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卷 明亮的月光【6】
我沉浸在新吉勒胡的故事中不能自拔。我深深地为他们纯洁的爱情所感动，又深深地为他们的爱情而忧伤。同时，我又为这让人永志不忘的爱情而由衷地欣喜。正如新吉勒胡说他自己那样，我似乎也有一种精神自虐的倾向。我希望和愿意有一种实实在在的精神的苦恼压迫我，折磨我。也许只有这样，我才可以忘却那些琐屑的人间小事和他们带给我的无休无止的纠缠；也许只有这样，我才更真切地感受到作为人的乐趣。我常常这样想：一个真正意义上的人
应该懂得享受痛苦、忧思和孤独，并且当这种感情袭来时沉静自若，不浮不躁，宛然那是生活中最和谐的一部分；一个真正的人应该懂得只有忧伤才是人类最隽永、最美好的感情，而不应该只会沉浸于肤浅的欢乐之中而忘乎所以。
啊，人类啊，你要求的究竟是什么呢？你追求幸福欢乐，并把美满和谐作为你们的理想，为什么又把忧伤和孤独当作精神的高级餐饮而津津乐道呢？你可真是奇异的复杂的万物之灵啊！
我看了看身旁的新吉勒胡，他一言不发地从贴身内衣中掏出一个皮夹子，从里面取出一张相片递给我。我知道，这就是鸿格尔珠岚，他心目中的女神。我没有看那张照片，而是推开了新吉勒胡的手。我想保留想象的权力和乐趣。我担心我真诚地付出了情感的爱情主人公令我失望，我担心自己会因此而害起莫名的相思来。
“你不是也搞文学创作吗？这件事你可以写个故事或是小说。”新吉勒胡说。
“这件事本身就是一个极美极伤感的故事，不用我再画蛇添足了。但我可以为此写一首歌，来歌唱你们的爱情。”我说。我回来了。我又回到美丽的阿林草原来了。虽然人世沧桑过去的时间不算短，但我毕竟实践了我对朋友的承诺：我把他们的爱情故事写成了一支歌，并由丹巴仁钦作了曲。我自己的感觉是，无论词还是曲基本写出了我对这件事的真切感受，并加进去了某种人为的理想因素。
天山脚下暮色苍茫，
碧空缀满迷人的星光。
无边的夜色覆在草原上，
就象美丽的梦的衣裳。
古老的马头琴脉脉倾诉，
天上的月光把爱情照亮。
牧马的小伙走上敖包，
深情遥望姑娘的毡房。
然而，新吉勒胡会怎么看呢？而且，我这次回阿林草原还有另一个更重要的任务。近年来生物科学尤其生命科学发展迅速，就畜牧而言，用传统的人工配种方法改良牲畜品种已经远远不能满足牧业生产的需要，试管牛、试管羊正酝酿推广。我这次先行一步，回阿林草原就是来推广试管牛羊的。我希望朋友能以“科学”的精神一如既往地支持我。
我重又投入曾给我友情和温暖的阿林塔拉的怀抱。
对我的千里归来，新吉勒胡欣喜若狂，额吉更是高兴得无法形容。新吉勒胡的变化也令我吃惊，我原以为他会是个独身主义者呢。几年不见，他已成家，并且有了一个美丽可爱的女儿。妻子就是原来那个萨仁其木格。她现在已一反当年那付腼腆怕羞的样子，变成了一个贤慧、温柔、周道的女主人。乌力吉木拉老额吉的身体大不如前，眼睛也不大好使。和牧区的许多老额吉一样，为了方便和卫生，也剃光了头发，戴着一顶薄薄的棕色便帽。
老人家仍记着我，想着我，听说是我来了，非把我拉到跟前又摸又看，好半天才放我坐下。
听说我还未成家，老人说：“这回可说什么也不让你走了。蒙古包你们汉人住不习惯，这回我家也盖成北京平楼了，你还有什么说的？”
我一边用蒙语回答着额吉的话，一边从旅行包里往外掏给额吉买的礼品。我没有想到新吉勒胡会结婚，更没有想到他已经有了孩子，所以只得把别人捎的衣料和工艺品送给萨仁其木格和孩子。
老额吉还在念叨：“孩子，我可没少求佛爷保佑你哟！”我这才注意到额吉手中的念珠。我感激额吉对我的一片深情。
我的心中仍有一丝丝遗憾。朋友的变化如此巨大，我却孑然一人。我对自己付出了感情和心血写成歌曲的那段爱情，尤其耿耿于怀。那段美丽忧伤的爱情竟如此这般地画上句号了！
我趁大家忙活之际，来到屋外。
这是一个颇成规矩的汉化宅院，五间砖石结构的被当地人称为“北京平楼”的平顶砖房，还有几间仓房和附属建筑。前面是菜园和永久性棚圈，还有两个巨大的草垛。去年牧草丰收，至今仍存下许多。院外，则是牧区家家户户必不可少的火神的居所，两个封了顶的巨大牛粪垛。三五个杂色的牧狗交头接耳地站着，摇着尾巴。
我转到院子的后面。院后是一个用网围栏封起来的约二十亩左右的家庭小草库伦。它的四周有四五行挺拔的白杨，是防风林。里面则水渠纵横，和中间偏南的一眼机井相连。从留在地里的茬子和仍生长在地里的庄稼看得出这里不仅种了小麦、青贮玉米，还有胡萝卜、葱、大蒜，甚至还有几株甜菜长在那里。从这些，我看到了一个勤俭的丰衣足食的家庭的基础。我相信，我的朋友新吉勒胡对这些一定很满意。他生活得一定很幸福。
是啊，一切的一切他都有了，他还需要什么呢？
想到这里，我不禁对新吉勒胡生出一丝善良的妒意来。我不再为那首歌而感到不平了。
这时，我听见新吉勒胡在叫我，我正想往回走，那个叫人看上一眼就喜欢得不行的小家伙跑了过来，用红红的小手牵着我的衣襟。我心里一热，不由自主地在内心深处滋生了一丝舔犊之情。
我抱起这个可爱的孩子。她的眼睛是多么清澈哟。我情不自禁地在她的脸上亲了一下。小家伙笑了，接着用手去擦我亲过的地方。
“勒登那斯泰拜？”我用蒙语问她。
“嘟噜笨那斯泰。”小家伙说。
“讷日亲很拜？”
“索丽娅。”（蒙语：几岁了？4岁。叫什么名字？索丽娅。索丽娅，学习的意思。）
多好的孩子，多美的名字。为了你们，我们付出什么不是值得的呢。我抱着她回到屋里。
屋里已烧好了飘香的奶茶。炕桌上已摆好了我喜爱的奶茶和蒙式点心，还有黄油、白糖和炒米。我毫不客气地大吞大嚼起来。乌力吉木拉老额吉在一旁念念叨叨地劝我多吃多喝。
“多吃点，多喝点，几年不来了，好想你呀。”
“别多吃多喝了，饭菜一会儿就好，先垫巴垫巴得了。”新吉勒胡提醒我。“这孩子爱吃炒米，爱喝咱坝后的奶茶。我知道。”额吉为自己的意见被否定而不满。
我们吃着喝着唠着，都是些分别后彼此生活、见闻的问答。没有重要的话题。家常话，就这样。
饭菜好了。几年不见，没想到新吉勒胡的生活方式也变了许多。我原以为吃饭无非就是做些手扒肉、羊肉粥，或是干肉面条呀什么的，结果，萨仁其木格妙手生春，一会儿的功夫居然炒出六个菜来。最后还端上来烤羊背和蒙式火锅。我吃着吃着不禁笑了。
“新吉勒胡，你是想让我撑死咋的？”
我喝下一杯酒，用筷子指了一下满桌的饭菜。
“家常便饭，都是自家产的东西。再说，谁让你几年不来了呢。”
我笑笑，筷子指向火锅。
“咱哥俩就甭讲什么规矩了吧？”我的筷子停在空中，问。
“什么规矩，什么规矩都不要，你就好好吃，好好喝。在这儿吃胖了，好回去给额吉找个媳妇来。额吉可还等着抱孙子呐。”
我禁不住又笑了。想不到几年过去了，乌力吉木拉老额吉还记得当年的事。酒足饭饱之后，额吉硬是不让我们再接着唠。
“骑了一天的马，唠什么呀唠，让他先歇着，有话明天再说。”其实，这时的天色刚刚傍晚，无论怎么劳累，我也是睡不着的。我躺在萨仁其木格为我铺的被褥上，浑身象散了架一样。我有一种到家后的轻松感和安适感。我又定定地看着天花板出神。我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些什么，对新吉勒胡的这些变化我是太没精神准备了。或许，人的一生总该有一个归宿，无论是精神的还是物质的。新吉勒胡那段令人寸断肝肠的爱情总算掀过一页了。或许，这对于他是一种解脱。但我却为此有些不平。那段爱情也曾让我梦绕魂牵，难道就这样不明不白地画上句号？我觉得自己有一种预感，这事似乎不能就这样完结。
新吉勒胡进来了。看我躺在那儿，把手中的香烟摁掉，坐在沙发上。我因对他一点音讯没有却发生了重大变化而心存梗芥，就不言语，假装生他的气。他一付心事重重的样子。
我知道他有话要说，就更摆出一副不理他的样子。我转过身去。
“罗见，哎，见哥”，看我不吱声，他知道我是在生他的气，就自顾自地说起来。
……你离开阿林草原的那年，咱们这儿闹了一场不大不小的白灾。第二年春天又极旱，夏天又发了几场大水，牧草极缺，不得不从呼伦贝尔草原往这儿调。一斤草比一斤平价粮还贵。
偏偏在这时，额吉又病了，一双眼睛差点瞎掉。接羔、喂牲口、放牧忙得我乱成一团，临时雇了两个帮工，也还是不行。额吉又哭又闹地求我，让我娶萨仁其木格。她已经等了我四五年了。在咱们牧区，你是知道的，象她那样年龄的姑娘早该出嫁了。我前思后想，又经历了一场感情上的挣扎，终于和苦恋着我的萨仁其木格走到了一起。你也知道，萨仁其木格聪明、漂亮，很会持家过日子，伺候老人和照顾丈夫样样做得都很悉心周道。两年后，我已经爱上了她，并且有了一个可爱的孩子。……
我还能说什么呢？从新吉勒胡平静的叙述语调中，我听出了满足，也听出了无可奈何。我决定劝劝他，告诉他，这一切都可以理解。我还要告诉他，要好好爱自己的妻子和孩子。她们可是他这个世界上最亲最亲的人哪！
至于我自己的处境，那是因为我自己不好，怪不得别人。谁让我一次又一次地错过爱神了呢？谁让我自命不凡自鸣得意一心扑在事业上了呢？而且，我还有另一个独身者的致命弱点，我总是以家庭、妻子、儿女会拖累事业为由，假装潇洒地扮演着闲云野鹤的角色。其实，有哪个人不渴望真正的生活和纯真的爱情呢？对我的生活，我遗憾、忧伤，也满足。我几乎不能作出令人满意的解释。或许，真的会有那么一天，我会改变自己，因了另一个人。
新吉勒胡吞吞吐吐的还想说什么。我从他的表情中看出他隐藏着什么难言的秘密。而且，我还预感到，这秘密与鸿格尔珠岚有关。很可能他有鸿格尔珠岚的消息，或者他与鸿格尔珠岚保持着某种联系？
果然，他又开口讲话了。他的话令我震惊。
就在我回到阿林草原的前几天，新吉勒胡突然收到一封挂号信。信是鸿格尔珠岚写来的，分别数年后，新吉勒胡第一次有了她的消息。他现在正为这封信左右为难。我的到来正可以帮他出出主意，解决这个难题。他说。
他从怀中掏出那封信，看了一遍，翻译给我。信的内容很简单（我估计新吉勒胡省略了某些成份），除了一句半句同学之情外，中心是听说新吉勒胡这儿的牲畜改良和家庭草库仑弄得不错，想请老同学到她那里去指教一二。
新吉勒胡语调平淡，但我绝不相信写这封信的人真的是如此平淡，更不会相信当新吉勒胡面对这封信时心里会没有波澜。否则，这世界上还有什么真诚和爱情可言呢。
我一言不发地要过写着汉文的信封。从信封上的地址看，信是寄自距阿林草原二百余里的布都毛都山谷。说山谷其实有些夸张，只不过是一带低山之间的缓坡和草地而已。几年前我曾到过那里，知道那里的人们由于交通闭塞和文化教育落后，至今仍没接受牲畜改良，尤其牛的改良。
这么说，美丽的鸿格尔珠岚是想当一名先锋了？我不禁对这位想象中的蒙古丽人充满敬意。
“你说该怎么办？”新吉勒胡问我。
“去。”我不加思索地说。
我也不知道是一种什么样的心理促使我怂恿新吉勒胡这么做。我只觉得冥冥中有一种力量督促我，迫使我这么做。或许，我心中有某种不明确的因素或潜意识在作怪，让我鬼使神差地产生支持新吉勒胡去布都毛都山谷的念头。我知道，凭自己对新吉勒胡的了解，他非拉上我同去不可。那样，我就可以有机会真实地面对这位女性，并送给她《明亮的月光》这支歌了。
我和新吉勒胡经过了两天的跋涉，终于来到了距布都毛都山谷还有二十余里的查干淖尔。当时，天色已晚，为了不太疲惫，我俩住在一户叫额尔敦巴特尔的青年牧民家里。我们准备第二天一早启程，为了在中午之前赶到鸿格尔珠岚的家。
我们在好客的巴特尔家里胡乱地吃了点东西就匆匆睡下了。一连两天的马背生活，确实把我们颠得够呛，就连新吉勒胡也显出疲乏的样子，头一着枕头，立刻睡着了，我也很快地进入了梦乡。
我梦见自己躺在一片芳草萋萋的草原上，一边看着天上缓缓飘动的雪白云朵，一边唱着深情舒展的《牧歌》：
蓝蓝的天空上飘着那白云，
白云的下面是那雪白的羊群。
羊群好象是斑斑的白云，
撒在草原上多么爱煞人。
这支产生于我故乡昭乌达的民歌，我曾无数次地聆听和歌唱过，每一次我都为它那悠远、高昂、飘逸和蕴含着某种不可言喻的凄凉与忧伤的旋律淌下感激的泪水。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要感激它。就是在梦中，我也深深地为它那优美的旋律所感动。白云过后，天边飘来一块彩云，定睛再看时，那彩云上竟是一个美丽的蒙族姑娘，天生丽质飘飘欲仙。我不禁心向往之，忽然感到身子飘起来飘起来，沿着《牧歌》的旋律，朝着彩云追去。一边高喊着一个名字。
我醒了。新吉勒胡正意味深长看着我。
“你说梦话了。”新吉勒胡说。
“是吗？”
“你喊了一个人的名字。”
“喊谁了？”
他笑而不答。我知道自己喊了，我甚至能记起梦中的一些细节，但我记不清喊谁了。
我看着天色，天快亮了。屋里的物什已能看得清清楚楚了。
这时，额尔敦巴特尔来到屋内，按着我俩的嘱咐，他应该五点左右叫醒我们。
我和新吉勒胡吃了点炒米、奶豆腐，喝了点奶茶就又跨上了马背。路上，我又重新教新吉勒胡唱那首《明亮的月光》，纠正了几个发音。我还嘱咐他一个极特殊的问题，就是无论如何他不能向鸿格尔珠岚透露我能听懂蒙语。他答应了。
我们两人两骑进入布都毛都山谷了。细碎的马蹄声踏破了山谷的宁静，无数只小鸟惊叫着飞起来，掠过我们的头顶，还有几只小动物也惊慌地逃走了。我贪婪地看着这所谓山谷里的一切。远山如黛，近树参差，刚刚进入八月，许多草稞也擎起了等待成熟的穗儿。这儿那儿许多不知名的花朵旺盛地开着。进入山谷不远，转了几个弯儿，我们的眼前更加开阔起来。这仿佛已不是什么山间坡地，而是一个独立的大草原，平展宽阔，有几里宽。在这片牧草肥美的草原上，疏疏落落地有三五座蒙古包东一个西一个地半藏在连天碧草之中。
我和新吉勒胡策马朝第一个毡包驰去。
一大群杂色的牧狗在我们的马前上蹿下跳，狺狺狂吠。不待我们下马，蒙古包里早走出一个络腮胡子的阿爸。我们忙向他打听鸿格尔珠岚的家。
“你们问鸿格尔珠岚呀，最东边那顶白色的毡房就是。离这儿还有二三里路。”谢过老人家，我俩默默地朝那顶洁白的毡房奔去。我不知道自己的内心中为什么会有一丝激动，抑或是一丝渴望。难道鸿格尔珠岚和我有什么契约吗，否则我怎么会有这样一种感觉呢？
我看了看跑在前面的新吉勒胡，我想他的内心肯定也不是十分平静的吧，不然，他何以一言不发呢？
很快，我俩到了鸿格尔珠岚的家。
我见到了新吉勒胡心中最美丽最圣洁的女性。
没有虚伪中的客套、设想中的尴尬、难言之隐以及相对默默。一切都是自自然然，没有一丝波澜。
我惊讶于这异乎寻常的平静的同时，也惊讶于鸿格尔珠岚的美丽。那不是一种庸俗做作的世俗之美，那是人世间少有的超然之美。眉宇间透着机智，动作间透着精明，言谈时则皓齿明眸，顾盼有方。总之，我实在形容不出她的美的特点，说不出她的气质所在，因为她的美不在眼睛，不在脸庞，不在身段，似乎一切的一切她都有，她都具备。若用丽质天成、气韵非凡来形容她，那是绝对不会过分的。我疑惑，她三十多岁了，而且还有额吉和孩子，还有许多牲口，多风暴雨雪的北国大草原是怎么造就她这位女儿的，为什么会对这位“心灵之灯”如此慷慨大方？
我静静地听着他们问答。
从他们的对话中我了解到她的丈夫已在一年前就去世了。她们在阿林草原的东北有个家，夏天转场才来到这里的。
我坐在茶桌前默默地喝着奶茶，一边听着新吉勒胡和她谈话，都是些无关紧要的话题。我内心中有一种情愫在作怪，我渴望他们谈起当年，谈起他们的爱情。我又担心真的会这样。
“孩子几岁了？”鸿格尔珠岚问。
“四岁了。”新吉勒胡答。
“就一个？”
“嗯。”
“阿爸、额吉都好吧？”
“阿爸已去世了。你离开阿林草原那年。”
我注意到鸿格尔珠岚听到这句话后表情微妙的变化了。我又发现她眼中闪闪的泪花了。或许，她由此也想到了她的丈夫？阿爸？我不情愿地想到这些，甚至对他丈夫的死有一种恶意的幸灾乐祸。我知道自己这样想未免腌臜，可我……我后悔当初没有看新吉勒胡所珍藏的鸿格尔珠岚的相片。这样一位女性，只能使我扇动想象的翅膀，又怎么会使我的想象失望呢？也许，鸿格尔珠岚对这一切并没有意识到，但这只能使她显得完美。
我的那首歌哟！
我写“古老的马头琴脉脉倾诉，天上的月光把爱情照亮。”在宁静美丽的草原之夜，不是这样又会是怎样呢？
趁鸿格尔珠岚到毡包外干活的时候，我悄悄地用蒙语对新吉勒胡说：“别说是你，当年我要是遇上她，也不至于快四十了还光棍一条啊。”
“那我给你介绍一下吧。”
新吉勒胡以出乎我意料的平静语调说。这使我十分惊讶。
“我知道你会爱上她的。”他又说。
“你别扯了。”我掩饰着被说中心思后的不安，矢口否认。
这时，鸿格尔珠岚领进来一个五六岁的小男孩，说是她儿子。客人的到来给小家伙增添了几分喜悦，而小家伙又使小小的毡房陡然添了几分生气。
不一会儿，鸿格尔珠岚的额吉也从外面进来了。我和新吉勒胡忙起身致意。和我们唠了一会儿嗑儿，额吉领着外孙出去了。新吉勒胡我俩继续喝茶。中午，我们随便地吃了一顿饭。鸿格尔珠岚说下午杀羊。
下午，我和新吉勒胡小睡了一会儿，新吉勒胡被鸿格尔珠岚叫醒了。他得杀羊。我自己睡不着，也起身来到毡包的外面。
鸿格尔珠岚家的羊不少，有大小近二百只。鸿格尔珠岚早挑好了一只又肥又大的花色羯子拴在桩子上，并磨好了刀。新吉勒胡提刀朝羊走去。不知那羯子有一种末日的预感还是对生人的恐怖，一见我俩又挣又跳。新吉勒胡走过去一把抓住犄角，手起刀落，三下五除二，干净利落地杀死了那只肥羊。我帮不上忙，有一句没一句地和他说着话。奇怪的是，自他说我会爱上鸿格尔珠岚后，我就再不好意思提起她了。就是话题，我也有意躲着不引向鸿格尔珠岚。
新吉勒胡也似乎在努力这样做。
我离开新吉勒胡，想随便到草地上走一走，一边漫不经心地看着远处近处的景色。在一个废弃的碾盘旁我又见到了鸿格尔珠岚的额吉和她那个充满朝气的儿子。这一老一少正在那里旁若无人地玩耍、说话。
额吉年纪七十左右，由于生过重病，所以身体状况不大好。平时除了看看孩子，照顾自己外，什么活也做不了。那个叫呼斯乐图的孩子就够她操心的了。我发现他好象浑身上下到处都贮藏着用不完的精力，使不完的劲儿。他总是一刻不停地在蹦跳。
我忽然想到了自己的童年。外婆也就是这么个年纪的时候，母亲生下了我。于是我就成了外婆的掌上明珠，对我的关怀和爱甚至超出了对舅舅家表哥表妹的爱。在外婆的抚育下，我长大、上学。外婆以她毕生中最后的一点精力和爱使我成为一个充满希望走向未来的人，而她自己则象无数的外婆一样，默默无闻地走完了一生。
吃过饭，我和新吉勒胡到外面转了一大圈，谈了些牛羊改良的话题。只有一次我们的谈话涉及了鸿格尔珠岚。新吉勒胡轻轻地叹了口气，说：“这个家，太需要一个男人了。”
是啊，这一点，任何一个聪明人都能看得出来。而且，从见到鸿格尔珠岚的家我就思考一个问题：为什么久别之后，鸿格尔珠岚又给新吉勒胡写了那封信呢？或许，她以为新吉勒胡没有成家吧？现在，从表现上看，他们是平静的，他们的内心呢？
我俩坐在一个土包上，看着远处的山峦和依着山背滑下去的红红落日，久久不说一句话。我感到我俩的心中都有一个顽强的律动，顽强的声音。这律动，这声音关乎友谊和爱情，甚至关乎生死。我们谁都没有使它暴露。
我感到痛苦。
我俩回去的时候，天已经黑了。蒙古包内已经静了下来，额吉和呼斯乐图早已进入梦乡。我多喝了几杯，困意渐渐地上来了。机敏的鸿格尔珠岚早已看出来这一点，就安排我和新吉勒胡睡下，她自己则忙着照看牲畜。
我的头抵在哈那（蒙语：蒙古包的网状木墙。）上，脸朝外目不转睛地盯着那深沉而又黑暗的地方。我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一天中所经历的事情和我自己的心路历程，仿佛整整地过了一生。我绝没有想到，鸿格尔珠岚竟是这么出众，使我一见之下就不由自主地想着她、倾慕她，把她当作一位久别的友人
关怀她。我的脑海不断地设想着自己现在和将来都和她在一起的情景。我想象，那将是十分美满的结合。我们的家是最漂亮的家，我们的牛羊是最好的牛羊，我们的孩子也将美丽无比、聪颖过人。
如果真的那样，我该是多么幸福。我将不再是一叶漂泊的孤舟，我将有一个实实在在的家。
两个人，互相提供温暖的怀抱。
我一动不动地想到这些，并为这些想法而感动不已。我好象突然发现，自己原来是这么渴望生活呀。发现这一点，连我自己都很吃惊。
我身边的新吉勒胡也是无论如何睡不着。我分明感到他的心在焦灼、不安的跳动，他躺在那儿翻来覆去，好象我们的身下铺的不是毛皮和毡子，而是蒺藜。
新吉勒胡的这副样子，使我躁动不安和热烈渴盼的心开始冷静，毕竟，鸿格尔珠岚和他倾心相爱过呀。我和新吉勒胡是生死之交的朋友，而鸿格尔珠岚呢，我们可以说是萍水相逢。我觉得自己爱上鸿格尔珠岚是一种不明智的举动，是对友情的不忠。
然而，我确实爱上了鸿格尔珠岚。我好象已经寻找和等待了她一千年。
我想着，倾听着外面的动静。鸿格尔珠岚的脚步声和牲畜的嘈杂声一会儿远一会儿近的。不远处，有牧狗的三五声轻吠。我睡不着。
周围终于静下来了，鸿格尔珠岚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我感到她蹑手蹑脚地走到毡包前，迟疑了一下，仿佛喘了口气，然后推门进来。我又感到她目光的重量了。她朝我和新吉勒胡这边看了一下，回身关好毡包的门。
她轻轻走到柜子那边去了，我看到灯影晃动，她把灯放到茶桌上了。她坐在那里，似乎在想什么。接着，灯灭了。黑暗中传来衣服的的轻响。不一会，我听见她躺下了。
黑暗中的我愈来愈精神，疲劳和睡意也不知躲到哪儿去了。我仍装着熟睡的样子一动不动。
也不知过了多久，我的脑海中翻来覆去不知都想了些什么。我无法驾驭自己的思想，在想象和感觉的平原上，我的思维象一匹不知疲倦的骏马，一刻不停地东奔西驰。我的眼睛看见古往今来宽广美丽的草原，奔流不息的历史的河水；我的耳朵听到被人传颂的劳动的歌声、爱情的歌声；我的心则跳动着人类情感中最纯粹、最伤感又最令人怀念的永恒的旋律。那就是爱情，生命中独具魅力和色彩的部分。
我的心象诗人那样，对自己的憧憬大发感慨：世界啊，你象魔石一样吸引着人类扑向你的怀抱，让人们为你增添一分色彩而付出他们毕生的努力；人类啊，你是那么奇妙，你是天地造化的精灵，光你的感情世界，就是无边的海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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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不是也搞文学创作吗？这件事你可以写个故事或是小说。”新吉勒胡说。
“这件事本身就是一个极美极伤感的故事，不用我再画蛇添足了。但我可以为此写一首歌，来歌唱你们的爱情。”我说。我回来了。我又回到美丽的阿林草原来了。虽然人世沧桑过去的时间不算短，但我毕竟实践了我对朋友的承诺：我把他们的爱情故事写成了一支歌，并由丹巴仁钦作了曲。我自己的感觉是，无论词还是曲基本写出了我对这件事的真切感受，并加进去了某种人为的理想因素。
天山脚下暮色苍茫，
碧空缀满迷人的星光。
无边的夜色覆在草原上，
就象美丽的梦的衣裳。
古老的马头琴脉脉倾诉，
天上的月光把爱情照亮。
牧马的小伙走上敖包，
深情遥望姑娘的毡房。
然而，新吉勒胡会怎么看呢？而且，我这次回阿林草原还有另一个更重要的任务。近年来生物科学尤其生命科学发展迅速，就畜牧而言，用传统的人工配种方法改良牲畜品种已经远远不能满足牧业生产的需要，试管牛、试管羊正酝酿推广。我这次先行一步，回阿林草原就是来推广试管牛羊的。我希望朋友能以“科学”的精神一如既往地支持我。
我重又投入曾给我友情和温暖的阿林塔拉的怀抱。
对我的千里归来，新吉勒胡欣喜若狂，额吉更是高兴得无法形容。新吉勒胡的变化也令我吃惊，我原以为他会是个独身主义者呢。几年不见，他已成家，并且有了一个美丽可爱的女儿。妻子就是原来那个萨仁其木格。她现在已一反当年那付腼腆怕羞的样子，变成了一个贤慧、温柔、周道的女主人。乌力吉木拉老额吉的身体大不如前，眼睛也不大好使。和牧区的许多老额吉一样，为了方便和卫生，也剃光了头发，戴着一顶薄薄的棕色便帽。
老人家仍记着我，想着我，听说是我来了，非把我拉到跟前又摸又看，好半天才放我坐下。
听说我还未成家，老人说：“这回可说什么也不让你走了。蒙古包你们汉人住不习惯，这回我家也盖成北京平楼了，你还有什么说的？”
我一边用蒙语回答着额吉的话，一边从旅行包里往外掏给额吉买的礼品。我没有想到新吉勒胡会结婚，更没有想到他已经有了孩子，所以只得把别人捎的衣料和工艺品送给萨仁其木格和孩子。
老额吉还在念叨：“孩子，我可没少求佛爷保佑你哟！”我这才注意到额吉手中的念珠。我感激额吉对我的一片深情。
我的心中仍有一丝丝遗憾。朋友的变化如此巨大，我却孑然一人。我对自己付出了感情和心血写成歌曲的那段爱情，尤其耿耿于怀。那段美丽忧伤的爱情竟如此这般地画上句号了！
我趁大家忙活之际，来到屋外。
这是一个颇成规矩的汉化宅院，五间砖石结构的被当地人称为“北京平楼”的平顶砖房，还有几间仓房和附属建筑。前面是菜园和永久性棚圈，还有两个巨大的草垛。去年牧草丰收，至今仍存下许多。院外，则是牧区家家户户必不可少的火神的居所，两个封了顶的巨大牛粪垛。三五个杂色的牧狗交头接耳地站着，摇着尾巴。
我转到院子的后面。院后是一个用网围栏封起来的约二十亩左右的家庭小草库伦。它的四周有四五行挺拔的白杨，是防风林。里面则水渠纵横，和中间偏南的一眼机井相连。从留在地里的茬子和仍生长在地里的庄稼看得出这里不仅种了小麦、青贮玉米，还有胡萝卜、葱、大蒜，甚至还有几株甜菜长在那里。从这些，我看到了一个勤俭的丰衣足食的家庭的基础。我相信，我的朋友新吉勒胡对这些一定很满意。他生活得一定很幸福。
是啊，一切的一切他都有了，他还需要什么呢？
想到这里，我不禁对新吉勒胡生出一丝善良的妒意来。我不再为那首歌而感到不平了。
这时，我听见新吉勒胡在叫我，我正想往回走，那个叫人看上一眼就喜欢得不行的小家伙跑了过来，用红红的小手牵着我的衣襟。我心里一热，不由自主地在内心深处滋生了一丝舔犊之情。
我抱起这个可爱的孩子。她的眼睛是多么清澈哟。我情不自禁地在她的脸上亲了一下。小家伙笑了，接着用手去擦我亲过的地方。
“勒登那斯泰拜？”我用蒙语问她。
“嘟噜笨那斯泰。”小家伙说。
“讷日亲很拜？”
“索丽娅。”（蒙语：几岁了？4岁。叫什么名字？索丽娅。索丽娅，学习的意思。）
多好的孩子，多美的名字。为了你们，我们付出什么不是值得的呢。我抱着她回到屋里。
屋里已烧好了飘香的奶茶。炕桌上已摆好了我喜爱的奶茶和蒙式点心，还有黄油、白糖和炒米。我毫不客气地大吞大嚼起来。乌力吉木拉老额吉在一旁念念叨叨地劝我多吃多喝。
“多吃点，多喝点，几年不来了，好想你呀。”
“别多吃多喝了，饭菜一会儿就好，先垫巴垫巴得了。”新吉勒胡提醒我。“这孩子爱吃炒米，爱喝咱坝后的奶茶。我知道。”额吉为自己的意见被否定而不满。
我们吃着喝着唠着，都是些分别后彼此生活、见闻的问答。没有重要的话题。家常话，就这样。
饭菜好了。几年不见，没想到新吉勒胡的生活方式也变了许多。我原以为吃饭无非就是做些手扒肉、羊肉粥，或是干肉面条呀什么的，结果，萨仁其木格妙手生春，一会儿的功夫居然炒出六个菜来。最后还端上来烤羊背和蒙式火锅。我吃着吃着不禁笑了。
“新吉勒胡，你是想让我撑死咋的？”
我喝下一杯酒，用筷子指了一下满桌的饭菜。
“家常便饭，都是自家产的东西。再说，谁让你几年不来了呢。”
我笑笑，筷子指向火锅。
“咱哥俩就甭讲什么规矩了吧？”我的筷子停在空中，问。
“什么规矩，什么规矩都不要，你就好好吃，好好喝。在这儿吃胖了，好回去给额吉找个媳妇来。额吉可还等着抱孙子呐。”
我禁不住又笑了。想不到几年过去了，乌力吉木拉老额吉还记得当年的事。酒足饭饱之后，额吉硬是不让我们再接着唠。
“骑了一天的马，唠什么呀唠，让他先歇着，有话明天再说。”其实，这时的天色刚刚傍晚，无论怎么劳累，我也是睡不着的。我躺在萨仁其木格为我铺的被褥上，浑身象散了架一样。我有一种到家后的轻松感和安适感。我又定定地看着天花板出神。我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些什么，对新吉勒胡的这些变化我是太没精神准备了。或许，人的一生总该有一个归宿，无论是精神的还是物质的。新吉勒胡那段令人寸断肝肠的爱情总算掀过一页了。或许，这对于他是一种解脱。但我却为此有些不平。那段爱情也曾让我梦绕魂牵，难道就这样不明不白地画上句号？我觉得自己有一种预感，这事似乎不能就这样完结。
新吉勒胡进来了。看我躺在那儿，把手中的香烟摁掉，坐在沙发上。我因对他一点音讯没有却发生了重大变化而心存梗芥，就不言语，假装生他的气。他一付心事重重的样子。
我知道他有话要说，就更摆出一副不理他的样子。我转过身去。
“罗见，哎，见哥”，看我不吱声，他知道我是在生他的气，就自顾自地说起来。
……你离开阿林草原的那年，咱们这儿闹了一场不大不小的白灾。第二年春天又极旱，夏天又发了几场大水，牧草极缺，不得不从呼伦贝尔草原往这儿调。一斤草比一斤平价粮还贵。
偏偏在这时，额吉又病了，一双眼睛差点瞎掉。接羔、喂牲口、放牧忙得我乱成一团，临时雇了两个帮工，也还是不行。额吉又哭又闹地求我，让我娶萨仁其木格。她已经等了我四五年了。在咱们牧区，你是知道的，象她那样年龄的姑娘早该出嫁了。我前思后想，又经历了一场感情上的挣扎，终于和苦恋着我的萨仁其木格走到了一起。你也知道，萨仁其木格聪明、漂亮，很会持家过日子，伺候老人和照顾丈夫样样做得都很悉心周道。两年后，我已经爱上了她，并且有了一个可爱的孩子。……
我还能说什么呢？从新吉勒胡平静的叙述语调中，我听出了满足，也听出了无可奈何。我决定劝劝他，告诉他，这一切都可以理解。我还要告诉他，要好好爱自己的妻子和孩子。她们可是他这个世界上最亲最亲的人哪！
至于我自己的处境，那是因为我自己不好，怪不得别人。谁让我一次又一次地错过爱神了呢？谁让我自命不凡自鸣得意一心扑在事业上了呢？而且，我还有另一个独身者的致命弱点，我总是以家庭、妻子、儿女会拖累事业为由，假装潇洒地扮演着闲云野鹤的角色。其实，有哪个人不渴望真正的生活和纯真的爱情呢？对我的生活，我遗憾、忧伤，也满足。我几乎不能作出令人满意的解释。或许，真的会有那么一天，我会改变自己，因了另一个人。
新吉勒胡吞吞吐吐的还想说什么。我从他的表情中看出他隐藏着什么难言的秘密。而且，我还预感到，这秘密与鸿格尔珠岚有关。很可能他有鸿格尔珠岚的消息，或者他与鸿格尔珠岚保持着某种联系？
果然，他又开口讲话了。他的话令我震惊。
就在我回到阿林草原的前几天，新吉勒胡突然收到一封挂号信。信是鸿格尔珠岚写来的，分别数年后，新吉勒胡第一次有了她的消息。他现在正为这封信左右为难。我的到来正可以帮他出出主意，解决这个难题。他说。
他从怀中掏出那封信，看了一遍，翻译给我。信的内容很简单（我估计新吉勒胡省略了某些成份），除了一句半句同学之情外，中心是听说新吉勒胡这儿的牲畜改良和家庭草库仑弄得不错，想请老同学到她那里去指教一二。
新吉勒胡语调平淡，但我绝不相信写这封信的人真的是如此平淡，更不会相信当新吉勒胡面对这封信时心里会没有波澜。否则，这世界上还有什么真诚和爱情可言呢。
我一言不发地要过写着汉文的信封。从信封上的地址看，信是寄自距阿林草原二百余里的布都毛都山谷。说山谷其实有些夸张，只不过是一带低山之间的缓坡和草地而已。几年前我曾到过那里，知道那里的人们由于交通闭塞和文化教育落后，至今仍没接受牲畜改良，尤其牛的改良。
这么说，美丽的鸿格尔珠岚是想当一名先锋了？我不禁对这位想象中的蒙古丽人充满敬意。
“你说该怎么办？”新吉勒胡问我。
“去。”我不加思索地说。
我也不知道是一种什么样的心理促使我怂恿新吉勒胡这么做。我只觉得冥冥中有一种力量督促我，迫使我这么做。或许，我心中有某种不明确的因素或潜意识在作怪，让我鬼使神差地产生支持新吉勒胡去布都毛都山谷的念头。我知道，凭自己对新吉勒胡的了解，他非拉上我同去不可。那样，我就可以有机会真实地面对这位女性，并送给她《明亮的月光》这支歌了。
我和新吉勒胡经过了两天的跋涉，终于来到了距布都毛都山谷还有二十余里的查干淖尔。当时，天色已晚，为了不太疲惫，我俩住在一户叫额尔敦巴特尔的青年牧民家里。我们准备第二天一早启程，为了在中午之前赶到鸿格尔珠岚的家。
我们在好客的巴特尔家里胡乱地吃了点东西就匆匆睡下了。一连两天的马背生活，确实把我们颠得够呛，就连新吉勒胡也显出疲乏的样子，头一着枕头，立刻睡着了，我也很快地进入了梦乡。
我梦见自己躺在一片芳草萋萋的草原上，一边看着天上缓缓飘动的雪白云朵，一边唱着深情舒展的《牧歌》：
蓝蓝的天空上飘着那白云，
白云的下面是那雪白的羊群。
羊群好象是斑斑的白云，
撒在草原上多么爱煞人。
这支产生于我故乡昭乌达的民歌，我曾无数次地聆听和歌唱过，每一次我都为它那悠远、高昂、飘逸和蕴含着某种不可言喻的凄凉与忧伤的旋律淌下感激的泪水。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要感激它。就是在梦中，我也深深地为它那优美的旋律所感动。白云过后，天边飘来一块彩云，定睛再看时，那彩云上竟是一个美丽的蒙族姑娘，天生丽质飘飘欲仙。我不禁心向往之，忽然感到身子飘起来飘起来，沿着《牧歌》的旋律，朝着彩云追去。一边高喊着一个名字。
我醒了。新吉勒胡正意味深长看着我。
“你说梦话了。”新吉勒胡说。
“是吗？”
“你喊了一个人的名字。”
“喊谁了？”
他笑而不答。我知道自己喊了，我甚至能记起梦中的一些细节，但我记不清喊谁了。
我看着天色，天快亮了。屋里的物什已能看得清清楚楚了。
这时，额尔敦巴特尔来到屋内，按着我俩的嘱咐，他应该五点左右叫醒我们。
我和新吉勒胡吃了点炒米、奶豆腐，喝了点奶茶就又跨上了马背。路上，我又重新教新吉勒胡唱那首《明亮的月光》，纠正了几个发音。我还嘱咐他一个极特殊的问题，就是无论如何他不能向鸿格尔珠岚透露我能听懂蒙语。他答应了。
我们两人两骑进入布都毛都山谷了。细碎的马蹄声踏破了山谷的宁静，无数只小鸟惊叫着飞起来，掠过我们的头顶，还有几只小动物也惊慌地逃走了。我贪婪地看着这所谓山谷里的一切。远山如黛，近树参差，刚刚进入八月，许多草稞也擎起了等待成熟的穗儿。这儿那儿许多不知名的花朵旺盛地开着。进入山谷不远，转了几个弯儿，我们的眼前更加开阔起来。这仿佛已不是什么山间坡地，而是一个独立的大草原，平展宽阔，有几里宽。在这片牧草肥美的草原上，疏疏落落地有三五座蒙古包东一个西一个地半藏在连天碧草之中。
我和新吉勒胡策马朝第一个毡包驰去。
一大群杂色的牧狗在我们的马前上蹿下跳，狺狺狂吠。不待我们下马，蒙古包里早走出一个络腮胡子的阿爸。我们忙向他打听鸿格尔珠岚的家。
“你们问鸿格尔珠岚呀，最东边那顶白色的毡房就是。离这儿还有二三里路。”谢过老人家，我俩默默地朝那顶洁白的毡房奔去。我不知道自己的内心中为什么会有一丝激动，抑或是一丝渴望。难道鸿格尔珠岚和我有什么契约吗，否则我怎么会有这样一种感觉呢？
我看了看跑在前面的新吉勒胡，我想他的内心肯定也不是十分平静的吧，不然，他何以一言不发呢？
很快，我俩到了鸿格尔珠岚的家。
我见到了新吉勒胡心中最美丽最圣洁的女性。
没有虚伪中的客套、设想中的尴尬、难言之隐以及相对默默。一切都是自自然然，没有一丝波澜。
我惊讶于这异乎寻常的平静的同时，也惊讶于鸿格尔珠岚的美丽。那不是一种庸俗做作的世俗之美，那是人世间少有的超然之美。眉宇间透着机智，动作间透着精明，言谈时则皓齿明眸，顾盼有方。总之，我实在形容不出她的美的特点，说不出她的气质所在，因为她的美不在眼睛，不在脸庞，不在身段，似乎一切的一切她都有，她都具备。若用丽质天成、气韵非凡来形容她，那是绝对不会过分的。我疑惑，她三十多岁了，而且还有额吉和孩子，还有许多牲口，多风暴雨雪的北国大草原是怎么造就她这位女儿的，为什么会对这位“心灵之灯”如此慷慨大方？
我静静地听着他们问答。
从他们的对话中我了解到她的丈夫已在一年前就去世了。她们在阿林草原的东北有个家，夏天转场才来到这里的。
我坐在茶桌前默默地喝着奶茶，一边听着新吉勒胡和她谈话，都是些无关紧要的话题。我内心中有一种情愫在作怪，我渴望他们谈起当年，谈起他们的爱情。我又担心真的会这样。
“孩子几岁了？”鸿格尔珠岚问。
“四岁了。”新吉勒胡答。
“就一个？”
“嗯。”
“阿爸、额吉都好吧？”
“阿爸已去世了。你离开阿林草原那年。”
我注意到鸿格尔珠岚听到这句话后表情微妙的变化了。我又发现她眼中闪闪的泪花了。或许，她由此也想到了她的丈夫？阿爸？我不情愿地想到这些，甚至对他丈夫的死有一种恶意的幸灾乐祸。我知道自己这样想未免腌臜，可我……我后悔当初没有看新吉勒胡所珍藏的鸿格尔珠岚的相片。这样一位女性，只能使我扇动想象的翅膀，又怎么会使我的想象失望呢？也许，鸿格尔珠岚对这一切并没有意识到，但这只能使她显得完美。
我的那首歌哟！
我写“古老的马头琴脉脉倾诉，天上的月光把爱情照亮。”在宁静美丽的草原之夜，不是这样又会是怎样呢？
趁鸿格尔珠岚到毡包外干活的时候，我悄悄地用蒙语对新吉勒胡说：“别说是你，当年我要是遇上她，也不至于快四十了还光棍一条啊。”
“那我给你介绍一下吧。”
新吉勒胡以出乎我意料的平静语调说。这使我十分惊讶。
“我知道你会爱上她的。”他又说。
“你别扯了。”我掩饰着被说中心思后的不安，矢口否认。
这时，鸿格尔珠岚领进来一个五六岁的小男孩，说是她儿子。客人的到来给小家伙增添了几分喜悦，而小家伙又使小小的毡房陡然添了几分生气。
不一会儿，鸿格尔珠岚的额吉也从外面进来了。我和新吉勒胡忙起身致意。和我们唠了一会儿嗑儿，额吉领着外孙出去了。新吉勒胡我俩继续喝茶。中午，我们随便地吃了一顿饭。鸿格尔珠岚说下午杀羊。
下午，我和新吉勒胡小睡了一会儿，新吉勒胡被鸿格尔珠岚叫醒了。他得杀羊。我自己睡不着，也起身来到毡包的外面。
鸿格尔珠岚家的羊不少，有大小近二百只。鸿格尔珠岚早挑好了一只又肥又大的花色羯子拴在桩子上，并磨好了刀。新吉勒胡提刀朝羊走去。不知那羯子有一种末日的预感还是对生人的恐怖，一见我俩又挣又跳。新吉勒胡走过去一把抓住犄角，手起刀落，三下五除二，干净利落地杀死了那只肥羊。我帮不上忙，有一句没一句地和他说着话。奇怪的是，自他说我会爱上鸿格尔珠岚后，我就再不好意思提起她了。就是话题，我也有意躲着不引向鸿格尔珠岚。
新吉勒胡也似乎在努力这样做。
我离开新吉勒胡，想随便到草地上走一走，一边漫不经心地看着远处近处的景色。在一个废弃的碾盘旁我又见到了鸿格尔珠岚的额吉和她那个充满朝气的儿子。这一老一少正在那里旁若无人地玩耍、说话。
额吉年纪七十左右，由于生过重病，所以身体状况不大好。平时除了看看孩子，照顾自己外，什么活也做不了。那个叫呼斯乐图的孩子就够她操心的了。我发现他好象浑身上下到处都贮藏着用不完的精力，使不完的劲儿。他总是一刻不停地在蹦跳。
我忽然想到了自己的童年。外婆也就是这么个年纪的时候，母亲生下了我。于是我就成了外婆的掌上明珠，对我的关怀和爱甚至超出了对舅舅家表哥表妹的爱。在外婆的抚育下，我长大、上学。外婆以她毕生中最后的一点精力和爱使我成为一个充满希望走向未来的人，而她自己则象无数的外婆一样，默默无闻地走完了一生。
吃过饭，我和新吉勒胡到外面转了一大圈，谈了些牛羊改良的话题。只有一次我们的谈话涉及了鸿格尔珠岚。新吉勒胡轻轻地叹了口气，说：“这个家，太需要一个男人了。”
是啊，这一点，任何一个聪明人都能看得出来。而且，从见到鸿格尔珠岚的家我就思考一个问题：为什么久别之后，鸿格尔珠岚又给新吉勒胡写了那封信呢？或许，她以为新吉勒胡没有成家吧？现在，从表现上看，他们是平静的，他们的内心呢？
我俩坐在一个土包上，看着远处的山峦和依着山背滑下去的红红落日，久久不说一句话。我感到我俩的心中都有一个顽强的律动，顽强的声音。这律动，这声音关乎友谊和爱情，甚至关乎生死。我们谁都没有使它暴露。
我感到痛苦。
我俩回去的时候，天已经黑了。蒙古包内已经静了下来，额吉和呼斯乐图早已进入梦乡。我多喝了几杯，困意渐渐地上来了。机敏的鸿格尔珠岚早已看出来这一点，就安排我和新吉勒胡睡下，她自己则忙着照看牲畜。
我的头抵在哈那（蒙语：蒙古包的网状木墙。）上，脸朝外目不转睛地盯着那深沉而又黑暗的地方。我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一天中所经历的事情和我自己的心路历程，仿佛整整地过了一生。我绝没有想到，鸿格尔珠岚竟是这么出众，使我一见之下就不由自主地想着她、倾慕她，把她当作一位久别的友人
关怀她。我的脑海不断地设想着自己现在和将来都和她在一起的情景。我想象，那将是十分美满的结合。我们的家是最漂亮的家，我们的牛羊是最好的牛羊，我们的孩子也将美丽无比、聪颖过人。
如果真的那样，我该是多么幸福。我将不再是一叶漂泊的孤舟，我将有一个实实在在的家。
两个人，互相提供温暖的怀抱。
我一动不动地想到这些，并为这些想法而感动不已。我好象突然发现，自己原来是这么渴望生活呀。发现这一点，连我自己都很吃惊。
我身边的新吉勒胡也是无论如何睡不着。我分明感到他的心在焦灼、不安的跳动，他躺在那儿翻来覆去，好象我们的身下铺的不是毛皮和毡子，而是蒺藜。
新吉勒胡的这副样子，使我躁动不安和热烈渴盼的心开始冷静，毕竟，鸿格尔珠岚和他倾心相爱过呀。我和新吉勒胡是生死之交的朋友，而鸿格尔珠岚呢，我们可以说是萍水相逢。我觉得自己爱上鸿格尔珠岚是一种不明智的举动，是对友情的不忠。
然而，我确实爱上了鸿格尔珠岚。我好象已经寻找和等待了她一千年。
我想着，倾听着外面的动静。鸿格尔珠岚的脚步声和牲畜的嘈杂声一会儿远一会儿近的。不远处，有牧狗的三五声轻吠。我睡不着。
周围终于静下来了，鸿格尔珠岚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我感到她蹑手蹑脚地走到毡包前，迟疑了一下，仿佛喘了口气，然后推门进来。我又感到她目光的重量了。她朝我和新吉勒胡这边看了一下，回身关好毡包的门。
她轻轻走到柜子那边去了，我看到灯影晃动，她把灯放到茶桌上了。她坐在那里，似乎在想什么。接着，灯灭了。黑暗中传来衣服的的轻响。不一会，我听见她躺下了。
黑暗中的我愈来愈精神，疲劳和睡意也不知躲到哪儿去了。我仍装着熟睡的样子一动不动。
也不知过了多久，我的脑海中翻来覆去不知都想了些什么。我无法驾驭自己的思想，在想象和感觉的平原上，我的思维象一匹不知疲倦的骏马，一刻不停地东奔西驰。我的眼睛看见古往今来宽广美丽的草原，奔流不息的历史的河水；我的耳朵听到被人传颂的劳动的歌声、爱情的歌声；我的心则跳动着人类情感中最纯粹、最伤感又最令人怀念的永恒的旋律。那就是爱情，生命中独具魅力和色彩的部分。
我的心象诗人那样，对自己的憧憬大发感慨：世界啊，你象魔石一样吸引着人类扑向你的怀抱，让人们为你增添一分色彩而付出他们毕生的努力；人类啊，你是那么奇妙，你是天地造化的精灵，光你的感情世界，就是无边的海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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