响门，一边大声叫：“铁山——开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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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到门里没反应，李经理心头一沉，预感到事情不顺。“自己开吧，他没在家。”男友体贴地说，但从脸色看出，他并不相信自己的话。李经理从他的眼里看出冲突的神色，似乎惯有的从容丢失了，他还从没见过铁山，她同情地瞧了他一眼。这一眼恢复他泰然的神态，怯懦在李经理和铁山面前显然都是不相宜的。
李经理只得自己打开门进来，脸色平静和蔼，随时准备露出微笑。她回过头去接男友手中的东西，亲切地请他进来。他觉得亲切里有鼓励。她把东西放到地板上，直起腰，显出轻松的神气，轻轻地叹了口气。然后，对着铁山：“进来吧！（扬声）——铁山，你叔叔来了，叫‘叔叔’！”
铁山从沙发上缓缓起身，脸上从电视里的兴奋渐渐变成冷漠的表情，他看着两个大人，仿佛都不认识，完全没有听见母亲的吩咐。他叉开双腿站在屋中央，放肆冷静地观察进来的陌生人，似乎看穿这个人的全部阴谋。叔叔在他的注视下像缩小了许多，无所适从地又是很不漂亮地立在门口。母亲找来一双铁山父亲用过的拖鞋，向叔叔走去。
两个大人都不看铁山，铁山注意地瞧着眼前的一切，他看清母亲直起腰来的轻松是装的，也看清父亲的拖鞋，也看出这陌生叔叔的胆怯。
“还不快叫‘叔叔’，铁山！”李经理又吩咐，但声音听来没有信心。“进来坐，对不起，孩子不懂事。”
“不行！”铁山以特别的语气说。他的声音很冷静，仿佛表示，你本该识趣地离开，但你一定要卤莽地闯进来，也就不得不很遗憾地下逐客令。这不高的声音倒像地板起了霹雳，男友有那么一会儿工夫凝固了，一只脚正穿拖鞋，一只脚还在皮鞋里。
这霹雳也震撼了自己，仿佛突然成熟长大，英雄精神化为行动，感觉强大无比，又仿佛一道铁门，从此把无能的少年紧闭于生活之外，又仿佛开启一道大门，打开支配大人的历史。在李经理，这霹雳宣告她的力量已无法抵达儿子身上，仿佛一把刀横生生把幸福斩杀，又仿佛一座山，把她与幸福隔离开。
“铁山！不得无礼！”李经理发火了，但连自己也觉得威怒震慑不住铁山。铁山冷峭的力量倒控制着她，虽然他的脸上还有一股稚气的影子，但洋溢着早熟的威严——像是痛苦熔铸的威严。
铁山不理睬母亲的喝斥，两条腿像长在地板上，目不转睛地冷冷地注视着叔叔，执意用目光把他驱逐出门。
屋子里被沉默压迫着，两个大人偷偷交换互相鼓励的目光，于是李经理对他说：“实在对不起，你先进来吧！——铁山，我们有话要对你……”
“出去！”他提高声音喝道，一边挥臂直指门口，伸直的食指是一柄冷剑。
男友呆了片刻，显出蠢相，立即慌乱地把脚从拖鞋里退出，糊乱地穿上皮鞋，差不多是很活泼地跨出去，一边唯唯地念道：“对不起……对不起……是我不好……是我错了……”
“铁山——”李经理恼怒地大叫，脸胀得通红，一边向门走去。
铁山铁塔一样伫立着，手臂笔直地指着门（似乎不出门就不收回），听得见粗重的喘息，眼里闪着异样的光——与其说是愤怒凶悍的，勿宁说是痛苦的。母亲觑了一眼他，心头哆嗦了。恼怒刹时消散，幸福的希望和坚持的意见在哆嗦里抖落，一种东西突然崩塌下来，压得她喘不过气。她的步态显得乱，安慰男友的声音也有些心不在焉。她向门外连声说：“对不起，真是对不起……以后再说……”
李经理关上门时，在心头作出决定：从此斩断与男友的关系。有种东西鲠住喉，难受得她伸直了颈。她不明白这东西是什么，仿佛是唤起离婚的痛楚，又像是粉红的希望刹时破灭。但当她回头看到铁铸一般的儿子仍凝固在原地，笔直指向门口仿佛巨痛的标杆时，才发现那东西是对儿子的痛。泪汹涌而出，就像突然找到决口。
第二次，她奔过去，抱住儿子，把儿子拖向沙发，泪水滴在儿子的头上。她抢着说：
“是妈错了，妈背叛了你……妈误解了你，以为你需要父爱……不，妈没有误解你，知道你并不需要该死的父爱，只是我太自私，完全不顾及你的感情，强迫你接受他。我是疯了，居然做出这等事来。我何曾这样伤害过你！我们两个大人合伙欺负你一个孩子——没有爸的孩子！我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这样自私，为什么这样冷酷！你已经没有爸，我还要拼命让你失去妈。是的，这就是你的看法，但我不同意。我认为这是填补你的父爱，妈永不能代替爸，而且认为理由充足，于是把叔叔带来了。没想到，我是在欺骗你，也在欺骗自己，为自私找漂亮的借口。儿子啊，妈实在太自私太残酷，我在感情上背叛你。我像你父亲一样抛弃你，不，比你父亲更残忍。——但是，我在你的痛苦面前觉醒，我不会抛弃你的，永不会抛弃我唯一的儿子。”
离婚后对儿子热烈的爱又复苏，她倾述懊悔和对儿子满腔的热爱，信誓旦旦，说永不再结婚，在天地间只需要儿子。事后想起这些疯话，她有说不出的羞愧和懊悔。她以为向儿子表明决心，就能向儿子证明自己的爱，更能把自己逼上没有退路的境地，从此不再去做那粉红的梦。殊不知，就算是非常宁静的时候，她检视自己的灵魂，仍在某个暗角泛起爱情的波纹，顽强的希望之火不仅没有熄灭，反而还有燃起之势。家里的寂静总唤醒孤独，只要孤独侵袭，爱情的梦就悄然在做下去。有时，在寂寞中，男友的形象就浮现心头，美好的思念之苦细细地咀嚼着孤独，儿子就淡出生活。当意识到抛弃儿子时，她才发现，不论怎样爱儿子，儿子都无法驱散孤独，爱情是宿命，无论怎样挣扎，也逃脱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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