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齐王篇:人间亦自有丹丘

    她越是说得柔,傅御南越是伤心,他抽泣着,猛然一下子扑到九雅怀里,哭道:“娘亲,我好想舅公,我在这里吃了好多娘亲做的东西,吃得越是开心,心里越是难过……”

    九雅心里一紧,竟然是因为拓跋玥?她抚着他的发,“为什么要心里难过?你舅公身为一国之天子,要吃什么东西没有?用得着你吃东西还要忆起他吗?”

    傅御南拼命摇着头,一个字都不再吐。

    九雅还是第一次看到他执拗的样子,想说他,心里又着实疼得慌。想了想,便道:“那你告诉娘亲,为什么要把被褥弄得那么脏,还不准人洗?”

    傅御南这才抬起头,眼眸里的水雾将他的眼瞳洗涤得更为清澈如镜,“我想念舅公,每次有好吃的,都会偷偷留一点下来,等下次见的舅公的时候,一并送给他。所以我把那些吃的全堆到被子里,从来不准别人动……”

    他说得认真,脸上全是只属于他年龄的纯真,九雅不禁暗叹,软声道:“傻孩子,就算你要留给舅公,时间长了吃的东西都会烂啊?东西都烂了,舅公怎么吃?难道你想让舅公吃烂东西吗?也不怕舅公说你不孝?”

    傅御南摇头,“那是我的心意,舅公比谁都通透,我只要他明白我的心意即可。”

    九雅望着他期盼稚嫩的脸,渐渐无语。这孩子聪明过人,思维敏捷,心思细腻,将来只会比拓跋玥这种思虑周详的人更胜一筹。那么他这般隐喻,故意将事情闹大,是不是在做给自己看,是想告诉自己,他……并不想呆在她和傅誉身边?

    这个想法让她心底无形中生出隐隐的痛,是自己和傅誉自小在他生命的缺失错了,还是拓跋玥对他的影响太大,抑或是……拓跋玥的魅力足够大,以至于孩子舍不下他?

    “南儿是在怪爹娘对你关心不够吗?”

    不知何时,傅誉已经走了进来,他铁青着脸,显然,他已经明白了傅御南的心思。

    毕竟才八岁的孩子,傅御南吓得“扑嗵”一声跪在了地上,死咬着下唇,却是一声不出。

    “没有,孩儿没有那么个意思,孩儿只是为不能报答舅公这些年悉心教导和养育之恩而愧疚,现在舅公膝下无子,孩儿又不能承欢膝下,孩儿心里更觉放心不下,整日里都惴惴不安。”

    九雅和傅誉大吃一惊,傅誉皱眉道:“你舅公膝下无子?听说他已经纳了不少妃嫔,怎么会膝下无子?”

    傅御南咬了咬下唇,眼里竟是渐渐浮起了水汽,“孩儿有一日睡梦中无意听到舅公和高坎说话,才知道,当年娘亲在鄣州落水,在水里泡了一夜,娘亲本是纯阴之体,阴上加寒,染上寒毒,差点性命不保。后来舅公拼得自己受得一身毒伤,将娘亲身上的寒毒过渡到他身上,舅公就此身上阳气受损,再也不能育子……”

    他吸了一下鼻子,几乎是带着哭腔继续说道:“想到娘亲和南儿的命都是舅公所救,舅公又身体大伤,南儿却不能报答一分,心里就如刀割一般难受……”

    九雅和傅誉立即互视一眼,心里同时想到一个问题,怪不得那日傅长亭叫来国师施法都不能将她的魂魄逼走,怪不得无心道长说她的纯阴之体早解,原来是拓跋玥早已拼死为她解了。

    两人一直感觉奇怪的事情突然迎刃而解,为心里的震惊和无意间欠下的一份情感觉非常不是滋味——拓跋玥当日所施出的援手,莫说他这些年来霸着南儿不归还,就算真是要她宋九雅的命,谁又还能有异议?

    两人对傅御南一阵安抚之后,同时回了寝宫。傅誉不是对傅御南这些日子以来的郁郁寡欢看不到的,他没过问,并不是他不担心。他想给孩子一个适应和独立思考的空间,但是经过这一次的深入了解,却发现孩子的思虑比任何人都成熟——他只是想尽可能的还那人情债。

    “如果我们可以当作没听到那些话该多好。”傅誉叹了口气,坐下来颇有感慨道。

    九雅把宫人都挥退后坐在他身边道:“就算我们没听到,孩子却听到了。就算孩子没听到,可是事情却发生了。我们不能让孩子一直在良心谴责中过下去,必须要让他堂堂正正直起腰板做人。”人便是这样,有恩必报,方能心安。何况通过此事,她已经看清楚南儿的心思,说到底他就是想再回大夏,她又何必为难孩子,让他内心不安呢?

    傅誉端起茶杯沉默了一下,“娘子这么说的意思是……”

    九雅稍一沉吟,“看得出来,南儿非常喜欢他舅公,想来他舅公待他确实视如已出。再说拓跋玥身为一国之君,如果一直膝下无子,后果将不堪设想。所以我想修书一封,和他打开天窗说亮话,看他对南儿究竟有何看法?”

    傅誉不悦地抬了抬眉毛,“难道你想把南儿送给他?”

    九雅笑了笑,淡道:“没有谁愿意拿自己的儿子去还人情,我是看南儿对他舅公确实感情深厚,我们除了生过他,究竟给过他什么?再说,不见得我们想把南儿送出去,人家就会接受,毕竟是关系到一国社稷的大事,相关联的不是一个人一个家族,而是整个国家中千千万万个人。”

    傅誉想了想,忽然笑了,“也罢,我们在这边一厢情愿的想着,还不知道对方乐不乐意呢。待你先修书一封,探明他的意思,我们再下定论也不迟。”

    于是两人初次就这般议定了。第二日,九雅就亲自修书一封给拓跋玥,一个半月后拓跋玥才慢吞吞回了一封信过来,信里竟然是破天荒的在炫耀他儿女满堂,吵得他昼夜不安云云。诉了不少苦之后,最后把话锋一转,说是特别想念傅御南,今年他八岁生辰没给他过,心里甚觉少了空了什么一样,所以傅御南若也同样念想他这个舅公的话,倒是欢迎他再回大夏。

    他的言词之间一直都很高调,没有卑微谦恭恳求之词,九雅和傅誉两人看得直叹气。为了证实拓跋玥所说的是否属实,傅誉密令探子去探大夏皇宫,看看大夏皇帝究竟有没有儿女满堂,吵得他昼夜不安。

    结果得回来的消息却是与傅御南所说的相差无几,大夏皇宫三千佳丽,六宫粉黛,居然无一人能为拓跋玥生下一男半女。倒是听说当年拓跋玥在外面有过私生子,一直养在身边,全宫上下都把那私生子当成了祖宗供着,生怕碰了磕了。

    不过近半年来听说私生子生了病,去了深山灵杰之地休养,整个大夏皇宫都处在一片失落惆怅担忧之中……

    听到探子的回报,傅誉不禁哑然失笑,想不到他那个鼻孔傲上天的舅舅居然也有如此不堪的一面。想必因为身体的原因生不出孩子,又怕外戚干政,所以才把傅御南一直留在身边,堵了外戚有可能让他过继马家人继承皇位的嘴吧。不过想来也实在尴尬,做为一个皇帝,生不出儿子,后继无人,说到哪里去都会成为天下人的笑话。他一直把傅御南当了皇子给养着,如果不是自己逼得急,恐怕他就没打算让孩子回大燕与自己相认了。

    考虑到拓跋玥的处境确实不易,傅誉回头又再次问了傅御南的意思,傅御南只稍想了想,就说出了他非常愿意再回大夏的意愿,不得不让傅誉好一阵叹息。

    尽管拓跋玥的语气很高作,傅誉和九雅前后商量了又商量,最终还是决定将傅御南送回大夏——毕竟他身上也流着拓跋皇族的血,由他来继续大夏皇位,远比马家人来继承血统要纯正得多。

    傅誉亲自修书一封给拓跋玥,说傅御南实在顽劣,难以管教,望他再接受他,重新对他进行教养。

    这次拓跋玥的回信相当之快,信里只附上了一根丝线,一把小剪刀。

    傅誉望着那把剪刀仰天长叹一声,终于将丝线一剪为二,又送回大夏。

    于是,拓跋玥这才郑重其事的回了一封信,信里约好了三月底他派人来离江渡口边接人。

    傅御南听到这个消息没有过度的欢喜,也没有表现过多的忧愁不舍,只是很平静地与各位长辈和几个弟弟妹妹道着别。

    九雅和傅誉并没有对任何人说是把他送回大夏,只是说让他出门拜师学艺,历练一番之后再回来,可能要些年岁。各位长辈听得悲喜交加,傅牧更是不舍这个才相处大半年的哥哥。两兄弟抵足相眠了几夜,也不知傅御南对傅牧说了些什么,傅牧竟是乖巧万分地将他送出了台城。

    傅誉本是要亲自送傅御南到离江边,但是近日接到密报,说是离唐守军暗中似乎有什么大动作,好像是针对于刚刚才修好关系的大秦。这绝对是要严盯死守的事,若是让离唐或是仇视他的拓跋野趁机栽赃个什么事,再度挑起两国之间的争端,到时候大燕以一敌二,又加上新研制的战车还未批量完成,绝对会让自己吃不完兜着走。就算不惧,到时候也会杀敌一千,自损八百,没有达到四两拔千斤的效果,得不偿失。

    于是他便坐镇台城,致力于调度密探对离唐守军的动向刺探。

    毕竟是送儿千里之外去,就算再大度,九雅也是不舍的,能送就尽量的送。当下便着了一身男装带了二十多个天玄宗的顶尖好手相随,和傅御南坐着马车前往与大夏一江之隔的离江。

    离江是大夏和大燕的分界线,这几年两国的经济往来繁多,是以离江渡口边除了有官兵把关查验外,多数都是走往两地的商贩。而在离江之上,波光点点中,尽是过往船只,千帆如梭,一派繁华。

    此时正值烟花三月,草长莺飞的季节,除了过往船只,渡口边有不少贵家小姐的游船或是富家公子与歌姬的画舫,里面说笑弹唱,只闻纸醉金迷,熙攘喧闹。

    在一等暗卫莫泽的安排下,七八个暗卫先上了一艘早预备好的快船,九雅和傅御南几个暗卫随后上了另一艘外似游船,实则内部装饰豪华的铁皮船。后面还有七八个暗卫的快船紧跟。

    他们一行人装束简单,并没有皇家出游的奢华气派,一是不想劳师动众扰民,二是尽量隐蔽,不欲节外生枝。

    “舅公说已经派高坎在对面渡口等着,等会儿上了岸,娘亲就不用担心了。”傅御南看到九雅上船后总是警惕地望着外面,便挨着她坐下安慰道。

    九雅收回视线,回过头来强自笑道:“不是娘亲担心,只是看着这人们忙忙碌碌,不过是为了生计,心安得很。现在娘亲要将南儿送到大夏,却是为了债务,心里难受得紧。”

    她说得忧然,傅御南差点眼泪就掉了下来,他好想告诉她舍不得,好想对她说他想留在她身边。如果……不是舅公形只影单,不是舅公身体有恙,不是舅公确实需要他,他现在就可以回转。

    “娘亲不用难受,孩儿这一去并不是去受苦,爹也说了,在大夏反而是对我一个更好的厉练。何况,舅公在我只有四岁的时候就已经开始让我听政,这么几年来,孩儿也懂了很多。所以知道舅公因为后宫的事一直都被大臣劝谏,甚至不满,孩儿这一回去,对于舅公或者大夏皇室无异于天降甘露,一切形势都对孩儿有利,不会有事的。再说日后孩儿一定每月都给爹娘寄一封平安信,不会让娘亲过于挂心……”

    他还未说完,九雅一把将他抱进怀里,孩子越是懂事,她越是不舍,她多想他像别的孩子一样撒撒娇,发发脾气,可是他没有,而他每说一句熨贴人心的话,便如在她心上扎了一针一般让人心里生疼。她终于忍不住哽咽道:“对不起……南儿,是娘亲做得不好,才牵累了你……”

    傅御南故意笑了起来,眨着眼调皮道:“娘亲怎么跟一个小孩子一样哭鼻子呢?回到舅公身边是我自己的选择,怎能说是受娘亲牵累?是不是也太多愁善感了?”

    九雅被他逗趣的样子弄得哭也不是,笑也不是,最后只好收了眼泪,点着他的额嗔道:“你呀……”

    这么一来,总算是将离别的愁绪冲淡了几分。

    船很快就到了对岸,上得岸,早见高坎带着一众侍卫踮着脚手搭凉棚在朝这边张望,一见傅御南的身影出现,顿时笑开了花,三两步冲过来就一揖道:“总算是守信接到人了,见过……”

    他两粒眼珠子转了转,就是不知该如何称呼九雅,想当初初见时,他嘴里还曾经那丫头那丫头叫过,如今人家已经成了大燕皇后,本应该称娘娘才对,结果一看她又穿着男装,想必是不想泄露身份。那他究竟该怎么称呼才好?

    他纠结着,一时间竟僵在了那里。

    九雅挥了挥手,“那些俗称就免了。倒是能再见高总管,我这边就能放心了。”

    高坎听得眼睛一亮,又是一个深揖,喜笑颜开道:“那就多谢您割爱了,那么殿下就随老奴回吧。”

    傅御南吸了吸鼻子,张嘴想说什么,九雅做了个噤声的动作,笑道:“该说的都说了,什么都不用再说。”

    傅御南当下就红了眼,扑嗵一声跪到地上,连磕了三个响头,便蓦然起身大步朝后面的一辆华贵的紫榆木马车行去。

    九雅驻立于当地,望着瘦小的背影怅然若失,直到高坎欠身告退,她依然难以回神。

    傅御南蹬上马车,果然不出他所料,拓跋玥赫然在坐。

    “回来了?”他一身襟口和袖口都绣着腾云祥纹的湖蓝色袍子,神色恬淡而静谧,正悠然地搅拌着小几上的一杯香甜的咖啡。

    傅御南撇了撇嘴,“既然来了,为何不出去见一面?”

    拓跋玥唇角微勾,将另一杯早冲好了鲜奶的咖啡递给他,“你这孩子,怎的一回来就嗤笑人?难道去了这几个月,就学了这么点破东西回来?”

    傅御南将咖啡端过来闻了闻,浅尝了一口后斜睨着他道:“我只是看不惯你如此畏惧的样子。”

    “那你想让我怎么样?”拓跋玥好笑地望住眼前的小家伙,“是不是让我跑出去拉着她,然后对她一诉衷肠?”

    傅御南嘴里的咖啡差点喷出来,连连摆手道:“那可使不得,我娘亲只喜欢我爹,他们情深得很,你最好别横插一杠子,打扰了他们平静的生活。”

    “既然如此,那你还说那些废话?”拓跋玥哼了一声,心里有些不爽,忽然一个勺子往傅御南头上敲,“臭小子,今日你既然已经回来,就是我的人了,以后捏扁搓圆都任我来,你不来好好巴结我,反而还在叫他们爹娘,难道你想以后的日子被朝中那些老家伙的口水淹死吗?”

    傅御南抱着头想躲避那一敲,结果任他躲去哪一方,那勺子都竖在他头上,他索性眼一闭,嘻笑着举手投降道:“现在是私下里,怕什么?等到了正经地方,我自然会改口,您老人家就不要啰嗦了。”

    拓跋玥的那一勺子最终还是敲了下去,好在是重起轻落,傅御南没有感觉到一丁点疼痛。待他再睁开眼,却见拓跋玥挑了帘子望着窗外。视线凝结处,正是他娘亲蹬上船舷的身影。

    拓跋玥的目光有些细碎的柔和,声音低柔,几不可闻,“真美。”

    直到船只起锚,被几艘运木料的货船挡住了视线,他的视线依然没有收回,仿似透过那虚空,仍能看到某一处。

    傅御南一杯咖啡已经喝完,也不吩咐人启动马车,只是微拧了眉,问道:“当日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会让舅公身体受了寒毒,至今未愈?”

    拓跋玥一脸吃惊的样子,“你是怎么知道这事?难道是高坎那厮告诉你的?”

    “自然是。”傅御南忙不迭点头,像童真无邪一般望着拓跋玥,心里却另有所思。若是别人,自会认为眼前这个人当日与高坎那席透露他中了寒毒的事的话是无意之中说出来,但是自己却清楚,那是舅公故意透露给自己听的。之所以没点穿,而且还遵循他的意思拿那事说事,让爹娘送自己回了大夏,无非是……自己真正敬爱这位舅公大人。舅公从未向人低过头,若不是万不得已,他又何至于用此小计来算计自己?

    拓跋玥目光渐渐如星星点点一般闪耀悠长,静了一会,才缓缓道:“当日你母亲泡了一夜河水,寒气入体,再加上她本就是纯阴之体,两厢加在一起,就算一时能找到灵丹妙药,也极难将她救活,何况当时我身处困境,到哪里去弄灵丹妙药?后来高坎给我出了一个主意,让我以本身至纯至阳之真气为她洗经伐髓,既可将她体质改变,又可以驱除她身体里的寒气,一举数得……”

    说到这里,他不由顿了一下,看了傅御南一眼,略微垂下了眼。对于一个孩子,就算他万事都不曾隐瞒他,甚至事事都会向他剖析原由,但是对当日那一事,他却不能道明真实的情况。因为当时事出从急,高坎出的馊主意,就是让他与九雅合二为一,趁机用至纯的精气打通她的玄阴脉,很容易就可以把她体内的寒毒驱除。说老实话,他做事向来不拘小节,何况九雅又是他认定的女子,自是乐意之至。

    只是……老天似乎故意要和他开一个天大的玩笑般。

    如果,他是一个大大咧咧的人,那么,至今,他便可以理直气壮的让九雅成为他的女人,就算那个人是傅誉是他的亲外甥也不行。如果,他不是一个越到紧要关头越是清醒的人,那么,至今九雅也同样会成为他的女人,就算天王老子来也不能阻拦他的决定。

    可是,没有那些如果。

    无论在哪一方面,他都是一个细致而有思想的人,当时他怀着前所未有的心情缓缓褪下九雅的上衣,情不自禁望向她的守宫砂,结果,臂上根本没有那猩红的一点。

    他如雷击一般定在那里,心里只有一个想法,是谁?究竟是谁占有了她?

    这是他看中的女子,是他发现的至宝,是他看穿她清妍的容颜下是另一个谁也无法探知的鲜活灵魂,究竟是谁对她下了手?

    他要把他碎尸万段!

    平素冷静异常、以笑当歌的人,当时只余下满腔怒意,他只想杀人!就像是小时候他的一个呵护倍至的东西,明明上一刻还在自己手里,下一刻就莫名被人抢走一般,那一瞬间,他无法抑制自己的激怒,只想将那个夺走他至宝的人酷杀于掌下!

    震惊半晌后,看着女子越来越微弱的气息,想着她时而纠结时而撒娇的神情,想着她的一颦一笑,想着她灵黠流盼的眉眼,想着与她那旷古难遇的奇缘,终于激起了他全身的傲气——他拓跋玥是何等人?对于一个外来异魂的女子,他要的是堂堂正正得到她,岂会自低身价的去干那鸡鸣狗盗之事?

    她非完璧之身,那么就可能她已经嫁人,也有可能她已经心有所许。如果嫁人非她所愿,他愿意借与她坚实的双肩,张开他宽广的怀抱,一如既往的接纳她。如果是她心有所许,那么,他拓跋玥岂会屈居人下,不用一切手段将她重新夺回来?

    他冷笑着,他不怕世俗人的眼光言语,他拓跋玥最不在乎的就是那些形质的完全,他在意的是精神层面的完美,他相信,像他这种超乎这个时代的见识及眼光,一定能与这个非同一般的女子完美契合。诚如他二十几年来心如止水,就为专等她的出现一般。

    他的心不在于这个大夏的江山,而在于整个天下,她就是老天赐予他的助力,有了她,他一定能得尝所愿!

    所以,当时他并没有动她,而是……用最蠢笨的方法将她的寒毒过渡转移到自己身上,他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如果要自行驱散那寒毒,那将是他十年内无法生育孩子。但是为了她,为了他们的以后,他认为值得。

    而当他气运至她宫内时,才发现她已经珠胎暗结,略微想了想,如果他不救她,孩子必死无疑。如果他救她,这个孩子能侥幸保住,只要他告诉她,自己为救她已经与她有过肌肤之亲,这个孩子就是救她之时留下,她为了孩子,也必定会靠近他。而那个得到过她的男人,自然会以绿云压顶而休了她,她无路可退,自己就成了她唯一靠山。

    若是孩子保不住,也于他无损。

    想到这里,他不由暗自苦笑一声,因为他所做的一切,前后的算计,都不及老天爷向他开的偌大一个玩笑。

    待她醒来,他知道了她因为诸多原因已经嫁给了傅誉。

    他不置可否,因为这个并不能成为阻止他要她的理由,没有人能阻止他的全盘计划。

    所以,他回京后一直都在盘算着如何再将她重新夺回来。当他知道她已经怀孕,更是加紧布局。写信让迷失在塔克族的拓跋兰回来,并且以此要挟安平候傅秋礼,让他当一个通风报信之人,以确定他在京发动政变的时间。

    说实在话,傅誉在壮大实在出他意料之外,是以,他计划在九雅生产的时候动手,让早已做好万全准备有意染指大夏江山的傅誉乱了阵脚,然后内外应合,给他一记迎头重击,让他成丧家之犬滚出大夏,孩子和九雅,顺理成章就成自己的了。

    可惜,在动手前一夜,母亲的话让他彻底打乱了所有的计划——拓跋兰是他亲姐姐。

    亲姐姐?

    没有什么比这个更让他震憾的了,那个可是为了家族利益被牺牲了的女子。

    母亲几乎是跪下来磕求,不能再让亲姐姐受苦,更不能让亲姐姐的儿子再遭受大难。在母亲的心目中,拓跋兰和傅誉一直都在为家族牺牲着,如果没有拓跋兰,就没有马家的今天,没有马家的今天,更不会有他拓跋玥的存在。

    犹如一盆冰水兜头浇下,将他浇了个透心凉。

    他第一次屈服在一个痛失爱女的母亲的眼泪中。他忍着透骨的恨意将原定的计划重新调整修改,成全了做为人母的最后一个恳求……

    只是,他却与心目中的女子就此天各一方……

    就像无心所说,这便是命运,哪怕他身为天子,哪怕他追求天道,也不能将这个预定的命数扭转……

    “既然是高坎给您出的主意,想必不会有错,可是为什么后来变成了那样?”傅御南像一个好奇宝宝一般,他并不认为这位舅公大人会以牺牲自己为前提而救他娘亲,当中一定发生了什么。

    拓跋玥浅饮咖啡,笑了,“后来变成那样,是因为出了点小意外。”

    傅御南追问:“什么意外?”

    “不管什么小意外,总之我舍已为人了,你还想知道什么?”说完这句话,拓跋玥脸上不由红了红,毕竟在一个小辈面前把自己说得太高尚了,终归还是有些不好意思的,虽然他的脸皮够厚。

    “舍已救人的后果如此严重,以舅公的睿智不应该没想过。如果想过了,当初舅公又何必去争那皇位?真正让南儿百思不得其解。”

    拓跋玥很耐心的解释,“人的一生说长不长,说短不短,我自小的志向是畅游天地,笑看尘世,但是我的出生,就是我命不由我。我的母亲是皇后,皇后身后还有偌大的马氏家族,以及依傍着马家而活的庞大根系。我若是不争,由得太子拓跋长吉来,那么对于我的母系家族和那些依附着的人将是灭顶之灾,不会有活路。如今由我登了帝位,却不会像太子一样对杨氏一系赶尽杀绝,能留则留,牵涉并不广,岂不是善事哉?”

    说到这里,他轻缓一笑,其实他的人生历程完全可以用两个字来概括:参透。

    年少时,曾不屑于权势。稍长时,因为处于各种权利中心,逼迫着他不得不仰望一个男人人生中的最高巅峰。可是等到真正站于高处,却是发现孤家寡人一个,原来是高处不胜寒。所以至今,他只用他短短年轻的生命历程,已经完全参透了人生真谛。

    傅御南听得大点其头,随后话锋一转,却直点拓跋玥心口上道:“舅公对我娘亲如此不舍,已过多年,刚才这般见我娘亲的好机会,舅公为何又要舍弃?”

    “从我当初决定将你娘亲放出京城的时候起,我就知道我将面临怎样的局面。但是舅公向来有一句处世箴言,就是忍人所不能所,舍人所不能舍。既然是我选择了放手,所有的一切我都会一一忍受。对于不再见你娘亲,就因为已过多年,才觉得相见不如不见。一直到现在为止,舅公是做到了,不知南儿可有做到?”

    傅御南志得意满,“如果没有做到,南儿也不会坐在这里了。”

    拓跋玥失笑,拍拍他的肩真心赞道:“做得好,将来南儿的前途不可限量,定然能青出于蓝胜于蓝,比我们这些自认高卓的人要强得多。”

    傅御南笑嘻嘻地一揖下去,“多谢舅公夸奖……”

    “诶?都这个时候了,怎么还叫舅公?难道你想露出马脚?”拓跋玥拦住他的话头,似笑非笑。

    傅御南眼珠子一转,立即改口大声道:“多谢皇上夸奖……”

    守在马车外的高坎听得直抹眼泪,皇上与小殿下说话向来这般欢乐,实在是小殿下那张嘴太讨喜了,他们这些近臣也着实觉得小殿下懂事伶俐得紧,常常都可以逗得皇上和宫里的娘娘们笑口常开,下面的人也跟着要少受好些罪。可是皇上心里真的快乐吗?刚结识的时候只知皇上为人洒脱不羁,可是谁人又知道,皇上竟然是个天下少有的痴情种,不知那女人究竟是哪里扯动了他的情丝,竟是让他至今都不曾忘却?难道真如无心所言,是皇上前一世欠那个女人的,所以才来这一世加倍偿还?

    他唉声叹气想探头问里面的人要不要启动马车,头才转向车窗里,却见拓跋玥正盯着不远处的江面,他顺目望过去,并无什么异样,不过就是十多条运木料的货船不小心撞在了江心……

    “不好,出事了!高坎,除了留下一部分好手看顾小殿下外,立即招集所有人马和船运司的人马上去救人……”拓跋玥的身影蓦然掠出,话未落音,人已去了好几丈,二十多个近卫赶紧追随,高坎按他吩咐立马执行,不敢有一丝延误。

    江心,九雅坐在舱内忽然好像闻到空气中有危险的气息流动,顿时警惕地道:“莫泽!外面是不是有什么动静?”

    守在舱外的莫泽立即推门进来,此时他浑身肌肉紧绷,脸色冷沉异常,“娘娘,我们船周突然从上游冲下了十来条运木料的货运大船,恐怕有变故发生,请娘娘静待舱内,我们一定会护得娘娘周全。”

    九雅冷笑,“我们这边是加了铁皮的船,但是如果对方用货运船来袭,这船肯定不堪一击,显然他们已经把我们的情况摸得一清二楚,所以你们不要只围在这条船上让人当了靶子,只管突破出一条口子,找最外围的快船突围逃离。”

    莫泽沉声道:“属下谨遵娘娘吩咐。”

    两人还没说完,外面就传来怒斥声:“是什么人,赶快停船!”

    紧接着就是轰然一阵大响,然后船体就是一个大震动,如果不是九雅早有准备拉紧扶手,人早已摔了出去。

    莫泽赶紧出去,居然看到那十来条货运船已经呈里外之势团团将他们的三艘小船包围,同时还有两艘货船撞了上来,船体被撞出两个大窟窿,江水打着旋儿急速涌进窟窿里,整条船马上就开始倾斜起来,很快就是灭顶之灾。

    二十多个暗卫已经现身十多个,甚至有人已经不声不响地挥刀直扑货船上短打扮的汉子,形如闪电,手起刀落,先就结果了三四个人。

    然而敌人很快就反应过来,他们船舷上已经架起弩箭,上弦拉弓,招呼也不打,一声令下后,如雨的箭矢顿时破空而来。

    暗卫们在莫泽的示意带了五六个人同时腾空而起,身形直逼东北角的一艘货船,趁他们引开火力,还有几个暗卫立即撤回船舱,箭矢纷纷射在了铁皮船舱上。

    九雅在舱内看得一清二楚,一个才退回来的暗卫抱拳道:“娘娘,敌人众多,也不知是哪方人马,其实我们这次的行动相当隐秘,会不会被人误认了,要不属下去问一下对方的来路……”

    九雅手一挥,“不用问了,如果本宫估计不错的话,应该是离唐的人,定然是想将本宫杀死于此嫁祸大夏,以此来挑起夏燕争端,他们好坐收渔利,所以不用出去浪费时间和口舌。”

    另一个暗卫道:“可是我们的船马上就要沉了,不如属下等拼着一死护着娘娘冲出去。”

    “这么冲出去,无异于光着身子去送死,那是最蠢笨的法子,看本宫的。”她从屉子里拿出了一个白色瓷瓶,递给其中一个暗中,“把这瓶子里的药粉洒在水里,这些在水底里肯定留有杀招,这些毒粉一见水,方圆半里之内的人都会毒发身亡。”

    她又拿出一个瓷瓶,“这里是解药,你们先一人食一粒,就算落到了水里,大家都能死里逃生。”

    一个暗卫食了解药立即就出去洒药,然而还不等他们解药下肚,船体已经沉下了一半。于是十多个暗卫不得不团团将九雅护住,挥动着兵器将弩箭一一拔开,冲上了船舷。

    这一下子引来更密集的弓箭,此时莫泽带领的六个暗卫死了三个,好在他们仗着身形快已经抢到了一艘外围的货船,并且将上面的杀手击毙踢下了江水。

    他们以木料为掩护,驾着货运船朝其他的货运船横冲直撞,弓箭手们冷不防被撞得滚倒在地,他们有条不絮的阵形顿时大乱。

    总算缓得一缓,暗护们护着九雅已经上了一艘货运船,直朝莫泽边的货运船移去。

    然而对方船亦有高手,弓箭手不能动,他们又派出了身形敏捷的杀手扑上来,马上就和暗卫们缠斗在一起,举步维艰。

    九雅眼看她这边已经成了众矢之的,这样下去绝对难以突围。她咬了咬牙,看到江面上已经有穿着黑色鲛皮衣的人像死鱼一样浮了起来,就知道毒药见效。尽管下边漆黑湍急的江水让她感觉胆颤心惊,还是决定破釜沉舟打水底突围。

    就在她准备一跳了事之际,不知什么时候,一只柳叶快船竟突破了货船重围,直冲到这边货船边,几个银衣侍卫挥刀快速从那边船板上跃过来,提刀冲着船头的弩箭手和杀气腾腾的杀手就是一阵猛砍,这边船上顿时一片惨呼声,有人头颈分离,胸腔里的血飙出老高,有人胳膊被斩,四肢在半空到处横飞。一时间,惨烈的杀戮在一片混乱中的江心展开,鲜血将这一片江面染红。

    本来决定一跳的九雅迟疑了一下,正在想这些银衣侍卫是敌是友时,那边与侍卫打斗的黑衣杀手一刀劈倒了侍卫,突然向她这里扑来。她本能的退身而避,结果却撞上了身后的船舷,身子一空,头脑一阵晕眩,人已经扑嗵一声落了水里。那杀手依然不依不饶,跳下水一脚朝她脑门袭来,就在这急流涌进的时候,只觉眼前白光一闪,对方的脚踝突然折断开来,一股血水直冲她脑门,难闻的血腥味呛鼻,不由暗骂,是谁这么缺德,要把人家脚上的血水往她面门放?简直是倒霉透顶!

    实在受不住这般冲击的人感觉眼前一黑,所有的喊杀声离她越来越遥远,下一瞬,就没了知觉。

    **

    天,已近黄昏。

    不知过了多久,九雅感觉自己由浮浮沉沉的水里被人捞了上来,然后热一阵冷一阵,还听到有人在耳边的暗咒声。不知又过了多久,耳边开始传来轻柔的说话声,紧接着又被不绝于耳的沙沙雨声所感染,让她不知不觉想起小时候看到外婆用桑叶喂蚕的情景。

    桑叶是青翠欲滴的,蚕宝宝饿的时候,桑叶便会一片片洒落它们身上,然后蚕宝宝就开始大快朵颐,那样的沙沙声让她感觉到蚕宝宝的满足。与那时一样,她感觉自己又重新回到了童年,感受着难忘的蚕食声。

    不觉惊醒,蓦然睁开眼睛,入目是陌生的青纱帐,光亮从缝隙里透进来,方发现自己身着一件干爽的月白春绸袍子,整个人感觉又爽净又慵懒。

    她撩开床帐,便见支起的木格窗棱外是雨打琵琶的景致,原来外面果然已经淅淅沥沥下起了小雨。

    这里究竟是哪里?

    记得昏迷之前曾听到一个较为熟悉的声音,那会是谁呢?是那人救了她吗?

    除了雨声,四周静悄悄地,她起身汲了一双床前软底绣菟丝花的缎面布鞋,走到窗前往外面望去,这里是一个很小的院落,用篱笆隔开的院落外面,入目竟见漫山遍野的白色花海,细雨涤荡中,隐有暗香扑面而来。

    “咖啡树?”九雅一怔,外面那白色花海,竟然是咖啡树开了花?

    她还没从自己的疑虑中缓过神来,就见一湖蓝色身影一手提着一个食盒,一手打着伞徐徐从外面跨进了院子。油纸伞遮住了他的面容,虽不见真容,但是那份气定神闲的气度,映着那满目花海,竟比那名家笔下的水墨丹青还令人赏心悦目。

    素净的画面,似乎让整个世界都静了下来,她心里动了动,会是他吗?

    似是发现她的注视,蓝色身影将伞面往后偏了偏,露出一张清俊如昔的容颜,“醒来了。正好刚有人送了才炒的饭菜,等我拿了碗筷,就一起吃吧。”

    九雅情不自禁点了点头,“谢谢你。”

    拓跋玥目光沉了沉,随即隔窗轻缓一笑,“不客气。”

    他轻袍缓带,微湿的乌发蜿蜒,转身朝厨房走去。九雅退回到临窗的桌前,默然望着外面的景致。过了一会,拓跋玥果然提了食盒和两副碗筷进来。他把食盒里的菜摆上桌,原来是三盘精致的小炒和一碗山药鸡汤,都是热腾腾的,香气四溢,手艺不错。

    菜香顿时勾起了她的食欲,自己打了饭,又给他盛了一碗,便道:“可以吃了吗?”

    拓跋玥将筷子放到面前,柔声道:“请用。”

    九雅好像很久没吃过饭一般,吃得又香又快,两人都默默吃着,过了一会,拓跋玥突然说道:“想不到过了这么几年,我们再一次见面,又是我救了你。”

    九雅顿住,慢慢咀嚼着,好久后才叹了口气道:“我还以为你不会给我难堪,想不到第一句话就让我无地自容。”

    拓跋玥放下筷子,声音竟是隐含愠怒,“若是我不说,事实就不曾发生过吗?当时之惊险,若不是我放心不下亲自去,难道你就准备葬身江底?”

    九雅抬起眼眸,望住他,“你好像火气比以前大了很多,是不是吃了火药过来的?”

    拓跋玥紧抿着唇,望着她几乎不曾变更的容颜,仿佛又看到当初少女在细雨缠绵的夜晚无力软倒在他怀中的情景,所有的怨气忽然烟消云散。她还是她,始终是那个异世而来鲜活聪慧的女子。

    他终于缓了语气道:“据我所知,拓跋野和拓跋越一直居于离唐,一个是想杀了傅誉以报前仇,一个是觊觎着大夏江山从未屈服,他们之前从京城败北与傅誉也有莫大的关系,所以他们不仅对我恨之入骨,其实对傅誉对大燕更是势在必得。他们两个就好比对着两块大肉骨头虎视眈眈的狼,稍有松懈,定然就会被他们趁虚而入,不得不防。”

    九雅暗松了口气,垂下头,有一下没一下地数着碗里的饭粒,“我们也知道他们贼心不死,一直都在严防紧守。可是百密必有一疏,何况他们在暗,我们在明,一时实在很难找到很有效的法子将他们一杆子打死。唯一不会损兵折将的法子,便只有撤掉他们的后台,让他们无法可遁,再趁他们败亡的时候趁机一举击杀。”

    拓跋玥不置可否,“不管你们动用什么样的法子,但请要把这大后方守好,切不可再出现像今天这样的事,更不能让他们动得大燕或者大夏的根本。”

    九雅听得有些迷糊,不说大燕,大夏有他这个谋算高士守着,就凭拓跋野和拓跋越两人,又怎么会动得了大夏的根本?虽然当初他将离江以南都划给了大燕,目的也就是对大夏的南疆起到缓冲作用,但是有必要说得如此明显吗?是了,不像他的风格,难道另有隐情?

    拓跋玥好像吃饱了般,拿出巾子优雅地揩了揩嘴,慢声道:“你也看到南儿了吧,不知对他是否满意?”

    虽然只吃了个半饱,九雅早就了无食欲,放下筷子戒备道:“满意又怎样?不满意又怎样?”

    拓跋玥看了她一眼,好笑道:“不怎样。我只是想让他早接了这偌大的江山,好早日还我一片清静。”

    就算早有心里准备,但是当亲耳听到,九雅仍是忍不住有些吃惊,瞪大了眼,“那可是你好不容易打来的江山,为何要早早传位于他?”不应该自己在位多享受些年子的权利么?

    “这个么……”拓跋玥正准备说,鼻子忽然嗅了嗅,“你有没有闻到一股味?”

    九雅此时也闻到了空气中飘来的浓烈的香味,疑虑道:“好像是咖啡……”

    “对,没错,我正在煮咖啡,莫不是溢出来了吧。”拓跋玥推桌起身出去,九雅无奈,只得将面前的菜盘子和饭碗一并收了放进食盒。

    她提着食盒走出来,雨已经停了,天空碧蓝如洗,日头慢慢从西天边的云层里探出头,给夏初雨后的凉意里升起了一丝微温。

    她走进厨房,拓跋玥正将一个冒着腾腾热气的罐子从火炉上端下来,然后从柜子里取了两只卵白釉瓷杯,只在一个杯子里放了糖,便将两只杯子都满上了,于是咖啡的芳香弥漫了整间厨房。

    他把放了糖的咖啡递给她,笑吟吟道:“尝尝,看口味还需要哪些改进?”

    闻到这久违的香味,九雅不由闭上眼睛醉了一般深深吸着香气。

    她一直闭眼不接,拓跋玥以为她在赌气,一把将她手里的食盒抢了放在桌上,然后再将咖啡塞在她手里端着,好像很生气道:“不用担心,南儿我已经叫人先送他回京了。大燕那边也派人去通知了傅誉,估计就这会儿要到了吧。你昨儿下了水,正好用热咖啡驱驱寒气,等一杯喝完,差不多接你的人就来了,不要想太多别的不相干的事。”

    九雅见他误解,忙不迭睁开眼解释道:“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闻着这咖啡香,一时心生感慨,所以……”

    当看到他似笑非笑的神色,方发现是他在逗弄她,愣了一下,不禁失笑道:“我怎么忘了你是脸皮可比城墙厚的拓跋玥,差点又上了你的当。”

    “什么差点,本来就上了我的当,瞧你脸都急红了。”拓跋玥悠闲地吹着咖啡睨了她一眼。

    九雅才不屑于拈他字面上的钩子,将咖啡浅尝了一口,心里大赞味道纯正,赞道:“不错,除了糖放少了一点,没有我喜欢喝的牛奶味外,口味还是浓郁香醇的。不过你那杯没放糖,能喝得下么?”

    拓跋亦浅尝了一口,淡淡道:“这种苦味我已经习惯,反而还喝不来你说的那种味道。”

    他晃了晃杯子,轻笑道:“这真是个好东西,幸好当初与你签了合约,如今才能让我幸喝上如此美味的饮品。而且还创下了一些经济效益,不知你什么时候会去取赚得的银子?”

    “等有空的时候吧。”九雅喝着咖啡,并不因为赚钱了而高兴,甚至有些心不在焉起来,似是想起许许多多前世的事,后来又忆起初初与他的结交也是因为咖啡,那时他愿意给她一个自由发挥的平台,让她欣喜若狂……她忽然摇了摇头,迅速收了心神,很无情调地将话题又绕回了之前的问题,“为什么要早早传位?为什么是选中南儿?”其实她还想问他为什么要那么傻,要以伤及自已的身体来救活她?而她,却无以为报。

    “你总是要说这些煞风景的话。”拓跋玥半倚在窗边定定看着她,落日在他脸面上落下一层薄薄的艳色,宛如一束令人缅怀的昨日红花。

    九雅别开脸,不敢看他的眼,任他牢牢锁定她的侧脸。

    拓跋玥突然笑了,又沉默了一下,笑容在暮色里隐含一缕寂寞,望着窗外有些答非所问道:“他已经得到了你,当初也差点让他得到了大夏,其实对于你与江山,若给我选择的余地,我宁愿选择有你的一路陪伴,可惜,我当初没有悟透,不然,也不会出现后面让我无法预料的变故。”

    他顿了顿,笑吟吟道:“后来没有了你,我自然也要让他尝尝失败的滋味。现在我又重新将大夏还到了他儿子的手里,其实私心里就是希望他劳心劳力,此生都休想清闲,将为国事操劳至厮。而我……”

    他说了如此多近乎于表白的话语,让九雅一时间只能慢慢喝着咖啡,沉默以对。直到他后面的那一句,她心里忽然有了不好的预感,抬头道:“难道你没准备继续呆在大夏?”

    拓跋玥侧目对她倏然一笑,像天边一朵闲适的云,“继续为那些凡尘俗事所扰是为不智,待南儿能独立后,我便闲游山川,或是潜心向道。”

    九雅一惊,失声道:“你不会是想出家吧?”

    拓跋玥低笑摇头,“不是出家,是去参悟世情。我想知道,人间的情爱,是谓小爱,是否有一种大爱,能将这始终让人难以释怀的小爱包容。”

    九雅望着他俊秀的容颜,一时难以言语。这个人究竟是一个怎样的人,都过了这些年,却仍然没有将他自己释放。一直以来,她以为他洒脱,他提得起放得下,结果,他似乎仍被困于那个她无法知道的牢笼中,她无法触摸,更不知该如何解救,或许……她知道,只是不能。

    不知何时,外面又起风了,将一树树的白色花瓣卷离,抛撒,像扯落了漫天的棉絮般,刹时间下起了一场花瓣雨。拓跋玥放下杯子,伸手接住两朵花瓣,漫不经心摊开在掌心,声音像鸿羽般轻缓,“繁花如梦,终归尘土。”

    九雅心中一动,待要说话,他却拉起她的手,将花瓣倾在她手心,笑吟吟道:“记得有一句话,叫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自今以后,我们也照此行吧。”

    掌心相贴,他的掌心像有一团火在烧,眼神却是一汪深不见底的清泉。

    他的声音仍然很轻,很柔,握着她,像容纳百川的大海般温暖。

    他注视着她,像有千言万语要说,最后却只化作低声一笑,留下一丝温暖。

    他退身收手,挥了挥袖,忽然转身大步而去,“接你的人已经来了,我们也就此别过,保重。”

    彼时落日映红漫天云朵,黛青的山头披上了红纱。

    五色氤氲的水汽缓缓升腾,折射出无数道迷蒙人眼的光芒。

    天边金星愈加升高。

    很亮很亮。

    她迎着那光亮,握紧手中花,然后伸指虚空描着那背影,当最后一笔勾回,时间仿佛就定格在那一刹,她不禁微微一笑,低喃:“保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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