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8八、最值钱的和最不值钱的
连梅期盼地望着高脚椅上的老人。
崔奶奶把手里的搪瓷白杯轻落在身边的红木高脚几，动作稳当得仿佛手里是一只古久的景泰蓝瓷，“说起来我刚嫁给老场长还没孩子的时候，也是跟着工人们下过地的，”崔奶奶一贯把犯人统叫工人，无形中散出的悲天悯人往往给人留下和善的印象，“那时别说是晒谷场，连田都是东一块西一块没个规划。在场里大家是看着空就下脚，刚插完秧的田也能直接踏过去。有时候自家的田被人踩了，也就一笑了之。有人踩完了给你把苗扶起来，有的人走过也就忘了，”崔奶奶露出一个满含回忆的笑容，这让她眼角的纹路深了不少，“这正是应了老场长以前说的话，‘最值钱的是粮食，最不值钱的也是粮食’，你看前头的反季蔬菜棚有人踩么？贵重的，大家心里都有数。”
这一大段东扯西拉听得崔佩佩有些郁闷，其实她比连梅还关心，崔奶奶到底对这件事持有何种态度，何种立场？
如果是支持江狱监，那崔佩佩顶着被江狱监的宝贝儿子砸破的脑袋费力八撒的一番劳动所取得的效果无疑要打上折扣。老场长的余威加重了他夫人说话的分量，如果崔奶奶明白地表示支持，就是新场长也会卖上些面子，别的不说，江狱监的位子大概是不会动的，甚而有些久受老场长隐蔽不能忘怀的群众也会怀疑或许真是市里人太蛮横，欺负了人就跑。
崔佩佩宁愿再被江捍推摔一次也不愿意见到这样的发展。
然而她又实在是搞不懂这个上辈子没什么机会亲近的奶奶东一棒子西一榔头莫名其妙的发言。
连梅却睁大了眼一眨也不眨地盯着崔奶奶，放在膝盖上的拳头捏得死紧和她的脸色一样紧绷。
崔奶奶向后靠一靠身子，下半截没有倚住的身体显得有些僵挺，目光却是凝定看了回去。
这种崔佩佩难以解释也没弄明白的平静持续了有些时候，她甚至觉得窗隔上那盆老仙人掌阳光下的阴影都拉长了两厘米。
连梅终于松开拳头挎下了脸，丧气地拍了拍大腿，“您要是不帮着说句话，我们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我们……我们，”连梅说得艰难，不停地斜睨崔佩佩，由于她坐得高了，从崔佩佩的角度看，这个在她印象里精明强悍的女人就像是在翻白眼。
崔奶奶把崔佩佩从高脚椅上放下去，掖了掖她耳朵上有些松散的纱布，崔佩佩只好“乖巧”地避进了里屋。
她隔着门板偷听没了“避讳”之后连梅倒豆子般的粗嗓门。
“不瞒您说，其实他爸是在外头遇了点事心里火大，正好碰上这俩人，更被浇了一头油才爆了脾气。可就算是他做得不太妥也都是为了场里、为了手下的犯人，半点私心都没有的呀，您可真得看看清楚！”
崔奶奶长出了口气，“他遇上什么了。”
连梅仿佛正等着这一问，赶紧接了上去，“他老舅家的孩子小时候两人一起玩过泥巴的兄弟，这两年自己在外头做生意，发达了！本来我们也不是那眼红脸绿的人儿，可他那兄弟来我家句句话都在显摆，说我家这个不好那个太次，男人么，那个不是要面子的？他爸心里就闹腾上了唉。”
又是长长的安静。
崔佩佩恨不能装作上厕所转移到距离对话地点更近的小厨房，但外头那仿佛要凝结的气氛实在让她不敢轻举妄动。
这是她头一次领会到这个上了年纪又失了丈夫的妇人难以抵挡的气场。
上辈子她和这个老人几乎没什么交集，爷爷奶奶不看好她爹妈的婚事，佩爸于是很久都没有带媳妇女儿回去过。等到崔佩佩一家回场里拜见后不久又出了所谓“被城里人欺负”的大事件，佩爸佩妈就带着她离开奶奶迁去了市里。她再大些奶奶也上了年纪的时候，姑母把奶奶接走彻底离开了农场，而姑母家就更远了，那是省城，比市里还要繁华炫目的大都市，要见上一面就更困难。只有在年节大家子团圆的时候，她才能短时间的见一见这个母亲口中偏心且完全不懂如何照顾人的婆婆。
同样也是因为母亲的缘故，崔佩佩对这个奶奶印象说不上好，因为没什么接触，对老人所有的成型看法都继承自母亲的琐碎唠叨，请千万不要小看唠叨的力量，那足以让一个还没有形成世界观价值观的小屁孩建立起具象化且在日后漫长的人生岁月里难以改变的偏见和执拗，崔佩佩摸了摸耳朵上的白纱布，忽然就产生了一种急迫，于是她更紧密地贴上了门板，仔仔细细地听。
“您倒是……发个话儿啊。”
崔佩佩听到了起身时的衣料摩擦声，这是奶奶，因为没有伴随的弹簧响，这是要……干什么？
“我给你倒茶去。”
“不不不，别别别，”连梅哪敢让崔奶奶倒茶，嗓音急促地连连阻止，崔佩佩几乎能想象出连梅的慌张沮丧，要倒茶早倒了，现在倒算什么？送客！
崔佩佩对这个祖母产生了些说不出的亲切，上辈子她总是收到连梅为了儿子对自己的臭脸，这回也亲见了一次连梅被臭脸，真是令人......说不出的感觉。
“我说我说！是他爸，他爸想做外头人的生意，担心说服不了场长，才想的这么个主意——”连梅语速快得能赶上清晨的麻雀，声音低哑又饱含了哀情，“您也知道，这么多年场里都是自供自，就算有多出来的东西也没别的出路，不是硬撑着自己消化就是浪费，卖出去难道不是大家都好？又省了东西还能挣钱，而且钱也是大家赚啊！”
“他爸……担心说服不了场长，您知道，场长是个……稳妥人，这么多年的传统不容易改，他爸才想……可这也是事实，外面世界早就变了样！现在外头是市场经济，粮票肉票什么的早就不兴了！脑子活早走路子的人都发了财！我们死守着农场是跟不上外头发展的，就算现在没人看不起，迟早也会……”
“只有让大家都看到严重性，看到必须要改变，这事儿才有可能成......”
说到重点连梅慢慢也有了条理。
“所以这一场是计划好的，让大家都领教领教市里人是怎么欺负农场人的？”崔奶奶突地发问。
“也......不是不是演，那俩人他也不认识......”
崔奶奶的凌厉忽然就让崔佩佩明白了最早那一番“东拉西扯”。
......那大概是明明白白的敲打。崔佩佩挠着门板点头，什么下地做工的，谷子蔬菜的，那是在说以前我们种地，地被人踩了也就一笑，你先占了公路，还敢教训开车的人压了你的破谷子？是什么人做什么事，在什么位置就要懂自己的斤两，天天被人踩的谷子是绝不能和被人抬着护着的蔬菜比的，小小一个狱监你不要扯起虎皮就敢扬大旗，太敢做心太大是不对的。
“最值钱的是粮食，最不值钱的也是粮食”这哪里是在说粮食，说的那是人呐。
崔奶奶早明了这两夫妻的心思，这才有了那番话......
想让我帮你说话却连真心都不吐撸一个，你不说实话是么，那送客！
于是才有了连梅的彻底落败慌张求恳。
崔佩佩服了。
崔奶奶的声音里听得出疲惫，尽管此时露出疲惫或许是配合送客场景最合适的反应，崔佩佩却真心听出了一点实在的倦怠，“小江这回太莽撞，也没搞清楚那两个到底是什么人。你回去让他先安心工作，后头的事我还不敢说，先等着看吧，他们总会回来要车的。”
连梅到底没能得到崔奶奶的一句实在态度。
从门缝里钻出来的崔佩佩大气不敢出，崔奶奶仍然坐在红木高脚椅上摸着扶手，眼似乎还睁着。
夕阳的金光偏了角度投射进来将妇人笼了进去，看起来就像是一座铜雕。
崔佩佩心中忽的就生出了些凄凉之感。不管这妇人词锋再厉害，心思多明透，也不管她能分得老场长的几分余威，新场长碍于恩情和舆论对她有多少尊敬，让搞拧了事情的连梅都第一时间上门求恳，她最实在的倚靠早就没了，她是个失去丈夫的寡妇。
这大概是她最后的强硬了。
即使多活了一个上辈子，崔佩佩也不能肯定地猜出她此时在想什么，她对这个老人实在是太缺乏了解。唯一能肯定的是那绝不是轻松问题，隔得老远崔佩佩都能感觉到老人身上散发出的阴沉和威压。
“快过来我看看，”崔奶奶这一句和进门时一模一样的话语，此时以截然不同的家常姿态出现，这让崔佩佩松了口气，绷紧的心也松缓了下来。
崔奶奶把手里的搪瓷白杯轻落在身边的红木高脚几，动作稳当得仿佛手里是一只古久的景泰蓝瓷，“说起来我刚嫁给老场长还没孩子的时候，也是跟着工人们下过地的，”崔奶奶一贯把犯人统叫工人，无形中散出的悲天悯人往往给人留下和善的印象，“那时别说是晒谷场，连田都是东一块西一块没个规划。在场里大家是看着空就下脚，刚插完秧的田也能直接踏过去。有时候自家的田被人踩了，也就一笑了之。有人踩完了给你把苗扶起来，有的人走过也就忘了，”崔奶奶露出一个满含回忆的笑容，这让她眼角的纹路深了不少，“这正是应了老场长以前说的话，‘最值钱的是粮食，最不值钱的也是粮食’，你看前头的反季蔬菜棚有人踩么？贵重的，大家心里都有数。”
这一大段东扯西拉听得崔佩佩有些郁闷，其实她比连梅还关心，崔奶奶到底对这件事持有何种态度，何种立场？
如果是支持江狱监，那崔佩佩顶着被江狱监的宝贝儿子砸破的脑袋费力八撒的一番劳动所取得的效果无疑要打上折扣。老场长的余威加重了他夫人说话的分量，如果崔奶奶明白地表示支持，就是新场长也会卖上些面子，别的不说，江狱监的位子大概是不会动的，甚而有些久受老场长隐蔽不能忘怀的群众也会怀疑或许真是市里人太蛮横，欺负了人就跑。
崔佩佩宁愿再被江捍推摔一次也不愿意见到这样的发展。
然而她又实在是搞不懂这个上辈子没什么机会亲近的奶奶东一棒子西一榔头莫名其妙的发言。
连梅却睁大了眼一眨也不眨地盯着崔奶奶，放在膝盖上的拳头捏得死紧和她的脸色一样紧绷。
崔奶奶向后靠一靠身子，下半截没有倚住的身体显得有些僵挺，目光却是凝定看了回去。
这种崔佩佩难以解释也没弄明白的平静持续了有些时候，她甚至觉得窗隔上那盆老仙人掌阳光下的阴影都拉长了两厘米。
连梅终于松开拳头挎下了脸，丧气地拍了拍大腿，“您要是不帮着说句话，我们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我们……我们，”连梅说得艰难，不停地斜睨崔佩佩，由于她坐得高了，从崔佩佩的角度看，这个在她印象里精明强悍的女人就像是在翻白眼。
崔奶奶把崔佩佩从高脚椅上放下去，掖了掖她耳朵上有些松散的纱布，崔佩佩只好“乖巧”地避进了里屋。
她隔着门板偷听没了“避讳”之后连梅倒豆子般的粗嗓门。
“不瞒您说，其实他爸是在外头遇了点事心里火大，正好碰上这俩人，更被浇了一头油才爆了脾气。可就算是他做得不太妥也都是为了场里、为了手下的犯人，半点私心都没有的呀，您可真得看看清楚！”
崔奶奶长出了口气，“他遇上什么了。”
连梅仿佛正等着这一问，赶紧接了上去，“他老舅家的孩子小时候两人一起玩过泥巴的兄弟，这两年自己在外头做生意，发达了！本来我们也不是那眼红脸绿的人儿，可他那兄弟来我家句句话都在显摆，说我家这个不好那个太次，男人么，那个不是要面子的？他爸心里就闹腾上了唉。”
又是长长的安静。
崔佩佩恨不能装作上厕所转移到距离对话地点更近的小厨房，但外头那仿佛要凝结的气氛实在让她不敢轻举妄动。
这是她头一次领会到这个上了年纪又失了丈夫的妇人难以抵挡的气场。
上辈子她和这个老人几乎没什么交集，爷爷奶奶不看好她爹妈的婚事，佩爸于是很久都没有带媳妇女儿回去过。等到崔佩佩一家回场里拜见后不久又出了所谓“被城里人欺负”的大事件，佩爸佩妈就带着她离开奶奶迁去了市里。她再大些奶奶也上了年纪的时候，姑母把奶奶接走彻底离开了农场，而姑母家就更远了，那是省城，比市里还要繁华炫目的大都市，要见上一面就更困难。只有在年节大家子团圆的时候，她才能短时间的见一见这个母亲口中偏心且完全不懂如何照顾人的婆婆。
同样也是因为母亲的缘故，崔佩佩对这个奶奶印象说不上好，因为没什么接触，对老人所有的成型看法都继承自母亲的琐碎唠叨，请千万不要小看唠叨的力量，那足以让一个还没有形成世界观价值观的小屁孩建立起具象化且在日后漫长的人生岁月里难以改变的偏见和执拗，崔佩佩摸了摸耳朵上的白纱布，忽然就产生了一种急迫，于是她更紧密地贴上了门板，仔仔细细地听。
“您倒是……发个话儿啊。”
崔佩佩听到了起身时的衣料摩擦声，这是奶奶，因为没有伴随的弹簧响，这是要……干什么？
“我给你倒茶去。”
“不不不，别别别，”连梅哪敢让崔奶奶倒茶，嗓音急促地连连阻止，崔佩佩几乎能想象出连梅的慌张沮丧，要倒茶早倒了，现在倒算什么？送客！
崔佩佩对这个祖母产生了些说不出的亲切，上辈子她总是收到连梅为了儿子对自己的臭脸，这回也亲见了一次连梅被臭脸，真是令人......说不出的感觉。
“我说我说！是他爸，他爸想做外头人的生意，担心说服不了场长，才想的这么个主意——”连梅语速快得能赶上清晨的麻雀，声音低哑又饱含了哀情，“您也知道，这么多年场里都是自供自，就算有多出来的东西也没别的出路，不是硬撑着自己消化就是浪费，卖出去难道不是大家都好？又省了东西还能挣钱，而且钱也是大家赚啊！”
“他爸……担心说服不了场长，您知道，场长是个……稳妥人，这么多年的传统不容易改，他爸才想……可这也是事实，外面世界早就变了样！现在外头是市场经济，粮票肉票什么的早就不兴了！脑子活早走路子的人都发了财！我们死守着农场是跟不上外头发展的，就算现在没人看不起，迟早也会……”
“只有让大家都看到严重性，看到必须要改变，这事儿才有可能成......”
说到重点连梅慢慢也有了条理。
“所以这一场是计划好的，让大家都领教领教市里人是怎么欺负农场人的？”崔奶奶突地发问。
“也......不是不是演，那俩人他也不认识......”
崔奶奶的凌厉忽然就让崔佩佩明白了最早那一番“东拉西扯”。
......那大概是明明白白的敲打。崔佩佩挠着门板点头，什么下地做工的，谷子蔬菜的，那是在说以前我们种地，地被人踩了也就一笑，你先占了公路，还敢教训开车的人压了你的破谷子？是什么人做什么事，在什么位置就要懂自己的斤两，天天被人踩的谷子是绝不能和被人抬着护着的蔬菜比的，小小一个狱监你不要扯起虎皮就敢扬大旗，太敢做心太大是不对的。
“最值钱的是粮食，最不值钱的也是粮食”这哪里是在说粮食，说的那是人呐。
崔奶奶早明了这两夫妻的心思，这才有了那番话......
想让我帮你说话却连真心都不吐撸一个，你不说实话是么，那送客！
于是才有了连梅的彻底落败慌张求恳。
崔佩佩服了。
崔奶奶的声音里听得出疲惫，尽管此时露出疲惫或许是配合送客场景最合适的反应，崔佩佩却真心听出了一点实在的倦怠，“小江这回太莽撞，也没搞清楚那两个到底是什么人。你回去让他先安心工作，后头的事我还不敢说，先等着看吧，他们总会回来要车的。”
连梅到底没能得到崔奶奶的一句实在态度。
从门缝里钻出来的崔佩佩大气不敢出，崔奶奶仍然坐在红木高脚椅上摸着扶手，眼似乎还睁着。
夕阳的金光偏了角度投射进来将妇人笼了进去，看起来就像是一座铜雕。
崔佩佩心中忽的就生出了些凄凉之感。不管这妇人词锋再厉害，心思多明透，也不管她能分得老场长的几分余威，新场长碍于恩情和舆论对她有多少尊敬，让搞拧了事情的连梅都第一时间上门求恳，她最实在的倚靠早就没了，她是个失去丈夫的寡妇。
这大概是她最后的强硬了。
即使多活了一个上辈子，崔佩佩也不能肯定地猜出她此时在想什么，她对这个老人实在是太缺乏了解。唯一能肯定的是那绝不是轻松问题，隔得老远崔佩佩都能感觉到老人身上散发出的阴沉和威压。
“快过来我看看，”崔奶奶这一句和进门时一模一样的话语，此时以截然不同的家常姿态出现，这让崔佩佩松了口气，绷紧的心也松缓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