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卷 第十四篇 复苏的甜蜜(下)
第十四篇 复苏的甜蜜(下)
“哪——你说怎么办？”她有了经验，还是让剑之锋说吧。
“该怎么办，不能等着别人指挥你，要用自己的头脑去思考。比如我们的于队长，谁让他去献血了？没有人，那是自己。他觉得献出自己的一点血能挽救一个生命，值得，他就去了。
“当然，用自己的头脑思考也得有个思路。不管花费自己的时间也好，体力也好，精力也好，还是付出自己的鲜血和生命也好，要考虑它的结果。衡量结果的标准是两个字：‘实效’。如果对党的事业，对国家对人民有切实的益处，就去做。如果对党的事业，对国家对人民没有切实的益处，就不去做。如果你大喊一声‘我要为共产主义而献出生命’，之后就跳到了海里，死了。虽然你很勇敢，也许你对党很忠诚，但你死得活该，你死的可耻，你不是真正的党员。因为你这种献身，不但对党的事业毫无益处，而且有很大的危害。”
“哈哈！谁会这么傻？”这回该肖婷婷发笑了。
“当然，这是个笑话，是个夸大了的例子。把它缩小一点，比如你今天的劳动。体力不支还要强撑着，社员都知道这叫‘糟害身子’，可你不听，还要干。结果，你没有多铲多少土，可却影响健康，影响工作，对我们的事业没有好处。这和那跳海的例子有什么本质差别？”
“这——人家已经知道错了嘛！”肖婷婷有点委屈。
“不但要知道是错，还要知道为什么是错。”
“知道了！就是只凭热情，不讲实效，对我们的事业没有益处。”
“好，即便你只是背了下来，对你也是会有好处的。”剑之锋顿了一下，接着说，“对了，说到献身，还有一个问题，作为党员是不能没有思想准备的。比如你对党很忠诚，你为党做出了很多贡献，可却不能得到组织的认可，或是组织内部认可了，对外保密，群众不认可，说你是坏人。也就是说，为了党的事业，你还得献出自己的声誉。你能接受吗？”
肖婷婷想了想。“如果党的事业需要，我觉得可以接受。”
“这可是最痛苦的事，比敌人严刑拷打还痛苦，你要想好了！”
“我不怕，我能经受得住。”肖婷婷坚定起来。
“假如——我是说假如。假如出于党的事业需要，让你一辈子承担资本家女儿的名声，不接受你入党。你能接受吗？”
肖婷婷瞪起了眼睛，盯着剑之锋，呼吸急促了起来，半天才开口。“不会这样的！这是为什么？”
“原因要保密。你能接受吗？”
“这有点太残酷了！”
“革命本身就是残酷的，和平的时代也要有这样的思想准备。”
肖婷婷咬着牙，低着头，半天不说话，眼泪掉到了被子上。看来当个党员太难了！
“遇到谁都会做思想斗争的，因为这太不寻常了。婷婷，不要紧张，我只是说‘假如’。放松点！我给你讲一个故事好不好？”看着肖婷婷渐渐平静下来，剑之锋接着说，“西南联大——西南联大你知道不？”
“知道，我爸爸就是西南联大的。”
“抗日战争时期，西南联大有一个学生，是地下党员。抗战结束后回到北平大学，曾经组织学生进行示威游行，反饥饿，反迫害，反内战，让国民党特务在头上打了一棍子。后来他父亲去世了，叫他回家继承家业，他便回去了，继承了一家大商号，当起了资本家。
“这个大商号，在抗日时期曾为中共游击队输送过很多物资。他回去后，把这个商号捐给了党。他只不过是代党经营，但却担着老板的名声，在商界有很高的声望。解放后，为了稳定经济，团结商界，他依然当老板。组织认为，他当老板，引导商界进行社会主义改造，比公开他的党员身份，对党的事业更加有利。经过谈话，就把他的组织关系掐断了。内部承认他是党员，但不属于任何一个党支部，不交党费，不过组织生活，档案封存，加‘绝密’。
“由于他的带领，这个市的公私合营进行的非常顺利，成了全省的典型。后来他又代表商界参加政协，担任市政协主席，成了这个省惟一一个非党政协主席，团结了一大批民主人士，有力地推动了市里的各项工作。可是，在群众眼中，他还是个资本家。不只群众，而且市里几茬领导换下来，连组织都不知道他的真实身份了。
“在无产阶级政党执政的国家，他不但不具有无产阶级政党党员的光荣称号，却还有了一顶资本家的帽子。更让人痛心的是，他的亲生爱女为了革命，还要与他划清界限。你说他是什么心情？可是为了党的事业，他忍受着。这就是献身。”
肖婷婷的眼睛越睁越大，突然说：“你在说谁，是我爸爸吗？”
“是的，你的爸爸肖万荣！”剑之锋肯定地回答。
“爸爸——”停了半刻，肖婷婷突然低下了头，双手捂着脸喔喔地哭了起来。
第二天早上，肖婷婷好多了，只是身上还是酸软。
她去了队部，一个人也没有。她的桌上放着剑之锋整理的材料。有昨天下午剑之锋帮她整理的，也有昨天晚上工作组组长会议的记录和纪要，那是剑之锋自己记的、自己写的。
她坐在自己的椅子上，拿起剑之锋整理的会议纪要，看到剑之锋那遒劲的笔迹，不由自主地把它贴在了自己的胸口上。他是那么可亲，又是那么可敬。他比自己还要了解自己，他比自己还要了解自己的父亲。他把自己从齐颈的深水里解救了出来，让自己能和常人一样，舒畅地呼吸空气，自由地沐浴阳光。她真后悔，三个多月来，她一直在心里埋怨他，认为他作为一个入党联系人，只顾忙自己的工作，不关心她的进步。哪知道，工作队集中前他就为她任秘书一事进行了深入的外调，拜访了海平市的好几茬老领导，才在尘封的档案里翻出来她父亲的材料。这些材料甚至令海平市的现任领导都大吃一惊。他们连想都没有想过，在他们身边默默工作着一位一九四四年入党的老革命，而他们却把这位老革命当作一位特别好沟通、特别善于理解党的政策的统战对象。也正是因为有剑之锋的这次外调，海平市委才向上级打了报告，请示现在是否还有必要让这位老革命仍然以特殊身份留在党外。
这个剑之锋，不能不让人敬佩。要说年龄，他也不过比自己大着几个月，可是却俨然像个长者！不仅懂得的道理比自己多得多，而且想问题也比自己深刻得多。他竟然把党员的基本品格归结为四个字，这可是从来没有听人说过的呀！不过确实简明扼要，提纲挈领，一经他嘴说出来，马上就有一种明目清心的感觉，好像把自己引入到了一个全新的境界。
“谢谢你了剑之锋！谢谢！谢谢！也谢谢工作队党支部，给我派了这么一位有水平的联系人。这个世界真美好！这么多人关心我。”她抱着剑之锋写的材料，两个眼睛微微闭着，默默地叨念，细细地品味，真是一种享受。
叨念着，品味着，不知怎地，眼前出现了一双兔子耳朵，一摇一摆，一摇一摆的。她不由得笑了。那不是兔子耳朵，而是剑之锋“脱颖”而出的两个脚的大拇指。这个剑之锋，大拇指穿透了袜子也不害羞，竟然伸在一个姑娘面前，大摇大摆，晃来晃去。
她的工作剑之锋已经为她做妥了，又不能下地劳动，想了想，还是回去给剑之锋补补袜子吧，看他那个可怜劲儿，还不知道有几双破了的袜子呢。
没想到，她翻剑之锋的袜子，却翻出一堆脏衣服来。三个月来，就没见剑之锋洗过衣服，也没听他说过去洗澡。每天忙得放下这事就是那事。这不，昨天晚上整材料，十一点多才回来，早上三点就又走了。干什么？拉河泥。
北京站后面的南河沿正在清理淤泥，这可是上好的肥料。不过队里的牲口不够，只好用人架车去拉。一辆马车八个人，一来一去六七十里，花十几个小时。剑之锋已经去过两次了。这次订好了的，今天去，早上三点动身。陈小愣在腰里系上一个腰带，贴着身子在怀里揣上四个玉米面贴饼子，这就是他们俩路上的干粮。虽然也才初冬，但贴饼子放在兜里不行，那会冻得梆梆硬，啃也啃不动。揣在怀里，贴着肉，虽然也还硬，总还有体温焐着，能啃动。
肖婷婷估摸着，剑之锋回来起码也得下午一两点，到那时衣服也能洗好，袜子也能补完，他们俩人的午饭也能做好。于是就把剑之锋的脏衣服放在了堂屋里的砖地上。
当她坐了一些热水，提起一件衣服往水盆里放的时候，看到放衣服的地上有好多小虫子在爬，吓得大叫：“大妈！快来看，这是什么？”
陈母从东屋走出来看了一眼说：“不怕的闺女！是虱子。”
“啊——虱子！”吓得她把手中的衣服扔在了地上，远远地站在那里。
“虱子”，她只在书本上见过这两个字，可从来没有见过真东西。今天亲眼看见了，还不是一两个，而是成群的，她有些恶心，想吐。
“闺女，不怕的！它只咬俺们这些粗人，细皮嫩肉的姑娘不舍得咬。”陈母一边给肖婷婷说笑着，一边往大烧锅里舀着水。
“大妈，做饭还早，舀水干什么？”肖婷婷问。
“烫虱子。只有这种办法才能治住它们。闺女，你不是要给小小子补袜子吗？你去吧！我来给他烫虱子。”陈母看见肖婷婷这么怕，想把她支走。
可一听“小小子”，肖婷婷便想起了剑之锋，突然有了勇气，说：“大妈，我来吧！”便去抱柴禾，拉风箱。
一大锅水烧开了，陈母从柴草房里翻出一个大木盆来，把剑之锋所有的衣服都放了进去，浇上滚开的水，泡了足有一顿饭工夫。之后拧出来，里子朝外挂在院里绳上，用木条敲，用笤帚扫。肖婷婷学着陈母的样子，一件件地清理。
看见衣缝里都干干净净了，陈母说：“闺女，这下可以拿去洗了！”
下午快两点，剑之锋和陈小愣才回来。一进院门剑之锋就嚷上了：“大妈！咱们家出了田螺姑娘是不是？你要是看见了，可千万别让她走，小小子还没有媳妇呢！”
说得肖婷婷两颊绯红。
陈母乐了，抱着肖婷婷说：“闺女，听见了吧？好心是会有好报的！”她倒认起真来。
肖婷婷看着剑之锋，有点不好意思，不过还是张口了：“剑之锋，你是不是也要脱胎换骨？几个月不洗澡也不洗衣服！”
“肖婷婷同志！不是想脱胎换骨，而是浑身的懒筋不想动。里面养了不少小动物，没有把你吓着吧？”剑之锋又没正经起来。
“哎呀！对你这种人没办法，一点也没有害羞的样子！”
“害羞？又不是没出嫁的大姑娘，一个大老爷们害什么羞呀！”
说是这么说，剑之锋还是听了肖婷婷的话，第三天，换上了干净衣服，到附近的化工厂洗了个澡。肖婷婷按着陈母的办法，把剑之锋脱下来的衣服，连同他的被里被面，又清理了一次。
从这之后，剑之锋的衣服有人洗了，剑之锋的袜子有人补了。不过有个条件：每个星期必须洗一次澡，换一次衣服。这是肖婷婷的指令，剑之锋不能不执行。
就这样又处了四五个月。你想想，这样的年华，这样的处法，能不处出感情来吗？如果处不出感情来，那就是有病。
不过，剑之锋还真是有病。有心病。
二十二岁的剑之锋，体会过种种男女情感的剑之锋，对肖婷婷的心意能读不懂吗？当然能读懂。他也认真品味过，试着看自己能不能接纳肖婷婷。可是却不行。
虽然他心底藏着蓝心月，可是现实世界中的蓝心月毕竟是丢了，再也找不回来了。难道自己就真的守着蓝心月的影子、一个人过一辈子？潇洒的剑之锋好像还没有迂腐到那种程度。可是令他奇怪的是，他就那样自然而然地和肖婷婷处着，挺好，挺坦然，挺温暖。可一旦认起真来，想到那种层次上，一辈子和她在一起，不知怎么地，就从心底涌上来一股烦意。先是在胸中游走，之后在全身游走，把剑之锋折腾得心烦意乱，坐卧不安。
没办法，不想了，顺其自然吧！走到哪里算哪里。
一九六六年五月一日，剑之锋和于玉山介绍肖婷婷入了党。六月五日，剑之锋随着北大的队伍返回了学校。六月底，所有的工作队员全部撤回原单位，参加史无前例的文化大革命。后来，肖婷婷多次到北大参观，和剑之锋无话不谈。再后来，文化大革命的烈火烧遍全国，肖婷婷的爸爸，作为海平市的政协主席、资本家、党外走资派被揪了出来，游街，批斗。
“爸爸不是恢复了党籍了吗，怎么还说他是资本家？”肖婷婷不理解，问剑之锋。
“你不看，现在谁愿意怎么说就怎么说？”剑之锋回答说。
“那我该怎么办，是不是又得划清界限？”
“那要看你怎么看。你认为他是资本家，你认为他是走资派，你就和他划清界限。不过你的认识一定要有根据，要能说服自己。过去好多年，你不是都在努力与你爸爸划清界限吗？划来划去，结果他是中共党员，不是资本家。现在你又需要考虑了，我只给你重复说过的一句话：世界上的事情很复杂，要用自己的头脑去思考。比如，过去我很崇敬的老师，有好几个成了黑帮，我的认识上不去，写出的批判文章过不了关。过不了关，让别人去写，总不能自己欺骗自己，胡写乱说吧！”
“那你是要我回海平了解爸爸的情况吗？”
“那倒不必。不要把自己和自己的父亲牵在一起，否则会很麻烦的。等着看，不要自己去验证，让历史去验证。”
这次谈话之后，又聊过几次，肖婷婷很苦恼。再后来，剑之锋接到过肖婷婷的一封信：
剑之锋：
我很有幸能够碰到你。你对我的帮助很大，我很感谢你。我曾觉得你是一座山，可以依靠。也曾想过，靠你一辈子。可是看来不可以。想来想去，我的家庭情况太复杂，不能把你也给牵进去。写这一封信，是为了给你告个别，我不想再去看你。虽然我觉得挺抱歉，可不得不这样，真是对不起！
肖 婷 婷
一九六六年十一月三十日
信寄到北大时，剑之锋正在外地串联，十二月底回北大时才见到。剑之锋去北工大找过肖婷婷一次，不是为了恢复关系，是怕肖婷婷出事。没找到，同学们说，她半月前回海平了。从此，剑之锋和肖婷婷便失去了联系。
事情也就这么怪！这肖婷婷和剑之锋处了八九个月，每天在一起，你关心着我，我体贴着你，情感应是很深的，可剑之锋却无法接纳她。而柳秋萍呢，见面也才第一次，却一下子就闯进了他的心底。有人说这是缘分，有人说这是天意，实际上谁也说不清楚。剑之锋也就顺着自然走。既然是这种感觉，他就不愿错失良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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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该怎么办，不能等着别人指挥你，要用自己的头脑去思考。比如我们的于队长，谁让他去献血了？没有人，那是自己。他觉得献出自己的一点血能挽救一个生命，值得，他就去了。
“当然，用自己的头脑思考也得有个思路。不管花费自己的时间也好，体力也好，精力也好，还是付出自己的鲜血和生命也好，要考虑它的结果。衡量结果的标准是两个字：‘实效’。如果对党的事业，对国家对人民有切实的益处，就去做。如果对党的事业，对国家对人民没有切实的益处，就不去做。如果你大喊一声‘我要为共产主义而献出生命’，之后就跳到了海里，死了。虽然你很勇敢，也许你对党很忠诚，但你死得活该，你死的可耻，你不是真正的党员。因为你这种献身，不但对党的事业毫无益处，而且有很大的危害。”
“哈哈！谁会这么傻？”这回该肖婷婷发笑了。
“当然，这是个笑话，是个夸大了的例子。把它缩小一点，比如你今天的劳动。体力不支还要强撑着，社员都知道这叫‘糟害身子’，可你不听，还要干。结果，你没有多铲多少土，可却影响健康，影响工作，对我们的事业没有好处。这和那跳海的例子有什么本质差别？”
“这——人家已经知道错了嘛！”肖婷婷有点委屈。
“不但要知道是错，还要知道为什么是错。”
“知道了！就是只凭热情，不讲实效，对我们的事业没有益处。”
“好，即便你只是背了下来，对你也是会有好处的。”剑之锋顿了一下，接着说，“对了，说到献身，还有一个问题，作为党员是不能没有思想准备的。比如你对党很忠诚，你为党做出了很多贡献，可却不能得到组织的认可，或是组织内部认可了，对外保密，群众不认可，说你是坏人。也就是说，为了党的事业，你还得献出自己的声誉。你能接受吗？”
肖婷婷想了想。“如果党的事业需要，我觉得可以接受。”
“这可是最痛苦的事，比敌人严刑拷打还痛苦，你要想好了！”
“我不怕，我能经受得住。”肖婷婷坚定起来。
“假如——我是说假如。假如出于党的事业需要，让你一辈子承担资本家女儿的名声，不接受你入党。你能接受吗？”
肖婷婷瞪起了眼睛，盯着剑之锋，呼吸急促了起来，半天才开口。“不会这样的！这是为什么？”
“原因要保密。你能接受吗？”
“这有点太残酷了！”
“革命本身就是残酷的，和平的时代也要有这样的思想准备。”
肖婷婷咬着牙，低着头，半天不说话，眼泪掉到了被子上。看来当个党员太难了！
“遇到谁都会做思想斗争的，因为这太不寻常了。婷婷，不要紧张，我只是说‘假如’。放松点！我给你讲一个故事好不好？”看着肖婷婷渐渐平静下来，剑之锋接着说，“西南联大——西南联大你知道不？”
“知道，我爸爸就是西南联大的。”
“抗日战争时期，西南联大有一个学生，是地下党员。抗战结束后回到北平大学，曾经组织学生进行示威游行，反饥饿，反迫害，反内战，让国民党特务在头上打了一棍子。后来他父亲去世了，叫他回家继承家业，他便回去了，继承了一家大商号，当起了资本家。
“这个大商号，在抗日时期曾为中共游击队输送过很多物资。他回去后，把这个商号捐给了党。他只不过是代党经营，但却担着老板的名声，在商界有很高的声望。解放后，为了稳定经济，团结商界，他依然当老板。组织认为，他当老板，引导商界进行社会主义改造，比公开他的党员身份，对党的事业更加有利。经过谈话，就把他的组织关系掐断了。内部承认他是党员，但不属于任何一个党支部，不交党费，不过组织生活，档案封存，加‘绝密’。
“由于他的带领，这个市的公私合营进行的非常顺利，成了全省的典型。后来他又代表商界参加政协，担任市政协主席，成了这个省惟一一个非党政协主席，团结了一大批民主人士，有力地推动了市里的各项工作。可是，在群众眼中，他还是个资本家。不只群众，而且市里几茬领导换下来，连组织都不知道他的真实身份了。
“在无产阶级政党执政的国家，他不但不具有无产阶级政党党员的光荣称号，却还有了一顶资本家的帽子。更让人痛心的是，他的亲生爱女为了革命，还要与他划清界限。你说他是什么心情？可是为了党的事业，他忍受着。这就是献身。”
肖婷婷的眼睛越睁越大，突然说：“你在说谁，是我爸爸吗？”
“是的，你的爸爸肖万荣！”剑之锋肯定地回答。
“爸爸——”停了半刻，肖婷婷突然低下了头，双手捂着脸喔喔地哭了起来。
第二天早上，肖婷婷好多了，只是身上还是酸软。
她去了队部，一个人也没有。她的桌上放着剑之锋整理的材料。有昨天下午剑之锋帮她整理的，也有昨天晚上工作组组长会议的记录和纪要，那是剑之锋自己记的、自己写的。
她坐在自己的椅子上，拿起剑之锋整理的会议纪要，看到剑之锋那遒劲的笔迹，不由自主地把它贴在了自己的胸口上。他是那么可亲，又是那么可敬。他比自己还要了解自己，他比自己还要了解自己的父亲。他把自己从齐颈的深水里解救了出来，让自己能和常人一样，舒畅地呼吸空气，自由地沐浴阳光。她真后悔，三个多月来，她一直在心里埋怨他，认为他作为一个入党联系人，只顾忙自己的工作，不关心她的进步。哪知道，工作队集中前他就为她任秘书一事进行了深入的外调，拜访了海平市的好几茬老领导，才在尘封的档案里翻出来她父亲的材料。这些材料甚至令海平市的现任领导都大吃一惊。他们连想都没有想过，在他们身边默默工作着一位一九四四年入党的老革命，而他们却把这位老革命当作一位特别好沟通、特别善于理解党的政策的统战对象。也正是因为有剑之锋的这次外调，海平市委才向上级打了报告，请示现在是否还有必要让这位老革命仍然以特殊身份留在党外。
这个剑之锋，不能不让人敬佩。要说年龄，他也不过比自己大着几个月，可是却俨然像个长者！不仅懂得的道理比自己多得多，而且想问题也比自己深刻得多。他竟然把党员的基本品格归结为四个字，这可是从来没有听人说过的呀！不过确实简明扼要，提纲挈领，一经他嘴说出来，马上就有一种明目清心的感觉，好像把自己引入到了一个全新的境界。
“谢谢你了剑之锋！谢谢！谢谢！也谢谢工作队党支部，给我派了这么一位有水平的联系人。这个世界真美好！这么多人关心我。”她抱着剑之锋写的材料，两个眼睛微微闭着，默默地叨念，细细地品味，真是一种享受。
叨念着，品味着，不知怎地，眼前出现了一双兔子耳朵，一摇一摆，一摇一摆的。她不由得笑了。那不是兔子耳朵，而是剑之锋“脱颖”而出的两个脚的大拇指。这个剑之锋，大拇指穿透了袜子也不害羞，竟然伸在一个姑娘面前，大摇大摆，晃来晃去。
她的工作剑之锋已经为她做妥了，又不能下地劳动，想了想，还是回去给剑之锋补补袜子吧，看他那个可怜劲儿，还不知道有几双破了的袜子呢。
没想到，她翻剑之锋的袜子，却翻出一堆脏衣服来。三个月来，就没见剑之锋洗过衣服，也没听他说过去洗澡。每天忙得放下这事就是那事。这不，昨天晚上整材料，十一点多才回来，早上三点就又走了。干什么？拉河泥。
北京站后面的南河沿正在清理淤泥，这可是上好的肥料。不过队里的牲口不够，只好用人架车去拉。一辆马车八个人，一来一去六七十里，花十几个小时。剑之锋已经去过两次了。这次订好了的，今天去，早上三点动身。陈小愣在腰里系上一个腰带，贴着身子在怀里揣上四个玉米面贴饼子，这就是他们俩路上的干粮。虽然也才初冬，但贴饼子放在兜里不行，那会冻得梆梆硬，啃也啃不动。揣在怀里，贴着肉，虽然也还硬，总还有体温焐着，能啃动。
肖婷婷估摸着，剑之锋回来起码也得下午一两点，到那时衣服也能洗好，袜子也能补完，他们俩人的午饭也能做好。于是就把剑之锋的脏衣服放在了堂屋里的砖地上。
当她坐了一些热水，提起一件衣服往水盆里放的时候，看到放衣服的地上有好多小虫子在爬，吓得大叫：“大妈！快来看，这是什么？”
陈母从东屋走出来看了一眼说：“不怕的闺女！是虱子。”
“啊——虱子！”吓得她把手中的衣服扔在了地上，远远地站在那里。
“虱子”，她只在书本上见过这两个字，可从来没有见过真东西。今天亲眼看见了，还不是一两个，而是成群的，她有些恶心，想吐。
“闺女，不怕的！它只咬俺们这些粗人，细皮嫩肉的姑娘不舍得咬。”陈母一边给肖婷婷说笑着，一边往大烧锅里舀着水。
“大妈，做饭还早，舀水干什么？”肖婷婷问。
“烫虱子。只有这种办法才能治住它们。闺女，你不是要给小小子补袜子吗？你去吧！我来给他烫虱子。”陈母看见肖婷婷这么怕，想把她支走。
可一听“小小子”，肖婷婷便想起了剑之锋，突然有了勇气，说：“大妈，我来吧！”便去抱柴禾，拉风箱。
一大锅水烧开了，陈母从柴草房里翻出一个大木盆来，把剑之锋所有的衣服都放了进去，浇上滚开的水，泡了足有一顿饭工夫。之后拧出来，里子朝外挂在院里绳上，用木条敲，用笤帚扫。肖婷婷学着陈母的样子，一件件地清理。
看见衣缝里都干干净净了，陈母说：“闺女，这下可以拿去洗了！”
下午快两点，剑之锋和陈小愣才回来。一进院门剑之锋就嚷上了：“大妈！咱们家出了田螺姑娘是不是？你要是看见了，可千万别让她走，小小子还没有媳妇呢！”
说得肖婷婷两颊绯红。
陈母乐了，抱着肖婷婷说：“闺女，听见了吧？好心是会有好报的！”她倒认起真来。
肖婷婷看着剑之锋，有点不好意思，不过还是张口了：“剑之锋，你是不是也要脱胎换骨？几个月不洗澡也不洗衣服！”
“肖婷婷同志！不是想脱胎换骨，而是浑身的懒筋不想动。里面养了不少小动物，没有把你吓着吧？”剑之锋又没正经起来。
“哎呀！对你这种人没办法，一点也没有害羞的样子！”
“害羞？又不是没出嫁的大姑娘，一个大老爷们害什么羞呀！”
说是这么说，剑之锋还是听了肖婷婷的话，第三天，换上了干净衣服，到附近的化工厂洗了个澡。肖婷婷按着陈母的办法，把剑之锋脱下来的衣服，连同他的被里被面，又清理了一次。
从这之后，剑之锋的衣服有人洗了，剑之锋的袜子有人补了。不过有个条件：每个星期必须洗一次澡，换一次衣服。这是肖婷婷的指令，剑之锋不能不执行。
就这样又处了四五个月。你想想，这样的年华，这样的处法，能不处出感情来吗？如果处不出感情来，那就是有病。
不过，剑之锋还真是有病。有心病。
二十二岁的剑之锋，体会过种种男女情感的剑之锋，对肖婷婷的心意能读不懂吗？当然能读懂。他也认真品味过，试着看自己能不能接纳肖婷婷。可是却不行。
虽然他心底藏着蓝心月，可是现实世界中的蓝心月毕竟是丢了，再也找不回来了。难道自己就真的守着蓝心月的影子、一个人过一辈子？潇洒的剑之锋好像还没有迂腐到那种程度。可是令他奇怪的是，他就那样自然而然地和肖婷婷处着，挺好，挺坦然，挺温暖。可一旦认起真来，想到那种层次上，一辈子和她在一起，不知怎么地，就从心底涌上来一股烦意。先是在胸中游走，之后在全身游走，把剑之锋折腾得心烦意乱，坐卧不安。
没办法，不想了，顺其自然吧！走到哪里算哪里。
一九六六年五月一日，剑之锋和于玉山介绍肖婷婷入了党。六月五日，剑之锋随着北大的队伍返回了学校。六月底，所有的工作队员全部撤回原单位，参加史无前例的文化大革命。后来，肖婷婷多次到北大参观，和剑之锋无话不谈。再后来，文化大革命的烈火烧遍全国，肖婷婷的爸爸，作为海平市的政协主席、资本家、党外走资派被揪了出来，游街，批斗。
“爸爸不是恢复了党籍了吗，怎么还说他是资本家？”肖婷婷不理解，问剑之锋。
“你不看，现在谁愿意怎么说就怎么说？”剑之锋回答说。
“那我该怎么办，是不是又得划清界限？”
“那要看你怎么看。你认为他是资本家，你认为他是走资派，你就和他划清界限。不过你的认识一定要有根据，要能说服自己。过去好多年，你不是都在努力与你爸爸划清界限吗？划来划去，结果他是中共党员，不是资本家。现在你又需要考虑了，我只给你重复说过的一句话：世界上的事情很复杂，要用自己的头脑去思考。比如，过去我很崇敬的老师，有好几个成了黑帮，我的认识上不去，写出的批判文章过不了关。过不了关，让别人去写，总不能自己欺骗自己，胡写乱说吧！”
“那你是要我回海平了解爸爸的情况吗？”
“那倒不必。不要把自己和自己的父亲牵在一起，否则会很麻烦的。等着看，不要自己去验证，让历史去验证。”
这次谈话之后，又聊过几次，肖婷婷很苦恼。再后来，剑之锋接到过肖婷婷的一封信：
剑之锋：
我很有幸能够碰到你。你对我的帮助很大，我很感谢你。我曾觉得你是一座山，可以依靠。也曾想过，靠你一辈子。可是看来不可以。想来想去，我的家庭情况太复杂，不能把你也给牵进去。写这一封信，是为了给你告个别，我不想再去看你。虽然我觉得挺抱歉，可不得不这样，真是对不起！
肖 婷 婷
一九六六年十一月三十日
信寄到北大时，剑之锋正在外地串联，十二月底回北大时才见到。剑之锋去北工大找过肖婷婷一次，不是为了恢复关系，是怕肖婷婷出事。没找到，同学们说，她半月前回海平了。从此，剑之锋和肖婷婷便失去了联系。
事情也就这么怪！这肖婷婷和剑之锋处了八九个月，每天在一起，你关心着我，我体贴着你，情感应是很深的，可剑之锋却无法接纳她。而柳秋萍呢，见面也才第一次，却一下子就闯进了他的心底。有人说这是缘分，有人说这是天意，实际上谁也说不清楚。剑之锋也就顺着自然走。既然是这种感觉，他就不愿错失良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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