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12望明月似喜是愁 见残足且惧且拒
是夜，城中皆已燃灯，大小庙弄辉煌火树，近桥一带，尤为热闹。那桥上人声鼎沸，桥下舟船小艇如梭，更有千万盏花灯把白夜照如昼明，碧波熠熠生辉。
撤了宴，方府上下人等分男女搭乘两只走舱，往那城中极盛极亮处赶去。彼时，男客以玉宁之二舅方恒为首，方友翰、方友庆、方友博、薛玉庭并现分府别居的方恒之庶弟方忻，其子友豪、友邦；女宾由季老太为尊，阮二奶奶、方惠茹、方惠馨、薛玉娟、薛玉宁并方忻之妻女何氏、惠文；再有各自服侍的人、说书唱曲的艺人，不止半百之数。
众人皆穿了锦绣衣裳，个个喜形于腮，惟有庆哥儿因不得与表妹同乘一船，未免沮丧。这且不提，只说玉娟两个头一回跟着季老太坐了画舫游河，甚是稀罕，因而暗自留心那船上布置。走舱乃是画舫之中最为上等的一种，分为前中后三舱，前仓备席做菜，后舱更衣小憩，中舱才是宴饮宾客之正厅。舱后更有楼阁，可登高遥望观赏沿途景色，然姐儿几个却是不得上去，以免失了身份，被人笑她胭脂轻薄，却叫玉宁望楼而恨，她不过六岁，轻薄个X。倒是海棠没这约束，跟着方府的丫头们得空便去了上面看一回，笑一回，比之舱中美酒佳肴，别是一番享受。
彼时，季老太带着媳妇、孙女儿在中舱已分两桌入席。只见厅中陈设古玩字画，点缀时令花卉，尤为别致的是粱拱挂了一对清冰玉壶，爽彻心目的白玉灯，舱壁摆着四盏落地琉璃屏灯，照得大厅甚是亮堂。更新奇的黑檀木席面竟合着盘底、筷箸挖有凹槽，想是以免船际不稳时杯翻箸落。席间设有海棠样式小几，几上设炉瓶盒三事，熏着徐徐女儿幽香。玉娟心下又羡又叹，此处极清极雅，又隐透奢华，无一处不是精致至极。不知她几时才能过上这样神仙一般的日子？
且不说她如何思量，只说季老太命人开席。一时便要丫头们将四十碟茶果摆上。百般茶点菜蔬，蒸酥甜食，时令果品，诸如蜜柑、凤尾橘、漳州橘、橄榄、小金橘、凤菱、脆藕，皆盛于五彩齐箸小碟，色味俱美。倒有一大半是玉娟非但未吃过，连见也不曾见着的，形容不出的可口清甜。偏那惠馨却一样不碰，只小声抱怨，“不是甜絮了，便是油腻腻的，谁爱吃这些？”一时令她咋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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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宁却是独坐于窗前，双手托腮，只顾着贪看岸上风光。瞧那各式彩灯竞相擎举，均系五色琉璃所成，上面描绘着山水人物，花竹翎毛，种种奇妙，令人目不暇接。兼有各式店铺、小吃摊、算命摊、卖艺耍把式的，游人如蚁，舟船拥挤，宛如一座不夜城。
不经意间，却见天上银河黯淡，惟有一轮皎月独悬。寒月清光更是引人忧伤，玉宁忽然想到一首诗来，“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古人今人如流水,共看明月皆如此。”不知数百年之后的家乡，此时是否月夜？不知她深深思念的亲人们，是否也在看这轮明月？一时间，玉宁竟是痴了。
“薛妹妹还没看够呢？一人在那里不冷清么，还是过来，咱们一起顽罢。”冷不防，却是惠文在说话，倒唬了她一跳。彼时，玉宁已收敛情绪，装个若无其事的样儿，回了席上。因打趣说，“宁儿从没在城里逛过，自然瞧甚么都稀罕，哪里比得上姐姐见多识广、博古通今呢！”惠文只恨得伸指去点她额际，“坏丫头，倒敢取笑你姐姐来！一会子猜谜，可别想再央了我替你作弊！”
方才二舅派人送了一盏精致的围屏灯，贴了灯谜与她们猜着顽，备上各色玩物以为彩头。似玉宁这般大的小儿，若猜得出举人老爷的灯谜，可不得是神童，她只得藏拙，竟故意撒娇，缠了被姐妹们称“才女”的文姐姐替她猜捉刀，一时引得季老太几个笑个不住。如今听慧文翻这前案，玉宁以小卖小起来，只管搂了她手臂歪缠，“文姐姐别恼，宁儿年纪小，说话不知轻重。人家原是赞姐姐呢，谁知倒惹姐姐嗔怪，宁儿这就给姐姐赔不是罢！”
惠茹笑道，“好不可怜，我竟心软了。文妹妹就饶她一回罢！”惠文故意板个脸子说，“你倒会讨救兵，偏我不依。去，挨个给咱们斟一回酒，我就饶了你！”说完撑不住笑了。玉宁两手一摊，“这哪有酒呢，姐姐这罚妹妹只好不领罢！”谁知惠馨悄悄去了她后面，趁机去哈痒痒肉，口中只说，“把这小丫头纵的，文姐姐，妹妹今儿替你出气了！”玉宁笑得喘不过气，只叫，“娟姐姐快来帮我，她们俱是一气的，好姐姐，饶命呢！”玉娟只瞧着她们玩闹，自个掩嘴笑个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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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老太瞧她们这边热闹，忙问缘故。惠馨高声说，“宁儿得罪了文姐姐，文姐姐命她斟酒赔罪，宁丫头不肯。馨儿只好帮文姐姐出了气，偏她正满屋寻援手呢！”说得满屋俱笑了。季老太知她们是玩笑而已，便由着她们。阮二奶奶忙说，“太太，这就换席吃酒罢，可怜咱们宁丫头无酒可斟，倒被她姐姐们欺负呢！”季老太笑言，“依你便是。”
一时众媳妇忙撤去残席,，另又添换了菜肴。又有丫头们收去茶盏，换了用温水浸过的青玉琉璃杯，并琉璃自斟暖壶。一时，季老太屋里的大丫头冬梅端了银壶盛的豆酒送上。玉宁乖觉地起身道，“这里却是宁儿最小，竟由宁儿给外祖母、舅母、姐姐们斟酒罢！”惠文笑说，“不过是说笑，宁儿妹妹倒当真了！还是坐下罢，一会子洒了酒才好呢！”玉宁佯怒道，“姐姐怎瞧不起人，宁儿连斟酒还不会么？”
季老太道，“难为宁丫头一片孝心，竟由她吧！”因对何三奶奶笑说，“她两个虽不常见，倒是不生疏，只是若到一起，却该我们头疼了。”何三奶奶赔笑道，“宁姐儿天真浪漫，素来是可人疼的，只是文丫头没个姐姐的样儿，叫媳妇给宠坏了。”说话间，冬梅已把壶送于玉宁手中，玉宁先至长辈那桌，由季老太起，依次斟满，再回姐妹这桌，一一斟了，最后才给自己斟了半杯，众人一时饮尽。
又有说书的女先生并唱曲儿的来回话，季老太因说，“外头本就锣鼓翻天的，又是一河的丝竹喧扰，哪里还搁得住你们闹，倒叫人听得耳朵嗡嗡疼。你们且去前面吃杯酒解解寒气，我叫再来。”又命冬梅“一人赏一贯钱、一坛百花酒并四样上等过品，回去也好与家人过元宵。”女先生们喜之不尽，忙磕了头自去前边候着。
惠茹因问，“妹妹可是不惯吃酒？”玉宁悄声道，“却是不喜那豆子味儿。”惠茹道，“绿豆酿的，可不就是这味儿！只豆酒乃是冬酒，今儿很该换了春酒才是。”冬梅忙回禀，“已备下百花酒。”惠茹点头，“这还罢了，我也吃这个。”阮二奶奶听见说，“茹姐儿说的不错，这豆酒却是不合时宜了，索性一并换成百花酒。”一时又撤酒换杯，玉宁再重新斟过。
至何三奶奶跟前时，何氏却攥了她不放，“宁姐儿这袄子好别致的花样儿，方才看得恍惚，姐儿且过来我细瞧瞧。”玉宁抿嘴一笑，由她百般瞧去。因外头穿了褙子，只看到袄子肩背处露出的同色莲花，花瓣是白色绒面，白色丝线沟边，深深浅浅的白，虽未曾窥见全貌，却很是别致。季老太与阮二奶奶自然晓得缘故，却也不说甚么，连这边姐儿也只会心一笑，不去多嘴。惠文瞧她们笑得神秘，一时心中暗恼。
何三奶奶因瞧着她挂于腰间的玉玲珑，好奇地拿在手中翻来敛去，“我说姐儿走动时老有物事叮咚作响，却是这个。姑爷倒也舍得，这可是好东西呢！”玉宁摇头说，“这是庆哥哥给的。”何三奶奶吃吃笑言，“庆哥儿好大方啊！”惠文窘道，“姆妈且放了妹妹回来，先让她与我们斟酒，如何？”何三奶奶无有不依的，这才任姐儿自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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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时何氏又对季老太解释，“媳妇瞧着姐儿衣裳别致，想学了回去给兰儿做一件，哄哄她开心。”季老太心知这媳妇原是小家女子，不甚懂规矩，也不去责她，因问道，“兰丫头还好罢？”何氏叹气说，“太太也吃过那苦头，哪有好的，天天哭得一家子心烦。只婆子们日日死守着她，一个眼错不见，这丫头竟满屋寻剪子去了束缚，哪有文儿当年省心。”玉宁听得糊涂，便悄悄扯惠文的衣袖，“倒忘了问，兰妹妹今儿怎不来？”惠文皱眉道，“八月里，妹妹才裹了脚，这会子正熬得难受，哪里来得！”
玉宁心里咯噔一下，暗叫不好，因战战兢兢问，“裹小脚么？”惠文一笑，“自然是的。许是妹妹也快了罢？”玉宁只觉一股寒气至脚底升起，全身已是起了鸡皮疙瘩，小心翼翼问，“这也不是人人裹的，茹姐姐、馨姐姐不是没裹么？”惠馨扁嘴道，“好好的，偏提这扫兴事儿！因前两年谣传宫里要来江南选秀，怕我们被选上，这才没裹，只说大脚女子必然入不了宫。谁想只逃了两年。母亲又写信来催，只怕等不及八月，祖母就要寻脚婆来呢！我们骨头都硬了，还不知要吃多少苦头？”说得那惠茹一发没了笑容。
玉宁已是汗毛竖起，忽的瞧着玉娟眼前一亮。却是不待她说话，玉娟已开口道，“我家没这条件，我若裹了脚，那些活儿谁去做？宁儿妹妹与我不同，婶婶必要替你裹得一双好脚，不枉了你生得这般好。”玉宁又惊又怕，“我才不裹，小脚丑死了！”听她这般说，惠文只冷哼一声，只露出白绫裙里一双整好三寸的金莲，犹带了一丝炫耀说，“宁儿妹妹，我这脚可是不难看罢？再说，不裹脚，如何嫁得出去？”说着，只含羞而笑，
玉宁只觉天雷滚滚而来，瞧那惠茹姐妹是又羡又怕，而玉娟完完全全是一派羡慕，却是把那畸形当成绝美。额滴娘诶！是了，她姆妈便是小脚，外婆还是小脚，如今姐姐们也要裹脚，难道说，厄运即将临头？
玉宁眼前一黑，仿佛千万双小脚一齐向她袭来，这是……怎样一个杯具的世界啊，薛玉宁，不！赵萌萌，你可是红旗下长大的新女性，记住了！必须拿出革命者的大无畏气势，哪怕撒泼上吊，总之是誓死保卫这双天足不受残害！玉宁死死咬着唇，心下狠狠发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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彼时，走舱已行至城隍庙前大埠头，这里已停着好些画舫舟船，方府两只走舱择了一处空旷水域，慢慢两船靠拢，水手用手腕粗的麻绳将两船连于一处，撘了木梯，方恒领着弟兄子侄前来行礼。彼时除了季老太独自安坐，其他女客均起身离席，垂首而立。
友翰捧了琥珀银镶暖壶随父进来斟酒。他父子二人先屈膝跪下，方恒捧了杯，友翰捧壶斟满，这会子其余男宾也跟在后面按序跪了一溜。方恒将斟满的酒杯奉与母亲，口称，“请太太满饮此杯，永享长乐康泰。”季老太一笑而饮，因说，“快快起来罢！”方恒等依言起身。一时便有丫头接过酒壶。
而后，方忻盛来一碗四喜糖圆，奉与友翰，友翰奉与方恒，方恒再跪，奉糖圆与季老太品尝，彼时，他身后人众也是跪下，季老太接过，只尝了一口，再命他们起来。方恒赔笑说，“太太不喜听曲么，儿子命人在船头耍套把戏如何？”季老太笑说，“只我们娘儿几个，未免冷清些，便想行个酒令也凑不得人。我知你也是不耐烦哥儿们跟着，竟把他们留下，你们兄弟自寻乐子去。”
闻言，方恒倒是心下一喜，自然满口应诺。连他弟兄几个也甚为欢喜。友庆眼尖，瞅着玉宁挂于裙上的玉玲珑，暗自快慰。玉庭却是瞧着妹妹白如雪霜、魂不守舍的脸庞，不禁心生硬隐忧。
撤了宴，方府上下人等分男女搭乘两只走舱，往那城中极盛极亮处赶去。彼时，男客以玉宁之二舅方恒为首，方友翰、方友庆、方友博、薛玉庭并现分府别居的方恒之庶弟方忻，其子友豪、友邦；女宾由季老太为尊，阮二奶奶、方惠茹、方惠馨、薛玉娟、薛玉宁并方忻之妻女何氏、惠文；再有各自服侍的人、说书唱曲的艺人，不止半百之数。
众人皆穿了锦绣衣裳，个个喜形于腮，惟有庆哥儿因不得与表妹同乘一船，未免沮丧。这且不提，只说玉娟两个头一回跟着季老太坐了画舫游河，甚是稀罕，因而暗自留心那船上布置。走舱乃是画舫之中最为上等的一种，分为前中后三舱，前仓备席做菜，后舱更衣小憩，中舱才是宴饮宾客之正厅。舱后更有楼阁，可登高遥望观赏沿途景色，然姐儿几个却是不得上去，以免失了身份，被人笑她胭脂轻薄，却叫玉宁望楼而恨，她不过六岁，轻薄个X。倒是海棠没这约束，跟着方府的丫头们得空便去了上面看一回，笑一回，比之舱中美酒佳肴，别是一番享受。
彼时，季老太带着媳妇、孙女儿在中舱已分两桌入席。只见厅中陈设古玩字画，点缀时令花卉，尤为别致的是粱拱挂了一对清冰玉壶，爽彻心目的白玉灯，舱壁摆着四盏落地琉璃屏灯，照得大厅甚是亮堂。更新奇的黑檀木席面竟合着盘底、筷箸挖有凹槽，想是以免船际不稳时杯翻箸落。席间设有海棠样式小几，几上设炉瓶盒三事，熏着徐徐女儿幽香。玉娟心下又羡又叹，此处极清极雅，又隐透奢华，无一处不是精致至极。不知她几时才能过上这样神仙一般的日子？
且不说她如何思量，只说季老太命人开席。一时便要丫头们将四十碟茶果摆上。百般茶点菜蔬，蒸酥甜食，时令果品，诸如蜜柑、凤尾橘、漳州橘、橄榄、小金橘、凤菱、脆藕，皆盛于五彩齐箸小碟，色味俱美。倒有一大半是玉娟非但未吃过，连见也不曾见着的，形容不出的可口清甜。偏那惠馨却一样不碰，只小声抱怨，“不是甜絮了，便是油腻腻的，谁爱吃这些？”一时令她咋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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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宁却是独坐于窗前，双手托腮，只顾着贪看岸上风光。瞧那各式彩灯竞相擎举，均系五色琉璃所成，上面描绘着山水人物，花竹翎毛，种种奇妙，令人目不暇接。兼有各式店铺、小吃摊、算命摊、卖艺耍把式的，游人如蚁，舟船拥挤，宛如一座不夜城。
不经意间，却见天上银河黯淡，惟有一轮皎月独悬。寒月清光更是引人忧伤，玉宁忽然想到一首诗来，“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古人今人如流水,共看明月皆如此。”不知数百年之后的家乡，此时是否月夜？不知她深深思念的亲人们，是否也在看这轮明月？一时间，玉宁竟是痴了。
“薛妹妹还没看够呢？一人在那里不冷清么，还是过来，咱们一起顽罢。”冷不防，却是惠文在说话，倒唬了她一跳。彼时，玉宁已收敛情绪，装个若无其事的样儿，回了席上。因打趣说，“宁儿从没在城里逛过，自然瞧甚么都稀罕，哪里比得上姐姐见多识广、博古通今呢！”惠文只恨得伸指去点她额际，“坏丫头，倒敢取笑你姐姐来！一会子猜谜，可别想再央了我替你作弊！”
方才二舅派人送了一盏精致的围屏灯，贴了灯谜与她们猜着顽，备上各色玩物以为彩头。似玉宁这般大的小儿，若猜得出举人老爷的灯谜，可不得是神童，她只得藏拙，竟故意撒娇，缠了被姐妹们称“才女”的文姐姐替她猜捉刀，一时引得季老太几个笑个不住。如今听慧文翻这前案，玉宁以小卖小起来，只管搂了她手臂歪缠，“文姐姐别恼，宁儿年纪小，说话不知轻重。人家原是赞姐姐呢，谁知倒惹姐姐嗔怪，宁儿这就给姐姐赔不是罢！”
惠茹笑道，“好不可怜，我竟心软了。文妹妹就饶她一回罢！”惠文故意板个脸子说，“你倒会讨救兵，偏我不依。去，挨个给咱们斟一回酒，我就饶了你！”说完撑不住笑了。玉宁两手一摊，“这哪有酒呢，姐姐这罚妹妹只好不领罢！”谁知惠馨悄悄去了她后面，趁机去哈痒痒肉，口中只说，“把这小丫头纵的，文姐姐，妹妹今儿替你出气了！”玉宁笑得喘不过气，只叫，“娟姐姐快来帮我，她们俱是一气的，好姐姐，饶命呢！”玉娟只瞧着她们玩闹，自个掩嘴笑个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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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老太瞧她们这边热闹，忙问缘故。惠馨高声说，“宁儿得罪了文姐姐，文姐姐命她斟酒赔罪，宁丫头不肯。馨儿只好帮文姐姐出了气，偏她正满屋寻援手呢！”说得满屋俱笑了。季老太知她们是玩笑而已，便由着她们。阮二奶奶忙说，“太太，这就换席吃酒罢，可怜咱们宁丫头无酒可斟，倒被她姐姐们欺负呢！”季老太笑言，“依你便是。”
一时众媳妇忙撤去残席,，另又添换了菜肴。又有丫头们收去茶盏，换了用温水浸过的青玉琉璃杯，并琉璃自斟暖壶。一时，季老太屋里的大丫头冬梅端了银壶盛的豆酒送上。玉宁乖觉地起身道，“这里却是宁儿最小，竟由宁儿给外祖母、舅母、姐姐们斟酒罢！”惠文笑说，“不过是说笑，宁儿妹妹倒当真了！还是坐下罢，一会子洒了酒才好呢！”玉宁佯怒道，“姐姐怎瞧不起人，宁儿连斟酒还不会么？”
季老太道，“难为宁丫头一片孝心，竟由她吧！”因对何三奶奶笑说，“她两个虽不常见，倒是不生疏，只是若到一起，却该我们头疼了。”何三奶奶赔笑道，“宁姐儿天真浪漫，素来是可人疼的，只是文丫头没个姐姐的样儿，叫媳妇给宠坏了。”说话间，冬梅已把壶送于玉宁手中，玉宁先至长辈那桌，由季老太起，依次斟满，再回姐妹这桌，一一斟了，最后才给自己斟了半杯，众人一时饮尽。
又有说书的女先生并唱曲儿的来回话，季老太因说，“外头本就锣鼓翻天的，又是一河的丝竹喧扰，哪里还搁得住你们闹，倒叫人听得耳朵嗡嗡疼。你们且去前面吃杯酒解解寒气，我叫再来。”又命冬梅“一人赏一贯钱、一坛百花酒并四样上等过品，回去也好与家人过元宵。”女先生们喜之不尽，忙磕了头自去前边候着。
惠茹因问，“妹妹可是不惯吃酒？”玉宁悄声道，“却是不喜那豆子味儿。”惠茹道，“绿豆酿的，可不就是这味儿！只豆酒乃是冬酒，今儿很该换了春酒才是。”冬梅忙回禀，“已备下百花酒。”惠茹点头，“这还罢了，我也吃这个。”阮二奶奶听见说，“茹姐儿说的不错，这豆酒却是不合时宜了，索性一并换成百花酒。”一时又撤酒换杯，玉宁再重新斟过。
至何三奶奶跟前时，何氏却攥了她不放，“宁姐儿这袄子好别致的花样儿，方才看得恍惚，姐儿且过来我细瞧瞧。”玉宁抿嘴一笑，由她百般瞧去。因外头穿了褙子，只看到袄子肩背处露出的同色莲花，花瓣是白色绒面，白色丝线沟边，深深浅浅的白，虽未曾窥见全貌，却很是别致。季老太与阮二奶奶自然晓得缘故，却也不说甚么，连这边姐儿也只会心一笑，不去多嘴。惠文瞧她们笑得神秘，一时心中暗恼。
何三奶奶因瞧着她挂于腰间的玉玲珑，好奇地拿在手中翻来敛去，“我说姐儿走动时老有物事叮咚作响，却是这个。姑爷倒也舍得，这可是好东西呢！”玉宁摇头说，“这是庆哥哥给的。”何三奶奶吃吃笑言，“庆哥儿好大方啊！”惠文窘道，“姆妈且放了妹妹回来，先让她与我们斟酒，如何？”何三奶奶无有不依的，这才任姐儿自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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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时何氏又对季老太解释，“媳妇瞧着姐儿衣裳别致，想学了回去给兰儿做一件，哄哄她开心。”季老太心知这媳妇原是小家女子，不甚懂规矩，也不去责她，因问道，“兰丫头还好罢？”何氏叹气说，“太太也吃过那苦头，哪有好的，天天哭得一家子心烦。只婆子们日日死守着她，一个眼错不见，这丫头竟满屋寻剪子去了束缚，哪有文儿当年省心。”玉宁听得糊涂，便悄悄扯惠文的衣袖，“倒忘了问，兰妹妹今儿怎不来？”惠文皱眉道，“八月里，妹妹才裹了脚，这会子正熬得难受，哪里来得！”
玉宁心里咯噔一下，暗叫不好，因战战兢兢问，“裹小脚么？”惠文一笑，“自然是的。许是妹妹也快了罢？”玉宁只觉一股寒气至脚底升起，全身已是起了鸡皮疙瘩，小心翼翼问，“这也不是人人裹的，茹姐姐、馨姐姐不是没裹么？”惠馨扁嘴道，“好好的，偏提这扫兴事儿！因前两年谣传宫里要来江南选秀，怕我们被选上，这才没裹，只说大脚女子必然入不了宫。谁想只逃了两年。母亲又写信来催，只怕等不及八月，祖母就要寻脚婆来呢！我们骨头都硬了，还不知要吃多少苦头？”说得那惠茹一发没了笑容。
玉宁已是汗毛竖起，忽的瞧着玉娟眼前一亮。却是不待她说话，玉娟已开口道，“我家没这条件，我若裹了脚，那些活儿谁去做？宁儿妹妹与我不同，婶婶必要替你裹得一双好脚，不枉了你生得这般好。”玉宁又惊又怕，“我才不裹，小脚丑死了！”听她这般说，惠文只冷哼一声，只露出白绫裙里一双整好三寸的金莲，犹带了一丝炫耀说，“宁儿妹妹，我这脚可是不难看罢？再说，不裹脚，如何嫁得出去？”说着，只含羞而笑，
玉宁只觉天雷滚滚而来，瞧那惠茹姐妹是又羡又怕，而玉娟完完全全是一派羡慕，却是把那畸形当成绝美。额滴娘诶！是了，她姆妈便是小脚，外婆还是小脚，如今姐姐们也要裹脚，难道说，厄运即将临头？
玉宁眼前一黑，仿佛千万双小脚一齐向她袭来，这是……怎样一个杯具的世界啊，薛玉宁，不！赵萌萌，你可是红旗下长大的新女性，记住了！必须拿出革命者的大无畏气势，哪怕撒泼上吊，总之是誓死保卫这双天足不受残害！玉宁死死咬着唇，心下狠狠发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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彼时，走舱已行至城隍庙前大埠头，这里已停着好些画舫舟船，方府两只走舱择了一处空旷水域，慢慢两船靠拢，水手用手腕粗的麻绳将两船连于一处，撘了木梯，方恒领着弟兄子侄前来行礼。彼时除了季老太独自安坐，其他女客均起身离席，垂首而立。
友翰捧了琥珀银镶暖壶随父进来斟酒。他父子二人先屈膝跪下，方恒捧了杯，友翰捧壶斟满，这会子其余男宾也跟在后面按序跪了一溜。方恒将斟满的酒杯奉与母亲，口称，“请太太满饮此杯，永享长乐康泰。”季老太一笑而饮，因说，“快快起来罢！”方恒等依言起身。一时便有丫头接过酒壶。
而后，方忻盛来一碗四喜糖圆，奉与友翰，友翰奉与方恒，方恒再跪，奉糖圆与季老太品尝，彼时，他身后人众也是跪下，季老太接过，只尝了一口，再命他们起来。方恒赔笑说，“太太不喜听曲么，儿子命人在船头耍套把戏如何？”季老太笑说，“只我们娘儿几个，未免冷清些，便想行个酒令也凑不得人。我知你也是不耐烦哥儿们跟着，竟把他们留下，你们兄弟自寻乐子去。”
闻言，方恒倒是心下一喜，自然满口应诺。连他弟兄几个也甚为欢喜。友庆眼尖，瞅着玉宁挂于裙上的玉玲珑，暗自快慰。玉庭却是瞧着妹妹白如雪霜、魂不守舍的脸庞，不禁心生硬隐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