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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卷 第二章(1)

    阴历十六凌晨,急促的马蹄声敲碎了黑风口黎明前的宁静。被惊醒的村民纷纷跑到官道边,想看看是怎么会事儿。官道上,偶尔崔马驰过的,是俄国军队的一两个侦察兵。今天他们显出从没有过的恐慌,两眼贼溜溜的,更加像受惊的猴子,仿佛危险正紧紧地追随着他们。奔跑的军马浑身流着汗,眼看超出了体力的极限。佝偻在马背上的主人仍嫌它太慢,不停地拿鞭子抽它。俄国骑兵大约向东飞奔一个时辰,又像刚才一样飞奔回来,接着第二批人马又开始了疾驰。这样往返不停地奔波,一直持续到中午。当最后一批侦察兵从东方奔过后,黑风口人就看见西山口老毛子兵营里冒起浓烟。显然,他们在逃跑。

    下午两点钟,黑风口人看见,从东边官道上,过来一支庞大的队伍,士兵们身穿黄呢子军装,队伍前边打着太阳旗。这种旗子四周白底,当心一个红圆,像切开的煮熟的腌鸭蛋。黑风口人还没见过这样的旗子哩。这些士兵有一张和黑风口人一模一样的脸,黑头发,黑眼睛,黄皮肤,只是装束有点怪。他们的帽子像乌龟,帽子后面还佩带两块耷拉的猪耳朵似的布条,一直垂到肩上。士兵们从黑风口街上走过时,个个挺胸抬头,目不斜视,肩上抗着上了刺刀的步枪,那机械地走路的样儿,仿佛一个人操纵的一大排木偶。

    最初,黑风口人还以为这是中国的军队来收复国土呢。出于对老毛子的憎恨,维臣奶奶在家里烧了壶开水,多加了些红糖,端着碗来慰劳这些士兵。可这些士兵根本不理会维臣奶奶的热情,对她捧着水站在道边视若无睹,甚至连一句谢谢都不说。只是当一伙骑马的军官过来时,才在维臣奶奶身边停下,其中一个年岁挺大的军官,非常温和地向维臣奶奶说了些什么,老军官的话,很像鸭子抢食吃时发出的呱呱鸣叫,维臣奶奶听不懂,还以为他们是南方人呢,就问:“你们打哪儿来呀?”老军官似乎也听不懂她的话,就转身去和身边一个年轻军官嘀咕了一句,尔后冲维臣奶奶微笑着点点头,年轻军官说:“日本,大日本帝国。”维臣奶奶不知道日本是什么地方,木呆呆地咧着嘴站着,直到老军官身边的军官问她,俄国兵营在哪儿,她才明白了些什么,往西山口那边指了指。第六感官告诉她,这些士兵,八成不是自己国家的军队。她忽然感到腿有些发软,咬了咬牙,才勉强站稳,从前见到老毛子时的那种恐惧,又让她的心紧缩起来。

    日本军队的确是和俄国人打仗的。当天下午,他们没遇到什么抵抗,就占领了西山口俄国人修筑的要塞,把俄国人的工事炸成废墟,而后就马不停蹄地向西追击。第二天上午,日俄军队在西边激战的炮声,便断断续续传到黑风口。这在黑风口引起的恐慌,超过了俄国人屠城普兰镇时引起的慌乱。很多人家纷纷把家里最值钱的宝物包裹好,准备一旦局势不妙,就弃家逃走。有些人家甚至宰杀了还没长成的家畜,把肉腌好,准备用来充当进山后的食物。个别人家的做法比较实际,他们已经派人提前进山,踩选了既不易被发现,又能很舒畅地生活的避难所,以防逃跑时手忙脚乱不知所从。维臣奶奶拖着条瘸腿,一边着手准备进山的必备什物,一边抱怨不中用的懒惰的丈夫,一边诅咒万恶不赦的俄国人。她装好了两麻袋耐贮藏的干粮,事先就驮在平常驾辕的骡子背上,以便随时能向山里逃奔。就在这种人慌马乱的时候,一向对老杨家耿耿于怀的屯长白长山,也没忘记挑唆村里人孤立、忌恨老杨家。据他说,因为老杨家那娘们儿——当然是指维臣奶奶喽,不知好歹地拿红糖水去慰劳日本兵,将来一旦俄国人打败了日本人,到那时,黑风口恐怕就难免遭到当年普兰镇的厄运。这种恐怖的预言传播得很快,在惶惶不安的黑风口人心上,恰到好处地起到了火上浇油的作用。一时间,黑风口人都朝老杨家人翻白眼,甚至有些人私下策划,一旦俄国人打败了日本人,他们就联合起来,一块到俄国人那儿,把老杨家人交出去。

    维臣奶奶是最后一个听到这种传言的。一当弄清楚传言的出处,她就火冒三丈,蹿到街上高声叫骂,以便能让老白家人听得清楚。为了改变那种不吉利的传言给他们一家造成的恶劣影响,她以战略家的深谋远虑,精辟地分析了战争发展的趋势,以及将会出现的结局。“你们瞧,”她站在街头高声叫嚷,“日本人来啦,老毛子一枪不放就逃跑了,这样的军队还能打胜仗吗!”最后,她又以预言家那种无所不知的肯定语气告诉大家:“老毛子肯定要吃败仗的!大家寻思寻思,日本人来了,从前那些给老毛子当差的人,会有什么好果子吃?”黑风口人都能听清楚,维臣奶奶这句话,是说给屯长白长山一个人听的,因为全村只他一个人,在俄国人统治时期当过差。这句恐吓那么厉害,白长山从这一天起,在家里高烧了一个星期。不过维臣奶奶本人这时也吓得够呛,因为她实在无法断定,究竟哪国军队最后能胜,刚才只是说了句气话罢了。一回院子,她又来到往常烧香的地方叩头祷告,祈求老天爷保佑日本人打败老毛子。

    实际上,这种祷告是有效的。两个月后,路经黑风口的过路人,带来了日军攻陷旅顺的消息,维臣奶奶这才松了口气。消息是确切可靠的。又过了半个月,一个自称木匣的日本警察,带领两个中国巡捕光临了黑风口。在这以前,他们驱赶大批中国劳工,清除了普兰镇在大屠杀后荒废的残壁断垣和满街狼籍的累累白骨。嗣后,在普兰镇压建立了地方政权——普兰镇会所,管辖包括黑风口的一大片村镇。木匣进村时,跟随他的中国巡捕就向黑风口村民宣布:从今天起,在黑风口实行宵禁,每天夜里八点钟以后,不准有人在街上行走。为了严格执行这一禁令,他们强迫黑风口人在村子东西两头,建起两处更房,每天夜里必须有八个成年男人,在更房里轮流打更。同时,巡捕又宣布新政权的一系列条令,其中包括修改历书,取缔宣统年号,改用大政年号,向大日本帝国缴纳赋税等。当巡捕把一切条令宣读完后,木匣满意地点了点头,而后骑马围绕聚集的人群走了一遭。这时黑风口人才看清,木匣长有一双阴郁而冷酷的眼睛,从这里射出的目光,能冷冻所有人的心。他还是个不满三十岁的青年,嘴上的小胡子却密匝匝,两旁的胡须已经剃光,只在人中里留下黑黑的一撮,颇似春天里乌鸦脱毛后的尾巴。在绕人群一周后,他又跳下马,背着手一晃一晃从人群中走过,在人群中,他拿马鞭无故地抽打了五个看上去有点发愣的男人,并无耻地装作无意的样子,摸了一个女人的屁股,在没有遭到任何反抗后,他相信,这是一群具有悠久文明历史和优良传统的优秀民族,驯良而谦恭,对耻辱和痛苦,有惊人的容忍度,统治这群人,将不会遇到太大的麻烦。得到这种印象后,他满面意地跳上了马背,吹着舒心的口哨,打马离去。

    最让维臣奶奶气愤的是,她的预言没完全应验。因为日本人继续任用白长山当屯长啦。这种气愤是不容易很快消除的。当初,白长山那么帮助俄国人,甚至于当日本人进村后,他还对俄国人抱有幻想,煽动村民仇视憎恨俄国人的老杨家,只因为她不知就里,稀里糊涂地拿红糖水去慰劳日本兵。当木匣第二次到黑风口时,维臣奶奶就气哼哼地到木匣那里告发了白长山。但她得到的唯一的一句答复是:“八嘎!”接着中国巡捕就把她哄了出去。打那会儿,维臣奶奶就相信,这些日本人,和俄国人一样坏。往后她就不再操心外面的事儿,一心扑在家务活上。

    八月十五那天上午,从远处传来的拨啷鼓声,惊动了正在忙碌的黑风口人,大家纷纷放下手里的活儿,跑向秦货郎落脚的地方,察看他货箱里有什么新奇的玩艺。秦货郎是在俄国人普兰镇屠城后,从这一带消失的,已经两年没到黑风口了。这会儿,他正坐在村口的老槐树下,手摇拨郎鼓——此种鼓能发出节拍器一样有节奏的声音,唱着兼有广告作用的货郎歌。在这首歌里,他巧妙地把自己货箱里装的所有的货物,都编在里面,任何人只要听完这首歌,就能在歌词里选定自己想买的东西。这回,黑风口人在歌曲里听到了一种新鲜玩艺,洋火。在货郎歌唱完的时候,秦货郎从货箱里拿出了这种货物,一个精致的长方形小木盒。打开后,里面装着白色的小木棍,每根木棍的顶端,都裹有红色釉料一样的某种小东西,挺招人喜欢。秦货郎知道大家急着想知道这种小东西的用场,就故意慢慢腾腾地从盒里拿出一根小木棍,将裹有小红东西那一端,轻轻在衣袖上一擦,顷刻,小木棍上的红东西就嗤啦一声爆出一朵蓝白色的火光,这种火焰很快又把小木棍点燃,亮起红色的火苗。所有在场的人都被眼前的情景惊得发呆。“这是鬼火!”人群中不知谁惊讶地发表看法。

    “不,”秦货郎显得异常老练,不慌不忙地把火吹灭,扔掉还在冒烟的小木棍,笑呵呵地告诉黑风口人,“这是洋火,是从外国运来的。”显然,这种洋火,要比黑风口人祖祖辈辈使用的取火工具火镰,方便多少倍。只消花大政时期发行的一枚中间带有圆吼的硬币,就能买到十盒洋火。秦货郎的货箱很快空了,兴冲冲数钱时,他告诉黑风口人说很快就回来。

    八月底,秦货郎又来到黑风口。这回他带来的是洋钉、洋蜡和洋油。此种油像水一样清澈透明,散发一种异常的香味,暂时黑风口人可以用来点灯照明。在这之前,黑风口人夜里照明用的是蓖麻籽,因为那时他们还没有掌握用蓖糜籽榨油的复杂技术,只好将剥好的蓖麻籽,用炕席蔑串起点燃照明。

    九月初,秦货郎又来了。这次他带来的是洋袜子和洋布。此种布不仅比家织布纹路细密柔软、不需要浆洗棰打,就能比家织布光滑润泽,颜色鲜艳,只要花五枚大政硬币,就能买到足以做一套衣服的布料。

    再过两天,秦货郎带来了洋镐、洋铁丝、洋铁饭碗和洋铁桶。洋铁桶比木制水筲既轻便又结实。

    半个月后,秦货郎用一辆马车,载来了一车各式各样的洋货。各种洋货都叫黑风口人兴奋。这回秦货郎没走,在村子的中心地带,租了两间房屋,开办了黑风口第一家百货店。应当承认,黑风口居住的,都是些会过日子的庄稼人,生性仔细,生意人想从他们身上赚到一分钱,都是不容易的。在洋货热时,他们一时心里发痒,冲动之下买了一些洋玩艺,那也是些生活必须品,且都经久耐用,一当洋货热渐渐冷却,在不是非买不可的情况下,仔细的黑风口人就会看管好自己的钱匣子。秦家店铺在开业之初的买卖兴隆过后,就开始清闲冷落了。虽然店主人是个会察言观色、阿谀奉承的精明人,不过想要从黑风口人身上多抠下一个字儿,确实相当困难。为了恢复往日的兴隆,秦货郎施展了一些手段,他一边不断地用大红纸把推销的洋货写成海报,贴到店外最显眼的地方,拼命地鼓吹某某洋货的系列优点;或者诈说某某洋货大削价,实际上一个字儿都不省;一边又不断增加新的货色,但枉费工夫。诸多手段无效后,秦货郎用心险恶地购进了注定要给黑风口带来那么多灾难、困苦的神仙丸,指望能从根本上扭转眼前的萧条。

    这种黑褐色、有某种苦味小药丸,豌豆粒那么大,仅花大政时期的一枚银币,就能买到一丸。像秦货郎后来推销别的洋货时一样,起初黑风口人对这种小药丸,是不太感兴趣的,甚至根本没把它放在眼里。为了打开销路,秦货郎又贴出了大红纸海报,言过其实地把这种药丸吹得神乎其神,如果相信那上面写的,此种洋药应该是“我在天的父耶和华”提供的最先进的技术,由太上老君在西岳华山老君洞里苦炼九千九百九十九年零八个月又二十五天才出炉的最新神丹,此种药可以使懦弱者勇敢,颓废者振作,苦恼者快乐,阳萎者亢奋,百病包治。

    维臣爷爷是在半年以后,才对这种神药感兴趣的。那时他刚好牙痛,在多天不愈的情况下,将信将疑地向妻子要来一枚银币,来到秦家店铺。秦货郎面色和悦地扶他上炕,让他侧身躺下,亲手给他点上油灯,递过一支粗烟斗似的吸筒,把神仙丸安放到吸筒一端的烧锅里,教他如何把烧锅靠近油灯去烧。他照着做了,眼看着药丸在灯火烧灼下“嗞嗞”地冒起丝丝青烟,刹那空气中弥漫一种异香。秦货郎两眼贼亮,兴奋地在一边劝他:“吸呀,吸呀!”他照做了,一种苦涩,像冰上的溶水,沿着喉管直滑过肺叶。

    “牙还痛吗?”秦货郎媚着脸,在一旁微笑着问。维臣爷爷转动下眼珠子,立刻觉得一点不痛了,而且浑身通体畅快。于是,开始对这种神仙丸崇拜得五体投地。三天后,他又用这种神药治好了慢性痢疾,五天后他又用它治好了很早以前患的偏头痛,六天后,他治好了自打结婚以来就感到浑身不舒服的一切毛病。从第七天开始,他就感觉到这种小东西,已经成了他难解难分的好伙伴,在一时没有吸食它时,便觉得嘴里需要那种苦味,鼻子里也需要那种苦味,眼睛里也需要,耳朵里也需要,手和脚同时都感到了这种需要,而且这种需要那么强烈,甚至超过了年轻时对妻子的需要,使他浑身感到很不舒服:似乎挺疲乏,想睡觉,可是当躺到炕上,却怎么也睡不着,心里只想着神仙丸。

    早晨,他把这种感受告诉了妻子,希望能够得到温柔的体贴。妻子刚看他一眼,立刻就吓了一跳。一夜之间,丈夫就病成这样,突然苍老得那么厉害,眼睛晦暗无光,表情滞板沮丧,步履沉重无力,像一个行将就木的老人啦。妻子问他那不舒服,他回答说哪儿都不舒服,只想吸一粒神仙丸,而且一定是最后一次,以后绝不再想。妻子满足了他,给了他一枚银币。果然,十分钟后,当丈夫从秦家店铺回来时,就显得精神抖擞了,面色红润,两目炯炯,突兀年轻了十几岁。妻子无法掩饰自己的惊愕,张着嘴巴,好久说不出话来。“你演戏准行。”她实在无法理解这种洋药的威力,怀疑刚才的一切,纯属丈夫用来欺骗她的小把戏。第二天,同样的故事又在家里重演一遍。尽管维臣爷爷反复声明,这绝对是最后一次,妻子在给他一枚银币后,还是补充了一句:“最后一次!”并把装银币的木盒子重新换了地方。

    丈夫又来到秦家店铺时,把自己的感受以及妻子的态度,向秦货郎倾斥了一遍,秦货郎根本不等他讲完,就冲他诡秘地笑了笑,打断他的唠叨,无所谓地说:“金山银山,赛不过活神仙,伙计,银子这玩艺,生不带来,死不带走,攒它干啥?”这样说时,已经把一粒神仙丸放进烟枪,一边指导维臣爷爷如何享受这种现代文明,一边向他传授如何巧妙地人不知鬼不觉地获得这种享受的秘诀。果然,维臣爷爷此后没再向妻子提过那种需要。维臣奶奶甚至夸奖丈夫,在她最后一次给他那枚银币购买的神仙丸的良好作用下,已经把他身上所有的毛病都根治了。

    第二年夏天,雨季过去后,因为家里遭受潮气的折磨,柜子里的衣服长了绿霉,需要重新拿出去晒干才行。在清理柜底时,维臣奶奶才发现,那个盛着由她保管的,全家多年积蓄的小木盒,已经被谁动过了。她惊诧地搬出小木盒,巧妙地拧开木盒的机关,打开木盒,顿时觉得头有些发晕,用手扶住柜门,才勉强没有摔倒,好长一会儿功夫,才觉得头脑清醒过来,浑身有些发冷,冷汗顺着脊背往下流。她用了极大的克制,才使自己没哭出声。失盗显得那么偶然,没留下任何做案的蛛丝马迹,盗贼又是那么残忍,几乎窃去了她全部积蓄的一大半。这些钱是她打算在适当的时机扩大产业的,只是眼下还没遇到合适的田地。

    她首先想到的是村中那几个惯盗的光棍,便去问女儿,这一年里,只她一个人在家看家时,家中是否有哪些闲人来过?女儿眼珠子转动一周后,肯定地摇摇头。这样,她就把嫌疑的范围缩小到自己家里,而家里最值得怀疑的,是儿子福来。女儿玉兰是绝不可能的,由于屁股上的缺陷,打她懂事时起,就没离开过这座院子,她对钱不感兴趣。而丈夫平时在她面前服服帖帖,驯良可人,量他即使吃了豹子胆,也不敢动一动那盒子,所以家中值得怀疑的,只有儿子福来一人。这孩子有点怪,一点都不像他父亲,打一小就懂事,勤快,性格内向,说话办事一本正经的,像个大人,轻易不和别人开玩笑,成天闷闷不乐的,仿佛头脑里随时都在思考一个重大问题。正因为这种不苟言笑、叫人难以琢磨的性格,连可以随便对丈夫发脾气的母亲,都不敢轻易对他说句难听的话,遇事还得让他三分。他那种郁闷不乐的性格,总让母亲感到压抑。过了这年秋天,儿就到了可以结婚的年龄,但令母亲惊异的是,儿子对婚事,却表现得那么木然,似乎根本就没想过这类事儿,一点也不像他父亲在这个年龄上表现出的无耻的样儿,就这一点而言,儿子倒有点像很多年以前,家住普兰镇的表哥,儿子的表舅在他这种年龄时也这样,一本正经的正人君子相,但背地里在她身上,可是没少花冤枉钱的。根据这种经验,母亲对儿子一本正经的神秘性格产生了怀疑,疑心儿子是否也像当年表哥对她那样,背地里把家里的钱,偷去买东西送给谁家的姑娘了?这种想法一产生,就叫她感到那么气愤,仿佛真的亲眼看见儿子把钱偷去送人了,以致险些使她在儿子面前,把这种气忿显露出来。从那时起,她就开始监视儿子了,像一个老谋深算的侦探。并且随着监视向纵深发展,进一步证实她的怀疑是有根据的。那些天里,无论是仔细审视儿子的表情,特别是那双一本正经眼睛,还是端详儿子走路的姿势,都叫她感到,儿子最近有心思,而这几天,又恰好是她把钱盒里的钱重新包好,藏到了别处。一天夜里,母亲听到儿子在梦中呓语了一句:“明天来吧。”母亲立刻竖起耳朵,想继续听下去,但儿子像发现了这一点,翻了个身又发出鼾声。第二天早晨,母亲在吃饭时,显得无所谓的样儿,问儿子昨天夜里在梦里让谁“明天来吧”?她认为,如果儿子这时脸红了,就证明她已经找到有力的证据,那么,丢银子的事儿,也就该败露了。儿子对母亲这种问法挺纳闷,木然地眨巴了一下眼睛,也没想起昨晚梦中的事儿,“没做什么梦。”儿子如实地说。母亲差点没气昏。这种回答是不能相信的,她认为,儿子已经狡猾到超出他的年龄应有的程度,能够面不改色地在母亲面前说谎。以后几天的监视,仍没得到什么有力的证据。于是她对这种紧张的密探生活失去了耐心,随后,就决定直接从钱的问题上找出破绽,一网将儿子扣住。她坚信儿子现在一定迫切需要钱,就在儿子经常走过的地方,扔下几枚硬币,自己躲在一个不易被发现的角落,监视儿子把硬币捡起后怎么处理。这种做法也失败了,因为当她心情激动地发现儿子捡起硬币后,总是第一时间就找到她,一枚不差地把硬币交给她,叫她非常扫兴,越法糊涂。

    直到一天下午,丈夫把手伸进钱盒里,被她无意之中撞见,真相才得以大白。她一点儿也没像往常那样大吵大闹,而是以一种不可思议的突然爆发出来的力量,抓住丈夫的胸襟,将丈夫摁倒在炕沿上,而后就用飓风般的拳脚,袭击丈夫身上的各个部位,同时也没忽略指甲和牙齿的威力,一直到劳累过度,瘫坐到地上,才伤心地掉下眼泪。

    当维臣奶奶在家管教丈夫的时候,黑风口后面宁远寺的一空和尚,开始走街窜巷宣传戒毒了。他披着一件拖地的袈裟,毫不掩饰地裸露着煜煜闪亮的秃头,手敲木鱼,向黑风口人戳穿这种神仙丸的实质,指出这种学名叫鸦片的毒品对人体的危害。为了引起人们心理上的恐惧,他利用自己有利的条件,信口雌黄地向黑风口人解释这种毒品的邪恶本质。他说,吸毒者如果是育龄妇女,那么将来生出的孩子必定是怪胎,诸如三头六臂之类,而且死后的灵魂将得不到超渡,转世只能投胎于猪狗一类的禽兽。当然喽,这些都是对那些瘾根难除的瘾君子来说的,像黑风口现在的吸毒者,因为灵魂遭受污染的时间不长,通过戒毒的办法,净化他们的灵魂,死后还是可以超渡的,但眼下必须马上戒毒,不然,这些人就不可救药了。本着佛家以善为本的法则,现在他已经决定拯救这些灵魂遭受毒化的吸毒者了,在宁远寺准备了条件较比优越的戒毒室,来为吸毒者戒毒。他向村民们保证,每个吸毒者的家属,只消缴纳两枚银币,当作他的化缘,那么,十天之内,至少可以使吸毒者戒掉毒瘾,如果可能的话,还将帮他们修成正果。

    一空和尚的鼓动那么及时,在吸毒者中引起了一定程度的慌恐,他们纷纷跑到秦货郎那里请求证实。对于这种明显损害生意的做法,秦货郎丝毫没有显出野兽受惊后的那种不安,非常稳重地冲着一群惶惶不安瘾君子们微笑了一下,“也许,”他故作忸怩地撇了下嘴,“那秃驴说得对。走着瞧吧。”

    维臣奶奶是第一个称赞一空和尚的。她从柜底的小盒子里摸出两枚快要被丈夫摸光的银币,第二天就把丈夫押送进了戒毒室。寺院位于黑风口后面的老鸦山上,由于经年失修,遭到严重损坏,已经斑驳陆离。黑风口人除了在进香还愿,祭神求雨,和每年的五月初五庙会时,来寺院转转,素常是不大光顾的。寺里坐禅的只有一空和尚,常年生计靠的是到黑风口四周的屯子化缘。他正是因化缘遇到困难时,才彻悟鸦片对神灵的亵渎,产生了劝瘾君子们戒毒的念头。维臣奶奶把丈夫押送来时,一空和尚揣好她化缘的两枚银币,就把维臣爷爷领进东厢房的一间空屋。这间屋子已经十几年无人居住,当一空和尚打开房门时,从里面蹿出的陈腐气味,把维臣爷爷呛得直流泪水。丈夫回过头,眼巴巴哀求妻子允许他回自己家里戒毒,但遭到妻子的拒绝。戒毒室里钉有两排木桩,其中那排低矮的上面钉一条木板,供戒毒者坐着,但腿必须绑在木桩上,戒毒者只有坐着和站着的自由,但绝不允许挪动脚步,而且高的那排木桩上钉着一根横杆,是用来捆住戒毒者的手腕的。这样,戒毒者几乎失去了活动的自由,甚至睡眠也只能坐在那儿打个盹儿。每天三餐,由一空和尚喂他们少量的稀粥。此种惩诫办法,是寺院多年以前,用来惩罚犯规的和尚的。以后的几天里,黑风口的吸毒者,都被家人押送进戒毒室。

    一开始,戒毒者在毒瘾的作用下像叫春的猫,嗷嗷狂叫。这种叫声直到一周以后才渐渐消停。于是,别人都相信,这些大烟鬼真的戒了毒瘾。可是十天后,当维臣爷爷第一个被放出戒毒室后,他好像忽然记不起回家的路途,迷迷糊糊地来到了秦家店铺。秦货郎仿佛知道他会在这个时候到来,已经替他点上了烟灯,并像欢迎回头的浪子那样,殷勤而周到地亲自给他烧完一锅,没让他感到一点不舒服,甚至连最后剩下的烟灰都没舍得扔掉,干干净净刮下后,倒进手心,十分贪馋地撮到嘴里。而后维臣爷爷才猛然醒悟,原来这儿不是自己的家。以后的几天里,被一空和尚松了绑的大烟鬼们,又在秦家店铺把类似的故事重演了无数遍。但,维臣奶奶感到满意,因为丈戒毒后,明显有了健康的起色,挺健食,各样活儿也都干得不错,而且最重要的是,柜底儿钱盒里的银币,一枚也没减少,这都得感谢菩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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