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21短发
我陪妈妈去渭城中医院做针灸，那里有和她相熟的老医生，她们认识多年，以姐妹相称。这些年来，妈妈一直一个人来，我们也很放心。可她今天执意叫上我。
黄医师早便在等我们，见到我眉眼都要笑出一朵花形来，来找她针灸的多也老主顾，医患关系似邻里聚会，不知道多热闹。
她指着椅背上那条披巾朝我说，“入冬后和你妈逛街，当时便看中，我还等着打折，没多久你家先生便让人专程给我送来。那小姑娘嘴真甜，跟我说，我们董事长说了，这么多年来你为我岳母看病复健，多亏你尽心尽力。这点心意，一定要收下。哎呀，你说说，怎么会有这么好的人。明明是赚大钱的人，却事无巨细亲力亲为。哪有这样好的女婿哟。”
她边说着边拍着腿笑起来，一脸的羡慕。妈妈回道，“哎呀，你可别这么客气，念琛说的可一点没错。我这老毛病，没了你还真不知道怎么办。”
我颇有些不好意思，实为不知道如何应对她的热情，入冬那段时间是妈妈身体最糟糕的时候，念琛刚好忙完开发区的项目，时间有些盈余，与妈妈来过两次，大约是在那时办的这件事吧。
“陆宜啊，你结婚了一年多了吧。”黄医生突然问我，坐到我身边来，双手握着我，在手心轻轻捏着，还仔细详细我的脸色。
我回说是，抽出一只手来拨弄了一下额头的短发，不过一个月而已，刘海已经长得要刺到眼睛，看来需要修剪了。
“准备什么时候要孩子啊。先跟阿姨说，到时我让人好好先给你调理一下。保证你生个大胖小子，你夫家不是要开心死。”她好像已经手抱婴儿，开怀大笑。
我朝妈妈看去，见她一脸紧张，那眼神明显是关注着事态的进展，我失笑，今天喊我来这事，定是她的主意了。不知道跟这黄医生唠了什么。
“是，有这打算会来找你的。”我淡淡地说，然后起身，“不耽误你们治疗了，我在外面等。”
她与母亲面面相觑，但也没办法，只好看我出去。
在走廊刚点了支烟，便有护士上来斥我，我只好按熄。室内虽有冷气，但有些年头的老中医院格局却像老城堡，明明外面那么好的冬日暖阳，却she不进来，只有又深又长的阴沁，生老病死，全堆压在这条又窄又长的过道里。地板上贴着那种小块的马赛克，陈旧斑驳得如一杯凉却的咖啡。我放弃观察，穿过走廊到了消防楼梯处，这里才看到阳光，我站在阳光的格子里，任它们在我身上玩耍，觉得暖意丛生。
娄太太来电话询问本月的家长聚会我是否可参加，“已联络其它人，初定在月中左右。大家都看你的意见呢。”
“没问题的。”我说。近来我已不太排斥这种活动。
她喜悦地说，“太好了，那我来安排。”
“您辛苦了。”我表示感谢。
继续站了一会，我看看表便去接妈妈，回来时却迷失了方向，闻到走廊尽头洗手间那特有的檀香味便知走错。抬头一看，竟是走到妇产科。两侧三三两两的年轻人小声交谈，不时有人探头进去，老式的医院，总不太注重病人隐私，一个低头匆匆出来的病人与我撞了个满怀，她忙道着对不起，抬起头来。
“喜儿？”我吓了一跳，她亦一样，脸色苍白如同见到鬼一样，一身白色羽绒服从头穿到脚，像只粗笨的大熊，与昔日轻快阳光的她大相径庭。
我们被挤到了人流外，她手足无措，眼神飘忽，“陆宜，你怎么在啊。我最近食欲不振，入冬后身体差了好多，所以来找医生调理一下。”
我抬头看看妇产科的牌子，又看看她慌张的模样，甚感奇怪，“城南没有中医院吗？偏跑这么远来。”若非我妈与黄医师交情过硬，我也不会让她来这里看病。设施老旧不说，还地方偏僻。
“我……我一个朋友介绍的，说不错。”她支吾地说。
我笑笑没再追究，与她有许久没联络，经过砚青的事，我们疏远太多。见她神情也知其中另有隐情，她不愿意说，我自是不会追问。每个人都有自己莫可言说的痛。
“砚青有去找你吧。”她问我，我们已走到医院大厅，她已冷静下来。
“如你所愿，目前已算和解。”我看着她的眼睛说。
她松了口气但眉眼又有些失落的样子，但还是朝我笑笑，“是吗。那就好。”
其实我内心说不嫉妒又有些自欺欺人，我们虽深交过，但她到底倾向陆砚青。她们是青梅竹马一起长大。这份感情大约比较深刻。我以为一个纯粹的爱花之人，应该是一个值得交往的好朋友，所以在得知她与陆砚青的关系，我仍然毫无芥蒂。
“你呢，还好吗？”我问。
她摊摊手，“老样子。花店雇了人手。所以时间有些多呢。”
“那不正好，可以轻松一下。有时间可以去谈谈恋爱。”
“这个顺其自然好了。”她呵呵干笑，低头有些无聊地搓着双手。
突然有些可怜的样子，仔细看她脸色，又黄又憔悴。一双大眼睛，没有打理，都有些浮肿起来。脸上更是冒出从未见过的雀斑。
听到妈妈喊我，我正好与她道别。林喜儿突然叫住我，“陆宜，程铮是不是还给童童当老师？”
我回头道，“应该是。只要他没有什么意外的话。”
她点头有些喜悦的样子，“那就好。”
妈妈指指她离去的背影，“那是谁。”
“一个朋友。”
“好像大腹便便的样子。”
“怎么会呢，她还单身。大约是衣服的问题吧。”
妈妈没有深究，坐上我车时又老话重题，“对于孩子，念琛就没这意思？”
“有一个童童不是很好吗？你嫁给爸，不也专心带笑笑长大。”
妈妈立刻否认，“那不一样。我们当时是没条件要孩子。你和念琛不一样。”
“妈妈你才是有责任感的人。当年若再要一个，我们家庭不知道要复杂成什么样子。”我开玩笑说。
“不要转移话题。这是给你的药，我特意给你配的。”她指着手上抱着的大药袋。
我咦了一声，“这不是你的吗？”
“你回家自己熬了吃，要不你每天回来，我煎给你。看你最近不知道多憔悴。都是些温补的，入冬最好补了。”
我赶紧回绝，“我自己煎吧。”
我在路中将她放下，借口公司有事让她打车回去，见她走了才松了口气，否则不知道要听她唠叨到什么时候。父母总是这样，不分清红皂白便要人生孩子，好像不生孩子，是她们的责任，莫名其妙背一顶这样的包袱。
我用剩余的时间去修头发，发型师阿杰抽掉我的围巾，我不禁打了个寒颤，他笑着说，“傅太太不如把头发留起来，明年我可以为你烫一个大波浪，不知道多迷人。”
他蹲在我身后左右欣赏起来，我打断他的幻想，“一月找你修一次，我觉得很好。”
他是这家店的首席，手下多的是精英白领富家太太这类客人，最擅长剪短发，所以我才找他当固定发型师。
“短发固然不错，但若不是工作非常忙，或是顶适合短发，又或是怀孕中的顾客，我倒不建议留短。尤其像傅太太这么短的，若是哪天不喜欢，都不知道换什么发型好。”
我笑道，“剪无可剪么。”
他打了个响指，“没错。”
这时却突听一个声音说，“所以说女人的头发，就像三千烦恼丝线，喀嚓，一刀下去，直断烦恼根源。这位太太大约再没有换发型的烦恼。省得你拿厚厚这么多书给她参考。”
我朝这声音看去，她正好也看过来，眼睛嘴唇都笑着，尤其那双眼，温柔而明亮，让她看透心意亦感觉不到难受与不适。我与她点头一笑。
我指指她那头柔顺的黑发，那样长，似瀑布一样，“既然知道，为何还留。”
她摇摇头，“我正要剪。”
她的发型师不免有些遗憾，朝我说，“我也正劝她，若真要剪，不如留到明年夏天。我可为她换个更好的短发。现在剪了脖子受得了吗？”他似乎很爱顾客这头秀发，那样不舍。
那确实是一头漂亮的长发，若非珍惜，保养，不会有这样美的头发了。
“你也是这里老顾客？”
她笑着说，“不，我从离阳来。”
“离阳，有些悲伤的名字呢。”我说。
她欢快地笑，不由得拍掌，“是吧。的确，那是一座悲伤的城市。”
这么说，她路过这坐新城，突如其来要剪掉自己的三千烦恼丝。有这样温蕴气质的女人，一定有个绵长而感人的故事吧。
“傅太太你哪有资格说人家。当日你不也是毫不留情剪掉自己的头发，怎么劝说也不听。竟还在结婚当日剪。”阿杰不满地说。
她聚拢目光看着我，带着审度，“你的头发为谁而留，又为谁而剪？”
我自信地回，“不为谁。剪掉那日，我为自己活。”
“你呢。今日为谁而剪？”
她别过头看镜中的自己，眼里有些悲伤，“我为一个男人而留，而剪。”
“他喜欢短发？”
她摇头，“不，他喜欢长发。”
我咦了一声。
“我想看看我剪了短发，他会不会注意我，喜欢我。”
“哪有这样的事。”我笑出声来。
她不理我，仍自说自话，“他到底还是喜欢长发，但我还是执意要剪。”
“证明你不因他的喜好而活？”
她笑起来，“明明那样在乎他，但偏要这样。是不是很自欺欺人。”
“不。”我直觉回，目光愣愣在她身上收回不来。
她低下头，这时发型师一剪刀下去，那三千黑丝轰然落地，她在镜中瞳孔放大，盯在自己光溜溜的脖子上。我摸了摸自己的脖子，突然觉得很冷。好像在寒风中褪下了大衣。
因为爱一个男人，在冬天剪发，在夏天储发。这是她做的选择。
“你很像我一个朋友。”她突然说。
“长相？”
她摇头，“不。感觉。你们都好像在婚姻里追求着什么。她要的是完美，你呢。”大概她听到阿杰叫我傅太太所以才这样说。
“不。我不要完美。”我笑着说。甚至准确地说，我是知道了生活的遗憾，才选择了和傅念琛结婚。
“她不能生育，所以找了他，因为他有孩子。她就是这样的女人。”她笑了。
“我能理解她的选择。”我道，也笑起来，“但好像，我与她亦殊途同归了。”
“是吗？所以我才说你们像。”她像个睿智的老者。
我在想，这样的女人，哪有男人会拒绝她。她让人那样舒服。
“可否跟你要名片？”我说。
她看了我一眼，伸入进入包内，一张素白的名片递了过来，“很高兴认识你。”
我低头，简单的一张纸片，黑色的字体，没有任何的装饰，惠兰心理咨询所，苏遥。
“你先生喜欢短发？”
“大约喜欢长发。”曾有次，念琛问我为何而剪，也说我长发好看一些。
她抚掌大笑，“这才是真正有勇气的选择。好好惩罚你先生。”
她竟然也有调皮的一面，我反问道，“若你所爱的那个男人与你一起，你大概会这样惩罚他吧。”
“没错！”
“真好呢。”我欣慰地说。
“其实呢，男人不会因为你长发或是短发而喜欢你。但我只能这样安慰自己，他不喜欢我，是我剪了头发。而他选择了一个长发的女人结婚。我输了，但只能承认。我只输给了头发。”
我突然不知回什么，这个女人带给我太多的震撼，只好道，“短发适合你。”
她表示感谢。
她决意为一个男人留长剪短，大约不会考虑合适的问题。
离阳的苏遥吗，看来又是一个悲伤的故事。
我驱车回家，在路口看到念琛的车，于是朝他闪了闪，他慢了下来，与我持平，我们互相摇下车窗，他见我便皱了眉头，“又去剪头发。”
我不再与他闹别扭，指指头发说，“不是剪，是修。已再无可剪了。”
他继续皱着眉头。
“若非结婚日剪短，你还会娶我吗？”
他奇怪我今天与他这么多话，鼻子眼睛好像挤到一起去，“又不是老夫老妻，干何要提旧事。”
成熟的男人就是这样，与坦率二字无缘。
“开玩笑的。”我说，踩了油门驰到他前面去。关上了窗才觉得脖子又酸又麻，冻得已没有知觉了。
黄医师早便在等我们，见到我眉眼都要笑出一朵花形来，来找她针灸的多也老主顾，医患关系似邻里聚会，不知道多热闹。
她指着椅背上那条披巾朝我说，“入冬后和你妈逛街，当时便看中，我还等着打折，没多久你家先生便让人专程给我送来。那小姑娘嘴真甜，跟我说，我们董事长说了，这么多年来你为我岳母看病复健，多亏你尽心尽力。这点心意，一定要收下。哎呀，你说说，怎么会有这么好的人。明明是赚大钱的人，却事无巨细亲力亲为。哪有这样好的女婿哟。”
她边说着边拍着腿笑起来，一脸的羡慕。妈妈回道，“哎呀，你可别这么客气，念琛说的可一点没错。我这老毛病，没了你还真不知道怎么办。”
我颇有些不好意思，实为不知道如何应对她的热情，入冬那段时间是妈妈身体最糟糕的时候，念琛刚好忙完开发区的项目，时间有些盈余，与妈妈来过两次，大约是在那时办的这件事吧。
“陆宜啊，你结婚了一年多了吧。”黄医生突然问我，坐到我身边来，双手握着我，在手心轻轻捏着，还仔细详细我的脸色。
我回说是，抽出一只手来拨弄了一下额头的短发，不过一个月而已，刘海已经长得要刺到眼睛，看来需要修剪了。
“准备什么时候要孩子啊。先跟阿姨说，到时我让人好好先给你调理一下。保证你生个大胖小子，你夫家不是要开心死。”她好像已经手抱婴儿，开怀大笑。
我朝妈妈看去，见她一脸紧张，那眼神明显是关注着事态的进展，我失笑，今天喊我来这事，定是她的主意了。不知道跟这黄医生唠了什么。
“是，有这打算会来找你的。”我淡淡地说，然后起身，“不耽误你们治疗了，我在外面等。”
她与母亲面面相觑，但也没办法，只好看我出去。
在走廊刚点了支烟，便有护士上来斥我，我只好按熄。室内虽有冷气，但有些年头的老中医院格局却像老城堡，明明外面那么好的冬日暖阳，却she不进来，只有又深又长的阴沁，生老病死，全堆压在这条又窄又长的过道里。地板上贴着那种小块的马赛克，陈旧斑驳得如一杯凉却的咖啡。我放弃观察，穿过走廊到了消防楼梯处，这里才看到阳光，我站在阳光的格子里，任它们在我身上玩耍，觉得暖意丛生。
娄太太来电话询问本月的家长聚会我是否可参加，“已联络其它人，初定在月中左右。大家都看你的意见呢。”
“没问题的。”我说。近来我已不太排斥这种活动。
她喜悦地说，“太好了，那我来安排。”
“您辛苦了。”我表示感谢。
继续站了一会，我看看表便去接妈妈，回来时却迷失了方向，闻到走廊尽头洗手间那特有的檀香味便知走错。抬头一看，竟是走到妇产科。两侧三三两两的年轻人小声交谈，不时有人探头进去，老式的医院，总不太注重病人隐私，一个低头匆匆出来的病人与我撞了个满怀，她忙道着对不起，抬起头来。
“喜儿？”我吓了一跳，她亦一样，脸色苍白如同见到鬼一样，一身白色羽绒服从头穿到脚，像只粗笨的大熊，与昔日轻快阳光的她大相径庭。
我们被挤到了人流外，她手足无措，眼神飘忽，“陆宜，你怎么在啊。我最近食欲不振，入冬后身体差了好多，所以来找医生调理一下。”
我抬头看看妇产科的牌子，又看看她慌张的模样，甚感奇怪，“城南没有中医院吗？偏跑这么远来。”若非我妈与黄医师交情过硬，我也不会让她来这里看病。设施老旧不说，还地方偏僻。
“我……我一个朋友介绍的，说不错。”她支吾地说。
我笑笑没再追究，与她有许久没联络，经过砚青的事，我们疏远太多。见她神情也知其中另有隐情，她不愿意说，我自是不会追问。每个人都有自己莫可言说的痛。
“砚青有去找你吧。”她问我，我们已走到医院大厅，她已冷静下来。
“如你所愿，目前已算和解。”我看着她的眼睛说。
她松了口气但眉眼又有些失落的样子，但还是朝我笑笑，“是吗。那就好。”
其实我内心说不嫉妒又有些自欺欺人，我们虽深交过，但她到底倾向陆砚青。她们是青梅竹马一起长大。这份感情大约比较深刻。我以为一个纯粹的爱花之人，应该是一个值得交往的好朋友，所以在得知她与陆砚青的关系，我仍然毫无芥蒂。
“你呢，还好吗？”我问。
她摊摊手，“老样子。花店雇了人手。所以时间有些多呢。”
“那不正好，可以轻松一下。有时间可以去谈谈恋爱。”
“这个顺其自然好了。”她呵呵干笑，低头有些无聊地搓着双手。
突然有些可怜的样子，仔细看她脸色，又黄又憔悴。一双大眼睛，没有打理，都有些浮肿起来。脸上更是冒出从未见过的雀斑。
听到妈妈喊我，我正好与她道别。林喜儿突然叫住我，“陆宜，程铮是不是还给童童当老师？”
我回头道，“应该是。只要他没有什么意外的话。”
她点头有些喜悦的样子，“那就好。”
妈妈指指她离去的背影，“那是谁。”
“一个朋友。”
“好像大腹便便的样子。”
“怎么会呢，她还单身。大约是衣服的问题吧。”
妈妈没有深究，坐上我车时又老话重题，“对于孩子，念琛就没这意思？”
“有一个童童不是很好吗？你嫁给爸，不也专心带笑笑长大。”
妈妈立刻否认，“那不一样。我们当时是没条件要孩子。你和念琛不一样。”
“妈妈你才是有责任感的人。当年若再要一个，我们家庭不知道要复杂成什么样子。”我开玩笑说。
“不要转移话题。这是给你的药，我特意给你配的。”她指着手上抱着的大药袋。
我咦了一声，“这不是你的吗？”
“你回家自己熬了吃，要不你每天回来，我煎给你。看你最近不知道多憔悴。都是些温补的，入冬最好补了。”
我赶紧回绝，“我自己煎吧。”
我在路中将她放下，借口公司有事让她打车回去，见她走了才松了口气，否则不知道要听她唠叨到什么时候。父母总是这样，不分清红皂白便要人生孩子，好像不生孩子，是她们的责任，莫名其妙背一顶这样的包袱。
我用剩余的时间去修头发，发型师阿杰抽掉我的围巾，我不禁打了个寒颤，他笑着说，“傅太太不如把头发留起来，明年我可以为你烫一个大波浪，不知道多迷人。”
他蹲在我身后左右欣赏起来，我打断他的幻想，“一月找你修一次，我觉得很好。”
他是这家店的首席，手下多的是精英白领富家太太这类客人，最擅长剪短发，所以我才找他当固定发型师。
“短发固然不错，但若不是工作非常忙，或是顶适合短发，又或是怀孕中的顾客，我倒不建议留短。尤其像傅太太这么短的，若是哪天不喜欢，都不知道换什么发型好。”
我笑道，“剪无可剪么。”
他打了个响指，“没错。”
这时却突听一个声音说，“所以说女人的头发，就像三千烦恼丝线，喀嚓，一刀下去，直断烦恼根源。这位太太大约再没有换发型的烦恼。省得你拿厚厚这么多书给她参考。”
我朝这声音看去，她正好也看过来，眼睛嘴唇都笑着，尤其那双眼，温柔而明亮，让她看透心意亦感觉不到难受与不适。我与她点头一笑。
我指指她那头柔顺的黑发，那样长，似瀑布一样，“既然知道，为何还留。”
她摇摇头，“我正要剪。”
她的发型师不免有些遗憾，朝我说，“我也正劝她，若真要剪，不如留到明年夏天。我可为她换个更好的短发。现在剪了脖子受得了吗？”他似乎很爱顾客这头秀发，那样不舍。
那确实是一头漂亮的长发，若非珍惜，保养，不会有这样美的头发了。
“你也是这里老顾客？”
她笑着说，“不，我从离阳来。”
“离阳，有些悲伤的名字呢。”我说。
她欢快地笑，不由得拍掌，“是吧。的确，那是一座悲伤的城市。”
这么说，她路过这坐新城，突如其来要剪掉自己的三千烦恼丝。有这样温蕴气质的女人，一定有个绵长而感人的故事吧。
“傅太太你哪有资格说人家。当日你不也是毫不留情剪掉自己的头发，怎么劝说也不听。竟还在结婚当日剪。”阿杰不满地说。
她聚拢目光看着我，带着审度，“你的头发为谁而留，又为谁而剪？”
我自信地回，“不为谁。剪掉那日，我为自己活。”
“你呢。今日为谁而剪？”
她别过头看镜中的自己，眼里有些悲伤，“我为一个男人而留，而剪。”
“他喜欢短发？”
她摇头，“不，他喜欢长发。”
我咦了一声。
“我想看看我剪了短发，他会不会注意我，喜欢我。”
“哪有这样的事。”我笑出声来。
她不理我，仍自说自话，“他到底还是喜欢长发，但我还是执意要剪。”
“证明你不因他的喜好而活？”
她笑起来，“明明那样在乎他，但偏要这样。是不是很自欺欺人。”
“不。”我直觉回，目光愣愣在她身上收回不来。
她低下头，这时发型师一剪刀下去，那三千黑丝轰然落地，她在镜中瞳孔放大，盯在自己光溜溜的脖子上。我摸了摸自己的脖子，突然觉得很冷。好像在寒风中褪下了大衣。
因为爱一个男人，在冬天剪发，在夏天储发。这是她做的选择。
“你很像我一个朋友。”她突然说。
“长相？”
她摇头，“不。感觉。你们都好像在婚姻里追求着什么。她要的是完美，你呢。”大概她听到阿杰叫我傅太太所以才这样说。
“不。我不要完美。”我笑着说。甚至准确地说，我是知道了生活的遗憾，才选择了和傅念琛结婚。
“她不能生育，所以找了他，因为他有孩子。她就是这样的女人。”她笑了。
“我能理解她的选择。”我道，也笑起来，“但好像，我与她亦殊途同归了。”
“是吗？所以我才说你们像。”她像个睿智的老者。
我在想，这样的女人，哪有男人会拒绝她。她让人那样舒服。
“可否跟你要名片？”我说。
她看了我一眼，伸入进入包内，一张素白的名片递了过来，“很高兴认识你。”
我低头，简单的一张纸片，黑色的字体，没有任何的装饰，惠兰心理咨询所，苏遥。
“你先生喜欢短发？”
“大约喜欢长发。”曾有次，念琛问我为何而剪，也说我长发好看一些。
她抚掌大笑，“这才是真正有勇气的选择。好好惩罚你先生。”
她竟然也有调皮的一面，我反问道，“若你所爱的那个男人与你一起，你大概会这样惩罚他吧。”
“没错！”
“真好呢。”我欣慰地说。
“其实呢，男人不会因为你长发或是短发而喜欢你。但我只能这样安慰自己，他不喜欢我，是我剪了头发。而他选择了一个长发的女人结婚。我输了，但只能承认。我只输给了头发。”
我突然不知回什么，这个女人带给我太多的震撼，只好道，“短发适合你。”
她表示感谢。
她决意为一个男人留长剪短，大约不会考虑合适的问题。
离阳的苏遥吗，看来又是一个悲伤的故事。
我驱车回家，在路口看到念琛的车，于是朝他闪了闪，他慢了下来，与我持平，我们互相摇下车窗，他见我便皱了眉头，“又去剪头发。”
我不再与他闹别扭，指指头发说，“不是剪，是修。已再无可剪了。”
他继续皱着眉头。
“若非结婚日剪短，你还会娶我吗？”
他奇怪我今天与他这么多话，鼻子眼睛好像挤到一起去，“又不是老夫老妻，干何要提旧事。”
成熟的男人就是这样，与坦率二字无缘。
“开玩笑的。”我说，踩了油门驰到他前面去。关上了窗才觉得脖子又酸又麻，冻得已没有知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