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首页 > 玄幻小说 > 禁色

第 一 卷 1骨女

    更深露重。

    镇上自入了夜就开始没了人迹。白天下过一场雨,夜来温暖无风,满地雨水蒸腾起一层雾气,月光下,远望去只是一片灰蒙蒙的白烟。

    张清一个外地人,远道而来投奔亲戚。几个时辰前他在山头远望,借着初升的月光,还看得见石圩镇那片起伏不定的乌瓦顶。不想待他翻过了山,夜入得深了,那小镇竟如人间蒸发似的没了影。

    张清确信石圩镇便在附近,只是被夜雾迷了眼,近在咫尺不得见罢了。他凭感觉走了几数里,感觉不对劲,于是左右绕了几圈,结果耳目混沌,连南北都分不清了。

    冬夜深沉,开始落雪,轻微的悉籁声里,四周无风,却是冰冷。张清转悠了一段路,早已身累口渴,正恼丧着,却突闻远处有水流之声,他循声往前去,湿重的夜雾里不知走了多久,终于望见了水面。

    他跑上前去捞着水猛喝了几口。抬头呼了口气,突见河面远处一片星熠璀灿,竟有无数小莲灯从上游漂下来。那水灯飘得近了,油纸莲瓣被蕊烛衬得如玉片一般,他呆看了片刻,信手从水中托起一盏细看,想这莫非是镇上花灯节放的花灯,他远望上游,却听不得一点欢闹声。

    张清起身拍了拍身上的落雪,正欲沿河往上游去,却突听一人唤道:“公子。”

    张清吓了一跳,四顾却只见越发深重的夜雾。“公子。”那人又唤了一声,张清驻了片刻,才见河中一小乌船破雾缓缓而来。般头立一绿衣女子,苍白如骨的手里撑着一把纸伞,雪夜里,那伞上已披了一层细白。

    那女子瞧了一眼张清手里的莲灯,笑问他是否过河。张清忙扯了个讨好的笑脸,道是是是,我要往石圩镇上去,不想在这夜里竟迷了路。

    女子笑着招他上船,撑竿替他渡河。张清老老实实坐在船中,抬头看那女子的背影,冷月下绿纱裙如一缕缕将散不散的青烟。

    “这雪下得大了,敢问公子能否替奴家撑个伞?”那女子转过脸来,突然道了一句。张清一个激灵,连忙拿起旁边的纸伞给那女子撑上了。

    那女子朝他一笑,道多谢公子,说话间,那略显枯廋的脸面竟无端清丽起来,张清只觉得心里扑跳了一阵,说话都吱唔了:“叫什么公子……我一个粗汉,当,当不起……”

    女子瞧他模样,忍不住便掩嘴笑起来,连带身子摇晃了一阵,张清正愣神,脚下一个不稳,扑通便摔入了河中。幸得船已近岸,水未没顶。张清挣扎着爬上了岸,已是浑身湿透的狼狈模样。

    那女子从船上跳将下来,关切万分地上来抱歉,张清冷得直发抖,嘴上却道没事没事。那女子也未多言,进了船舱翻找了一阵,须臾竟带出一叠衣服来,递到张清面前,说你将衣服换了吧,天寒地冻,没入镇就要冻死了。

    张清觉得这女子甚是奇怪,心里却理不出个所以然来。他瞧那衣服崭新,质地轻薄,却是上好的料色,颇有点贵重的意思。他抬头望了望,远处灯火如星,依稀可闻人声,石圩镇已是不远了,张清咬了咬牙道:“算了,我这就往镇中去找地方落脚,这衣物姑娘还是留着吧。”他说话间就要转身,那女子却一把拉住了他,着急道:“公子不穿这衣物,便是生了奴家的气,是怪罪奴家了?”她说着几步站到河边道,“公子若了怪罪奴家,奴家便也只好跳一回,全当赔不是了!”

    张清料不着这女子性情竟这般辣厉,眼见那女子做势要投河,连忙上去一把拽住了她,那女子身子奇轻,踉跄着便摔倒在地上。张清手忙脚乱地扶起她,连道:“好好好,我穿我穿就是了!”他说着便抖开那衣服要往身上披,那女子又笑起来,一把抓了他的手道:“公子这是要将湿衣穿在里面吗?先把湿衣脱了吧。”

    张清又道是是是,左右环顾了一周,又听那女子道:“便在此处换了吧,公子难道还怕奴家看吗?”张清被她一句话说得羞愧,却是不敢真在女子面前换衣,于是不听女子劝阻,拿着衣物便往左边林子中去了。转至一棵树后,又听那女子在笑,张清忍不住探头瞧那女子。那女子与他四目相对,掩口倫笑,眸子在月光下却是美得动人心魄。

    张清心里一阵春花翻滚,又往林中走了几步,三两下除了自己的上衣,刚将衣服换好,不想无缘无故吹来一阵怪风,那风带着十足的阴寒之气,过身时冻得他几欲死去。

    张清正觉奇怪,前方树林一阵啸响,枝叶如遭厉风般猛烈摇晃.他睁眼细看,却见一团黑气在树干间疾窜,如盘踞的黑龙在剧烈挣动翻滚。他登时吓得呆了,又见那物突朝自己窜了过来,月光下依稀能见一张血盆大口,他大叫了一声,只连忙绻身抱头抵住了树干。

    张清以为自己是要被那物一口吃了,不想那黑气还未近他身,竟又似被什么力量拉扯回去急旋成一阵漩涡,林中断枝残叶冲天而起,一阵天摇地动后,风静叶落。张清睁开眼,那黑气已然不见了踪影,几丈之外却站着一人。

    张清只失魂落魄地傻站着,那人见着了他,慢慢走上来细看了他一眼,道:“更深露重,施主为何深夜逗留于此?”

    那人腕上缠着一串水色佛珠,着灰布长衣,披白色袈裟,行到丈外淡淡做了一礼,张清这才看出来人是个和尚。

    是和尚,却系着一头白发,慈目淡眉,却身挂长刀。刀身隐在他宽大的袈裟里,但张清看得到刀柄。

    他未回答和尚的话,转头撒腿就跑,林外那女子竟还等着他,见他出来,便欲问发生何事,张清却不等她开口,只叫道:“有妖!快跑!”他刚迈出两步,不想那和尚却又风似的追到了他面前,他几丈之外站着,拿眼瞧了瞧张清身后的女子,一稽手,又问:“施主要往何处去?”

    张清哆哆嗦嗦指着那和尚骂道:“哪来妖僧!快别拦路!”

    “贫僧古见刹,法号见刹,出自玉殊塔,并非妖物。”那人走上两步,道,“施主身后之人乃是坟间碎骨所化,这等雪夜,施主要与此妖往何处去?”

    张清闻言一愣,不由看了身后那女子一眼。

    沐石河西墓坟如海,坊间传说河边有骨女,荒野白骨所化,可怜死无葬身之地,冬夜寒冷之时,如遇人经过,便变做人形,欺人穿上她手中的衣物。那衣物是林中雾气所化,并不御寒,人若是穿了这衣,不久人皮将层层脱落。此妖便拾了人皮当成自己的裳衣。

    此处荒野千里,林中弃尸何止千百。而人迹罕至,僧多粥少,偶尔有人经过,数百骨女纷纷化做水中莲灯,单看那人拾起哪一朵,这人皮便属哪一女,其余骨女即便羡慕,便也只能散去。

    张清想起这一传言,不禁从心底寒了一寒。才觉体内冰凉如未着一丝,且麻痒难耐,一身皮都要浮起来一般。惊疑间,又听那和尚问话,他一个哆嗦道:“我……我要往石圩镇去。”

    “石圩镇在河对岸,往东百里之外,施主你走错了方向。”和尚道。

    “你可是骗我。”张清心中犹疑,伸手一指西边道:“石圩镇就在前面,你难道没见着前面的灯火,还有人声。”

    “前面乃是青海坟窟,施主所见不过是坟间鬼火。”那和尚淡淡道来,一伸手轻刮了张清的眼睑,又摸了他左耳,“施主可要听清楚,那是鬼哭声,并非人声。”

    沿河往北三里便有渡桥,往前直通石圩镇。更深露重,施主无事,便快换了自己的衣物回去吧。

    张清怔忡了一会,须臾还魂似的看了身后的女子一眼,那女子全身颤抖着不敢看他,低垂下去的眸子里却似泛着绿光。张清这才清醒过来,当下手忙脚乱地脱了身上的衣服,到树下拿了自己的湿布衣,头也没回地撒腿跑了。

    “圣僧饶命……”那女子见那自称古见刹的和尚走上前来,忙轻软软地在地上跪了,颤悠悠地抬起头来,脸上是娇弱惶恐的神情。

    那古见刹低头看他,只道:“我不杀你,只愿渡你。随我回玉殊塔,好自修行吧。“说罢伸手朝那女子眉心指去,那指间带出一点佛气,轻易摄住了骨女的的妖魄。“大师勿要收我!饶我这一回吧!我再也不敢了!”那骨女惨叫起来,却不见古见刹有半点动徭,她眼中腾了怒气,奋力往后一挣,却拉不回落在他掌心里的骨魄,不由恨道:“我生前孤苦时,怎无佛祖要来渡我?!现在却又连一副妖骨都不肯施舍给我吗?!这林间骨女千万,为何被收的是我!不公平!太不公平了!”

    古见刹指间一捻,那女子的身体嘣然散做一缕青烟,悠悠被纳进腕间一颗佛珠中去了。只余那凄厉怨声在林间飘荡。

    “你前世所做之业是因,今世不得善终是果。今欲害人是因,被我所收是果。因果循环,何来不公之说。”

    东日渐出,而鹅雪不停,茫茫无情天地,皓如极乐净土,繁如春日梨花。
Back to To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