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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卷 第四章

    四

    特派员的办公地点以及七名工作人员的寓所都是安置在皇家展览馆对面的一幢公寓楼中,大家出了展览馆后径直回到公寓楼内,他们顺着楼梯上到四层,然后来至408室门前,由走在前面的牛德明抬手敲了敲门。

    在布展工作结束之后,温趋敏便不是每天都去展览馆的现场了,因为他这个特派员除了负责文物参展工作的全面监管之外,还领有教育部的另一项任务,在刚结束的1936年第11届柏林奥运会上,中国参赛队一败涂地,之后便在国内引发了一场“体育救国”的浪潮,一时间朝野上下都吵嚷着应该大力发展体育运动,在巨大压力之下,民国政府行政院便委派教育部制定了一项振兴体育运动的计划,其中包括聘请英国一流专家及教练来华帮助指导训练新组建起来的国家各项专业队伍,然而当时的英国人很鄙视华人,认为瘦弱的东亚病夫根本就不具备搞体育的身体素质,怎么训练也无济于事,因此便拒绝了中国政府的请求,此次为举办中国文物专场展览,英国的公共服务机构特意派大员来中国协商,民国教育部长王世杰便趁机又提出请求派教练指导的事情,这一次英国人没敢生硬拒绝,而是答应回国后和体育大臣协商一下,因此王部长便委派温趋敏在英期间代表教育部去与英国有关方面疏通一下关系,尽可能地促成此事,为此,温趋敏在后面的半个月中,天天跑白厅(伦敦的一条街名,很多政府部门在此办公),与内政部和体育大臣那些人软磨硬泡,但结果并不尽如人意,他们说有些名气的教练们一听说去指导中国人,全都极力推脱,看样子教育部想的这个求人的办法根本就行不通。

    房门敲响时,温趋敏正坐在沙发上烦着,因为他想给王部长拍电报汇报一下情况,尽量争取让上面收回承命,但是他知道这些大佬们的脾气,都是喜欢听“腔”(唱戏),不喜欢听“梆”(空响)的,无论自己怎么措词,部长大人的脸色都好看不到哪里去。

    大家进屋后,看出温副院长的一副愁容,庄尚严问道:“是不是碰到什么难事了?”温趋敏一看还有三个陌生的年青人跟进来,而且请教练的事情别人也根本帮不上忙,于是便苦笑着摇了摇手,跟着便问众人有什么事?

    无论资历还是年岁,庄尚严都排在七人之首,所以他也不推脱,坐到副院长身边,并打手势请其他人也都找地方坐下,然后便将发现的情况详细地讲了出来。

    听完之后,温趋敏愤怒地一拍沙发扶手,骂道:“卑鄙,这绝不是卢斯利一个人的事情,此次专场所征集的所有展品都是组委会一件一件拟定,然后向各大博物馆以及收藏家们商借来的,据我所知,只有我们中国的历外,一来是东西太多,二来是故宫文物的品质他们信得过,所以同意由我们自己筛选,其他人即便提出想增加或更换某件展品,也必须先交上详细的清单和图录,由组委会进行严格地审查,这种情况下,他卢斯利怎么可能蒙混过关呢?”

    大家越听越惊异,庄尚严急问:“您的意思是,组委会和卢斯利串通一气来故意做这件事?”温趋敏道:“这么说或许有些言重了,不过可以恳定的是,组委会至少是睁只眼闭只眼,甚至是有意放纵,因为这么恶劣的东西不会进入组委会的原始名单,而一定是卢斯利后添加的,怎么可能因为疏忽而没有看到呢?”

    “可…可为什么呢?组委会的目的何在?”庄尚严越发的迷惑不解了。温趋敏冷笑一声,道:“其实也不见得有什么政治目的,这些洋人从骨子里就看不起我们中国人,他们举办此次专场,不过是为了赚取一点门票钱,连带还能为自己一饱眼福,至于中国人的利益根本就不予考虑,相反的,如果中国人真能通过此次展出而提升了国际形象,反倒是他们所不愿看到的,因为那样的话世界上就少了一个丑角,少了一个可以让他们欺负的对象,因此他们心中是对卢斯利的做法持默许或纵容态度的,反正中国人好欺负嘛。”

    此一番话有理有据,大家都深以为然,但是过度地生气反倒使人说不出话来,大家都将目光死盯在副院长的脸上,庄尚严也颤料着声音问:“那我们该怎么办?”温趋敏沉下心想了一会儿,然后说道:“你们立刻回展览馆去,把我们的东西开始装箱,我马上去电报局,给王部长发电报告之此事,待上面批准后,我们就正式向组委会交涉,明确告诉他们,如果不撤掉像‘华丑图’那样的东西,我们就单方面退展。”

    大家一致称赞这个办法,但唐金有些疑虑地问道:“可如果上面那些大佬们想息事宁人,决定用妥协的办法怎么办?”温趋敏说:“也不是没有这个可能,要果真如此的话,我们就自行交涉,交涉不成就自行退展,大不了我这个副院长不当了。”

    大家都被副院长的大义和气节所感动,一致表示坚决支持他,不惜丢掉博物院的这份工作。这时温钰开了口:“不用把大家都牺牲了,而且就算我们退了展,那幅画还是会继续展出的,所以如果上面真的采取了妥协政策,我就自己上去把它撕了,然后让卢斯利做价,我们再赔给他钱就是了。”温趋敏道:“恐怕没这么简单,抢劫贵重财物是要被判重刑的。”温钰则争辨说:“可我们这并不是真正的抢劫,英国的法律还是有一定公正性的,我们可以在法庭上把事实陈述出来,另外再答应照价赔偿,可能后果也严重不到哪里去。”

    对温钰的这个办法大家也觉得不无道理,由其是曾妍希,还特意再加上一个注脚:“这样就能彻底把那幅画毁掉,省得它又被拿到别处去招摇。”

    温趋敏是不会同意这个办法的,温钰是他堂侄,怎么能让他去冒偌大的风险呢?于是笑着说道:“不到万不得已,我们还是不要采取这么极端的办法吧,我想教育部和行政院那些官员们也不都是冷血动物,碰到这种关乎国体之事,他们也未必真会不顾轻重的,另外即便如此,我们还可以把真相捅给国内的媒体,让民愤激励他们做出正确的选择来。”

    庄尚严、牛德明和宋际隆、唐金等几位年长一些的人都点头称赞,表示还是这条路最正,温钰等年青人当然也不反对,于是初步计划就这样制定下来,由于要急着回去把文物装箱,大家不敢再耽搁,便一齐起身向门外走去。

    在回展览馆的路上,曾妍希表示可以帮助博物馆的人做文物装箱的工作,庄尚严问道:“那你们不回学校去啦?”

    “其实我们已经结业了,只是论文答辩的结果还没有出来,现在回学校也没什么事可做。”曾妍希回答。随后又扭头去问吴、夏二人,结果他们也不反对,于是大家便一同走进了展览馆的大门。

    温趋敏将事件的始未及众人讨论的结果拟了一封长长的电文发回国内,教育部长王世杰阅后深感兹事体大,不能自做主张,便亲自前往行政院汇报,当时正是蒋界石亲自代理行政院长之时,所以办公厅直接将文件递到蒋的手里,在打了一圈电话之后,蒋界石最终做出了批示,同意温趋敏等人的提议,以单方面退展为条件,向展览组委会正重交涉此事。

    温趋敏于第二天上午接到回电,顿时喜出望外,当即电话约请组委会的理事长李顿爵士(The Earl of Lyton)会晤,并当面申明了中国政府的态度和决定,李顿爵士一看中国人如此强硬,也不敢怠慢,急急地招开了理事会议,并于会后立即约见了当时已身到伦敦的卢斯利,在英国人强大的攻势面前,卢斯利最终不得不妥协,自行取下了那幅“华丑图”,因为温趋敏提出的交涉条件是:“与‘华丑图’同等有损于华人形象及声誉之作品,一律不得出现在观客的视野范围以内”。因此,清扫行动中又将第九展区的一组同样表现华人丑态的面人像逐下展台,至此,中国人在这场硬碰硬的抗争中获得了完胜。

    包括曾妍希等三名留学生在内的全体博物院工作人员,无不兴高彩烈,在近半个多世纪当中,能够让洋人在中国人面前彻底认错让步的状况实在少之又少,而这场胜利却是由他们这些小人物发起并一手完成的,那种兴奋真是难以表达,于是,温趋敏批准买来几瓶香槟,晚上收工后大家在寓所中打开,以示庆贺,曾妍希等三个学生这几天一直在展区内帮忙,此刻自然也在场,大家频频举杯相撞,欢笑声不绝于耳,其实在场的人没有一个是豪饮之士,但于此兴奋之际,谁也不甘落后,都想借此“黄龙”,痛舒胸意一番,结果,一场欢宴直闹至午夜方散,三个学生也没回学校去,就在各屋的沙发上凑合了一宿。

    第二天早上,大家又照例去了展览馆,由于明天就正式开幕了,温趋敏便吩咐大家不要再四处游逛,都回到自己的岗位上,把给客人的一些宣传单准备好,另外应该背记的文物资料再熟悉一下,好应对观客们的当场提问。

    中国故宫的文物较多,独自占据着三个展区,所以把七个人一分开,人手并不富余,温钰和牛德明一组,被分在第三展区,三个学生没有准确的岗位,因为不知他们什么时候就要离开,眼下曾妍希自然地留在了第三展区里,而吴、夏二人则跟着去了另两个地方。

    由于自己已经订亲了,所以温钰并不敢与曾妍希太过亲近,尽管很可能只是自己疑神疑鬼,但还是小心些、不要真的引出什么难题才好,因此他便借着副院长刚交待完工作为借口,拉着牛德明躲到一边认真地准备接待用语去了。

    曾妍希暗中叹气,在最近几天的接触中,她已经无可救药地喜欢上了这个男孩子,那帅气的外表还在其次,更主要的是温钰即精明又沉稳,而且为人热情,有正义感,一想起他的身影,总能让人联想到大明星赵丹,使得曾妍希现在连一刻都不想离开他,只是发愁应该想个什么法子告诉他才好,但这里人多眼杂,没有一刻独处的机会,而且温钰在感情上似乎比女孩子还要腼腆,自己对他的种种暗示都不能引起他的注意,平时聊天说话时总是一本正经的,真不知他前生是不是块木头,唉,急死人了。

    温趋敏很喜欢这三个年青人,智商都是一流,将来无论在哪里发展都会做出成就的,可惜接触时间太短,这几天与组委会交涉的事情又太棘手,顾不上与他们好好聊一聊,如果将来能把他们留在博物院里工作可就太好了,按照计划,展览结束之后,回国就要单独成立一家“故宫博物院南京分院”,很可能会让自己来做院长,届时正是缺人之际,而这几个孩子又都是可堪塑造的好苗子,只是不晓得自己有没有这份福气哟,这样想着,他看到曾妍希正好在不远处从箱子中往外拿宣传单,于是便背着手踱了过去。

    “妍希姑娘,你做事可真麻利。”温趋敏站在背后开了口。曾妍希听到后赶紧转过身来,笑着叫了一句:“副院长。”温趋敏也笑着点点头,亲切地问道:“一直没抽出时间来好好聊一聊,怎么样,是不是这里的学业要结束了?”曾妍希点点头:“是的,论文答辨的结果下个月就能出来了。”

    “噢,那回国以后打算去哪里发展呢?”温趋敏顺带就聊到了正题上,但没想到的是,姑娘居然比他还着急,马上接口说道:“其实我也正想找您说这件事哪,副院长,我想来博物院工作,您能要我吗?”

    温趋敏喜出望外,正要回应她,但此时吴金之回来取宣传单,正好走到曾妍希的身后,听到这句话之后一激灵,立刻停下来问道:“妍希,不是已经决定一起去彭山汉墓挖掘现场吗,你怎么又变卦了?”曾妍希没注意吴金鼎已来到身后,被突然质问,顿觉有些慌张,但片刻之后便冷静下来,索性对他明言道:“还没来的急跟你们说,我现在改变主意了,因为挖掘现场的确不太适合女孩子工作,相比之下可能博物院要好一点。”

    “可是李济老师已经安排好了呀,他让我们到现场去找他。”吴金鼎显得很着急。但曾妍希却很坚决地说:“李济老师那里我会写信去解释的,对不起了金之,选对了行业能关系到一生的前途,所以我不想错过机会。”

    吴金之表情很失望,他是个爱认死理的书卷先生,而且看样子心里似乎还有些暗恋着曾妍希,情急之下便冲动地直言相向:“妍希,你说的不是实话,当我看不出来吗?你是为了那个温仁兄才想留下来的,对不对?”曾妍希被揭穿了心事,顿时红了双颊,生气地说道:“吴金之,你管得也太宽了吧?”吴金鼎也涨得满脸通红,噏动着嘴唇却说不出话来,最终一跺脚,恨恨地离开了第三展区。

    温趋敏被吴金之的话吓了一跳,他万没想到中间还有这样的隐情,不过细细地一想,平时曾妍希对温钰的一些举动是显得挺反常的,联想到此刻吴金鼎的话,说不定这个姑娘还真是爱上了堂侄,这不糟了吗?堂侄已经订了亲,而且双方家长都很满意这门亲事,只因为自己强行将他带出来,才迫使婚期推迟了的,如果他真的移情别恋了,自己怎么向大哥大嫂交待?眼前这个姑娘是留过洋的,性情一定很开放,如果让两人呆在一起,她也许会主动表白的,那堂侄怎能抵挡得了呢?所以说无论如何都不能给他们这样的机会。

    想到此处,温趋敏开口说道:“哎呀,我真没有想到,原来你们是李济的学生?他可是国内考古界最大的权威呀,你们有这样的老师多么难得呀,快不要想别的了,去呆在他的身边,用不了几年时间,你就能名满天下呀姑娘,哈哈哈…”

    尽管他说的很合理,也很诱人,但曾妍希却不愿接受他这个建议,所以说道:“李教授算不上是我的老师,只是被吴金鼎他们在信中介绍了一下而矣,副院长,人的志向不同,我的确喜欢博物院的工作,请您答应我吧?”温趋敏暗中摇头,只好又换了个理由,说道:“不瞒你说,姑娘,你这个请求我还真答应不了,因为现在时局动荡,文物在南京只是暂存,所以政府给的定编名额极其有限,现在已然处于超编状态,我们怎么敢再收人呢?还是请你理解吧。”

    曾妍希毕竟是个涉世未深的孩子,而且她也不知道温趋敏是温钰的叔叔(这一点连博物院的人都不知道),所以对副院长的这番话是深信不疑的,想了半天,最后一咬牙说道:“副院长,国家社会部的部长曾如闻是我爸爸,他在教育部和行政院里都有很多老关系,您能不能通容一下?”

    温趋敏很震惊,倒不是因为听到她爸爸是部长,社会部与博物院不是一个系统,他官再大也管不到自己的头上来,但是眼前的这个姑娘绝不像是靠裙带关系吃饭的人,何况在此之前她根本就没想过进博物院工作,但是现在不仅为此而改变了原计划,而且在受阻之时还不惜抬出父亲来求私情,如果不是真的爱上了温钰,她至于的吗?这样一来,温趋敏更是惊出了一身冷汗,若不能尽快解决掉这个丫头的纠缠,自己真的要成为大哥家的罪人了,于是也把牙一咬,冷冷地说道:“对不起曾小姐,温某人一向最鄙视依仗权势之人,如果令尊有能力把温某人撤职,那时请再考虑进博物院工作的事情吧!”说完转身就走,直出展览馆大门而去,全不管身后的曾妍希是个什么表情。

    小说《根脉》隆重展示 待改编

    《根脉》是以抗战时期的南迁国宝事件为背景,讲述了华中地区沦陷后遗留在南京的三千来箱故宫文物是如何被国、共两党的地下组织携手保护下来的惊险过程,情节基本符合史实,淋漓展现着先辈们的拳拳爱国之心,以及在斗争中的热血猛志和超凡谋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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