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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一 卷 2妖僧

    古见刹收了骨女,往渡桥走的路上又看见了张清。

    他以为那人早已过了桥往石圩镇去了,不想他穿着一身湿衣,天寒地冻的雪天里正一动不动地伏在地上。古见刹觉得奇怪,上去唤了他一声,见他许久未动,心下一凛忙将他翻身过来,才发现他半身是血,竟是死了。

    眼还睁着,是死不瞑目。古见刹替他抚去胸口上的雪冰,见他脖子上的伤口平整利落,胸口被一刀贯穿。如果是妖兽袭人,除了蛇类特有的咬伤,其余大多会将伤口撕扯得稀烂,尸体极少会如此完整:张清的伤口更像是刀具人力所至。

    通往林中的雪地上有人的脚印,还有零星的血渍。古见刹稽手念佛,轻手抚合了张清的眼睑。起身顺着脚印往林中追去了。

    青海荒林是妖鬼多生之地,石圩镇距此隔河百里之外,入夜家家都知要关门闭户。平日根本不会有人过河入到此林中来,除非是不知死活的外地人,还有一种,便是人称“半道仙”的猎户。

    这种猎户专挑常人不敢进的林子里狩猎奇珍异兽,因为早年学过些道法,颇有追鬼降妖的本事,加上身手不错,平常的鬼妖奈何不得。

    古见刹顺着雪地上的脚印追去,便追到了这么一位“半道仙”。

    四十出头的壮汉,背有铁弩,腰上一卷儿大小利具,粗衣厚帽,满腮胡渣,看上去十天半月没休息了,眼中全是血丝。

    古见刹拦住那人的去路,如初见张清一般,上前稽手做礼,问他可曾在此林中见过一人。

    那人明显不习惯在林中见到和尚,突见古见刹吃了一惊,细细打量了他半晌,确定他不是林中妖怪所化,才说:“什么?你说什么人?”又道,“我不曾见过。”

    古见刹见他手上拿着一陶壶,壶口和袖上有斑驳的血渍。这并不是狩猎装备,像是随便从地上捡起的破罐,不知装了什么东西,被那人宝贝似地圈着。那粗汉见他盯着自己的陶壶看,不禁用帏布遮了遮,冷着脸问他是哪里来的和尚,知不知道这林子有多凶险。

    古见刹看着他说话,发现他眸眼浑浊,眼下泛青,似是一副长时被妖气所侵的模样。

    那人继续用意味不明的语气说:“常人进来,不用一个晚上可能就被林间鬼妖骗去生吞活剥了。你要找的那人说不定早已死在林中某处。看你是个外地来的和尚,不知此处轻重深浅,劝你也别找了,赶紧出林去吧。”说完撞开古见刹便继续往林中去,古见刹见他对自己极为防备,便佯装往外走了一段路,回头见那人拐个弯消失了,又转身循着那人的脚印慢慢跟了上去。

    那人一直未察觉古见刹在后头跟着,急急往林中走了半个多时辰,攀着岩藤入到一带湖的洼地,趟过湖水进到山腰上一岩洞中去了。

    古见刹落身在那岩洞之前,从洞檐落下零星的水珠滴湿了他的袈裟。

    此岩洞湿重阴寒,从最里处却泛出篝火的光亮。古见刹跃身至洞中往里走了几步,察觉到极淡的妖气。

    里间传出轻微的说话声,古见刹沿着洞壁转了个弯,篝火映照下又见着了那狩猎人。那人此刻端着陶罐子,背对着古见刹,正低声下气地哄着另一人吃东西。

    被哄的那人斜躺在石榻上,支头闭着眼,深紫的羽衣如云般轻柔,淡色的火光中,掩盖着下身游龙惊凤般的尾翼。紫玉琉璃,金绣华彩,那颜色如天边虹霞般在他身上隐隐浮动。

    古见刹脚下一动,那石榻上的人像是突然察觉到他的气息,猛然睁开了眼。黑睫凤目,暗金色的妖瞳。眼神如夜鹰般凌厉。

    那猎者转过身来,看见古见刹心下一惊,手中陶罐竟啪地落在地上,流出来的是鲜红的血液。

    “施主,你在林外杀了一人,取了血,原来是要来饲妖么?”古见刹问。

    那人愣了一愣,片刻冷静下来,解释道:“我本只想取些妖血,半夜三更见着那人,以为是林妖所化,误杀了。”

    古见刹并无意追究他所说是真或假,眼光转落在那羽衣人身上,又道:“你如不识得所杀者是人,那你可看出你所饲者是妖?”

    那人闻言僵站了片刻,“你这和尚真多事。”低下身去拾摔破了的陶罐,淡道:“你走吧,不用你管。”他将醉罐拾到一边,抬头见古见刹还站着,于是转身轻扶着那羿妖,道:“那我们走。”那羿妖看了猎者一眼,依言站起来,那姿态不甚抗拒,也不亲近。他走了两步,铺陈了一地的羽衣如花瓣收敛起来,华彩淡去,化为层层华贵的紫金绣衣。

    “让开。”那猎者推了古见刹一把,领着那羿妖与其擦身而过,不防古见刹突然出手抓住了羿妖的胳臂。那猎者一惊,喝道“你干什么!”古见刹未答,指间一股圣气却已如柳蔓般缠住了羿妖的半个身体。

    施主,明知此人是妖,却执迷不悟。为艳貌所惑,最是痴愚。

    那羿妖身体骤然被佛气所侵,眼眸如吃痛般紧缩了一下,一声鹰啸,紫金绣衣哗然一翻,已侵入体的佛气竟瞬间被妖气冲破,那羿妖甩手从古见刹掌中挣了出来。

    古见刹心中微惊,能这般轻易挣脱他五禅指的妖物并不多见。那猎者见他微愣,两步上前,竟从腰间抽出一柄短刀朝他刺了过来!古见刹手腕一动扣住了他的刀柄,叫了声“施主!”那猎者充耳不闻,腕子一翻,刀刃反贴着他的手掌就要划下,古见刹眼中一沉,左手一放,右手便往猎者眉心指去,那指气狠戾,不似佛者慈悲。那猎者挡了两下没挡开,额头被他食指刮到,一时精气全撤,竟如断线的木偶般啪地瘫在了地上。

    那羿妖并未出手相帮,只在一旁用水金色的眸子盯着古见刹,嘴唇一动,道了句:“妖僧。”

    声音清冽,醉玉颓山。

    古见刹闻言转过身来,只字未语,一甩佛珠,周遭顿时佛气大盛,这天赐的圣洁之气可涤荡一切阴鬼污浊,普通的妖物在这佛气的压迫下只怕早已体魄分离,伏地现形了。而那羿妖被这股佛气所击,眼中反而戾气大盛,飞身而起五指一张,如刀的利爪就朝古见刹的头顶落下来。

    古见刹抬头,注意到此妖右手臂上缠有几匝布条,像是受了伤似的使不上力。这一愣神,那左手的五爪已到了眼前,他侧身一躲,羿妖的指尖堪堪欺从他耳边掠过,划出了两道触目惊心的红痕。

    古见刹伸手拂了拂脸,指间带出一条血丝。那羿妖一击不中转身又来,古见刹捻开指间一颗佛珠甩手一挥,珠末扬起一阵金粉似的光辉,那羿妖下意识举手遮头,古见刹便趁机欺身上去,一手贯穿了羿妖的身体。

    那瘫在地上的猎者见了此景,惊得大叫了一声“大师!手下留情!”颤悠悠地站起来就要扑过来相助。

    古见刹的手还在羿妖的胸口里,五指一搅欲扯出此妖的妖魄,那羿妖紧抓着古见刹的手腕啸了一声,身体涣然一迸,竟幻做万千金羽散飞开来,又快速朝洞口飞了出去。

    “此妖从未害人,圣僧不要赶尽杀绝了!”那猎者见古见刹还要追,连忙过来拉住了他的手道:“他是我的!你要杀,不如先杀了我吧!”古见刹只当他已被那妖物迷惑得神智不清了,根本不为所动,他追到洞口一甩袈裟,几尺化百丈,兜兜转转将飘出去的金羽硬是拢了回来。不等那金羽再化为人形,便簌簌全纳进手中的水色佛珠里去了。

    天色澄明,万籁俱寂。

    我不杀你,待我回了玉殊塔,放你在那塔中修行吧。古见刹话音一落,那佛珠突如毒蛇般挣动起来。古见刹双手合什,口中念了段咒经,那佛珠才静了下来。

    身后的猎者追上来,拉住他的袖子来夺他的佛珠。“你把他杀了吗?还是收起来了?”他扯着那串佛珠反反复复地看,“你把他藏哪了,还给我!还给我!”

    他话音未落,那佛珠白光大炽,还没等他拿过,那十七颗佛珠突然迸碎开来!哗然一片,阳光下珠末四散,耀如金辉。

    千鬼呼啸,万妖齐鸣。他一路辛辛苦苦收纳进佛珠的魑魅魍魉,此刻全冲了出来。古见刹一惊,连忙挥手在这洼谷上空罩下结界。

    这些鬼怪被收已久,早已被佛珠咒经镇得懵懵懂懂,魂魄都不在一处了,这骤然得了自由,又是惊喜又是惶乱,全都没头苍蝇似的乱飞乱撞,触到上空的结界,道行浅的便立即散成了青烟。

    便在这妖气弥漫的结界中,无数金羽重新聚拢,在洼底湖面上再现化出人形的羿妖。古见刹站在岩壁上的洞口边,居高临下望着那妖物,他已是伤得极重,几乎收不起下身的尾翼,便这么半人半妖地浮地湖面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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