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秦可卿笑请荣府人
王夫人听说给宝玉请了先生坐馆的话,先是一喜。要说起来,她虽是疼爱儿子,倒也不是一味地惯着,很有些让儿子上进的心思。不然,先前贾珠在的时候,她也是和贾政一般,整日家念叨着读书科举,很是希望自己的儿子能一举中的。贾政多年来还从工部里头混着,自己身上的诰命还是从五品的宜人。眼瞧着邢夫人那么个小官吏家出身的倒是弄了身儿三品的诰命,王夫人觉得自己指望不上丈夫了,只好指望儿子。正因为这般,贾政逼着贾珠念书的时候,她也并未十分劝解,反倒是跟着添砖加瓦,最后到底把贾珠的身子拖垮了,一命呜呼后方才后悔不已。
宝玉原就是她的小儿子,多疼些也是有的。直到了现如今还放任宝玉内帏里头厮混,倒也不光是因为贾母,王夫人心里头也实在是怕挤兑紧了他,落得和贾珠一般的下场。
不过内心来讲,宝玉聪慧,若是能够将心思用在读书上头,王夫人自然更是欢喜。
因此,听贾政提了这事儿,倒也满心里头愿意。又念及还带着贾环,便又有些个不喜。一个小小的庶子,奴才生下来的贱种,如何能够和宝玉比肩?
觉得胸口有点儿堵得慌,王夫人端起茶来喝了一口,又慢条斯理地用手里帕子轻轻拭了拭嘴角儿,方才挤出一丝儿笑意,轻声说道:“论起来,这话我不当说,恐老爷误会。不过,环儿好歹也叫我一声太太,我若是没想到也就罢了,既是想到了。没有不说的道理。”
贾政皱眉:“何事?”
“环儿从小儿就在他姨娘身边儿长大,赵姨娘本来就有些个倒三不着两。环儿的规矩……”王夫人说到这里。有意地停了一停。“老爷也知道。既是老爷说那个先生也是科举出身的,想来也是有些傲气。若是一时冲撞了,不说是环儿年纪小,恐怕会想着是咱们府里头没教养好孩子呢。”
贾政脸上有些个下不来了。当初赵姨娘生下了探春。贾母做主儿抱到了王夫人跟前儿养着。不过是个丫头,日后了不起配上一副嫁妆。这亲事儿上说不定还能为宝玉找个助力。况且,这孩子养在自己跟前儿,也让赵姨娘那个不知道天高地厚的明白自己的奴才身份 。
可叹赵姨娘才 生了孩子。连面儿还没见着。醒来就知道了被抱到了王夫人那里,恨得心里滴血,却也是无法。毕竟这大家子里头,庶出的姑娘们能养在嫡母跟前,日后说亲也算是提了些身份。不管王夫人到底是个什么心思,这个摆在面儿上的冠冕堂皇的理由。她也只得打落牙齿和血吞了。
赵姨娘算是个心思伶俐的,知道自己要想立住了脚。还得拉拢贾政。因此出了月子便越发地使出些手段,该撒娇撒娇,该讨好讨好,该放浪放浪,只伺候的贾政心神舒畅,对她自然越发宠爱。一个月里头,倒有大半个月歇在赵姨娘那里。
就这么着,探春六个月的时候,又传出来赵姨娘有孕的信儿,而且已经有了四个月了!算算日子,竟是探春都还没过百天的时候又有了的!当时只险些气歪了王夫人的鼻子。
赵姨娘原本是贾母给了儿子的,因为这事儿也不大喜欢她了。贾母觉得,这赵姨娘忒也不懂事,才生了孩子身上还没干净,就敢勾着儿子,这岂不是沾了晦气?
因此,当赵姨娘终于撒娇弄痴地求了贾政这个孩子养在自己身边儿的时候,贾母和王夫人也就都顺水推舟地应了。待得贾环出生,见是个小子,王夫人心里还曾暗暗地庆幸了一把——若不是老太太点头,这个孩子也跟三丫头一般养在自己这里,岂不是宝玉的隐患?
如今这王夫人话里话外的意思,赵姨娘教养出来的孩子没规矩,不懂礼数,贾政脸上自然下不来。掩口虚咳两声,“依你说怎么着?”
王夫人笑道:“叫我说,我也没法子。赵姨娘的性子老爷知道。环儿从小儿虽然没在我身边儿养着,也一般丫头是丫头,婆子是婆子的有人伺候。但凡哪个看着不像,提上一提,赵姨娘都要跳着脚骂上一顿的。”
“啪”的一声,贾政拍了桌子站起身来,不悦道:“她能骂了奴才,难道还能骂了你这个太太不成?你只管说去,我倒要瞧瞧可是如你说的那般!”
说罢,拂袖而去。
王夫人坐在那里,看着他的背影匆匆出了院子,不禁冷笑一声。扬声唤了金钏儿进来,吩咐道:“去赵姨娘那里,把环儿给我叫来。就跟赵姨娘说,老爷的话,让环儿上我这里学规矩来。”
又想起了什么,“去把凤丫头找来。”
凤姐儿听见二太太找,忙弃了手里头的事儿,匆匆忙忙地带了平儿过来。
“太太有什么吩咐?”
王夫人转着佛珠儿,笑道:“老爷给宝玉请了先生坐馆,说是也曾中过举的。老爷的意思,就尽快让宝玉跟着念书呢。我想着,如今宝玉住在老太太那里,自然不方便。外头你看看哪里合适,给先生收拾出个小院儿来。另外宝玉再要个书房,轩敞些的。宝玉脾性你知道,照着他的喜好来罢。”
凤姐儿听了,满脸笑意,双手一拍,“这可是好了,宝兄弟这般聪明,往后太太只等着他替您争光便是了。”
王夫人含笑摇头,“且看往后罢 。唉,若不是你珠大哥哥去的早,我又如何会放任宝玉到了今儿呢?”
凤姐儿跟着唏嘘两声,忽又听得王夫人问道:“大太太那里替林家预备了什么?”
凤姐儿一怔,随即道:“不过是些小孩子的衣裳长命符什么的。太太问这个作甚?”
王夫人嘴一撇,“府里头老太太那里自有东西送过去,何须你太太这么多礼?这我又不能不干看着,彩云!”
彩云应声进来,王夫人吩咐道:“去开了那屋子里的箱子。我记得还有不少燕窝和上好的人参呢。收拾出几样儿来,给凤丫头带回去。”
又偏了脸过来对凤姐儿道:“这也是我的一番心意。回来你弄好了给你姑妈家的礼。别忘了添上。”
凤姐儿又答应了一声。看王夫人无话了,才告罪出来。
顺着甬道回了自己院子,随手揪下了院中摆着的一朵儿菊花儿,扯了两扯。花瓣儿就全都落了下去,手里只剩了一根光溜溜的杆儿。
平儿后头轻笑:“奶奶成日家只说大姐儿手碎。留不住东西。瞧瞧,可是随了谁呢?”
“哎……”凤姐儿轻叹一声,扔了花茎。平儿抢上几步打了帘子让她进去。凤姐儿自往屋子里头看了一回。贾琏尚未回来,才躺到了榻上,抱怨道,“你说说,这一出一出的事儿怎么这么多?我这里又是要备下中秋节往各处儿的礼,又要办着府里头的杂乱事儿。往扬州那边儿的东西要送到老太太跟前去过眼的。也不能出了错儿。太太又叫我给宝玉的先生收拾院子去!”
又笑着对平儿道,“腿怪酸的。过来给我捶捶。”
平儿替她倒了茶,放到榻前的小几上头,才又半跪半坐,在脚踏上替凤姐儿捏腿。
半晌压低了声音笑道:“叫我说,随便找个人去收拾就罢了,横竖咱们家里院子不少。”
凤姐儿皱着眉想了一回,双掌一合,笑道:“有了。正对着老太太的院子,内仪门外头有个小院儿,虽是不大,三间屋子一明两暗,也很可以给宝玉做书房了。前头还有几间抱厦,就给那先生收拾了住,也很使得。”
“还是得跟老太太说一声。”平儿轻声提醒。
凤姐儿笑着拧了拧她的脸,戏道:“用得着你来提醒我?”
平儿索性停了手,似笑非笑,“哦?那明儿我可就什么都不说了。”
主仆两个说笑了一回,外头又有几个媳妇进来回事,凤姐儿打发了出去,自己换了身儿衣裳又往贾母跟前来了。
贾母那里热闹着,正有东府里头尤氏婆媳过来请贾母等中秋过去赏菊,邢夫人王夫人迎春等也都在。
凤姐儿与尤氏婆媳还算不错,尤其是侄媳妇儿秦可卿,生得婀娜纤巧,容貌极为出挑儿,性子虽然平和,若是论起管家理事来,手段却也了得。如今尤氏只做个封君似的,家里琐事都交给了儿媳妇。
秦可卿笑意盈盈地坐在尤氏下首,见了凤姐儿进来,忙站起身来笑道:“正是说到了婶子呢,可巧儿婶子就进来了。”
凤姐儿过去拉了她手,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见秦可卿一身儿蜜合色洒金对襟儿长褙子,露出里边儿粉白色立领中衣,底下一条粉色贡缎绣折枝牡丹的八幅裙,花朵儿叶子都滚着金边儿,端的是富贵华丽。云鬓高耸,金钗斜插,正面一支五股凤钗,底下一串儿三层极为精致的水钻珠子箍,额前垂着一颗鲜媚欲滴的红宝石。就这么一身儿装束,已经将屋子里头一干女眷压了下去。
“啧啧啧啧,老太太您瞧瞧,几日不见,蓉哥儿媳妇越发招人疼了!”凤姐儿笑道。
贾母含笑端起茶来,一个重孙子辈儿的媳妇儿,她自然不会如凤姐儿一般说笑。
王夫人一边儿倒是说话了,“凤丫头,那是侄儿媳妇,你这做长辈的怎么倒先取笑开了?”
秦可卿忙也笑道:“二太太,二婶子看得起我,我们娘们儿往日间也是这么说笑的。”
说着,忙让了凤姐儿坐在自己位子上,她便挪了去凤姐儿的下首。
王夫人心里微有不悦,从小姑子贾敏起,她看着如秦氏这般身材风流容貌柔婉的女子,便是不喜。秦氏出身小户,听说还不是亲生的,乃是抱养的。真不知道当年东府里贾珍如何想的,竟为自己的嫡子求娶了。听说那边儿敬大老爷也是不愿意,奈何贾珍竟是说服了老太太,硬是做成了亲,只气得敬大老爷长住在外头的观里不回来。
想到这里,不着痕迹地打量了一番秦氏,见她端端正正地坐在那里,神色从容,脸上虽是笑着,却自带了一股子风流妩媚的韵致。
‘
“狐媚子……”
心里头暗暗骂了一句。
王夫人忽然觉得,这秦氏从某些地方看来,还是和小姑子贾敏有点儿相似之处的。念及老太太一贯喜欢这样的,不由得心里一惊——这贾敏的女孩儿跟她生的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一般,老太太先就有那个意思,也就是林家没吐口儿。这,别哪天真弄出来这样的儿媳妇罢?
手里的帕子紧了紧,王夫人垂下眼去细细地品着茶,心里却是翻来覆去地掂量着,宝玉是她肚子里爬出来的,这娶什么媳妇,还是该当自己说了算!
“二太太!”
王夫人回过神来,见秦氏正笑着看自己,“老太太和大太太都说去了,还求二太太也赏个脸面呢。”
“……”王夫人听了这话,倒也不好说别的,只得点头道,“倒是要偏了你们了。”
宝玉坐在上头看着秦氏,心里早就羡慕不已了。只是这秦氏虽然比自己年纪大,辈分儿却低。他一个做叔叔的,也不好过于亲近了。
如今见了她来请客,生恐贾母不应。此时见众人都说去,不由得心花怒放,笑道:“珍大哥哥家里的会芳园,景致好的很。我原先还说呢,冬日里头去那里赏梅是最好不过的了。如今听说又采买了许多各地的名品菊花来,我也还没得看。不过想来,也必是好的。”
前些日子贾珍那里动工修缮会芳园,不但又建了几处馆阁,还大肆采买了不少名花回来。这也是竣工后头一次请客。
贾母笑问尤氏:“都收拾利落了?”
尤氏忙欠身答道:“是。因也大小算个破土的工程了,我们大爷的意思,请了老太太过去,借借老太太的福气,也为我们添添光彩。”
“哎呦,”凤姐儿搭茬笑道,“敢情不是为了叫老太太赏花去了,竟是要借光?”
尤氏一愣,伸手给了凤姐儿轻轻的一下,“把你个凤辣子!专会来挑我的话。”
既是说到了这个份儿上,贾母愈发欢喜,只定下了中秋那日阖府都往东府里头去。
宝玉原就是她的小儿子,多疼些也是有的。直到了现如今还放任宝玉内帏里头厮混,倒也不光是因为贾母,王夫人心里头也实在是怕挤兑紧了他,落得和贾珠一般的下场。
不过内心来讲,宝玉聪慧,若是能够将心思用在读书上头,王夫人自然更是欢喜。
因此,听贾政提了这事儿,倒也满心里头愿意。又念及还带着贾环,便又有些个不喜。一个小小的庶子,奴才生下来的贱种,如何能够和宝玉比肩?
觉得胸口有点儿堵得慌,王夫人端起茶来喝了一口,又慢条斯理地用手里帕子轻轻拭了拭嘴角儿,方才挤出一丝儿笑意,轻声说道:“论起来,这话我不当说,恐老爷误会。不过,环儿好歹也叫我一声太太,我若是没想到也就罢了,既是想到了。没有不说的道理。”
贾政皱眉:“何事?”
“环儿从小儿就在他姨娘身边儿长大,赵姨娘本来就有些个倒三不着两。环儿的规矩……”王夫人说到这里。有意地停了一停。“老爷也知道。既是老爷说那个先生也是科举出身的,想来也是有些傲气。若是一时冲撞了,不说是环儿年纪小,恐怕会想着是咱们府里头没教养好孩子呢。”
贾政脸上有些个下不来了。当初赵姨娘生下了探春。贾母做主儿抱到了王夫人跟前儿养着。不过是个丫头,日后了不起配上一副嫁妆。这亲事儿上说不定还能为宝玉找个助力。况且,这孩子养在自己跟前儿,也让赵姨娘那个不知道天高地厚的明白自己的奴才身份 。
可叹赵姨娘才 生了孩子。连面儿还没见着。醒来就知道了被抱到了王夫人那里,恨得心里滴血,却也是无法。毕竟这大家子里头,庶出的姑娘们能养在嫡母跟前,日后说亲也算是提了些身份。不管王夫人到底是个什么心思,这个摆在面儿上的冠冕堂皇的理由。她也只得打落牙齿和血吞了。
赵姨娘算是个心思伶俐的,知道自己要想立住了脚。还得拉拢贾政。因此出了月子便越发地使出些手段,该撒娇撒娇,该讨好讨好,该放浪放浪,只伺候的贾政心神舒畅,对她自然越发宠爱。一个月里头,倒有大半个月歇在赵姨娘那里。
就这么着,探春六个月的时候,又传出来赵姨娘有孕的信儿,而且已经有了四个月了!算算日子,竟是探春都还没过百天的时候又有了的!当时只险些气歪了王夫人的鼻子。
赵姨娘原本是贾母给了儿子的,因为这事儿也不大喜欢她了。贾母觉得,这赵姨娘忒也不懂事,才生了孩子身上还没干净,就敢勾着儿子,这岂不是沾了晦气?
因此,当赵姨娘终于撒娇弄痴地求了贾政这个孩子养在自己身边儿的时候,贾母和王夫人也就都顺水推舟地应了。待得贾环出生,见是个小子,王夫人心里还曾暗暗地庆幸了一把——若不是老太太点头,这个孩子也跟三丫头一般养在自己这里,岂不是宝玉的隐患?
如今这王夫人话里话外的意思,赵姨娘教养出来的孩子没规矩,不懂礼数,贾政脸上自然下不来。掩口虚咳两声,“依你说怎么着?”
王夫人笑道:“叫我说,我也没法子。赵姨娘的性子老爷知道。环儿从小儿虽然没在我身边儿养着,也一般丫头是丫头,婆子是婆子的有人伺候。但凡哪个看着不像,提上一提,赵姨娘都要跳着脚骂上一顿的。”
“啪”的一声,贾政拍了桌子站起身来,不悦道:“她能骂了奴才,难道还能骂了你这个太太不成?你只管说去,我倒要瞧瞧可是如你说的那般!”
说罢,拂袖而去。
王夫人坐在那里,看着他的背影匆匆出了院子,不禁冷笑一声。扬声唤了金钏儿进来,吩咐道:“去赵姨娘那里,把环儿给我叫来。就跟赵姨娘说,老爷的话,让环儿上我这里学规矩来。”
又想起了什么,“去把凤丫头找来。”
凤姐儿听见二太太找,忙弃了手里头的事儿,匆匆忙忙地带了平儿过来。
“太太有什么吩咐?”
王夫人转着佛珠儿,笑道:“老爷给宝玉请了先生坐馆,说是也曾中过举的。老爷的意思,就尽快让宝玉跟着念书呢。我想着,如今宝玉住在老太太那里,自然不方便。外头你看看哪里合适,给先生收拾出个小院儿来。另外宝玉再要个书房,轩敞些的。宝玉脾性你知道,照着他的喜好来罢。”
凤姐儿听了,满脸笑意,双手一拍,“这可是好了,宝兄弟这般聪明,往后太太只等着他替您争光便是了。”
王夫人含笑摇头,“且看往后罢 。唉,若不是你珠大哥哥去的早,我又如何会放任宝玉到了今儿呢?”
凤姐儿跟着唏嘘两声,忽又听得王夫人问道:“大太太那里替林家预备了什么?”
凤姐儿一怔,随即道:“不过是些小孩子的衣裳长命符什么的。太太问这个作甚?”
王夫人嘴一撇,“府里头老太太那里自有东西送过去,何须你太太这么多礼?这我又不能不干看着,彩云!”
彩云应声进来,王夫人吩咐道:“去开了那屋子里的箱子。我记得还有不少燕窝和上好的人参呢。收拾出几样儿来,给凤丫头带回去。”
又偏了脸过来对凤姐儿道:“这也是我的一番心意。回来你弄好了给你姑妈家的礼。别忘了添上。”
凤姐儿又答应了一声。看王夫人无话了,才告罪出来。
顺着甬道回了自己院子,随手揪下了院中摆着的一朵儿菊花儿,扯了两扯。花瓣儿就全都落了下去,手里只剩了一根光溜溜的杆儿。
平儿后头轻笑:“奶奶成日家只说大姐儿手碎。留不住东西。瞧瞧,可是随了谁呢?”
“哎……”凤姐儿轻叹一声,扔了花茎。平儿抢上几步打了帘子让她进去。凤姐儿自往屋子里头看了一回。贾琏尚未回来,才躺到了榻上,抱怨道,“你说说,这一出一出的事儿怎么这么多?我这里又是要备下中秋节往各处儿的礼,又要办着府里头的杂乱事儿。往扬州那边儿的东西要送到老太太跟前去过眼的。也不能出了错儿。太太又叫我给宝玉的先生收拾院子去!”
又笑着对平儿道,“腿怪酸的。过来给我捶捶。”
平儿替她倒了茶,放到榻前的小几上头,才又半跪半坐,在脚踏上替凤姐儿捏腿。
半晌压低了声音笑道:“叫我说,随便找个人去收拾就罢了,横竖咱们家里院子不少。”
凤姐儿皱着眉想了一回,双掌一合,笑道:“有了。正对着老太太的院子,内仪门外头有个小院儿,虽是不大,三间屋子一明两暗,也很可以给宝玉做书房了。前头还有几间抱厦,就给那先生收拾了住,也很使得。”
“还是得跟老太太说一声。”平儿轻声提醒。
凤姐儿笑着拧了拧她的脸,戏道:“用得着你来提醒我?”
平儿索性停了手,似笑非笑,“哦?那明儿我可就什么都不说了。”
主仆两个说笑了一回,外头又有几个媳妇进来回事,凤姐儿打发了出去,自己换了身儿衣裳又往贾母跟前来了。
贾母那里热闹着,正有东府里头尤氏婆媳过来请贾母等中秋过去赏菊,邢夫人王夫人迎春等也都在。
凤姐儿与尤氏婆媳还算不错,尤其是侄媳妇儿秦可卿,生得婀娜纤巧,容貌极为出挑儿,性子虽然平和,若是论起管家理事来,手段却也了得。如今尤氏只做个封君似的,家里琐事都交给了儿媳妇。
秦可卿笑意盈盈地坐在尤氏下首,见了凤姐儿进来,忙站起身来笑道:“正是说到了婶子呢,可巧儿婶子就进来了。”
凤姐儿过去拉了她手,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见秦可卿一身儿蜜合色洒金对襟儿长褙子,露出里边儿粉白色立领中衣,底下一条粉色贡缎绣折枝牡丹的八幅裙,花朵儿叶子都滚着金边儿,端的是富贵华丽。云鬓高耸,金钗斜插,正面一支五股凤钗,底下一串儿三层极为精致的水钻珠子箍,额前垂着一颗鲜媚欲滴的红宝石。就这么一身儿装束,已经将屋子里头一干女眷压了下去。
“啧啧啧啧,老太太您瞧瞧,几日不见,蓉哥儿媳妇越发招人疼了!”凤姐儿笑道。
贾母含笑端起茶来,一个重孙子辈儿的媳妇儿,她自然不会如凤姐儿一般说笑。
王夫人一边儿倒是说话了,“凤丫头,那是侄儿媳妇,你这做长辈的怎么倒先取笑开了?”
秦可卿忙也笑道:“二太太,二婶子看得起我,我们娘们儿往日间也是这么说笑的。”
说着,忙让了凤姐儿坐在自己位子上,她便挪了去凤姐儿的下首。
王夫人心里微有不悦,从小姑子贾敏起,她看着如秦氏这般身材风流容貌柔婉的女子,便是不喜。秦氏出身小户,听说还不是亲生的,乃是抱养的。真不知道当年东府里贾珍如何想的,竟为自己的嫡子求娶了。听说那边儿敬大老爷也是不愿意,奈何贾珍竟是说服了老太太,硬是做成了亲,只气得敬大老爷长住在外头的观里不回来。
想到这里,不着痕迹地打量了一番秦氏,见她端端正正地坐在那里,神色从容,脸上虽是笑着,却自带了一股子风流妩媚的韵致。
‘
“狐媚子……”
心里头暗暗骂了一句。
王夫人忽然觉得,这秦氏从某些地方看来,还是和小姑子贾敏有点儿相似之处的。念及老太太一贯喜欢这样的,不由得心里一惊——这贾敏的女孩儿跟她生的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一般,老太太先就有那个意思,也就是林家没吐口儿。这,别哪天真弄出来这样的儿媳妇罢?
手里的帕子紧了紧,王夫人垂下眼去细细地品着茶,心里却是翻来覆去地掂量着,宝玉是她肚子里爬出来的,这娶什么媳妇,还是该当自己说了算!
“二太太!”
王夫人回过神来,见秦氏正笑着看自己,“老太太和大太太都说去了,还求二太太也赏个脸面呢。”
“……”王夫人听了这话,倒也不好说别的,只得点头道,“倒是要偏了你们了。”
宝玉坐在上头看着秦氏,心里早就羡慕不已了。只是这秦氏虽然比自己年纪大,辈分儿却低。他一个做叔叔的,也不好过于亲近了。
如今见了她来请客,生恐贾母不应。此时见众人都说去,不由得心花怒放,笑道:“珍大哥哥家里的会芳园,景致好的很。我原先还说呢,冬日里头去那里赏梅是最好不过的了。如今听说又采买了许多各地的名品菊花来,我也还没得看。不过想来,也必是好的。”
前些日子贾珍那里动工修缮会芳园,不但又建了几处馆阁,还大肆采买了不少名花回来。这也是竣工后头一次请客。
贾母笑问尤氏:“都收拾利落了?”
尤氏忙欠身答道:“是。因也大小算个破土的工程了,我们大爷的意思,请了老太太过去,借借老太太的福气,也为我们添添光彩。”
“哎呦,”凤姐儿搭茬笑道,“敢情不是为了叫老太太赏花去了,竟是要借光?”
尤氏一愣,伸手给了凤姐儿轻轻的一下,“把你个凤辣子!专会来挑我的话。”
既是说到了这个份儿上,贾母愈发欢喜,只定下了中秋那日阖府都往东府里头去。